交换秘密
我为自己保守的所有秘密,都可以向你坦白。 ************************************** 序 据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选举是男人搞出来的。选总统,选代表,选最佳球员,等等等等。 还有选美女。 午休前三分钟,希腊文教师依然抑扬顿挫地读着课本上的选段,教室里的小学生们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女生们半是不悦半是好奇,男生们挤眉弄眼,最后排的几个已经开始小声地争论:“这次谁能当班花?” 艾塔眼睛大大的,最高的阿鲁卡娅身材也是最好的,不过,美国姑娘安娜笑起来甜甜的,也很可爱。真让人烦恼。 坐在前排的艾欧利亚握着一支石膏壳原子笔,笔上有凸起的草莓图案,他正在补昨天的数学作业。他依然认为,昨晚那场球赛,阿根廷队不应该输给意大利队。他说乌龙球只是偶然现象,魔铃说偶然并不是偶然,20世纪已经有学者研究“随机秩序”,加隆说这种研究都是胡扯……大家在客厅里胡乱吵了一通,他被哥哥扔回房间,做了几个乱糟糟的梦。 “快写!就等你了!” 艾欧利亚拍了拍被粉笔砸到的头,茫然地问:“写什么?” “班花!写个漂亮妞!”讲台上正在收选票的加隆说。 “哦。”艾欧利亚胡乱在桌上的小纸条上写了名字,继续思考“乌龙球是否是偶然”。他的肚子有点饿,这才想起已经到了午休时间,但班上的男生竟然一个不漏地留在教室,他们的争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阿鲁卡娅”和“艾塔”的喊声此起彼伏,简直可以和赛马场的气氛媲美。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唱票的加隆在讲台上表演脱口秀,他说:“现在艾塔和阿鲁卡娅旗鼓相当,都是9票,为了我们草莓班的门面,为了男性尊严,为了雅典市容,为了公正,为了世界和平,让我们看看,最后一票花落谁家,是艾塔还是阿鲁卡娅?” 他打开纸条,愣了一下,下意识念出上面的名字: “魔铃?” 哄堂大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艾欧利亚。 这情况不奇怪。 魔铃根本不在他们班。 一 流言比火灾更可怕。 因为它是扑不灭的。 不到三分钟,“艾欧利亚选橘班魔铃当草莓班班花”传遍了整个学校。 收到这个噩耗时,魔铃正坐在食堂吃饭,草莓班的大胸美女阿鲁卡娅和大眼美女艾塔半糖半醋地冲她叫道:“班花好!”魔铃不解地抬头看她们。接下来,更多草莓路过她和莎尔拉吃饭的那张桌子,夸张地叫她“班花”,莎尔拉拨弄她的通讯器,看上面滚动播出的即时消息,她用叉子拨弄了一下面前的沙拉,将通讯器递给魔铃。果然,魔铃的脸色比通讯器上的消息更好看!她幸灾乐祸地说:“别摔,那是我的!” 又过三分钟,魔铃再也无法忍受来自全食堂学生的围观,端起盘子准备走人,这时,传闻男主角刚好走了进来。没有人会错过这戏剧性的一刻,他们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起哄,食堂里叉子刀子碟子桌子地板一起响,男主角却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和女主角擦身而过,他们谁也没看谁。 艾欧利亚没心情关心食堂里的人到底在吵什么,他扭头看了眼魔铃的背影,他和魔铃的冷战已经持续十二天。昨天晚上,发现此次问题严重的朋友们拉魔铃去艾欧利亚家里看球,没想到他们俩又吵了起来。艾欧利亚一个晚上没睡好,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和魔铃为什么吵架,只记得自己没错。 “你们到底怎么了?”艾欧利亚刚坐下,被魔铃扔下的莎尔拉也坐了过来,还有几个朋友也围了过来。艾欧利亚不吭声,从小到大他有数不清的恋爱顾问,这群人的共同特点是没谈过恋爱却喜欢指手画脚,在大多数时候,他会耐心地听朋友们的分析,并愿意试一试其中有道理的方法;在极度烦躁的时候,他更愿意听撒加复述那套幼儿园童话法则。想到撒加还在住院静养,连电话都不肯接,他更没心情应付眼前的热闹。 朋友们笑话艾欧利亚一番,就开始聊昨晚的球赛,食堂里的小学生们没看成热闹,难免遗憾,但他们一致相信,短期之内,草莓艾欧利亚和橘子魔铃都会占据校园笑话榜榜首,孩子们没事就可以拿出来笑笑。为什么是笑话?因为没有人认为这两个人真的会谈恋爱,像学校里那几对著名早恋情侣那样。他们太不搭配了,艾欧利亚那么矮,魔铃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已经有早熟能力的小学生们,都愿意把艾欧利亚当小朋友。 艾欧利亚还在心烦,他和魔铃从幼儿园吵到小学,小架几分钟就和好,大架最多几天一定恢复邦交,他对魔铃的感情从没被吵架影响过。这一次他们在冷战,互不搭理,好不容易能说句话,又会吵个没完。艾欧利亚记不住吵架的理由,但冷战的理由,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他正一个人练习射门,魔铃突然跑到足球场,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蓝色徽章,很骄傲地对他宣布:“看!我比你更早加入了雅典学派!” 等艾欧利亚从错愕中缓过神,拉住她问原由,她却收起徽章,什么也不肯说。没过几天,她手腕上多了个银色的手环,上面凹下去一块,形状是一只鹰。不论艾欧利亚怎么问,魔铃只是说:“保密。”艾欧利亚问得紧了,魔铃就说:“烦死了!为什么要告诉你?”艾欧利亚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喜欢魔铃的态度,他再也不问了,他干脆不跟魔铃说话了。 艾欧利亚想不明白,为什么魔铃不肯告诉他?他们以前明明无话不谈,难道魔铃认为他不值得信任吗?他越想越气,越气越不愿意主动说话。魔铃不肯示弱,看到他也不打招呼,一来二去,他们几乎要绝交了。 二 洗过澡,魔铃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向书桌,伸手抓出被一堆作业本盖住的通讯器,里边只有几个无聊的商量集体论文的消息,她顺手把通讯器扔到床上,拿起桌上的果汁一口气喝光,闷闷地靠在椅子上擦头发。想到明天还要继续面对全校师生的嘲笑,她用力地擦头发,把一头红发擦得乱糟糟的。 她根本不想回忆这半天是怎么过来的,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有理由相信在毕业之前,她都会被称作“草莓花”,而艾欧利亚,这个始作俑者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相信有一天他会正直又认真地问:“魔铃,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草莓班班花?” 她回忆起从小到大无数次吵架和每一次的不欢而散。最初她气得睡不着觉,但到了第二天,艾欧利亚就会没事人一样来找她玩——他已经把上一次吵架忘了。如果她提起,他就说:“你怎么还记着?女生真小气!”反复几次,她懒得和他争辩,于是吵了好,好了吵,吵的激烈就动手,没多久他就又来找她,这成了他们的相处模式。 这一次,艾欧利亚一直没主动来找她,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从小就有点不合群,她不喜欢女孩子们爱玩的充满母性的娃娃游戏,不喜欢男孩子喊打喊杀的扭打,不喜欢书呆子们的高谈阔论,在她看来,做那些事既幼稚又浪费时间。她更喜欢一个人看书,或者在院子里的那颗树下和养父一起打沙袋。 直到她遇到艾欧利亚。艾欧利亚比她知道的所有孩子都幼稚,偏偏他是个行动派,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于是她被迫跟着他游戏、冒险、打架,然后陪他挨骂、挨罚、进医院。她有时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在陪一个小傻瓜浪费时间,但每当艾欧利亚一脸兴奋地来找她,她就什么都忘了。 她知道艾欧利亚一直喜欢她,她不愿分析这种喜欢,和所有人一样,她也认为谈恋爱——他们两个人的恋爱——太过遥远。具体原因却不相同,别人所说的身高差、心智差,她并不在意。事实上,尽管她比艾欧利亚高一些、成熟一些,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带着小弟弟的大姐姐,她常常觉得艾欧利亚高得很,这种感觉从小就有,日积月累,不论艾欧利亚做多少幼稚的事,都不能打破。她也说不清原因。 她一直清楚艾欧利亚和她之间的隔阂所在,他喜欢找她游戏,但她不愿只做一个玩伴。她无法真正融入到艾欧利亚所在的那些团体里,这简直让她有一种挫败感。每当她听艾欧利亚兴高采烈地跟她说艾俄洛斯、撒加他们又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她就有挥之不去的失落。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团体。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在一个团体里得到承认,和性格各异的人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合作,这和她追求的东西截然不同,但感觉竟然那么好。她不像艾欧利亚那么在乎名誉,可是团体的一次凯旋,却让她切实地体会到了光荣的滋味。她迫不及待地去找艾欧利亚炫耀——这完全不像她会做的事,她回想起来也大吃一惊。 当艾欧利亚拉着她询问详情,她不想多说,其实她并不是个喜欢炫耀的人,她只喜欢默默做自己想做的事,什么都不说。艾欧利亚却不肯罢休,她有些生气,难道他怀疑她的能力吗?难道他认为自己不能进入传说中的雅典学派? “不说话就不说话。”她将枕头下的银手环套在手腕上,看了又看,赌气似的说。 三 冷战还在持续。 艾欧利亚和魔铃开始挑剔对方的缺点,艾欧利亚认为魔铃倔、不通情理、不坦白,魔铃认为艾欧利亚倔、不通情理、咄咄逼人。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察觉到对方的顽固,自己的正确,这场“战争”的必要性,干脆躲开对方可能出现的地方。起哄的人好不容易又一次把他们拉到一起,他们一个说对方“一个小学女生和来历不明的人接触”,一个反驳“先改一改从小到大的偶像崇拜再说别人”。 “谁偶像崇拜?你说撒加吗?撒加什么地方做错了!按照他说的对的方法去做事就是偶像崇拜?那所有人都崇拜教科书!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分不清,还敢和来历不明的人乱接触,你不是被骗了吧?” “我和你最大的不同不是性别,是我比你多长了一个脑子!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判断器官吗?他们才不是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两个人先是为各自的人格尊严进行殊死斗嘴,然后为各自的团体荣誉开始拳打脚踢,被拉开的时候同时高呼:“你们别管闲事!”最后在同一时刻对各自的慰问团赌咒:“他/她不道歉我就再也不理他/她了!”众人想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两个人的嘴都成了紧闭的蚌,谁也不说。和魔铃戴着同样白银手环的莎尔拉隐约猜到原因,却不方便和众人解释。再过几天,所有朋友都懒得再去管,这群小朋友以大人的口吻说:“小朋友吵架过几天就会好。” “你们两个真可爱。” 冷战进行到第三十天,莎尔拉不得不感叹。这段时间她没事就去橘班嘲笑魔铃几句,回味着魔铃那紧绷的脸,她一身轻松地回石榴班上课。魔铃是她见过的忍耐力最强的女生,不管别人怎么讽刺她,她都可以不理不睬,继续看她的书做她的功课,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挑战她忍耐底线的愿望。眼看魔铃和艾欧利亚的冷战即将突破一个月,莎尔拉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 魔铃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瞪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惹你!”莎尔拉不满。 “真的吗?艾欧利亚有女朋友?” 邻桌几个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莎尔拉和魔铃的耳朵同时竖了起来。 “没错!你们不知道吧,艾欧利亚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瑞士!”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用确凿的语气说:“我在车站看到过他好几次,他买了花,手里还拿着玩具,一定是去约会!” 莎尔拉努了努嘴,她知道这些女孩是故意坐到她们隔壁,故意说这些话给魔铃听,她喃喃地说:“真看不出艾欧利亚那个小不点这么受欢迎。”女孩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时而有意无意地看一眼魔铃。魔铃埋头吃午饭,看上去神色如常,只有莎尔拉注意到她拿切猪排的手有点发抖,手腕上的银手环正在轻轻震动。 莎尔拉刚想开口嘲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环也闪了几下。她连忙放下刀叉,走到无人的角落打了电话,回来对魔铃说:“会长说有件事需要我们过去,三天。” “请假吧。”魔铃说:“正好有上次医生开的受伤证明。” “我也有舞蹈比赛的证明。”莎尔拉挑了挑下巴。 两个女孩互相嘲弄地一笑,迅速收拾了餐具,莎尔拉突然问:“你不和艾欧利亚打个招呼?” “我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 莎尔拉刚要讽刺她几句,就见魔铃面无表情地拿着洗完的餐具走向食堂的个人储物柜。 “砰!” “乒!乓!” “哐!” 几声巨响,一声盖过一声,那几个正在说话的女孩吓得丢掉了手里的勺子。魔铃回过头,平静地对莎尔拉说:“亚狄里安来校门口接我们,走吧。” 莎尔拉眨了眨眼,默默地跟着魔铃走出食堂。 四 艾俄洛斯躺在射击室的按摩椅上,叼着烟看天花板发呆。他的目光穿过飘渺的烟雾,不知看到了什么,不一会儿,他就跳了起来。先是拿起通讯器,想要按“撒加”的名字,想了想还是没按下去。紧接着,他拿起手枪,麻利地上子弹,准备继续练习。射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艾欧利亚冲了进来。 艾俄洛斯看着瘦小的弟弟,弟弟是个守规矩的小孩,总是把班徽规规矩矩地戴在胸前,那红红的草莓徽章让他多了股傻气。艾俄洛斯佯装没好气地问:“什么事?门都不敲!” “你知道雅典学派的联络方法吗?”艾欧利亚问。 “雅典学派的联络方法?”艾俄洛斯用眼角余光扫射着弟弟,“他们有公开邮箱,你不会查吗?” “电话!我要电话!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告诉我!” “当然知道。”艾俄洛斯慢条斯理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找他们有事,告诉我号码!” 艾俄洛斯坐回椅子,智能椅背自动抬高,他舒服地靠上去,这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艾欧利亚张开嘴,还是没说原因,只是嚷:“你快告诉我,我有要紧事!” “既然你有要紧事,为什么还有时间跑到这里跟我说废话?”艾俄洛斯不客气地训斥弟弟:“想做什么靠自己的本事做,不要想着依靠别人。我是雅典财团的下任大管家,知道本届雅典学派的联络方式天经地义,你为什么认为你可以知道?雅典学派整天都忙要紧事,我从来没打扰过他们,难道我要为你这个弟弟打电话?” 艾欧利亚不吭声了。 “知道错了吗?”几分钟后,艾俄洛斯才问。 艾欧利亚点点头。 “说吧,怎么了。”艾俄洛斯按灭香烟,起身问。 艾欧利亚想了想,才回答说:“魔铃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也没回家。她打电话跟她家里说出去做社会调查——我知道她现在和雅典学派的人在一起。” “废话,她不是已经加入雅典学派了,她和莎尔拉。”艾俄洛斯把一副耳塞扔给弟弟,自己也戴了一副,他的枪已经瞄准了前方的靶心。 “你为什么知道?”艾欧利亚对着耳塞上的对讲机大叫,艾俄洛斯皱皱眉,子弹却没受影响地贯穿红心,他回答:“上次在财团看到他们,亚路比奥尼这个人很有意思,总是把意想不到的人拉进雅典学派。” “有什么意思!他把一个——两个小学女生骗进高中生团体,出事他能负责吗?” “没礼貌!”艾俄洛斯立刻训斥弟弟:“你看到他行骗了?没根据的事张口就来,爸爸妈妈平时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 艾欧利亚又没词了。 “知道错了?” 艾欧利亚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亚路比奥尼做事有分寸,不会让魔铃她们做太危险的事。何况,魔铃虽然小,比你有头脑多了,你根本不用担心。”艾俄洛斯慢条斯理地塞子弹,艾欧利亚不想再听他说教,扔下耳塞就跑了。艾俄洛斯骂道:“臭小子,越来越没礼貌。” 艾欧利亚度过了极其不安的一天,他打魔铃那打不通的电话,一下课就想往魔铃家里打电话,又怕引起魔铃父亲的怀疑。他甚至想去高中部问问,但他从小就知道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和小学、初中还有大学部都不一样,谁也不可能在校警、学生那里得到雅典学派的成员们的具体行踪,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出现。 他毫无办法,只能坐在魔铃家门口的沙滩上,看着不远处的海浪涨上来,退下去,哗啦啦响个不停。他当然知道魔铃不会被谁骗,令他烦恼的是同学们的议论。 “魔铃和莎尔拉上了一个高中生开的车,那个男生好帅!” 想到这句话,艾欧利亚坐立难安。那个人是谁?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的关系好吗?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为什么连艾俄洛斯都知道的事,她却不告诉他?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她和他一样,也会有朋友,也会有她要做的事,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在意的是魔铃对他宣布“我比你先加入雅典学派”的那一天,她的胳膊上和腿上都缠了几圈绷带。 她受伤了,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艾欧利亚一直坐在沙滩上胡思乱想,抬起头,满天星星,天已经黑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就这样坐在沙滩上,给所有认识的孩子讲希腊神话,讲神话里的英雄们如何历尽磨难,讲到激动的时候就站起来,做出他们宣誓、冲锋、做决定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魔铃既不说话也不笑,只是认真地听。那时候他就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安静,孤傲,聪明,不会像女孩子一样哭、娇气、小碎步、跺脚,比男孩子更勇敢,比大人做事更干脆。 正想着,一辆吉普开了过来,刚好停在魔铃家的院子前,几个高大的男生走了下来,接着是魔铃和莎尔拉,他们在门前交谈了一阵儿,那熟稔的姿态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艾欧利亚握紧了拳头,直到那辆车开走,魔铃和莎尔拉才看见他——他太矮了,完全被车挡住了。 “艾欧利亚?”莎尔拉拍拍魔铃,魔铃也有些吃惊。 艾欧利亚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 魔铃能感到怒气正在高涨,即将达到临界值,她不知道爆发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她极力克制。人不应该被冲动支配,否则和附近那个傻瓜有什么区别。她忿忿不平地平摊在床上,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按掉,关掉通讯器。 “你不给他打给电话?他等到这么晚。”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宿舍的门禁时间,莎尔拉就在魔铃家里借宿,她洗了澡,熟练地打开魔铃的电脑,联系同学,补她落下的作业。魔铃的小房间里只有打字声,和她不断翻身的声音,莎尔拉不耐烦地说:“你要么起来写作业,要么就给他打电话,别这么吵!” “这是我家!”魔铃终于说了句话。 “我是客人!”莎尔拉控诉。 魔铃的父亲给两个夜归的小姑娘叫了外卖,莎尔拉看到那堆高热量美味,摸摸自己的腰,表情十分悲壮。魔铃的心情好了一点,刚想说句话,鼓起来的情绪又泄了下去。莎尔拉一边吃烤鸡肉和土豆条,一边嘲笑房间的主人:“艾欧利亚是怎么忍受你这种没有半点女人味的女人的?” “你有女人味?在哪儿?”魔铃反唇相讥。 “那小子不会吃醋了吧?”莎尔拉说。 “无聊。” “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和青年才俊走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吃醋?” “你不了解艾欧利亚,他特别自信。他根本不认为我会喜欢上他以外的男生。” “这是自恋吧?”莎尔拉眨了眨眼睛。 “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爱,也没有心思谈恋爱。但是,就连我自己都没法想象,倘若有一天真有这种事,我喜欢上的人不是他。”魔铃斩钉截铁地说:“那怎么可能?我根本说服不了自己我的初恋对象竟然不是他。” 莎尔拉盯着魔铃,半晌才说:“你真早熟。”她搞不懂低幼阶段的男女问题,看得出魔铃也不想多说。于是莎尔拉说:“美斯狄说这次能买一小块红宝石——你说什么时候能填满这个图案?”说着晃晃手腕上的银手环,她的手环上有一个凹陷的蛇形图案。 “十几年。或者更长。”魔铃的回答让莎尔拉扫兴,两个人互相讽刺几句,又说起这次的任务。魔铃摘下手腕的银环,这是美斯狄建议打造的,“这届雅典学派每人一个,做为我们的集体标志。”银环比普通的手镯宽很多,却不显得笨重,凹陷的动物图案由美斯狄亲自设计,有一种古朴的美感。 奥路菲提议,每完成一件任务就买一块宝石弄碎平分,嵌在凹陷处。这提议别致又有趣,想到小块小块的碎宝石经过打磨,拼成自己喜欢的动物图案,五颜六色的闪光配着高贵低调的白银,连魔铃这种对首饰不感兴趣的女孩,都为之向往。 魔铃和莎尔拉开始讨论第一颗宝石应该镶嵌在边缘还是中央,最后她们决定用红宝石做鹰和蛇的眼睛。不过,和莎尔拉那只环绕的侧面的蛇不同,魔铃的鹰是正面展翅的,需要两只眼睛。魔铃说:“先嵌一颗红的,等有了黄宝石或者琥珀,再嵌另一只。”两个女孩带着兴奋和满足关了灯,莎尔拉很快进入梦乡,魔铃却睡不着。其实她很想把这个愉快的秘密告诉艾欧利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她不喜欢艾欧利亚那种带了干涉性质的询问。 她睡不着,又不想翻身打搅莎尔拉睡觉,只能在黑暗里闭着眼睛,一闭眼,想到的都是艾欧利亚。她想到小时候的艾欧利亚,仿佛时光没有长大,艾欧利亚拎着一只可爱的小狮子玩具,在她家门口有礼貌地敲门,傻乎乎地问:“叔叔,魔铃在家吗?我来找她玩!”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课堂里早读。她和莎尔拉起来晚了,以逃命的速度梳洗换衣骑自行车——她负责骑。莎尔拉坐在后座讽刺她和她的闹钟,她们好不容易才没迟到。魔铃随手打开通讯器,艾欧利亚发了一堆短信给她,除了询问就是指责,没有一句她想听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魔铃耐着性子翻着那越来越幼稚的指责,突然看到这么一句:“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隐瞒,否则就是叛徒!”她再也无法忍耐,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和艾欧利亚对骂。两个人的骂人词汇极其有限,辩论技巧毫无章法,你骂你的我骂我的,在两条平行线上鸡同鸭讲,最后,魔铃忍无可忍地说:“指责别人是叛徒,先说说你和你的瑞士女朋友的约会吧!” 说出来了。 魔铃吐了一口气,她终于说出来了,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她一直相信自己绝对不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问了。艾欧利亚没回话,她有点后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正在心浮气躁,身边的同学一阵骚动,她抬起头。 “请问魔铃在吗?我有事找她。”艾欧利亚就站在橘班教室门口,象征性地敲敲敞开的门。 绯闻男主角来找绯闻女主角,正是起哄的好机会,但没人敢开玩笑,艾欧利亚像一头从丛林里冲出来的狮子,脸色凶得像是马上就要抓个人吃。 魔铃没动,艾欧利亚干脆走进教室,拉起魔铃的手腕往外拽,魔铃下意识地做出反擒拿动作,但艾欧利亚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挣不开。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和瘦小的艾欧利亚打个平手,现在才知道,平时打架,艾欧利亚对她手下留情。全班同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就这样被艾欧利亚拉出教室。 魔铃知道自己脸红了,这辈子她所经历的所有丢脸的事,都和艾欧利亚有关! 六 坐在飞机上,魔铃低头看了眼胸口的登机牌。 瑞士。 艾欧利亚就坐在她旁边,黑着脸一言不发。她戴上眼罩,准备补充睡眠。 比冲动、任性、幼稚、不懂事、简单粗暴、无逻辑、不切实际、不讲道理、自以为是、给人添麻烦,她当然不是艾欧利亚的对手。但要比忍耐和克制,一百个艾欧利亚也不是她的对手!想让她先和他说话,做梦。 她突然想,是不是因为她的忍耐力太好了,才能一直和艾欧利亚当朋友?用手指微微抬起眼罩,偷偷瞄了艾欧利亚一眼,艾欧利亚抱着从家里取来的背包,背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她不禁猜测艾欧利亚带她去瑞士做什么。难道他在瑞士真有个女朋友?这想法让她有点不舒服。她又想到食堂里那个女孩说的,买花、拿着玩具、好几次,难道……是去看撒加吗?撒加最近成了欧洲名人,媒体连篇累牍地报导他在海底带着一群孩子脱险。不过在那之后,撒加就没去学校,对外宣称需要静养。 魔铃相信撒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以致艾欧利亚对此绝口不提。是的,艾欧利亚绝口不提。别看艾欧利亚平时最沉不住气,什么话都憋不住,有问题就一定要打破砂锅问个答案,有烦恼就一定要身体力行要个结果,但他从小就知道为他的亲人和朋友保守秘密,她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正因为这样,魔铃始终认为艾欧利亚是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 魔铃的思维转了个弯,就把“去探望撒加”的想法否决了。一来时间合不上,二来撒加不需要玩具,三来艾欧利亚不会拉个女生去看死要面子的撒加。那么,他们到底要去干什么?也许他们不是要去看某个人,而是艾欧利亚突发奇想带她出去玩?如果逃课出去玩,不但她会生气,艾欧利亚的爸爸妈妈哥哥也不会放过他——到底要去干什么? 艾欧利亚一直不说话,魔铃也不说,跟着他下了飞机换火车,一路上的湖光山色都在赌气中被浪费掉。下了火车又上了一辆卡车,开车的老司机显然认识艾欧利亚,热情地寒暄起来,还夸她稳重又漂亮。卡车沿着乡间公路开了将近一个钟头,艾欧利亚说:“伯克曼伯伯,就停在这吧,我们走上去。”那老司机停下车,把一个大草帽扣到魔铃头上,很慈爱地说:“戴着吧,太阳大。” 魔铃道了谢,和背着背包的艾欧利亚一起登山。她从早上就蜷在交通工具里,腿脚有点麻,艾欧利亚不走公路,偏挑小路,脚下生风似的走得飞快。魔铃不服输,紧紧跟着。山路有点陡,走了一段,魔铃有些气喘,又走了一段,呼吸才渐渐平复,腿脚也舒缓了,前面艾欧利亚也终于放慢了脚步。 初夏的山间绿荫蔽日,林子里的鸟声和虫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有股清甜的味道,特别好闻。魔铃忍不住大口呼吸,林间的道路越走越凉快,艾欧利亚一直走在前面,碰到横着的带刺的枯枝,就捡起来扔掉一边,以免刮伤后面的魔铃;但遇到特别陡的小道,他拽着草根几下爬上去,就等在原地,也不知回头拉魔铃一把。魔铃也不知道艾欧利亚究竟算不算一个体贴的绅士,反正她习惯了。艾欧利亚带着她走了一圈一圈,附近的山全到了他们脚底下。 太阳越来越大,魔铃不得不戴上大草帽,山顶到了。眼底有小溪流水,有层层叠叠的山峰绿树,有暗红色的教堂,远处城镇的房子密密麻麻,像张地图。瑞士的风景像是雪水洗过一样明亮,魔铃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这风景清洗一新。 “课没白逃。”她想。 有风吹过来,魔铃抬手将红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艾欧利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动作,又低下头看着附近的草丛,他走了几步,草丛里有星星点点的野花,他小心地摘了一朵蒲公英,将那圆圆的毛球递给魔铃。魔铃看到他的脸就生气,一口气吹过去,绒毛全都吹到了艾欧利亚脸上。 艾欧利亚还是没说话,他心跳的厉害,不敢看魔铃的脸,而魔铃已经消了气,一身轻松地去找蒲公英了,艾欧利亚想着魔铃那淡粉色的嘴唇抿起来的样子,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希望她再吹一次。 七 旅途的终点是一所疗养院。 魔铃一边跟着艾欧利亚向前走,一边观察前边的房子,这所四层白房子似乎刚刚粉刷了外观,金属门上的油漆还很鲜亮,开门的警卫彬彬有礼,前台的两位护士面色严肃,看到艾欧利亚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脸,问他:“两个月没见了,今天也是自己来的?” “不是撒加。”魔铃松了口气。 从警卫的数量和每扇窗口外包的严严实实的金属栏杆,以及窗子里传来的几声古怪叫声,她隐约猜到了这所疗养院的性质。坦白地说,她并不像艾欧利亚那么喜欢撒加,但倘若那个一直竭力让自己更优秀的男生被关在这种地方,她一定也会大受打击。 艾欧利亚和两位护士相当熟稔,一位护士干脆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表格,亲自带他们走向后门。大楼后面是一个被高墙圈起来的院子,围墙上有道门,打开走进去,有一条山间小道,半山腰一间尖顶的小房子,也被高墙围着。魔铃听护士对艾欧利亚说:“她和你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她?是谁?”魔铃的好奇心更强了。她又进了一个院子,院子不大,栽了一棵橡树,树下放了一把摇椅,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几块小甜饼和杯子蛋糕,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女人躺在摇椅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树叶和蓝天,那个女人动也不动,时间似乎是静止的,只有摇椅在慢慢摇摆。 “阿姨。”艾欧利亚轻轻答道。 魔铃站在一边,有些拘谨,她注意到有一个医生和三个护士就在附近。那个女人只是躺着,发着呆,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艾欧利亚打开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玩具,在女人眼前晃了晃,柔声说:“阿维拉,你看,小狮子。” 魔铃一愣,她记得那个玩具,是艾欧利亚小时候总是拎在手里的小狮子,最初鼓鼓的棉花早被压扁,新鲜的橙色、黄色、褐色布片也磨旧了,像所有不再被需要的玩具那样,变成一种萧索的颜色。魔铃记得那只狮子的尾巴上栓了一个金属“A”字母,艾欧利亚正拿着那个字母说:“你看,这是你给我做的狮子,这是你以前的耳环。” 那闪光的金属字母有神奇的效果,摇椅上的女人用手按住椅子,直起身看着艾欧利亚,似乎在努力地回忆,魔铃这才看清她的长相。虽然艾欧利亚叫她“阿姨”,但她看上去很年轻,整个人苍白瘦弱,深棕色的双眼里没有神彩,但又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气质,那样安静,甚至还带着少女式的纯真,只在眼角有几条明显的纹路,想必是因为她年轻时候太爱笑了。 “艾欧利亚?”她开口了,露出一个笑容,她从前一定是爱笑的女孩,笑容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艾欧利亚也笑了,他说:“对,阿维拉,我来看你了。” “你不是艾欧利亚。”阿维拉用手比了一个身高,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把脸扭到一边,摆弄桌子上动物形状的甜饼干。艾欧利亚就在一边陪着她,跟她说自己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阿维拉半听不听,一直摆饼干。她左看右看,看到了魔铃,突然哭了起来。艾欧利亚连忙哄她,医生和护士跑过来,她又看着魔铃笑了。 魔铃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想要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又觉得别扭。阿维拉安静地打量她,像个端庄的富家千金。魔铃猜她一定是个富家千金,不论气质还是修养都像,更何况,这个小院落处处透露着仆人精心打理的痕迹,连桌上的餐布都是雪白雪白的,上面的饼干形状精致,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甜点师的手艺。阿维拉看了她半分钟,把桌子上的银茶杯递给她说:“你最喜欢的红茶。”魔铃坐到仆人搬来的椅子上,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空气,阿维拉温柔地看着她笑。她又对艾欧利亚说她养了一只鸟,魔铃的目光转了一圈,没看到鸟笼。 他们在阿维拉的院子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医生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艾欧利亚依依不舍地站起身。短短一个小时,魔铃简直要重新认识艾欧利亚,她从没见过艾欧利亚如此温和又有耐性地哄别人。告别的时候,阿维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们看也不看。艾欧利亚边走边向医生询问这位阿姨的健康情况,这时一向幼稚的他竟然又成了小大人,说得头头是道,魔铃甚至怀疑走在前面的人其实是艾俄洛斯。 出门的时候,魔铃忍不住回头看,阿维拉依然安静地躺在摇椅上,摇椅在夕阳下轻轻摇晃,在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那情景说不出的寂寞,让她觉得特别难过。 八 “阿维拉过去是个军人,她和我妈妈一样,是法国圣西尔军校的学生。同届的学生里,她们五个名字以A开头的女生关系最好,情同姐妹。她们被称为‘圣西尔蔷薇’——你可能听过。 “她们五个人里,阿维拉比我妈妈大一个月,排行第四。她性格浪漫温柔,妈妈说,她们都觉得她不适合当军人。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阿维拉,我一直让她抱我,不停拉她的耳环,她一点也不生气。那天她们逛街,她一直抱着我陪我玩。后来,她还亲手做了只小狮子,把耳环上的坠子安在狮子尾巴上。这些事都是妈妈和哥哥说的,我全不记得,只记得我只喜欢这一个玩具。 “后来,她们遭遇了一些变故,五个人只剩下我妈妈和阿维拉。因为打击太大,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记不清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从前发生的事,有时候情绪会过于激动,只能打镇定剂。妈妈带我来看她,我叫她,给她看我的狮子,她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妈妈说,她最疼我,才会记得我的名字。 “当年妈妈想把阿维拉接到雅典,她的家人不同意,最后按照医生的建议在这里疗养。妈妈不常来,看到她阿维拉就使劲哭,所以我没事就来这里陪陪她,我觉得再过几年她就能好过来了。” 艾欧利亚一口气说完,看着魔铃,魔铃既不喜欢情感外露,也不喜欢发表评论,又不会安慰人,想了半天才说:“为什么她说我喜欢喝红茶?” “因为你的红头发吧,她们五姐妹的中的昂贝尔就是红头发。”艾欧利亚回答。 魔铃点点头,艾欧利亚挺起胸昂起头对魔铃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就来问我!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你们女生最麻烦,什么事都不说清楚,就知道瞎猜——我又不是不告诉你!” 魔铃还沉浸在夕阳下的那个伤感画面中,艾欧利亚又把她拉到现实里,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克制,她认为人的冲动必然与智商有关,哪个多才多智的人死于鲁莽?但对象倘若是艾欧利亚,她根本控制不了反唇相讥的意图,嘴巴比脑子更快,她听自己说:“说的这么大方,那你快告诉我,撒加在哪里?我记得他没受什么伤,不可能住这么久医院!” 艾欧利亚像刚射了乌龙球的球员,又惊讶又后悔,他挠挠卷毛的小脑袋,魔铃一直瞪着他说:“不是什么都告诉我吗?”他双手抱胸,试图摆出威严傲慢的神色,却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说:“我自己的事都可以告诉你,别人的……别人的事……” “哼。”魔铃故意哼出声来。 艾欧利亚露出沮丧又不愿意示弱的神色,好在魔铃很少与人计较,也不会得理不饶人,她明知故问:“既然你没事就来陪阿维拉,为什么不去陪撒加?你不担心他?” 艾欧利亚的神色郑重起来,认真地说:“男生和女生不一样,女生受了委屈需要安慰,男生都爱面子,尤其是撒加,他这个时候一定不想看到我们。你看艾俄洛斯和加隆也没和他联系。何况,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太理解。”魔铃坦率地说:“他救了绝大多数的人,遇难者的家属恐怕也已经恢复了,他难道还需要心理辅导?” 艾欧利亚瞪大眼,魔铃竟然在那目光中看到了一点点敬佩,是小孩子对大侦探的那种敬佩。魔铃难免有点得意,她试图不动声色地开口,没想到被一口气憋得咳嗽了两声,这才说:“我乱猜的,你什么都不用说。”看到艾欧利亚那带点怀疑的眼神,她不高兴地说:“也不告诉别人!别以为只有你会保守秘密!” 魔铃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艾欧利亚这才如释重负,这回又换魔铃板着脸了。 艾欧利亚猜不到魔铃为何还在生气,小心地问:“你怕被老师骂吗?没事,你们老师那么喜欢你,不会骂你的!” 魔铃白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没猜对,想了想又说:“你饿了吗?我带你去伯克曼伯伯那里吃饭吧?他家有个祖传的面包房。” 魔铃无奈地看着他,他急了,赌咒似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撒加在哪儿!” 魔铃点点头说:“知道你也不告诉我。” “……”艾欧利亚小声嘟囔:“真不知道。” “知道你也不告诉我。”魔铃自言自语,随即抬起肩膀又放下,对艾欧利亚说:“我饿了,去吃饭吧!” 艾欧利亚一直全方位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知道魔铃消气了,趁机得寸进尺地说:“我告诉你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和雅典学派的事!还有这个手镯!”他指指魔铃手腕上的银环。 “不说。” “你怎么这么小气!” “就不说!”魔铃径直朝前走,肩膀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她不理,那东西就继续碰。魔铃转头一看,就看到那只玩具小狮子睁着大眼睛看她,艾欧利亚用狮子挡住脸,怪声怪气地说:“小气鬼!”魔铃忍无可忍地举起了拳头,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吃惊地偏过头看那捏紧的小拳头,这既不是擒拿,也不是柔道,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虚张声势的花哨动作。她连忙放下手,掩饰罪证似的说:“你的狮子脏死了!” 艾欧利亚灵机一动,把那小狮子塞给魔铃说:“那你帮我洗洗吧!这个放在你家,下次来瑞士你帮我拿着!” “谁要陪你来!” “别装了,一看就知道你喜欢阿维拉!” 魔铃被说中了心事,只能咬住嘴唇,她有时候觉得艾欧利亚蠢透了,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特别聪明。艾欧利亚继续得寸进尺道:“我连狮子都送给你了,你告诉我吧!” “你做梦!谁要你的狮子!你拿回去!” “小气!这么小的事都不帮忙!” “不帮!” “小气!”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魔铃还是没拗得过艾欧利亚,气呼呼把狮子装进背包背到自己身上,看到艾欧利亚一脸得意,她又想举起拳头。这冲动又一次被她克制住,她却不得不承认,和艾欧利亚在一起时——只有和艾欧利亚在一起时,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普通不过的小女孩。 九 深夜,艾欧利亚和魔铃走出机场,魔铃一直在给艾欧利亚讲自己的“大冒险”,他们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有趣,尽管身体有些疲乏,兴致却丝毫不减。看到机场外灿烂的星空,艾欧利亚心情大好,一低头,又看到自家的车就停在前面。 “艾俄洛斯!”艾欧利亚向那辆车跑过去,副驾驶那边的车窗被摇了下来,艾欧利亚的整个脸孔都亮了起来,叫道:“撒加!”他在灯光下仔仔细细看撒加,多日不见的撒加不论气色还是精神都不错,仿佛他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做了一次有益身心的旅行。魔铃以为艾欧利亚一定会激动地扑上去,没想到艾欧利亚只是傻笑了几秒钟,然后若无其事地带着她坐到车后座。 “撒加你怎么也来了?”艾欧利亚问。 “他来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一个小学生竟然带着女生逃课!”驾驶席的艾俄洛斯回头说。 “我又没像你那样大摇大摆地开车,就怕别人不知道警察不敢扣你!”艾欧利亚顶嘴。艾欧利亚不屑和弟弟斗嘴,和撒加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魔铃在旁听着,她一直挺羡慕男孩子间的这种友情,不需要问,不需要说,通过一个行动就能看懂对方。 艾欧利亚和前面两个人说完,转过头对她说:“魔铃你接着说啊!后来呢?亚路比奥尼是怎么做的?” 魔铃不满地盯着他,艾欧利亚说:“反正雅典学派的事艾俄洛斯都知道!”艾俄洛斯在前面插话:“咦,不是说亚路比奥尼骗小学女生进雅典学派不负责任吗?”艾欧利亚立刻顶嘴:“那又怎么了!魔铃又不是普通的女生!”艾俄洛斯对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又做出和蔼的样子对魔铃说:“你说吧,我们不听。” 魔铃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继续讲故事,等她说完,车刚好停在魔铃家门口,艾欧利亚下车送魔铃,问她:“这么好玩的事,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魔铃老实地回答:“我不想说,因为你一定会说‘你们算什么,等到我们那一届的雅典学派,一定比你们好一万倍’。” “对啊,”艾欧利亚用力点头:“我们那一届雅典学派,一定比你们好一万倍!” “……”魔铃扭过身准备进家门,艾欧利亚拽住她背上的背包,小声说:“以后你也告诉我好吗?别人的事不算,你的事都要告诉我!” “我为什么告诉你?” “我也告诉你,我们交换秘密!”艾欧利亚抬着眼看她,举起一只手说:“怎么样?” 魔铃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抬起一只手,对着艾欧利亚等待着的手掌,“好吧,交换秘密,你也要告诉我。” “说定了!”艾欧利亚用力地拍了一下魔铃的手,心花怒放。他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有秘密,爸爸有,妈妈有,哥哥有,撒加有,每一个和他玩耍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也习惯了从小就尊重这些秘密,但想到魔铃对他有所保留,他就又气又急,现在得到了魔铃的保证,他一个月以来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 艾俄洛斯摇下车窗,对魔铃挥挥手说:“我家的儿童没教育好,你辛苦了,回去睡吧。”魔铃忍不住笑了。艾欧利亚隔着车窗看魔铃的样子,魔铃背着背包和大草帽,背包里有他视若珍宝的礼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将那只小狮子放在魔铃那里,只是觉得那才是最合适的地方。 “臭小子,挑女人倒挺有眼光。”艾俄洛斯骂了一句。 “的确。”撒加抬头看了看后座喜滋滋的小男孩,表示赞同。 艾欧利亚又一次挺起胸昂起头,得意洋洋地说:“羡慕也没用!”他美了一路——这一路还不到几分钟——不断宣称“魔铃在我面前有多乖巧听话”,艾俄洛斯笑得几乎快要握不住方向盘,撒加一直抬眼看着后视镜,艾俄洛斯问:“比马戏团都好看吧?难怪你一回来就找他!”撒加也大笑起来。 下了车,艾欧利亚意犹未尽,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一把拉住了撒加说:“撒加,你一定要当雅典学派的首席,我全力支持你!” 撒加好奇地问:“为什么?” 艾欧利亚抬起下巴,骄傲地说:“因为我们一定是最优秀的一届雅典学派,比魔铃他们好一万倍!” “你真有自信。” “你来做首席,我们肯定是最优秀的,难道你没自信?” 撒加的目光意味深长,看了看头顶耀眼的星空,又看了看他,含笑说:“看到你,我就有自信了。” 艾欧利亚毫不犹豫地把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当承诺收下了,他决定找个时间好好对魔铃说一下他的计划,这也是他一直都在琢磨的大秘密。他一定要考高中部,也一定要进雅典学派,这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值得骄傲的事!他,撒加,还有加隆——可惜艾俄洛斯大他们一岁,没有入会的机会,但撒加一定有办法,那个亚路比奥尼都把小学生收编了——还有谁呢?来自全世界的最优秀的学生,一定也有和魔铃一样来自神秘东方的成员。他们的雅典学派,人人气度不凡,个个智勇双全。 他又想到,他们进入学校的那一年,刚好是高中部成立一百年,这是天意!有撒加这样一个最优秀的首席,再有一群十全十美的成员,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事!镶了碎宝石的白银手镯算什么,他们要建十几座等身黄金雕像,就放在校门口!他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就去找魔铃,介绍一下光辉灿烂如此时星河的三十四届雅典学派。要交换什么秘密呢?艾欧利亚叹了口气。 他最想知道的关于魔铃的秘密,魔铃一定不肯告诉他,其实他也说不出口,但他始终愿意相信一切会向最理想的方向发展,撒加会回来,阿维拉会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他和魔铃也会弄懂他们之间说不清楚的那个秘密。只是在那之前,他不知要等多久,他愿意一直等。 但有一件事他等不了了,他拿起通讯器,一边和艾俄洛斯、撒加、不知何时跑来的加隆聊天,一边给魔铃发消息,等了半天,魔铃终于回了一句: “我把你的伟大秘密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等有一天你真的进了雅典学派,我会读给你,晚安。” 艾欧利亚自作主张地将这个高深莫测的行为当关心解释了,他决定明天再去找魔铃,说得更详细一些,例如说说他们的副会长、学习部长、外交部长都是怎样的万里挑一的天才,以免魔铃记录得不够全面。 尾声 魔铃坐在书桌前,一字不差地抄着艾欧利亚源源不断的豪言壮语,她的目光不时投向阳台,那里挂着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洗干净的小狮子,手一挥,划掉不时出现的“比你们好一万倍”,咬着嘴唇瞪那只小狮子。艾欧利亚终于说了晚安,她也终于将橘子笔悻悻地摔在本子上。 “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有多蠢!” 父亲叫的外卖宵夜送到了,魔铃看着那堆卡路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白色的酱料倒在烤肉上。吃饭的时候她偶尔会怀念出生地日本,那里的食物从不让她担心身材,不,这只是心理作用,她在日本的时候还很幼小,不知道女性与身材的关系。她将装满食物的盘子端到阳台,一边吃一边回想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想的最多的仍然是艾欧利亚。她相信,在可以预见的成长过程中,她会始终跟这个能用手解决问题坚决不用脑子的男孩纠缠不清。 她和艾欧利亚是不同的人,她不喜欢一切关于美德的词汇,大而无当的英雄传说,热血的口号,和世界有关的目标。她加入雅典学派也并非因为这个团体炫目的光环,而是因为他们切切实实地在做一些事,一些无关私欲、因单纯而显得高尚的事。只有真正地加入这个组织,她才明白艾欧利亚所追求的光荣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今天发生的事,让她对艾欧利亚多了一层了解,她想她已经能够理解从小到大都让她困惑的谜题:为什么艾欧利亚总是显得高大。他有着合乎年龄的自大和幼稚,也有超乎年龄的缄默和担当,而且,他比她想象的更重感情。难怪艾欧利亚身边的所有人都喜欢他。可惜,他们终究要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只能有限地分享各自的喜悦和悲伤,交换几个说得出的秘密。 也许有一天,她会毫无愧疚地和他交换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秘密,这样的秘密他也有,从不告诉任何人。那秘密中有善良的目的、公正的设想、他人的权利和奋斗的决心。人生短暂,岁月倏忽,它如星空璀璨,亘古不灭。勇敢的人百折千回仍不放弃,珍而重之,称它为理想。 (交换秘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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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25-04-18 14:53
高中共有多少届雅典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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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25-04-23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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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25-05-13 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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