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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雅典学派正番外】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24-08-12 09:32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真正的你从未在乎孤独。
*********************



懂真诚的人不必太真诚。就像胜利者诉说胜利是为了纡尊降贵,失败者诉说失败难免低人一等。真诚是老黑胶的滋啦声,人们不介意材质缺陷和怀旧噪音,但更想听悦耳的东西。当十三四岁的米罗在一排排唱片架最底层随手抽出一张专辑,看到封面,他怀疑所谓真诚不过是一个人和一只猪面面相觑,或是用高保真音响放低保真唱片。
米罗用手指戳了戳封面上的粉红色小猪。
他心中有个秘密,不能对人坦白,也不能欺骗自己。
这秘密简陋得很:不知从哪一天起,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音乐天才。
幼年作出过闻者落泪的曲子;师从顶级音乐学府的校长;被不少叫得上名号的演奏家肯定过;在学校礼堂随随便便弹段钢琴就能引起网络盛赞;每天数小时地练琴,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在这样的环境中看清自己天赋有限,太难得了,也太不幸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看着塞满黑胶的收藏室,古老的唱片机,昂贵的音响设施,米罗知道自己不可能灌录一张能够和大师们摆在一起的殿堂级唱片。如此严重的精神危机,他不愿告诉亲朋好友。或许他死要面子;或许他怀疑这群人早就知道,却用自以为是的善意哄骗他;又或许他们对他的期待自始至终就是个中高级钢琴演奏家。
比起结论,猜测重要吗?比起无法满意的天赋上限,米罗对自己半冷半热、偶尔冷热失调的性格倒没什么意见。冷漠的是他的敏锐,令他轻易察觉危险;热闹的是他的生命力,令他随手找到武器、同伴、吃的喝的、救命稻草,把他丢到原始荒岛也好,世界末日也好,他照样活得下去。伤心不是没有:他悄悄减少练琴时长,眼看着曾经的信念日渐废弃,手头一时没材料重塑自我。有段时间,他白天盯着一份热心乐迷寄来的读书单,沉浸在海量阅读中;晚上查着预约页面,呼朋唤友去罗德岛各色夜店乱蹦乱跳。书本上的字句和电音的旋律哪一边更不真诚?他分不清。他很快厌倦了这种毫无目的的索取和发泄,重新回到琴房和视听室。
真实的孤独,在他按下琴键的手指上,在他听到音符的耳朵里,在他被极度的失望浸润的每一个细胞里,他逃不开。
想听什么?”阿布罗狄的手指滑过一排排老唱片,他们一向懂得陪伴对方,却对彼此的疾病和心病无可奈何。
视听室是他们那个爱好收藏音乐的父亲克里斯弄的,有发烧友们眼红的稀有藏品,有各个年代大众小众有名无名的实体唱片,米罗经常拉着阿布罗狄一头钻进去,看书、做作业、发呆,老唱片的滋啦声和阿布罗狄按动屏幕的声音,是米罗翻谱子时独有的背景音。没有谁能治愈他,他三言两语回避掉曾经爱不释手的古典大师和复古新秀,阿布罗狄只好顺手抽些杂七杂八的流行专辑塞进唱片机。
米罗听得心惊肉跳。他成长的年代,整个世界在复古乐派的余绪中对精心调配的波长音、合成音、太空音矫枉过正,只爱有瑕疵的真实人声、乐器、甚至噪音,流行专辑中,古典采样和古典范式无处不在。米罗深知真正的“复古乐派”其实是拿古老乐器演奏新曲子,他对刻意的复古嗤之以鼻。唱片换了一张又一张,直到阿布罗狄抽出一张老旧泛黄的皇后乐队唱片。
非常大众的专辑,耳熟能详的曲子,米罗以前不在意,如今格外入耳,从此没日没夜听摇滚。他什么都听,从古早的灵歌到最新的火星气摇。他听不懂黑人的苦难,听不懂运动和革命,听不懂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苦闷,听不懂他没经历过的妓院、舞厅、车库、街头、广场和LIVE,但他在那些呐喊中明明白白听到了自己:他只能在极其偶然的灵感迸发时刻作出好曲子;他只能沿袭前人的弹奏技巧发挥手指的灵活;他只能做个出色的演奏家或者音乐制作人……
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继往开来缔造新音乐的英雄。
米罗看着手中的专辑,难怪世世代代的年轻人喜爱摇滚,摇滚是他们伤口上最鲜艳的油彩。粉红小猪在高楼大厦上面飞,米罗不记得自己听了多少个日夜,摇滚砸掉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古典框架,满目疮痍中,他看到了新的光。
米罗把手中的专辑冲阿布罗狄晃了晃:“你说我弄个乐队怎么样?一个伟大的乐队。”


“伟大?的?乐队?”阿布罗狄把米罗的话拆成单词,反复说了几遍才摇了摇头,“很难。”
米罗没生气,在阿布罗狄的观念里,一个伟大乐队的价值不如一片安眠药。
考虑到多年感情和家庭团结,阿布罗狄不想泼米罗冷水,他理智地分析:
“不说你需要重新学乐器,说说其他的。队友怎么找?从小到大你认识那么多搞音乐的,维也纳音乐名流的后代,罗德岛大大小小音乐学校的朋友,有你想要的队友吗?”
“没有。”好吧,米罗承认自己极度友好又极度挑剔。
“吉他贝斯键盘有技术标准,主唱怎么选?什么标准?”
“‘好听’有标准?”好吧,是挺难的。
“想组乐队玩玩就算了,——伟大的?伟大的成就必然经历沉重的磨难,一个团体想同舟共济需要成员相互妥协。”阿布罗狄用手指指米罗,手指绕了一圈示意满屋子昂贵的唱片和设备,“你这个人,这些条件,这个年纪,怎么可能对人妥协?”
米罗郁闷。好吧,阿布罗狄每句话都是对的,“但人类进化靠人本身的灵活。”
“不,靠基因突变和物竞天择。”阿布罗狄小声反对。
“闭嘴,我难道不清楚有天赋的人性格难缠?不清楚不同个性的人不容易磨合?只要遇到足够优秀的队友,我愿意妥协,人要长大不是吗?”
米罗想得清楚,阿布罗狄微笑着妥协。他们在各自庞大的交际圈寻找合适的乐队主唱,找来找去,筛来筛去,好的嗓子不少,但米罗听一个否定一个。
“他们声音里没有深刻的东西。”米罗抱怨。
“深刻。”阿布罗狄把这个词重复几遍,微笑道:“换个思路怎么样?找个年纪大的。几十岁的天真比十几岁的深刻好找多了。”
米罗拿手中的苹果轻轻敲他的头,继续听一张酸爵士。
主唱找不到,米罗忙着学吉他学贝斯学鼓,当鼓槌急促击打鼓面,他情绪最好,身体动作几乎与鼓点合而为一。
阿布罗狄笑他,“乐队还没影子,你已经决定当鼓手了?”
“我就是第一个影子。”米罗想起前段时间看过的书,灵机一动,“柏拉图说,现实是理念的影子。我的乐队就叫柏拉图乐队吧!高级吗?”
阿布罗狄只好点头。
米罗一边练鼓一边对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的阿布罗狄吹嘘。吹乐队主唱浩瀚无际的嗓音,吹吉他手出神入化的拨弦,吹贝斯手绵密厚重的低音。键盘?要键盘做什么?他是复古乐派的嫡传弟子,键盘滚开,假死了。他就算搞流行也要有腔调。
“吉他不插电更复古。”阿布罗狄小声嘀咕。
“不许抬杠!”米罗用力敲鼓。
一天又一天,米罗的鼓技突飞猛进,他口中的柏拉图乐队虽然没有影子,却已经成为能够拯救宇宙的顶配乐队:一场演出几十万人欢呼,基本操作;搞出的曲子必然是某流派奠基曲,但他们不稀罕流派;各种风格信手拈来,几百年后的同行仍然捧着他们的专辑膜拜;古有英伦入侵今有希腊入侵,希腊的就是世界的;世界级影响力算什么,他们的代表作是各个宇航公司抢着签的广告曲;他们的歌不但有感情,更有力量,无数人唱着他们的歌倡导和平……
“有可能。先找主唱。”阿布罗狄一次又一次打断。
米罗敲了个强音。
尽管说得热闹,米罗不是梦想家,他用浓浓的自嘲腔调说出每一句大而不当的话,逗自己逗阿布罗狄发笑。阿布罗狄的目光貌似无意地扫过米罗拍击的手:米罗经常放下鼓槌,手心、手背、手指、拳心……
当米罗用钢琴演奏家的手一次次激烈击鼓,他过瘾了。阿布罗狄心里难过,米罗心里有更深更不可测的难过。
米罗的性子一半冷一半热却不均衡,两种温度随时激烈冲撞,拔高自己脱离低谷,冷却自己避免躁动,他的情绪没稳定过,也很少失控。他对自己的失望高低起伏,热胀冷缩,空虚得越发凹凸难辨,渐渐变成他的柏拉图乐队,需要更多东西填满。
成员是谁?风格是什么?创作方向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只想先把现实当影子踩在脚下。他甚至不清楚,以他宁缺毋滥的个性,如果一直遇不到合适的主唱,世界上会不会有柏拉图乐队?从这个意义来说,决定柏拉图乐队存在的不是他,就像地球不属于创造它的神而属于为它存在的人类。
他非常清醒,阿布罗狄也一样。
谁也没把那些随口说出的“名气”、“影响”、“地位”、“意义”当真;
谁也没想到那些话竟然一句不差全部成为现实;
谁也没想到那些事竟然和米罗毫无关系。
决定柏拉图乐队命运的不是米罗,是柏拉图乐队的主唱米南达。
时光荏苒,当米罗终于愿意回想乐队还属于他的那一年,他不能断言这一切来自命运的善意还是恶意。就像他仍然不清楚在他最单纯最热烈最相信友情的年纪,遇到的究竟是最无奈的知己还是最无耻的骗子。不可否认,乐队经历给米罗的打击比“我不是天才”更大更残酷。
再后来,米罗不再思考答案,他更愿回想米南达的歌声。
米南达独自站在被一盏灯照亮的舞台,抬起的双手,闭上的双眼,放开的胸腔和喉咙。
那声音孤独,宏大,深邃,在星空深海反复跌宕。
世界上没有纺车边的三女神,没有水面呼唤光的耶和华,没有任何全知全能的存在,只有命运是真实的。当米罗第一次听到米南达的歌声,他们毫无选择地成为彼此的命运。青春如鲨鱼嗅到血,带着海浪的腥潮翻涌而至。命运的礼物只有命运,人看不清人。


不论多久,米罗记忆里的米南达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
米南达不高,骨骼细,瘦得匀称,不帅不漂亮不难看,眼睛很有神,能抓住什么似的。
在还能用音乐理解人生的年纪,米罗先认识了米南达的声音,他引以为傲的直觉直接报废,导致他后来对米南达的复杂情绪:怀念米南达固然不值得,忘记米南达更不值得。
初次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夜店。
在世界城市雅典的文化辐射圈,希腊大小岛屿各擅胜场,罗德岛名气最大。重建的太阳神阿波罗巨像每晚灯火通明,希腊地区最有名的九所艺术院校汇集于此,世界上不少有名的艺术学院在这里开分校。有艺术的地方就有灯红酒绿,罗德岛夜店数量之多,质量之高,简直能与纽约罗马这些纸醉金迷的超级城市媲美。米罗就读在富人后代扎堆的爱琴海普教中心。法律的禁令也好,学校的规矩也罢,什么也阻止不了纨绔子弟们在夜晚寻欢作乐。米罗的家世不算出众,但他朋友多人缘好,那些天天邀请巨星的最热门夜店,他随手就能拿到最好的看台和卡座位置。
遇到米南达纯属意外。
那天是周六。那时米罗已经厌倦夜店里的酒酣耳热烟雾缭绕,一个朋友说要过生日,他只好带个礼物赶去。没想到他们平时最爱去的那家店有人打架斗殴,宣布清场。适逢周末,有名的夜店挤满从雅典从各个岛屿赶来的人群,他们一路挤挤挨挨,终于找到一家门面尚可的小店,高价买了DJ台后上方位置。
小店设备一般,舞池乐池没创意,米罗听了几耳朵说:“乐队还行。”
朋友们全都竖起耳朵。
米罗莞尔。
米罗家里不算巨富。罗德岛聚集了有钱有势的权贵后代,金钱是这里的等级、阶层和规矩。米罗的父母靠一张彩票发家,常被这些学生讽刺为暴发户。米罗无所畏惧,每每反唇相讥。谁敢惹他他都敢以牙还牙,一来二去,有人喜欢他,有人怕他,没人敢小瞧他。横行霸道自然要有资本,米罗读普教类学校,音乐上的名气却比艺术院校那些风云学生大得多,他有真材实料的音乐实力和超拔的品位。米罗的眼睛和嘴巴一样刁钻,他的日常娱乐就是批评这首流行歌不行那首古典曲差劲,朋友们最爱听他尖牙利齿。因此,米罗说“好”的乐队必然有点东西,他们要仔细听听。
“歌手不错。和乐队不搭。”米罗喝了口果酒,这几天他沉迷练刷奏,看屏幕上的DJ搓碟都恨不得马上拿出个鼓槌找灵感,乐队也好,唱歌也好,人们的叫嚷也好,就连朋友们的谈话也只是他耳朵里的背景音。
朋友们受不了这个架子鼓狂人,过生日的那个说:“下面的乐队我认识,我去说说,让你替一会儿鼓手?”
米罗跃跃欲试,刚起身,舞台一阵骚动。
“今天怎么了?到处有人闹场?”寿星有点不满,但热闹人人爱,七八个中学生探头往下看,大夜店爱请明星爱请著名DJMC,现场动不动变成偶像LIVE和电音节,只有不入流的小夜店才看得到“闹场”这种原汁原味的偶发项目。
所谓闹场,指客人现场找乐队、歌手或DJ的毛病,炫耀自己的艺术品位——如果有的话,被找茬的乐手若不能随机应变,马上会遭到满场嘲笑,若找茬的人不依不饶,乐手没准会被老板原地解雇;相反,若乐手应对得宜,被笑的就成了找茬的那个。此时,大方的闹场者现场打赏,小气的恼羞成怒。
说到底,不过恃强凌弱砸钱取乐。
今晚被为难的人是歌手。舞池前排有个小老板模样的人骂歌手不听乐队的拍子乱唱一气,乐队的贝斯正低声下气地解释。没一会儿,歌手按照小老板的要求唱起歌。
这是典型的闹场刁难。闹场者点一些冷门的、高难的、音区拉扯的歌,一会儿这首一会儿那首,唱到歌手气息不稳,高音提不上低音下不去,嗓子卡得有苦难言。满场客人乐得起哄看热闹。
今天的歌手不太一样,不论小老板如何打断,歌手张口就来。没多久下层舞池,上层卡座,所有人安静了,就连乐队也安静了——小老板说了首几世纪前的黑人福音歌曲,乐队根本没听过,忙着翻手机找谱子。
歌手的清唱在绝对安静的空间扩散,如漫过粗砺泥沙和粗犷岩石的水流。
米罗站在看台边缘,想看清唱歌的男孩。
他听过这首歌,只有模糊印象,没记住名字,是男孩的嗓音吸引了他。
模仿,称得上拙劣的模仿,男孩试着模仿黑人歌唱家的发音感觉,他显然失败了,但他干净深沉的声音反而因失败显出真诚,像一种谦卑臣服的致敬,恰恰彰显了福音音乐的内核。
毫无技巧,毫无造作,在一个追求人工和纯粹,恨不得一秒抛弃技术返璞归真的时代,好的声音必然得到赞美。男孩的笨拙征服了此时的听众,尽管他的英语发音力图准确却不知所云。
小老板不服气,搜肠刮肚继续为难男孩,要求他唱一首时下流行的饶舌小调,男孩的嗓子一卡一卡蹦字,米罗正吃惊这灵活幽默的表现力,小老板突然叫道:“停!唱《波西米亚狂想曲》!”
《波西米亚狂想曲》,皇后乐队的殿堂级歌曲,对主唱、吉他、鼓甚至和声都有极高的舞台要求,背对米罗的男孩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唱。”
“整首?”
“可以。”
“这首歌不是挺难的?”寿星问米罗。
“对,我们看看这首歌的鸡飞狗跳版。”米罗说。
米罗预判准确,男孩唱歌不差,现场乐队不差,但他们大概率是第一次合作。主唱从吉他响起开始错拍,幸好鼓手和贝斯临场掌控力不错,人也不错,小心翼翼跟着男孩的声音做伴奏。男孩的声音渐渐放开,倒也唱出几分华丽高亢。
男孩唱歌没技巧,全靠嗓子硬顶,但米罗听入迷了。
他听到了他一直寻找的“深刻”。
米罗年纪小,却自觉人生丰富。他经历过家庭巨变,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担惊受怕,也经历过众星捧月。他知道把人生称为故事太过冒犯,只有艺术家能把碎片又机械的人生提炼成故事,只有他们让人心甘情愿被冒犯,甚至将这种冒犯当做重要场合留在照片和影像里的好看妆面。
艺术家能够深入人心靠的不仅仅是天赋和技巧,就歌手而言,把别人的人生唱成故事,才是米罗理解的“深刻”。
米罗沉浸在大气的嗓音里,好景不长,没经过磨合,歌手和乐队越岔越严重,男孩靠着好嗓子乱唱一气,一时的好听驾驭不了过于复杂的歌曲,现场逐渐失控。
“果然鸡飞狗跳。”寿星一脸佩服。
现场客人集体喝倒彩,小老板冷嘲热讽,突然换了个更难的歌要求男孩马上唱。
米罗把手中的杯子扔了下去。
杯子正砸在小老板脚下,他抬头看向二楼,唱歌的男孩也转身抬起头。
乐队停了,现场静了,米罗毫不客气地问那个小老板:“有完没完?”
他的眼睛盯着唱歌的男孩。
比起华丽百变的声音,男孩的穿着太简单了,上身无袖白T恤,下身牛仔裤运动鞋,旧得自然,穷得坦白。半长微卷的头发垂在本就瘦削的脸庞边,不高不帅不美,但匀称顺眼。
夜店不大,五颜六色的灯光中,他们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米罗在男孩转头的一瞬抓到了对方的眼神,顿时理解了小老板为何一直挑刺找麻烦。
男孩神态羞涩,眼睛很亮,也很稳,但恭顺里分明闪烁着嘲讽,在有钱人看来太不老实了。
但男孩的眼神瞬间变了,看着米罗,变成了刻意的感谢,近乎臣服取悦。
米罗的心脏突然痛了,一阵没来由的难过。
米罗对取悦的眼神并不陌生,贵公子们的卡座总是涌进不同的男孩女孩,不断讨好谄媚。米罗始终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他认为男孩不该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是装出来的。
“喂!我组了个乐队!你要当主唱吗?”米罗对男孩喊。
可惜乐队和现场音响突然大作,闹哄哄的电音盖过了他的声音。男孩没听清他说什么,对他点了下头,走下舞台消失在人群中。


那晚的混乱持续到深夜。
闹场的小老板是生意人,平日压根不会和一伙儿中学生计较,偏偏那晚喝了酒,还被唱歌男孩搞得火冒三丈;米罗呢,爱逞口舌之快更爱逞凶斗狠。
双方一点就着,互骂互砸,闹到夜店老板差点报警。
双方朋友好不容易劝开他们,谈到现场赔偿,他们谁也不在乎钱,谁也不肯口头退让,继续大吵大闹,气得夜店老板又要报警。
好不容易散了,爱热闹的寿星开心得很,为大家开了酒店房间,叫了服务。米罗连忙拒绝,只嘱咐对方帮忙问乐队主唱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一早,寿星来汇报:
“乐队的人说主唱昨天生病,那个唱歌的是老板临时拉来救场的。”
“只知道名字叫米南达,更具体的我再让人帮你打听。”
“你打听那种人做什么?遇到事自己先溜了,呵呵。”
米罗听出非常明显的轻蔑。
后来,这种不以为然、轻蔑、不认同、挖苦和反感几乎代表了米罗身边所有人对米南达的态度。
所有人都看出米南达有问题。米罗特不明白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一厢情愿回避米南达身上所有的缺陷,找一个接一个的借口证明对方只是身不由己。
那时他身边十个有九个——不,除了阿布罗狄,所有人都以为他鬼迷心窍爱上米南达了。
米南达固然是个投机钻营的大骗子,但米罗绝非善类,更不是傻子。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他栽得那么惨?米罗清楚没这回事,但要对旁人——比如后来的恋人解释,他恐怕要写长长长长一篇逻辑严谨、事例翔实、推理流畅的论文佐证,求对方莞尔一笑,从轻发落。
论文大概要以心理分析为切入点,首先分析他十三四岁的崎岖心理。
那时米罗轻易幻想人性,观念上的;需要一个好朋友,心理上的;过分追求真诚,形式上的。
很多人以为米南达在米罗面前甜言蜜语,讨巧卖乖,但米罗一开始就清楚米南达的为人。米南达有时而嘲讽时而取悦的眼神,还有凶狠、市侩、斤斤计较的个性。
米罗很快又遇到米南达了。
爱琴海普教中心是罗德岛最有钱的学校,校内有金碧辉煌的大礼堂,功能各异的小礼堂,名目繁多的演出厅,这些地方经常被租借,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大礼堂附近的西门门口形成一条奇奇怪怪的街道,咖啡馆多得像苍蝇,一楼卖咖啡,二楼摄影室动漫室私影室自习室小银行小诊所宠物医院风月场形形色色工作室,什么都有,租金不算贵。
米罗的寿星朋友在那里租了带地下室的双层门面,准备帮女友开个设计工作室。装修还没搞,女主把他甩了,他懒得管那间空房子,听说米罗搞乐队,索性把房子扔给米罗当工作室。
米罗在玻璃窗上贴了张乐队广告。正调整纸张的位置,就听一阵鼓点般节奏顿挫,高低汹涌,一泻万里的谩骂从隔壁传来,听得米罗心旷神怡,放下海报跑到隔壁看热闹。
米罗一眼看到米南达。
米南达穿的还是那套无袖白T牛仔裤运动鞋,阳光下这些衣服旧得更明显,牛仔裤洗得发白,运动鞋也有过度刷洗的褪色。
米南达正以希腊海岛小巷最恶毒最丰富最俚俗的语言,中气十足地大骂房子里的人欠钱不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米南达狠辣的眼神扫了一圈,忽然看到米罗,滔滔不绝的脏话猛地憋回嗓子。
“是你啊。”米南达猛烈咳嗽,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我叫米罗。”米罗走上去报了个名字,指指那家咖啡店问,“需要帮忙吗?”
“我叫米南达。帮忙?”
“帮你一起骂?”
米南达忍住笑,脸憋得有点红。咖啡店里的人摇下一扇窗子问:“你有完没完?”
“付钱,否则我站在这里骂你三天三夜。”米南达毫不妥协。
“他欠你多少钱?”米罗小声问。
“20欧。”米南达说。
米罗的世界观受到严重冲击,为了20欧骂三天三夜?
“你肺活量真好。”米罗说。
米南达像绷气气球被针一扎,到底没忍住泄了的气音。他神色犹豫,想要继续骂,又似乎不想在米罗面前把脸丢光。咖啡店里的人厌烦道:“钱转过去了,别再让我看到你!”
米南达看了眼自己的通讯器,掉头就要走,米罗提议他去自己那边坐坐。
米南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片刻后礼貌地说:“今天我还有事。对了,那天谢谢你。”
米罗从小讨人喜爱,吃闭门羹对他来说不是难堪,是新鲜,他再接再厉邀请对方。
米南达无奈,想了想说:“米罗,你知道刚才那20欧是什么酬劳吗?”
“什么?”
“算是一种服务男性的体力劳动吧。”米南达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唇,“我什么钱都赚。”
米罗懂了。
一瞬间米罗的理智发出警报,尽管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但从理智到经历再到审美,他接受不了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做这种事。
下一秒米罗却鬼使神差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唱歌?唱歌也能赚钱。”
米南达目光迷茫,仿佛米罗说了一句外星语。
“你为什么会那么多老歌?”米罗趁机将他拉进隔壁,礼貌也好,避免尴尬也好,惜才也好,护短也好,偏爱也好,同情也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没有确切理由。
米南达防备地观察米罗,观察空荡荡的房间。他接过米罗递的可乐,一口也没喝。
米南达说起自己没有唱歌技巧却会唱很多歌的原由,他的声音不但适合唱歌,也适合讲故事,娓娓动听,余音眷眷。
和米罗的柏拉图小屋隔三个路口,有个正在装修的猫咖。那里以前是个唱片店,店老板弄了一大批二十几年前某公司批量复刻的黑胶唱片,囊括了几个世纪各类流行音乐,特别是摇滚乐。
老板算盘打得不错:罗德岛学艺术不学艺术的学生都爱音乐,罗德岛懂艺术不懂艺术的游客都爱附庸风雅,这些唱片包个手写纸袋准能让他们趋之若鹜。没想到学生们不缺钱,根本看不上复刻黑胶;来夜店玩的游客压根不会钻进小巷找唱片。
眼看就要赔本,老板和刚好在店里打零工的米南达商量,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米南达能把唱片卖掉,一张抽成一欧元。
重赏之下,米南达彻底变成唱片推销员,逮着个顾客就反复讲述网上查来的唱片历史和歌手故事,为了增加吸引力,他还哼唱最有名或最华彩的段落。有时顾客要求他讲讲乐队和乐队、歌手和歌手、流派和流派间的不同,他便现学现卖,唱完这个唱那个,力图两张一起卖。
米南达嗓音好学歌快记得牢,学了一堆热门冷门摇滚歌曲,把积压的唱片卖出足足一半。老板回了本,头也不回地跳出摇滚唱片店这个可怕的火坑,米南达也终于结束了他噩梦般的日子:一个连小学还没读完的人,整天死记硬背那些可怕的法语德语伦敦腔英语饶舌美音西班牙拉丁日语中文……来淘唱碟的人最爱问这些冷门东西!
一番努力也不是没收获:有几个客人在罗德岛夜店工作,见米南达嗓子不错,如果驻场乐队主唱刚好有状况缺席,就叫他过去替班唱几首,拿些报酬和小费。
米罗听得津津有味,面露好奇,米南达随口给他唱了一首俄语歌。
“《海珀波利亚》?”
米罗惊喜。《海珀波利亚》是一首后朋时代的小众俄语歌,他喜欢歌曲的肃杀冰冷感,特地查过曲子诞生的整体背景。这曲子很“重”,清唱显然不合适,但米南达不但有好嗓子,还有模仿天赋,不论节奏还是气质,都能表达出七七八八。没有厚重音响和现场伴唱,米罗发现米南达的音色和眼神一样抓人,百变大气之下隐隐约约有慵懒和妩媚。
很矛盾,像海妖。
这种嗓子怎么会把《海珀波利亚》表现得如此凝重?
米罗猜米南达的生活有许多不幸,才会不自觉用纯净的声音表达沉重和浓浓的感性。
米罗用手指拍桌子,配合打鼓点,最后变为鼓掌。
“太好听了,收费吗?”米罗问。
“这首送给你,谢谢你上次帮我。”米南达又一次道谢,语气里解释多过歉意,“那天我先走了,因为……不想惹事,工作难找。”
他没多说,米罗又一次懂了。机器人取代了大部分工作,报酬不低的人工工作机会又被劳务公司垄断,找不到工作的人住在极度拥挤的贫民区。米南达也许就在那些地方出生长大。
米罗控制情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不客气”。
米南达问:“对了,那天你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
“哦,那个。”米罗坐直身体,指了指玻璃窗上贴的海报,“我弄了个乐队,你想当主唱吗?”
米罗没看到开心、期待或者得遇知己的欣喜,米南达愣了愣,最后为难、勉强、有些防备地问:“需要交钱吗?交多少?”
米罗也愣了愣,而后捧腹大笑。
不论多少人对米罗说米南达是个骗子,那时的米罗坚持米南达没对他说过假话。
难堪的、势利的、贪婪的、胆怯的、算计的、痴人说梦的……米南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后来米罗终于醒悟米南达的厉害之处,米南达不对他说假话,是因为他聪明外露,不失敏锐,假话骗不了他。
于是米南达用真话骗他,用一句接一句不会对旁人吐露的真话彻彻底底捏造出一个他期待的“米南达”,满足了他年少时期的自恋与自大,还有无可救药的自我感动。


米罗说做就做,当晚在学校借了个舞蹈练习室,大范围面试乐手。
米南达全程参与,全程迷惑。他偷偷观察米罗,米罗也偷偷观察米南达。
米罗在商人家庭长大,社交圈复杂,少不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这本领显然用晚了。
一开口就敲定主唱,冲动又草率,但米罗不怎么后悔。米南达没掩饰困扰,几次表达他不懂唱歌也不爱唱歌,还不时低头算计这件事的利弊得失。
看到背着吉他贝斯的人排起长队,米南达明显不再退缩。
见他小心谨慎,米罗反而放了心。
米罗发现米南达头脑清楚。米南达反复询问零基础歌手通过练声能唱到什么程度;他问米罗为什么来面试的没有键盘手,米罗把键盘骂了个体无完肤;米南达又说,米罗需要的吉他和贝斯要么会作曲要么会编曲,这样全面的人才是否早就被其他乐队抢走了?
“这有什么,碰到合适的我们抢过来。”米罗自信满满。
米罗不担心找不到合适的队友,他对古典乐有多挫败,对摇滚乐就有多自信。
尽管一直坚信音乐和人一样没有阶层,但那个时候,米罗有股自暴自弃的自视甚高,古典转流行和你祖宗来了没有本质区别。看着那么多来面试的中学生甚至大学生,米罗清楚那些人看中的是他的名气,他的高门槛音乐背景,他的金钱和挥金如土。
米南达不清楚这些,迷迷糊糊查他说的声乐课程。
米罗要求米南达学着当面试官,米南达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方法:他听过的歌太多了,不论面试者弹哪首曲子,他都能迅速回想起这首曲子的原版吉他或贝斯有怎样的力度、节奏、效果,然后小声问皱着眉的米罗:“是不是和原版差得太多了?”
米罗的几个朋友过来帮忙,他们维持秩序,筛掉对作编一窍不通的面试者。听米罗和米南达凑在一起议论这个不如某巨星,那个不如某天才,下一个是XXX的低低低配版,说话很不厚道,喜欢打些自以为辛辣其实只是刺耳的比喻,他们实在看不下去说:“你们两个荒唐不荒唐?”
“怎么了?我们要弄殿堂级乐队。”米罗一脸天经地义。
米南达不眨眼地看米罗,安静地笑着,困惑而真诚,米罗喜欢这个笑容。
在场的朋友们正在广泛发动社交圈帮米罗挖人,排队的越来越多,从门口漫过走廊漫上楼梯,米罗打发人的速度越来越快,有时朋友们觉得某个人选不错,米罗说:“不行,衬托不出主唱的声音特质。”
朋友们窃窃私语,米南达不时瞟米罗,突然,米罗双眼放亮,叫出一个面试者的名字:
“奥林!”
叫得亲热,其实根本不认识。
叫得出来,只因这个叫奥林的吉他手太有名了。
奥林的身世就是本充斥烂俗狗血闻者落泪前先疑惑的三流小说。正在读高一的奥林出身贵族家庭,幼时学歌剧和小提琴,不知被继母还是被竞争者毁掉了声带,后来又遭遇家道中落,穷得只能靠勤工俭学学习吉他。现在他已经是罗德岛数一数二的地下乐队“孤独者”的节奏吉他手。
这些东西只是富家子们的茶歇闲聊。和许多有脑子的人一样,第一次听说此等传奇,米罗思考着小概率不幸事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可能性。也许是真的。证据一:奥林长得高雅俊美,像帕格尼尼双手捧出来的小提琴,一看就是在豌豆褥子上躺过的娇贵王子;证据二:奥林的确不会说话。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男孩女孩决定去看看奥林的现场演出。
看罢,米罗找到了证据三:奥林的演奏隐隐有古典乐的稳重大气,古典乐出身无疑;找到证据四:奥林不但外形抢眼,更是米罗在罗德岛见过的最厉害的节奏吉他手,想法和手指一样灵活,和弦卷得时而如梦似幻时而鬼神莫测,这是什么?这是天才。哪个天才不是人间小概率不幸事件的混搭拼接?那些传说一定是真的,全部都是。
听米罗叽叽喳喳和米南达咬耳朵,推销自己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和牵强附会的逻辑判断,朋友们只能好言好语商量:先别抽风,该走的流程还要不要走?
米罗虽然喜欢起高调,落到实处时很是一丝不苟,按部就班要求私下早已看中的吉他手试曲子炫技术现场即兴改曲。他见米南达始终有怯意,便鼓励对方像真正的面试官那样问奥林问题。
既然是大乐队的节奏吉他手,为什么来我们乐队?米南达坐稳身体,鼓起勇气,装模作样说完这句话,声音有点颤。
“问得好。”米罗鼓励。
奥林不想答这个问题。他王子般的脸上笼罩了一丝忧郁,再仔细看,温柔得近乎柔弱的眼神透着不安,绝对善类的气质埋着一丝神经质,令人不忍苛责。最后,奥林王子在通讯器上简单打了个“理念不合,我希望有更多表达空间”。
一看就是胡扯。莫非找个连旋律吉他和贝斯还没有的草台班子就能得到表达空间?
但米罗太满意奥林过硬的技术和灵动的表达了,奥林也终于想起他该了解一下乐队主唱的实力。这事好办,米南达吼了半首歌,奥林当即点头加入,坐上面试评委座位继续选队友。
“他肯定是个贵族。”米罗想。
被幼时严格的礼仪教育、形体教育和贵族圈的耳濡目染,奥林上前落座,摘下吉他放到身侧的动作优雅自然,端坐后更加落落大方。他坐在米罗左边的椅子上,米罗没有刻意看右边的米南达,但他清楚右侧的人不论如何试图表现自信和得体,却只让人看到局促无措。
那个瞬间,米罗清楚感觉到自己心脏上的天平无限制向米南达倾斜。
当米罗和奥林亲热地说话,回头看到米南达在一堆声乐教程里多下了个手语学习软件,这种倾斜再也不能逆转。
他不在乎奥林和前乐队出了什么问题,米南达却猜到原因可能是沟通障碍,开始学手语。
后来米罗终于明白米南达心中没有对人的善意,做任何事只为一以贯之的目的,学手语不是为了尊重体恤奥林,只为减少沟通上的麻烦。对已经把未来押在乐队的米南达来说,奥林不但技术好,身体和精神上的缺陷更易控制,他学个手语就能让这样的吉他手老老实实留在乐队,实在太划算了。
当时的米罗哪里懂这些?他唯一的念头是下个同样的软件。
米罗想他的运气好极了,想搞乐队就遇到天籁之音和不会说话却能弹吉他的人鱼王子,几天相处下来,两个天选人物的脾气一个好过一个,他们三个出身不同性格迥异,凑在一起比比划划说说笑笑,活像认识了十几二十年。
为了更好地训练,米罗准备租一个专业声乐室,买一批高级设备。
另一方面,任凭米罗日日面试天天求才,托遍所有熟人掘地三尺,览遍希腊地区乐队公开视频时刻准备挖墙脚,旋律吉他手和贝斯手依然无影无踪。
面试间歇,奥林打着手语建议他扩大寻找范围,米南达也奇怪他为什么只找希腊人。
米罗不敢说十几岁的自己领悟了音乐的金科玉律、乐队的原始法则、人耳的听觉密码,但他坚信自己清醒敏锐,绝不妥协,他也开心有人认认真真听他的想法。
米罗豪言壮语:纵贯世界摇滚史,不,目光甚至可以扩大到人类历史的任何层面,一个地区小团体雄霸地域、国家、甚至世界的例子屡见不鲜。人们总是惊讶某些改写历史的团体恰好集中在某个郡县,某个学校,某个贫民窟的蹦迪厅,莫非真有人杰地灵,天才量产在同一个时间地点坐标域?不是。仅仅因为优秀者无处不在,共同的出身、文化、语言、习惯包括喜欢吃的东西能够最大限度减少摩擦和内损,提高共性和凝聚力,变成成功的几率和效率。伟大的乐队不是神灵把几朵奇葩随手扔在某片土壤,他们只在一代又一代音乐和环境的腐殖质中诞生。
“比如,你从小时候听惯了的罗德岛俚语歌里找些动机,用纯正的罗德岛语言做首歌,你能想象一个西西里人或者一个科西嘉人听得懂你想表达什么吗?”米罗对米南达说。
米南达不懂,他的优点是不懂就听话;奥林深思片刻对米罗点头,表示他喜欢、认同米罗的想法。正说着,阿布罗狄推门而入,整个面试大厅安静了。
米罗敏锐地注意到米南达眼睛里闪过明暗交错的火焰。
米罗和阿布罗狄打小一起长大,本该对自家兄弟的美貌习以为常,几天没见,他承认自己忍不住多看几眼,阿布罗狄的确美得鬼哭狼嚎。更多的当然是警觉,他们习惯检阅对方的交际圈,对看不顺眼的部分品头论足。果不其然,阿布罗狄和米南达及奥林握手、自我介绍、寒暄,一气呵成之后把他抓到角落说:“米罗,那个男生到处打听你,家世、背景、交友。”
很久以后,米罗想起阿布罗狄的提醒,心头都是苦涩,一段友谊的前因后果,可以这么简单,这么不堪入目。而当时,他认为那是美好的,是可遇不可求、却被幸运的自己得到的。
当时米罗毫不犹豫地反问:“所以呢?他不打听清楚就跟我搞乐队?我需要一个傻子当队友?”
“所以,我也查了他的资料,全部。”阿布罗狄拿出一个玫瑰形状的黑色存储器。
“无聊。我知道他怎么回事。”米罗不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东西。
“包括一晚的价格?”阿布罗狄罕见地不客气着。
“包括一次口活儿的价格。”米罗沉下脸。
阿布罗狄不怒反笑,看上去想抽他:“对了,我把查到的资料择要说给克里斯和蒂娜,他们刚从非洲回来,邀请你回家吃晚饭。”
“好啊,我也想和他们谈谈我的乐队发展。”米罗不咸不淡,他想掐断阿布罗狄的脖子。
不出所料,米罗的父母不同意他搞乐队,确切来说,他们不同意的仅仅是米南达这个主唱。
在米罗眼里,父母不介意他搞乐队却多了否定的成分,莫非他们早就知道他天赋有限?说起来,他的父亲克里斯从不允许他参加钢琴比赛,难道是为了保护他脆弱的自尊?一家人越吵越厉害,没人吵得过米罗,最后蒂娜只好拿出父母对孩子的杀手锏:扣发所有零用钱。搞乐队可以,别花家里一分钱。
“大不了我卖一辆车。”他不屑,他的车库里塞了至少三十辆名车。
克里斯走到米罗身边,一根手指抬起他垂下的腰带尾部,那里有个别致的菱形金属装饰。
克里斯看着他,不愠不火:“这个腰带是我们家自有工厂制作的,虽然只是一条腰带,我和你妈妈从市场调研到产品定位亲自把关,打孔位置经过无数次对比,设计方案换了一套又一套,每一个金属配件从原料地到工厂,从亚洲到非洲实地考察。我们很幸运,有宣传媒体和自家公司的明星带动,它成了在希腊热卖的单品。所有这些工作半年的净利润,用来在苏富比拍下一个布莱恩·梅拨吉他弦的六便士硬币做你的生日礼物,由你放在手里把玩半个钟头。”
克里斯的手指离开金属扣,依然看着他,笑容平静,声音悦耳:“送你的东西你有权处置,卖吧。”
米罗脸如火烧,落荒而逃。


十三四岁的米罗有许多难以启齿的压力。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在父母过分投入的爱意中,他的烦恼活像忘恩负义。
米罗清楚父母在他身上砸了多少心血和金钱,在家庭经济的谷底时期,他们省吃俭用送他学钢琴,甚至没让他感觉过物质上的匮乏。等财政状况好转,他们对他有求必应。米罗想看魔术,他们带他去看最有名的罗宾魔术团,再邀请当地的一位著名作家和一位知名作曲家,当翻译,当陪玩,为的不过是让儿子涨点见识。
米罗兴奋地看着眼花缭乱的魔术,罗宾托着黑色礼帽,身后有一群画着油彩的小丑一边跳舞一边转彩球。陪同的作家叔叔告诉他,最边上的五个人是大魔术师千挑万选的关门弟子,他们还不能正式演出,今天上台只为找找舞台感,壮壮胆子。
不知太过紧张,还是按照节目剧本佯装出错,最小的小丑一个手抖,彩球掉了一地。
罗宾怒气冲冲指着小演员大叫:“驴!”
全场哄堂大笑,米罗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羡慕舞台上那个笨拙的小演员。整个节目,他盯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看他转彩球。谢幕时,小演员捧着彩球,罗宾对他指指点点教训着,而后拍了下他的魔术帽,把他小小的身体拢到腿边一起走下台。米罗羡慕这种自然而然的指责、惊慌、重归亲密。米罗和他的家人总是恨不得拿出自己的全部爱对方,过分小心翼翼害怕碰疼对方,渐渐成为一种恨不得将对方按进血肉的伤害关系。
有一天,当米罗意识到不论如何努力,他的成就永远配不上父母砸下的心血,他也像那个在舞台上犯了错的小丑,看着一地彩球不知所措。父母不会骂他,不会笑话他,不会流露失望的眼神,但米罗的性格和父母一样激烈尖锐,他不能容忍不被爱,更不能容忍自己不值得被爱。
米罗知道那种欲哭无泪的自我怀疑就是孤独。
最亲密的关系依然无法抵消孤独。他们一家四口三个疯子一个冷血动物,没事的时候甜甜蜜蜜像窝奶油,一有矛盾就像火药桶连环爆炸,只有阿布罗狄理智尚存充当和谈大使,偏偏这家伙没人味只懂道理。
米罗好笑地看着阿布罗狄前来和谈,试图友好、亲切、温言软语,把他当做一个可以哄骗的女朋友,而后在他的冷言冷语中恢复正常,像个完全由程序运转的美丽机器人。
“换个正常点的主唱,蒂娜他们不会为难你。”阿布罗狄提出条件,“我也不赞同你和米南达组队。以前我在瑞典遇到的全是这种人,我没说他们罪大恶极。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权势,为了名气,他们愿意放弃任何底线,出卖任何东西,背叛任何人。”
“既然如此,给别人一个脱离这种生活的机会不好吗?”米罗反问。
“他们是天生的投机者,不需要你的机会。你也只是想给自己的理念找个影子。”阿布罗狄说话的节奏竟然像极了克里斯,“所以你的乐队叫柏拉图。”
那是一种暴雨将至,黑色气团压到头顶,透不过气的混沌感。阿布罗狄不感性,他隐隐约约察觉到米罗的问题,除了反对别无他法。米罗不想吵架,他对阿布罗狄同样没办法。孤独无所不至,米罗希望闪电尽快把看不见的黑色撕裂,雨点像石头一样往身上砸,就像他的鼓点。
米罗在柏拉图小屋狭窄的地下室练鼓。声乐室没有了,专业监听没有了,他的面子也没有了。他不知怎么对米南达和奥林解释这件事。他有那么多朋友,他们随手就能转给他大量金钱,但挥霍别人父母的血汗和挥霍自己父母的有什么区别?
米罗在家人面前无地自容,在朋友面前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如此严重的羞耻感,一切似乎随古典乐的幻灭持续幻灭着。
“米罗,我听说学古典乐很不容易,从小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练琴,这么辛苦却转头搞乐队,不可惜吗?”米南达听到风声,给了他毫无瑕疵的台阶,“我觉得你不该放弃钢琴。我最近唱歌技术提高了,可以找其他乐队,也可以当酒吧驻场歌手,你不用担心我。”
米罗觉得温柔的人可恶透顶,他身边的人凭什么都这么温柔?难怪他转投摇滚。
“其实……”米南达观察他的神色,更小心,几乎一字一顿地提议,“这个屋子做练习室挺好的。”
米罗顿时面红耳赤。米南达假装低头看歌词,大胆了一点,“伟大的乐队,哪个不是在贫民区、车库、小酒吧间和地下室诞生?”
米罗无法反驳,努着嘴继续敲鼓。
米罗不知道米南达具体经历过什么,他是敏锐的,敏锐到能够察觉温柔和取悦的一线之隔。米南达极其擅长取悦,这种常年磨炼的人际习惯搭配那张看似真诚的脸,能够轻而易举化解矛盾和尴尬。
米南达笑得更加温柔,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温声说:“人生怎么可能事事如意,没关系的。”
“哦,这么看得开,你有多少不如意?”米罗随口说。
鼓槌停了一下,米罗马上想到米南达不是他平日相互吹牛互损的公子哥,米南达……从小到大如意过吗?好在米罗脑子转得快,鼓槌“砰”的一声,随口继续说:“莫非你失恋了?”
失恋是十几岁最大的事,也是最小的事,总归是件最安全的事。
“我一直单恋,不会失恋。”米南达说。
“想象不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米罗难免好奇,又不好多问。
“男孩。”米南达说。
“我叫他F。也许你听过他,也许你认识。”米南达迅速补充。
“喂,你故意的吧。”米罗用力敲了几下鼓。
“想知道?”米南达问。
“帮你保密。”米罗说。
米南达靠近米罗,小声说了个名字。
米罗愣住了。他看着米南达,米南达对他苦笑,“我和他有过一点交集。只是单恋。”
米罗点了点头。米南达突然变得真实,也突然更不真实,有些神秘。
米罗的确知道米南达说的人,如果权贵也分等级,那位“F”无疑在金字塔顶层,他是希腊数一数二的世家小公子,米罗只在跟随父母出席的宴会上远远看过对方。
米罗不认为米南达说谎,没必要,甚至有可能惹来笑话,毁掉自己的形象。
“等你有天成了摇滚巨星……”米罗安慰不下去了,在那种世家公子眼中,摇滚巨星大概可以安排进庆生节目单热个场。
“我知道。我只是单恋。他是我永远得不到的人。”米南达依旧笑得很温柔。
米南达说了一个秘密,一个最底层男孩单恋最顶层男孩的秘密,像小说情节。米罗知道这是米南达密不示人的心事,他把这件事掏出来,性向也好,禁忌也好,不可能的狂妄也好,羞耻也好,这是绝对的信任,是米罗最重视的东西。
于是米罗不但忘了自己的尴尬,也彻底信任了米南达。
后来米罗想,用秘密的爱情拉拢守口如瓶的朋友,米南达真有创意。
后来米罗不关注柏拉图,不谈论米南达,极其偶尔的午夜梦回,他坐在爱琴海普教中心的教室里上晚课。侧过头,背着吉他,抱着一堆乐谱和碟片的米南达在落地窗外冲他摆手。
为了主唱的演出质量,米罗四处打听,米南达拿着米罗给的课表在音乐学校扎堆的罗德岛四处蹭课,声乐也好,乐理也好,流行也好,音乐的世界有时等级分明,有时众生平等,老师们不介意教室里多个听不懂但很爱听的穷学生,反正富学生逃课的座位空着也是空着。
这和米罗设想的专业教授、当面指导、系统学习差距很大,但米南达很开心。他上完课就跑到米罗的学校等他一起去柏拉图小屋。米罗看米南达站在窗外心情就好,抬起手示意对方再等等。同班的阿布罗狄一开始假装没看见,次数多了,他不客气地问米罗:“他到底哪里好?为什么你为他做这么多?”
“唱歌好。你听不出来吗?”米罗说。
“我知道这种说法:主唱的音域决定乐队的上限。我承认米南达嗓子好。”阿布罗狄讨论问题从不感情用事,一板一眼的,“但他不是独一无二的,好嗓子很多,你为什么非他不可?”
“一百个人里肯定有个好嗓子,一百个好嗓子里肯定有个天籁之音,但一百个天籁也未必有米南达的感染力,他随随便便唱首歌就能引人共鸣,更难得的是他不滥用。”米罗说。
“共鸣?共鸣什么?”
“孤独。”
阿布罗狄转头敲他的电脑,艺术家的行为体验于他统统称做无病呻吟。
“也许有一天你听得懂米南达声音里的东西。”米罗笑得不坏好意。
“和你的缪斯练习去吧,别被他搞丢了。”阿布罗狄冷笑,加了句阴阳怪气。
不止阿布罗狄,米南达也不明白米罗哪儿来的信心。
米南达在自己居住的街区收集了一些小曲,拼拼凑凑大半月,弄出个没头没尾的情歌小样,紧张地等待米罗点评。米罗很喜欢这种原生态无技巧的东西,当即润色旋律,米南达听他滋滋啦啦划着吉他,突然问:“米罗,你不考虑换一个主唱吗?”
“什么?”米罗抬起头。
“我问了以前的老板,还有驻场那些乐队,最近的几位老师。他们承认我有好嗓子,但他们说这种嗓音条件谈不上稀有。”米南达说。
“他们不懂。天赋不只是生理条件。”米罗认真看米南达,“相信我,你无人可比,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米南达目瞪口呆,米罗继续调弄琴弦,修改碎片式的小调,他偷偷查看米南达的反应。
米南达像被震撼了,发了很久很久呆终于说:“全世界的人都买我的唱片?那我能赚很多很多钱。”
米罗哈哈大笑。
后来米罗说的话实现了,阿布罗狄说的话实现了。就连那首小调几经乐队修改润色,也成了被四处传唱的柏拉图乐队成名曲。只是米罗听到就烦,拉阿布罗狄抱怨:“怎么到处都有这首破歌?真是的,人太优秀就是不行,随随便便就弄出个世界级乐队。”
“乐队和你有什么关系?”阿布罗狄讽刺。
“我建的,谢谢。”米罗说。
“算了。跟我没关系。晦气。”米罗又说。
划清界限又怎样?音乐就是记忆。音符漂浮,旋律旋转,声音迷离地变幻组合,很快变得似曾相识。米罗只能庆幸在那个放弃他也被他放弃的乐队,每一位成员的性格分外鲜明,难堪的记忆也显得烹油着锦,浓墨重彩,像米南达在林荫花木中隔着一扇窗对他摆手,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告诉他自己唱歌被老师夸了,告诉他自己弄了个曲子,告诉他柏拉图乐队即将迎来他们的旋律吉他手和贝斯手。



suixinsu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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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4-08-12 09:33


伟大而经典的柏拉图乐队旋律吉他手伊奥,原本是来找茬的。
伟大而永恒的柏拉图乐队贝斯手卡贝罗,最初是来考察的。
一连数日,柏拉图乐队每周三借用一个大型排练场进行队员面试,应征者络绎不绝。米罗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吉他和贝斯,他不肯退而求次。
日子倒也不急。米罗要应付学业又要学习敲鼓。米南达到处蹭课练声。奥林更稳,耐心惊人,能把一张谱子翻来覆去拆分无数遍研究节奏。而且他十分赞同米罗的各种理念,比如,不能找不够优秀的人凑合;乐队整体风格应该突出米南达的声音;作品要有鲜明的地区性……他们边打字边比划聊乐队理念。米南达则看着电脑上海量的吉他手试音视频问:“米罗,世界第一的披头士当年是不是这么选队员?”
又到周三。这天下了雨,来面试的人挤在排练场,一个接一个上前炫技。米罗能说善道,维持半切磋半考核的气氛。现场笑声不断,落选的不以为忤,中选的一直没出现。
几个高大男孩背着吉他走进来,为首那个抖了抖头发上的雨。
他英俊不凡,桀骜不羁,站在那里就让旁人的气势矮了一截。
“听说罗德岛有个乐队要找吉他手,好大的阵势,我特意来看看。”他说。声音石头一般硬朗有棱角。
米罗抬起手中的名单挡住自己讥诮的眼神和一声冷哼,放下时笑容满面:“当然,欢迎。”
米罗确定这个男生想砸场。
这很明显,男生身边的几个人分明是一整个乐队的配置。男生说他叫伊奥,罗德岛上没听过这号人物,大概是其他岛或者雅典来的。罗德岛是希腊地下音乐中心,这些人想来借他们立威?米罗一向好斗,一向飞扬跋扈,胆敢招惹他,他一定让对方颜面扫地。
米罗笑容满面,亲自下场,帮男生调整椅子和麦克风高度,插电,试效果器。
一开始只是米南达无微不至地为面试者们端茶送水。没几天,米罗也不再是那个坐在评委席对应征者挑三拣四的贵公子。
伊奥轻蔑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米罗清清嗓子说:“我们的初衷很简单,想做个有风格有独立作品的乐队,因此看重队员的个人能力。”
伊奥挑了挑眉,调了弦,拨了一段暴风骤雨般的旋律。
米罗立刻知道这是个硬茬,笑着说:“点弦不错,学艾迪·范·海伦?”
伊奥原以为一出手就能震慑全场,没想到全场的确被震住了,场外的吉他手议论纷纷,颇为敬畏地看着他,但那个叫米罗的人却若无其事,只说:“开始测试?”
伊奥拨了个音,一脸不爽。
米南达和奥林在桌子下用手语比划,不知米罗为何看这个吉他手格外不顺眼。
米南达说,在夜店代班时经常遭遇闹场,客人换着花样挑高难度歌曲让他唱。虽然少不了小费打赏,拼命吼叫一整晚的感觉实在难熬。
米南达庆幸为难他的人不是米罗,按照米罗刁钻的点歌标准,一晚上就能唱废他的嗓子。
奥林含笑看着伊奥,同是吉他手,他的判断和意见最为重要。
一开始很正常,米罗要求伊奥秀技术,不过点拨勾扫花手全指这些基本东西,加了个这几年流行的蛇手。奥林仔细看伊奥的演示,他的技法堪称无懈可击。
这时,米罗要求伊奥弹他随口说的SOLO段子,选曲标准一言以蔽之:硬、快、华丽、极限跳跃,一段接一段还要在刚上高潮时强硬打断换个更快的。伊奥一脸恼怒却不肯服输,手指时而呼啸时而狂拍时而如加速奔跑。场内几十号人都是玩弦的,个个目瞪口呆,不敢动,不敢呼吸,总觉得下一秒不是吉他弦断了,就是伊奥的手断了。
只有米罗冷冰冰的:“挺厉害的,能来个鸭步吗?”
伊奥的眼神像个杀人犯,但他竟然真的在高难拨弦中开始鸭步,双腿不停,身体稳如磐石。
全场欢声雷动。
到了这个地步,米南达和奥林终于看出对方不是来面试的。他们看米罗,等待米罗指示如何收拾这个闹场的。
“听着。”米罗转过头严肃道,“不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把这个人拉进乐队。”
“……”
奥林看着场上正在暴怒边缘喘气的伊奥,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米南达指了指身后的角门:“我去开个嗓。”
排练场的躁动渐渐平息。场中的伊奥甩了甩满头汗水,呼吸终于平复,现在换他反击了。
米罗嬉皮笑脸地说:“技术还行。还能弹吧?”
伊奥想揍他。
米罗继续嬉皮笑脸:“乐队成员之间要有配合度,你要和我们的节奏合一下吗?”
伊奥正想挑衅,米罗示意奥林下场。
伊奥看到一个斯文俊美的男孩扶着吉他向他走来,他挑了挑眉,用自己的吉他头碰了碰男孩的吉他头,轻浮地说:“可以啊。”奥林一愣,一时没什么反应。
伊奥飞快弹了段血气方刚却很好听的旋律。
“我作的曲子,记住了吗?”伊奥仍用轻浮的表情斜睨着。奥林只好点头,却见评委席上的米罗跳起来对他用力比划。原来米罗一开始只是满意伊奥的技术和表现力,包括身体的灵活、听曲量还有表达能力。没想到这人还会作曲!米罗挥舞双手,用半生不熟的手语下达柏拉图乐队队长的最高指示。奥林直译了一下,手语的意思是:揍他,干他,弄死他。
奥林偏头憋着笑,旁边的人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吉他。伊奥以为他们在说什么脏话,一脸不悦。
拍别人吉他是挑衅,但奥林没生气,礼貌地冲伊奥点了点头。伊奥狠狠瞪他一眼,开始拨弦,奥林的手指也在同一时刻动了。他们试了几个音,伊奥一边数拍一边进曲子。曲子构思不复杂,由平稳到狂飙,伊奥有把握在狂飙部分把身边这个弱鸡甩到十里地以外。他弹了几句,奥林稳稳地跟着,一个音符没记差。
过耳不忘也没什么了不起。伊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手指加快速度,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奥林。奥林毫不回避地看了回来,手指一丝不错,就这样和他对视。
伊奥发现奥林拍子慢了。场外的人也开始议论:“节奏是不是没跟上拍子?”
但伊奥的眼神凝住了。
没跟上拍子?不,是故意拖拍,把曲子整体移后半拍与他配合。不论他弹得多快,对方稳稳地卡慢半个拍子。这是挑衅!
更令伊奥想不到的是,移动后的旋律竟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幽灵般的张力,像湍急水流上竟然投下同样急速的云影。
可怕的节拍操控能力。
伊奥看着奥林,奥林看着他。
直到最后,奥林静水流深的眼神都没有离开他,丝毫不落下风。
奥林收了个尾,又对伊奥点了点头,回到评委席。
现场一片寂静,多数人摸不到头脑,只有高手知道发生了什么。米罗一把抱住奥林。
“真没想到你这么倔!”米罗忍不住在奥林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爱他的乐队!
奥林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米罗转头继续对伊奥嬉皮笑脸大叫:“喂!你很想加入我们对吧?但是考核还没结束哟!”
还在回味方才合奏的伊奥顿时大怒,指着米罗叫道:“你给我下来!想让我加入?你配吗?该我考你了!我说一首你唱一首!”
“不好意思我是鼓手!”米罗甜蜜道,“我们主唱大概不介意谁考谁,哦……”正说着,米南达刚好推门而入。米罗打了个手势,米南达回了个手势。
“我们主唱来了,请。”米罗说。



伊奥瞟了米南达一眼,眼神加倍轻蔑,似乎一眼看穿了一件赝品的成色。
米罗顿时不太开心。米南达却不介意,他问伊奥:“唱什么?”
伊奥上上下下打量米南达万年不变的白T牛仔运动鞋,随口说:“你会说英语吗?唱个《海珀波利亚》吧。”
“分不清语种啊?”米罗回头嘲笑,“没事,我们不介意,伴奏吧。”
伊奥半信半疑,他故意挑了个七拐八弯,在摇滚的坟里挖个一两年才拽得出来的俄语歌,他们听过?那个土包子主唱会俄语?
伊奥开始弹吉他。米罗很喜欢伊奥这种不管别人怎么刁难,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唱,对自己的音乐绝不含糊的态度。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奥林打着手语询问。
“好像忽略了什么……”米罗的眼珠满场乱转。《海珀波利亚》虽然是俄语,米南达这家伙能硬唱一整首,他不担心,只是……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和伊奥一起来的四个人两个背着吉他,一个背着方形袋囊,里面明显是个微型电子键盘工作台,还有一个腰后别着鼓槌。五个人,每个都有乐器,主唱是谁?
莫非他们来挖主唱?奥林也看出来了。
“还有一个可能。”米罗对伊奥叫道,“喂!大帅哥!你会不会英语?贡献几个高音听听?”
伊奥根本经不得激,一嗓子吼了起来,真就和米南达一起唱了下去。
原来伊奥是那支乐队的吉他手兼主唱。
“核嗓。”米罗说,“音色不错。”
奥林一脸失望。他们乐队显然不需要两个主唱,伊奥的性格肯定不当伴唱。
“等等。”米罗的耳朵动了动,随即窃笑,“他没低音。”
奥林仔细一听,伊奥的声音果然很难低下去,气息虽不错,共鸣不咋地。米罗幸灾乐祸,奥林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和他一起笑。那边伊奥显然猜到他们笑什么,恼羞成怒,一腔怨气全发在米南达身上,一会儿要他唱前卫,一会儿要他唱迷幻,一会儿要求必须女声。米南达沉着应战,唱了自己有把握又有一定难度的深紫、平克·弗洛伊德、苏西女妖的歌。伊奥不以为然,想让他来首嘻哈,开口正要说“匪帮”,随即改口要听恐核。
米南达依旧张口就来。
伊奥急了,要求米南达唱一首德语一首西班牙语一首——中文,没想到这土包子用七七八八鹦鹉学舌的腔调继续张口就来。
伊奥说:“《This Is a Low》,唱吧。”
这是什么?
现场安静,观众上网到处翻找,谁也没找到。
“喂,有没有道德?”米罗好不容易查到这首歌,让米南达现听现学现唱。场内观众不好评论他们哪一边更无耻,反正一边专门考是个人就没听过的老歌,一边对着电脑现学现唱直接作弊。
伊奥有些挫败,土包子学歌超快,咬字、节奏、气质模仿得似模似样,嗓子更是好得惊人。他恶意道:“来声驴叫吧。”
“驴?”米南达向米罗求救。
“约德尔唱法,有什么了不起。”米罗冷哼。
“歌手还行,鼓手来吧。”伊奥知道驴叫难不倒米南达,他一把揪住米罗的衣服。米罗面无惧色道:“好啊,这里没鼓,找个练习室?”
“一个鼓手只能靠鼓槌?就现在,跟得上我的吉他,我立刻解散乐队加入你们。”伊奥说。
话音刚落,掌声叫声此起彼伏。米罗和米南达这才发现现场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人,门口已经水泄不通。
原来这次的面试太过精彩,在场的人呼朋引伴,还在学校的学生全来看热闹了。
“认输还来得及。”伊奥挑衅。
“好呀。”米罗嗤笑,“你最好说话算话,要么加入我们,要么跪地求饶!”
伊奥的火气噌噌噌往头顶蹿,见米罗转身回到评委台,他先说了个曲子。
这次伊奥没搞小动作,选的是知名乐队齐柏林飞艇的歌。齐格林飞艇的鼓手约翰·博纳姆堪称摇滚鼓手硬指标,米罗肯定研究过他的技法,练习过这个乐队的代表作。
客气中当然少不了陷坑,齐柏林飞艇的曲子表现难度大,靠拍桌子敲鼓点就等着丢脸吧。
但伊奥不敢轻敌,前面那个卡点高手和橡皮嗓子厉害得超乎想象,这个鼓手……伊奥思索着,长得不像个好东西,性格也下三滥得很,不知有何本领。
只见米罗抬起手,左右手交叉拍打肩膀,开始打拍子。左肩声音高,嘭嘭不绝,右肩声音低,啪啪作响,合在一起很是顿挫。在伊奥耳朵里,这些不过雕虫小技,他低下头。吉他自带高分贝,拍身体对碰音浪无异以卵击石。
梆!
巨大的声响,伊奥抬起头。他以为米罗拿什么东西砸了桌面,没想到桌面上只有米罗的手掌。
硬生生拍出这么大的声音?疯了吗?
伊奥知道那声巨响代表定音鼓。只见米罗双手飞快交替拍打桌面,伊奥跟着鼓点进了节奏。现场观众中有一堆吉他手贝斯手,明白这是声音的较量,他们相互摆手,手指竖在嘴唇边,示意观众千万不要喝彩吵闹。在拍打声和电音的对峙中,伊奥不悦地发现后者竟然有些刺耳。米罗交替用手心手背制造“咚吧—咚吧”的声音,用肘部硬怼在桌面发出迥异的“哐哐”声。他不只打基础鼓点,时不时拍打肩膀和肚子,弄出更加细碎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一丝不错,听感越发丰满。紧接着,米罗的双脚动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鞋底踏地的声音有轻有重,又以更大的力度猛踢桌腿,以跳舞似的小步交换蹬地。两只手手心向上,只用指骨快速击出一组错落有致的“嗒嗒”声。这样的上下动作让米罗看上去有些滑稽,但米罗很是惬意,咬着牙享受着全身上下被鼓点带动的兴奋。在乐曲细微的间隙,伊奥听到更加细微的底音,米罗用指甲左右横刮桌面,竟然制造出一段粗糙却有质感的电流音。而后这位鼓手又开始摇摆律动,重复第一轮桌面节奏,这一次米罗抬腿碰撞桌底发出奇特的“咣咣”声。最后,米罗双手握拳,拳心高频砸在桌面,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声音如巨型猛禽拍翼盘旋,在愈发密集的拍动后一飞冲天。
“疯子。不要命。”伊奥说。
为了硬扛吉他的电音,米罗用了最大力气击打,手掌通红,膝盖和胳膊大概青肿了,伊奥甚至怀疑他的骨头是不是震断了几根。观众如梦初醒,发了疯似的为这个没有鼓的鼓手呐喊喝彩。米罗第一次遇到如此疯狂的现场,喝彩声几乎掀开房顶。尽管手掌全肿了,他的身体依旧被陌生的狂热兴奋支配着,恨不得大跳大叫,把一切砸掉。
米南达和奥林用毛巾包住冰块给米罗敷手。米罗看着米南达垂下的头,头骨圆润的轮廓,半长头发上细碎的光。打鼓的时候,所有人看着他,米南达的目光和旁人不同。旁人惊叹、艳羡、嫉妒、兴奋,米南达的目光那样平静,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过去的事物,充满怀念,仿佛一瞬不瞬、不愿眨眼,只为记住他。在他们的相处中,米南达的目光也好,声音也好,总萦绕着类似的难过,让米罗总想为米南达多做些什么。
“加入我们还是跪地求饶?选吧!”米罗全身骨头快要散架,不忘对伊奥挑衅。
“你不适合玩摇滚,你适合去打仗。”伊奥看他疼得龇牙咧嘴,从嗓子缝挤出一句忠告。



几个小时后,对伊奥这个柏拉图乐队千呼万唤梦寐以求的吉他手,米罗只想退货。
伊奥的脾气太太太太太糟了。
走进柏拉图小屋,伊奥左看右看。
柏拉图乐队的大本营面积不算大,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米南达借着快印店打工的便利,印了不少著名乐队的专辑封面贴满墙壁,米罗和奥林很喜欢。伊奥对着一张粉红飞猪的海报嘲笑道:“太蠢了。”
伊奥是雅典人,比米罗和米南达大两岁,家住市区最边缘。那里有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厂。复古乐潮冲击下,很多音乐公司大批量复刻老音乐碟片,结果碟片不好卖,一堆一堆被扔掉。年幼的伊奥捡回来一张接一张听。后来他自学吉他,打工攒了笔钱进了雅典一个音乐学校学流行乐。
伊奥对自己的经历毫无夸饰,对别人的身世嗤之以鼻。
“美其司?那你家不是很有钱吗?租这么小的地方?抠门。”他对米罗说。
“哑巴?那你有舌头吗?没舌头不会影响接吻吗?到底有没有?”他对奥林说。
“罗德岛的生意好做吗?雅典那边更适合你这种会装的。”他对米南达说。
米罗正要发火赶人,伊奥拿起桌子上几张乱糟糟的乐谱,顺手按下合成器开关,毫不见外地听他们正在修改的曲子——米罗加工了米南达那首七拼八凑的情歌,可这情歌曲调拐来拐去,太过俚俗,根本不对米罗的作曲路子,他又坚决不肯直接采样。改来改去,这歌没有起色。奥林重新整理了节奏,旋律更加上口,却又因为规整失去了原本的活泼。伊奥听了一遍就听出了问题所在,拿起笔刷刷刷改了几处,结果又过分阴阳怪气。好在伊奥有庞大的听曲量,随即想到两个专唱俚俗嘻哈的古早乐队,翻出他们的歌曲寻找灵感。
米罗束手无策。沉浸在音乐里的伊奥成了另一个人,极其专注又极其有耐性,一遍遍听听听改改改。米罗明白这个人不尊重他人,不尊重自己,唯独尊重音乐,尊重声音。更难得的是事关曲子,伊奥不霸道不暴躁,他听得进他人的想法,不会粗暴否定任何意见。
米罗想起在他们的吉他和鼓对决中,伊奥只在一开始和他别了别苗头,发现他拼命敲鼓,伊奥基本没踩效果器,只给米罗弹出一条明晰的旋律线,让他发挥得清清楚楚。
至少在音乐上,伊奥是个纯粹的人。
“你们杵着干什么呢?”伊奥毫无收敛脾性的自觉,“对了,贝斯呢?出来遛遛。”
听说乐队没贝斯,伊奥把乐谱摔在桌子上:“你们耍我呢?美其司我警告你!贝斯手不过关我立刻退队!”
米罗差点顺水推舟说您退吧,又实在舍不得伊奥那千锤百炼的技术和无所不包的曲库。犹豫间,伊奥骂骂咧咧又是打电话又是发消息,要求他认识的乐队朋友们介绍优秀贝斯手——还真把柏拉图乐队当自己家了。米罗只好和他商量,能不能尊重队友,少说点脏话。
“不脏的摇滚?你做梦呢?滚回去弹钢琴吧!”伊奥点了根烟。
“放下。”米罗沉下脸,“奥林嗓子不好。”
“哦。”伊奥把烟掐了,一会儿又烦躁说去外边抽总可以吧。
伊奥跑到二楼阳台吸烟去了。米罗一屁股坐下,用皮肉和骨头打四分钟鼓都没这么虚脱。
伊奥这个人需要驾驭,可惜米罗脑子里从来没有“驾驭”这个概念。想起古往今来那些因成员不合闹到分崩离析的乐队,又想起那些因成员太出格闹到直接散伙的乐队,米罗差点发出一声嚎叫。但是乐队解散更大的原因不是理念不合吗?伊奥这家伙竟然不那么在乎理念,不会在根本问题上与别人冲突——啊啊啊啊让他嚎叫吧。
奥林看着米罗,矜持却快乐地笑了笑,打手势表示没关系。
米南达也看着米罗,微笑道:“米罗,我觉得伊奥挺合适。”
米罗心中感动,今后就算整天和伊奥吵架,他也不会让伊奥欺负米南达。
多么美好。再后来,每当米罗想到这件事、这个想法,全世界的猪在同一秒钟飞上天空哄堂大笑,他恨不得钻进地缝继续嚎叫。
不能否认的只是当时的快乐,日子被期待占满。柏拉图乐队近乎一战成名,虽然没有视频流出,现场观众将乐队四人的表现传扬得神乎其神。更多优秀的贝斯手前来面试,米罗一个没看上。伊奥说:“喂,你看我们每天的日子像什么?四个渔夫,坐在海滩,拿着塑料桶,一桶一桶,日日夜夜,舀干爱琴海,寻找我们柏拉图神秘的贝斯手。”
“这段RAP节奏不错。”米罗说。
“你到底挑什么呢?”伊奥之前组乐队的那个贝斯手很不错,他一直想拉进来。米罗就是不干。
喜怒无常的伊奥没生气,只想知道米罗的标准。
希腊人,有音乐品位,贝斯技术,编曲能力,适配乐队成员——这样的人不好找,却也不稀奇,但米罗执意找最合适的。标准?米罗大少爷的标准就是他的感觉,直觉,也可能是错觉,不论米南达还是奥林伊奥都很清楚这一点。来,听听大少爷的言论:
“性格,性格很重要。”大少爷说。
“性格?”米南达和奥林微笑,伊奥大笑。
“没错,贝斯手,一个伟大乐队的生命线。”大少爷言之凿凿。
“高论。”伊奥说,“闭嘴吧。”
但米南达很感兴趣。尽管听过那么多专辑,米南达从不思考乐队。贝斯手是他的认识盲区,铺一层低音让曲子厚重些,摆一点走向让旋律不脱轨,贝斯手还有其他作用吗?为什么米罗如此重视?
米罗的回答完全脱离了音乐。他认为,在一个乐队,贝斯手的隐性贡献最不被重视,功能看上去最容易被替换,因此他反而是最需要乐队,也是最爱乐队的人。
因此,这个人必须有能力有情商有大局观有责任感重感情懂权衡与每个人友好和所有人相亲相爱……
米南达和奥林无可奈何,伊奥说:“高论,闭嘴吧。”
米罗坚持柏拉图乐队必然能找到这样的贝斯手。
证据一:他和米南达、奥林和伊奥的命定般的相遇;
证据二:他高尚的人格感召力和音乐品位;
证据三:他那对中了天价世界彩票发家的父母。
“你父母不是不给你钱?”伊奥问。
“很显然,重要的不是钱,是我写在细胞里的幸运基因。”米罗说。
伊奥一巴掌糊住了米罗的嘴。
没想到半个月后,米罗的歪理邪说实现了。一名叫卡贝罗的高一学生,戴着一顶鸭舌帽,背着一把吉他一把贝斯,拎着他的调音台翩然而至。
如果说伊奥是车五百斤炸药,卡贝罗简直是张五千万彩票。
不,只要还活得下去,五千万也休想让他们出让卡贝罗。
那天卡贝罗站在柏拉图小屋外敲了十分钟门。屋里音响大作,米罗和伊奥大吵特吵,听力最好的奥林坐在楼梯上练吉他,米南达无望地翻电脑上的视频。最后卡贝罗只能不请自入,奥林听到声音迎过去。卡贝罗高挑秀丽,当他推开门,屋子里的其他人停止了动作。
“你们好,我叫卡贝罗,是个贝斯手,我从萨摩斯岛过来,想找个适合我的乐队。”进来的人微笑。
米罗他们觉得卡贝罗不是萨摩斯岛来的,而是从哪方山里泉里飞来的精灵。卡贝罗希望看看乐队的实力,米罗他们早就在无数面试中培养了耐心与谦和。米南达唱了一整首歌,奥林展示他的吉他,伊奥也在中途拿起吉他配合,秀了一段高超SOLO,米罗接着打鼓,卡贝罗看呆了。
“是我一直找的乐队。”卡贝罗说。
这句话换做旁人来说,米罗和伊奥一定跳起来找茬,但卡贝罗天生具备亲切的、让旁人平静的好脾气,他对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卡贝罗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谈不上富贵。他脾气有些怪,从小不爱和人接触,只喜欢音乐,尤其喜欢学习各种乐器。他的父母爱他支持他,他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他是古典乐出身,后来迷上摇滚,尝试组乐队。在各种尝试中,他发现自己不会作曲,最擅长编曲,最适合的乐器是贝斯。
卡贝罗学贝斯的时间并不长。他给大家听自己的编曲。
空灵,大气,不动声色的沉重华贵,这些貌似矛盾的特质统一在繁复华丽的乐器编配中。
大家一拥而上,像拥护一位救世主,表示你就是柏拉图乐队命中注定的贝斯手。
柏拉图的贝斯手太难找了,卡贝罗的编曲太华丽也太适合柏拉图了,如此适配的人不会出现第二个。米南达那上天入地却无所适从的嗓子,奥林那横切竖切切个没完的爱好,伊奥那搞七搞八的风格,再加上米罗整天突发奇想,这个乐队太需要一位稳定的、强大的、包容的……简单地说,一个拉得住野鸟野马野兽野孩子的管理员。
卡贝罗了解所有乐器,了解声音间的秘密,喜欢所有排列组合带来的无穷乐趣。但他的编曲有一个重大问题,米罗最先听了出来:卡贝罗太精确,太准确,太技术流。他美丽的曲子里藏着高山密林深泉,充满了并行不悖的丰富声音,但他太过追求完美,曲子最后组合出的声音像在密林深处挂满一具、一具、又一具,一排排一列列的白骨,相互碰撞,发出美丽的晶莹的低沉的响动,就连光亮的部分也像磷火。
“你这曲子是给鱼听的?给鸟听的?给树听的?”伊奥说话不客气,但绝对准确。
“所以我需要乐队。”卡贝罗说。
完美的卡贝罗需要一个热气腾腾,鸡飞狗跳,超级市场般的乐队,他与柏拉图一拍即合。
那一天,柏拉图小屋里传出兴奋的、持续不断的欢呼。
不论后来有多少不愉快,米罗仍然承认那一天在他生命中极其珍贵。他是个怎样的天才?看看他的乐队,百变又深情的米南达,细腻又大胆的奥林,桀骜而丰盛的伊奥,还有无所不包的卡贝罗。那一刻他太满足了,他的生命似乎已经有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般的答案: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真诚、信念和坚持,哪怕遭遇困境,生活也一定会峰回路转,世界会再次为他开启,像一个巨大的礼物盒子。而米南达就是那个捧着盒子走向他的人。
柏拉图乐队正式成军,他们欢呼跳跃。米罗的朋友们带着礼物来他的小屋庆祝,有昂贵的乐器和效果器,有崭新的鼓,有演出道具。阿布罗狄也来了,订了低度数的啤酒和价格适宜的美食。米罗不断吹嘘,阿布罗狄礼貌听着。三更半夜,人群散去,阿布罗狄对米罗说:“我不想泼你冷水,有件事你注意一下。”
米罗一脸防备。
“关于米南达。”阿布罗狄说。



“容貌焦虑?你想多了吧?”
阿布罗狄说了个不怎么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名词,这是米罗的第一反应。
在他们的生活圈,随处可见有钱会打扮的富家千金和少爷,那些容貌身世略逊一筹的要么有才要么有性格要么有趣,比“好看”更对米罗胃口。
米罗甚至不明白阿布罗狄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阿布罗狄问:“五个成员四个帅哥,剩下那个平平无奇却是主唱,你觉得没问题?”
米罗真心实意认为这判断根本不成立。他们四个帅哥合唱比不上米南达随便吼一嗓子。他要做正正经经扬名后世的摇滚乐队,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流水线假人偶像合唱组合。主唱不靠唱歌难道靠脸?
“但愿。”阿布罗狄深谙米罗最爱护短,更深知米罗有些无伤大雅的多疑,他扬长而去。
于是米罗毫不意外地开始沉思。他沉思一切令他讨厌的说法,这是一种生存直觉。
米罗暗中留意米南达,当他缜密时,他的观察不会令人生疑。
后来的米罗确信:尽管当时的他和米南达不知差多少个段位,他看到的仍然是米南达未经掩饰的一面。同时他不得不感叹,米南达是个无法猜透的人,在米南达平静真实的面具上,所有人只能看到表象。
乐队成型了。卡贝罗展露才华,将那首一直折磨他们的米南达小调改了结构添了些音符,弄了个古灵精怪的编曲,伊奥和米罗各改了一两个音,几个人涂涂抹抹把词改了又改,终于出了个成品。这首歌朗朗上口也就算了,还幽默搞怪;幽默搞怪也就算了,还超级洗脑;超级洗脑也就算了,还适合各种发散……总之,一听就上口,根本忘不了,这首歌讲的是失恋,五人一致决定叫它《柏拉图失恋了》。
在这个过程中,米南达有些格格不入。
米罗、奥林和卡贝罗都是正经古典乐出身,伊奥是野路子,但从小浸淫流行如今学流行,米南达只有嗓子和听过的一堆碟片。伊奥在米罗三令五申下暂时改掉了讽刺米南达的毛病,谁都能察觉这位又会唱又会作的天才吉他手看不上米南达。米南达毫不在乎,不回敬,不冷战,不装可怜。而米罗知道米南达骂功了得,他误以为这是米南达的容人之量/心理蔑视/注重团队/见惯被刁难/为了喜欢的人忍受一下不喜欢的人,等等。说来说去,米罗太希望整个乐队完整友好。他给自己找了个最大的论据:从前他和阿布罗狄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呢?可见人和人的关系可以改变。他又给自己找了次要论据:伊奥不坏。除了脾气暴躁、口无遮拦、对人缺乏尊重、风流乱搞、虚荣爱现、不重感情、没太多道义……好吧,除了天赋和对音乐绝对纯粹的爱,米罗不知道伊奥还有什么优点。
说来也怪,尽管伊奥是这样的个性,尽管他们吵了无数次,相互讽刺甚至差点打架,后来米罗惊奇地发现,自始至终,他和伊奥没有隔阂。
伊奥不是躁狂症,不会有事没事找茬。多数时候,在柏拉图小屋也好,临时借来的免费排练场也好,乐队的气氛十分融洽。只是当伊奥随口说一个术语,他们三人马上反应,米南达明显地茫然时,米罗能感受他隐藏的焦虑。米南达请教米罗更多专业的东西,把零工辞了两个,更久地泡在地下室唱歌、学乐器、尝试编曲。但米南达很难扎实地学习声乐,他太习惯听到一首歌马上活灵活现地模仿。伊奥不客气地评价:“投机取巧惯了,不好改。”
伊奥不吐脏的时候,米罗很难开口护短。而且伊奥本意并非挑衅,倘若米罗发言,伊奥一定会大吵特吵,吵不过米罗就继续出言讽刺米南达。
好在有卡贝罗,卡贝罗很快摸透他们的脾气,经常在战争发生前以宜人的微笑和高超的情商化解。米罗也只好加倍鼓励米南达,陪他练声,教他钢琴,说些他练琴时的感悟和笑话。米南达缓慢进步着。歌艺方面,奥林和卡贝罗不太帮得上忙,反而伊奥经常一句话指出问题——伊奥说话不好听,却也不针对米南达,他对谁都一样。
但米南达仍然焦虑,焦虑并不体现在他干净的衣服和谦虚沉默的态度上,焦虑流露于他极其偶然的眼神。他看奥林、伊奥、卡贝罗,还有米罗,眼神晦暗难明,直到他用更迫切的目光看偶尔过来的阿布罗狄,米罗不得不承认阿布罗狄那混蛋真有先见之明。
现在米罗明白了:米南达只能暂时把乐队当成一个无酬有资源的机会,一份对未来可能重要的投资,一份比起其他工作还算舒服的零工。但米南达的音乐基础太差,追不上其他人;嗓音虽好,经过打听发现并不稀缺;外形和其他人有差距,真实实力(在他看来)并不能无视这种差距。
米罗最能理解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从小到大最缺的也是安全感。
他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差点失去家庭,他家里有一生病就病危的亲人。
他理解米南达害怕被替换,被扫地出门,被队友厌弃。
米罗决定以米南达的声音特质为基础搞一种不一样的风格,作为未来的主打歌,他想围绕主唱的整体风格来创作,一定能给米南达带来安全感。但是,当他和伊奥他们大谈特谈“米南达+希腊传统+摇滚传承+艺术基因”,米南达更加紧张,米罗这才想起米南达还听不懂这些理念上的东西。
米罗不希望米南达继续紧张,因此,当米南达提醒他不要忘记注册乐队的商标,他想也不想就让米南达当唯一的注册持有人。
“米罗,这是你的乐队。”米南达摇头。
但米罗打定了主意,他希望加强米南达和乐队的羁绊,也希望米南达有真正的安全感。在他一再坚持下,米南达按他说的做了。提交表格那一刻,米南达看着他,依旧是那个近似怀念的眼神。当米罗回想这个他亲自让给米南达的商标,他不认为自己当时傻了,相反,他脑子里有一番无所畏惧的不在乎:真出什么事,美其司家的律师们靠打官司就能打到对方破产。但他暂时不准备告诉家人——商人们一定认为他被米南达骗了,他才懒得找麻烦。
只有卡贝罗知道这件事——某天细致的卡贝罗提醒米罗正式发歌、比赛或者出道前,要记得注册商标,米罗顺口说他把商标给米南达了。
卡贝罗有些惊讶,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啊声,半晌才说:“可是,亲爱的,乐队是你建的。”
“是我送给米南达的。”米罗说。
“将来我们成名后,会请专门的财务和律师公平分配我们的收入。”米罗补充。
但卡贝罗想的显然不是收入,他和米罗探讨了一会儿曲子风格,说起他最近正在研究东方音乐,看了一些东方书籍,他准备给米罗说两个故事,提供一些灵感。
米罗大感兴趣,卡贝罗渊博又有趣,听他说话本身就是享受。
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仅有三岁的小孩抱着一块黄金去人来人往的集市买东西,小孩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觊觎那块黄金,没多久黄金就被抢走了;小孩长大后,无意得到了一块大贵族们买不到的玉石,古代中国人喜欢把玉石戴在身上,长大了的小孩也这样做了,结果每一个贵族都在觊觎那块玉石,没多久他被送进监狱,玉石也被抢走了。所以中国人认为贵重的东西最好藏起来以免遭致灾祸。
米罗一头雾水。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中国曾有ABC三个国家在一个叫“红墙壁”的地方打仗。B国和C国联合对抗最强大的A国。C国的一位将领嫉妒B国的谋士,要求谋士在三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羽箭。谋士非常聪明,他命人用茅草扎了二十条船,在一个魏尔伦和贝多芬无法描述的夜晚——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雾的夜晚,草扎的小船进入A国的江上营地,A国国王以为有人偷袭,命令士兵向浓雾放箭,质量极好的羽箭就这样扎进茅草船。最后谋士带着十万支羽箭回到己方军营。由此可见花大力气大价钱制作的羽箭,有可能被一条小小的茅草船带走。
米罗似乎看到眼前雾气弥漫,无数长箭唿哨凌空。他说:“这个好,可以写歌。”
卡贝罗苦笑。
很久以后,米罗想起卡贝罗当时的苦瓜脸,真想打电话痛骂对方为什么不直接说“趁审核期赶快加上自己变成双人持有”,讲什么不伦不类云里雾里的中国故事。
但在当时,刚刚加入乐队不到半个月的卡贝罗做不到交浅言深。
何况,卡贝罗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对乐队所有人抱有等值的同情、理解和距离。
更何况,卡贝罗说了也没用,那时的米罗偏爱米南达,认为米南达最真实,也最真诚。
没多久,米罗就要思考卡贝罗的小故事,当一个人突然拿到贵重的东西,他应该怎样维护?
米罗怀疑是不是他将柏拉图乐队送给米南达,导致米南达选择变成另外一个人。
通过整容手术。



也许这件事早有征兆。
征兆一:米南达一直想攒一大笔钱,他从没说过具体用途。有一天米南达结束打工,少见地失落着。原来他最近忙于学唱歌,把自己揽到的活计分包给从前一起打工的朋友,收取微薄的差价。结账时原本一直合作的甲方不知去向,他只好拿出自己的积蓄为朋友们结算薪酬。伊奥和米罗气得想去揍人,人找不到,事情不了了之。米南达情绪一向稳定,那次却一连几天强颜欢笑。几个队友决定带米南达去布拉格的音乐节散心。玩音乐的人倘若没赞助者,手头都不宽裕,四个人好不容易凑出五个人的钱,米南达不愿拂逆众人,佯装开心地接受了。
征兆二:米南达有意回避拍照、录像、检形,对一切留下正面影像的行为能躲就躲。一开始米罗没留意这件事。影像犯罪猖狂,人们注重隐私,反对偷拍盗摄,米罗四人从小到大经常被人邀请合影,心里嫌麻烦,也就想不到拍个乐队合照或录个训练视频。那天乐队在布拉格街头闲逛,米罗想起他们一伙人竟然没一张像样的集体照,提议拉街头笨头笨脑发传单的大白熊做背景拍个动态照。米南达立刻提议由他来拍。米罗这才发现米南达一直避免出镜,想起阿布罗狄说过的“容貌焦虑”,他自以为体贴地跑去买涂脸的彩泥,不再提拍照片,心里还想着怎样提高米南达的自信心。
征兆三:米南达不想一夜成名。尽管他们已经做出了《柏拉图失恋了》,手头有一堆小样和片段,网络也好,罗德岛无处不在的酒吧夜店音乐HOUSE也好,大大小小的音乐公司也好,想演出想出名想宣传不难,已经有几个工作室托人联系米罗和伊奥。伊奥看不上小模小样的公司米罗也不喜欢小打小闹,他们希望有个独特稳定的风格后再找个最好的机会。奥林和卡贝罗无可无不可。米南达的态度值得玩味:他明明最想通过乐队赚钱,也认识不少夜店老板和DJ,但他从不提演出。当米罗提出唱几个短场补上米南达的亏空,米南达无比真诚地说:“米罗,你不是还没想好我们的风格?我也希望我们一出场就是最好的。”
米罗非常感动,他们果然是对方无条件的支持者。
雅典娜释迦摩尼耶和华,呵呵呵呵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回想柏拉图乐队,米罗最介意的不是他亲手送出的商标所有权,而是他本人在“柏拉图乐队”这个庞杂的概念里,貌似无比重要,其实可有可无。他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可是,米南达也好,伊奥也好,奥林也好,卡贝罗也好,每个人都能证明他们是对的,毕竟结果只有一个——脱离米罗的想法,柏拉图扬名立万了。最麻烦的是,平心而论,米罗也怀疑在所谓的“风格化”中,他起哄居多,作用有限。他也不知从小培养的平和理智的音乐素养,一进入流行领域怎么一下子变得眼高手低,狂妄地认为自己在创造一种空前绝后的风格。他自豪《柏拉图失恋了》发挥了希腊语的悦耳,但这是不够的,他们的音乐必须体现深沉的希腊文化。
有时候米罗怀念他十三四岁时极度膨胀的自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拉住个队友就要不间断地夸夸其谈。他说米南达的声音有古希腊的感觉,令人沉迷不已,一定要以古希腊的形式加以表现,米南达只好说:“可是,米罗,摇滚不是从十八?十九?十七世纪的节奏布鲁斯开始的?古希腊有摇滚吗?”
“我说的是感觉!声音里的感觉!”
“可是,米罗,古希腊的艺术核心,——不就是悲剧吗?”卡贝罗说。
“对,就是这样!是命运,是悲剧,是梦想的破灭,是孤独,但正因为这些东西,我们才会感动。而且我们必须设想民族性乐器发挥的作用,还有传统音乐形式的发掘和传统文化的再利用。”他说啊说,其他人微笑着听啊听,最后伊奥说:“明白了,二十个里拉二十把风笛三十个管十个手鼓若干各式各样古琴再加点羊皮牛皮鱼皮乐器,最后加入我们乐队的吉他贝斯鼓和米南达——你要的希腊化摇滚交响乐。”
米罗郁闷极了。
乐队氛围很好,卡贝罗按照他荒诞不经的胡扯试着编曲,伊奥弄来一些老牌希腊乐队采样。就算后来找到一点似是而非的门路,柏拉图乐队成名靠的是米罗的胡扯和几个十几岁男孩的误打误撞?
不,靠米南达那张脸。
一张改头换面、完美衬托天籁之音的天使脸庞。
事情非常突然。
有一天,米罗的朋友送了张特别邀请卡,建议他带着乐队参加三年一度的欧陆ROCK摇滚新人大赛。
对还在一团乱麻中挑三拣四的柏拉图乐队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欧陆ROCK,举世闻名的摇滚大赛,创立者是上世纪的摇滚之王麦克罗伊。
麦克罗伊是摇滚界的传奇,他以非洲味的摇滚歌曲冲击平庸的时代,唤起人们对音乐对生活的激情,留下几张经典专辑。他倡导和平,曾拿过诺贝尔和平奖,深得乐迷拥护。此外他还曾加入著名的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是十六届雅典学派首席。
为了提拔优秀的摇滚新人,鼓励更多原创作品,麦克罗伊三管齐下,成立以他命名的摇滚基金会,用摇滚巨星的收入买房买地建音乐学校,又创立了号称“摒弃一切商业”,只为扶植摇滚新秀的欧陆ROCK。这个比赛力求权威公正,杜绝利益输送和评选黑幕,只评奖,不签人,历年来走出过不少知名乐队和摇滚巨星,具有世界影响力。
尽管赛程奇葩,丑闻百出,官司不断,举办了数十年的欧陆ROCK仍是年轻的摇滚乐人心目中最佳的成名跳板。今年是欧陆ROCK的举办年,但比赛只接受平均年龄二十五岁以下、注册两年以上、没签公司和经纪人的乐队报名。
就算垂涎这个机会,柏拉图乐队也只能等三年。
谁也没想到还能走后门。
已经去世的麦克罗伊当年为欧陆ROCK设计了从资金到流程再到监督的一整套规则。随着比赛名气一年比一年大,负责提供资金的基金会、负责监督的律师团队、负责赛事的组委会各自营私舞弊,参赛乐队为了出名无所不用其极,各个唱片公司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不断钻空子,不少商人贵族也试图搂住这棵摇钱树。ROCK像个摇摇欲坠的大雪球,靠着往届成名选手和乐迷支持,靠着麦克罗伊的母校雅典娜公学院大学部、高中部不断派出法律、技术、艺术管理甚至舆论人才坐镇,堪堪维持比赛延续下去。
特别邀请卡就是这种角力的产物。
ROCK组委会有当年麦克罗伊亲自挑选的老班底,也有历年不断吸收的新员工,负责运营比赛前前后后一切活动。有些委员既想维护比赛的权威性又想发财,绕过麦克罗伊的规定巧立名目,每届比赛送出一张或几张特别邀请卡,名义上“给独具特色、不可错过的乐队一个特别的机会”,实际上方便隐性赞助商塞人。因赛程漫长、赛制严格,这些被塞进来的乐队大多翻不出水花,赛场内被各个参赛队孤立,赛场外被乐迷讥讽。几届比赛下来,特别邀请卡没被废除,只是成了烫手山芋。
因此,米罗接过来毫无心理压力。他不认为自己走后门,这明明是更大的挑战。
大家非常兴奋,没想到第一场海选比赛米南达失联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米南达带着歉意说:“抱歉,我去做了个……面部调整手术。”
整容?
米罗第一次发现他根本不了解米南达。
米罗对整容没偏见。身边好些朋友酷爱研究人体高科技,阿布罗狄和女孩子关系好,有些不自信的女孩做些小手术小填充,他们还会从男性角度给些建议。但当米南达和这个词扯上关系,米罗心里空落落的,想起阿布罗狄说的“容貌焦虑”,想起米南达看着他们,特别是看着阿布罗狄的眼神。
好在ROCK海选阶段要求不严,只卡技术。米罗拉来唱歌尚可的阿布罗狄做临时主唱,几场海选赛靠乐队配合顺利通过。ROCK赛前期没有录制,禁止比赛视频流出,全靠评委打分决定复赛资格,米南达的缺席对他们没太大影响。
那段时间米南达脸上贴着高低不平的敷料,住在柏拉图小屋二层专心听歌,学习英语;好心的奥林主动同住,照顾米南达的饮食起居;伊奥有时冷嘲热讽,有时催促赶快拆线;卡贝罗安之若素,只要嗓子好,他不在乎主唱的长相、出身、性格、脑子有没有问题——大概也不在乎对方是人还是动物,是地球的还是外星的。
米罗多少有些回避,米南达目光惴惴,小心观察米罗。从前米罗认为朋友间应该推心置腹,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足够豁达,能理解朋友们不那么讨喜甚至不那么光明的心思,毕竟他追求“真实”。现在米罗进退两难。他不能从“想变美”这个行为里解读米南达的性格,看到乐队其他人帅的帅俊的俊,自卑得只好整容?希望乐队在外形上更好包装?为了自己的人生更有优势和资本?米罗想听米南达的答案。可是,逼迫朋友说不愿透露的心事,难道不是友情上的霸凌?最重要的是,整容技术再发达,依然有许许多多后遗症,倘若米南达贪多冒进大改特改,会不会影响他的健康、他面部的支撑组织、他的声带和发声?
体贴的卡贝罗察觉到米罗和米南达之间的尴尬空气,也察觉了他的担心。卡贝罗将一个人类头骨模型放在米罗面前,让他抚摸圆润的头骨,讲了些含蓄深奥模棱两可的解剖或整容知识。米罗两手拍着那个骷髅,从一堆客客气气的隐语中概括出中心思想:米南达骨骼比例好,所谓整容只是各个部位的微调,只要医师审美好技术好就不会影响健康。
伊奥刚好路过,见他们两人四手有节奏地拍着骷髅头,一个老神在在,一个神色郁郁,笑得打跌,凑过来跟他们一起拍头骨。四拍子变成三拍子,六只手你一下我一下。伊奥说:“你们闹鬼呢?通灵呢?求预言呢?放心,米南达能让自己吃亏?”
米罗无言以对。他惊觉自己对后半句话毫不疑惑,米南达能让自己吃亏?原来他潜意识里对米南达的判断和伊奥说的一模一样。可是,米南达处在贫瘠艰难的生活中,吃亏如何生存?
米罗在商人家庭长大,早就习惯“不吃亏的人”,他自己也有精明甚至自私自利的一面。米南达的表象和本质他全能接受。
米罗等米南达坦白,米南达等米罗质问,他们一直拖拖拉拉。
“鼓手错拍子,还比不比赛了?”伊奥说。
米罗这才发现自己错拍了,拍到卡贝罗的手,节奏全乱了。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一个乐队的鼓手吉他和贝斯围在一起你拍一我拍一敲骷髅,这是什么?闹鬼?通灵?求预言?
米罗灵光迸发。也许他们可以参考希腊神话故事、希腊古典戏剧风格、现代希腊音乐和复古乐派,将这些元素加入到摇滚中,配合古乐器和华丽唱腔,弄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歌曲。此番夸夸其谈收获伊奥的首肯和卡贝罗的拥护。这时,一封邮件抵达乐队邮箱,复赛通知到了。
复赛与一团散沙的海选截然不同。入选乐队必须敲定唯一阵容,填写繁琐的报名表。入选的二十三支乐队将在希腊克里特岛进行长达三个月的比赛,前期全封闭,后期半封闭。选手除非淘汰与事故不能离开比赛基地,不得私自发布比赛信息和物料,一旦违规直接立刻剥夺比赛资格……总之,比赛力求切断一切利益输送和流量裹挟,提拔新人,公平公正,传递真正的摇滚精神。
米罗却认为它快完蛋了,伊奥骂了一句脏话。
不说附件里包括乐队报名表、个人报名表、参赛志愿调查、成员个人履历表在内的足足二十张各类表单,只看乐队报名表的必填项:音乐风格。
把音乐分门别类还要加上文字阐述风格特点?米罗知道比赛已经背离创始人“推广摇滚”的初衷。
但风格必须填写,根据网络上查到的经验之谈,常驻评委以“风格创新”为己任,风格越怪越有优势。米罗想到他们刚才议论的希腊酒神祭,顺手填了个“酒神迷幻”。
酒神迷幻是什么?鬼知道。
没想到报名表发过去,组委会立刻发来官方确认书、住宿和赛程安排、参赛合同和一句不知真假的亲切问候:“酒神迷幻是个引人遐想的名字,期待各位带来惊喜。”
众人看着桌子上的骷髅头,墙壁上的飞猪,米南达缠缠绕绕的脸,心情十分迷幻。
幸运的是,比赛时间刚刚好。经过三次精细手术和保养,米南达的脸终于毫无瑕疵,投入使用。
大家围着米南达上看下看,伊奥小心地戳了戳那吹弹可破的面皮。
“很好,有了这张脸,我们已经是世界第一的摇滚乐队了。”伊奥说。
大家忙问原因。
“翻翻摇滚名人堂,哪支乐队有这么多帅哥?古往今来,我们平均颜值第一。”伊奥说。
大家凑趣似的活跃气氛,管他比的是什么,先拿第一再说。
米南达终于笑了,他将以柏拉图乐队正式主唱的身份登上克里特岛,按照赛程逐渐出现在大众视野。
米罗看着那张天使般细致、白净、真诚又纯美的脸,前所未有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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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4-08-12 09:37
十一

米罗的朋友们包了游轮冬游地中海,顺路(也可能特意)将乐队五人送到克里特岛。
克里特是个大岛,有迷宫区、名胜区、游览区和居民区。麦克罗伊在岛屿高处买地,建立音乐学校、私人摇滚博物馆、欧陆摇滚基金会办公楼、声音实验室和一些与音乐相关的私人研究所。接下来的三个月,这里是绝密地域,屏蔽网络电话信号,参赛者和工作人员凭生物标识进出。
米罗的行李不过背包和乐器,卡贝罗的东西多些,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和各种材质、各种样式、各种用途的帽子,装了好几箱子。再看正要进入比赛区的其他乐队,大包小包,大车小车,有的推着专业的布景打印设备,活像要拍电影。
“组委会只看创意和实力,设备高级还是简陋,不在他们的评定范围。”引路的志愿者安慰他们。五个人左看右看,他们何止简陋,几乎是参赛队里最寒酸的,没队服没队徽没队旗,难怪志愿者一脸怜惜。
怜惜的对象也许是米南达。米南达戴着假发,用巨大的口罩和墨镜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又跟卡贝罗借了个帽子再盖一层。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上去怯生生的。
米罗本来担心米南达沉浸在自己的天使面孔中无法自拔,整天照镜子。没想到米南达不看镜子也不看队友,整天低头,任由假发挡着眼睛,只露出秀挺的鼻梁和红嘴唇。从罗德岛到克里特岛,米南达不摘墨镜口罩,全程躲着游轮上的公子小姐。
伊奥说:“上岛了!你准备打扮成跟踪狂然后上台唱歌?刀子白挨了?”他说着就去摘米南达的帽子,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米南达看着瘦弱,体力奇好,伊奥根本跑不过他。
正闹着,有人叫奥林的名字。
米罗闻声看去,身后走来一支穿统一队服的乐队。戴眼镜的斯文队长做了个自我介绍,原来他们是奥林以前加入过的孤独者乐队。年轻气盛的主唱语带讽刺:“奥林,听说你去了米洛岛公子组的新乐队?刚成立的乐队就能进ROCK?拿了特别邀请卡?有特权真好,难怪你当时说也不说就离队。”
米罗迎上去。卡贝罗想拉他,米罗摆摆手,客气地和对方打了招呼,说明乐队招人情况。等伊奥和米南达打闹回来,米罗已和对方相谈甚欢。
事后卡贝罗对米罗说:“亲爱的,没想到你有这么可靠的一面。”
米罗没多想,他不爱吹嘘自己跟着父母见过不少场面。他没能就卡贝罗的评价继续思考:在四位队友眼中,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米罗为此愤恨过,伤心过。很久以后,他认为他也有很大问题。
他们五人一天到晚泡在一起,米罗谈音乐谈曲子谈罗德岛地下摇滚圈八卦,他评论美国拉美欧洲亚洲的流行乐,掰着手指细数美系摇滚有名无名的优秀鼓手。但他回避他的家庭,他的教育,他在宴会上见到的名人,他听到某作家某明星某音乐家说的某句话,他的三十多辆跑车的性能……他不希望这些话造成朋友间的壕沟,这种回避也许才是真正的轻视。
米罗没有答案,他和米南达之间横亘着漫长的沉默,沉默是为了避免真实还是避免欺骗?
但在某些时刻,是米南达让米罗明白什么是他心目中的友情。友情不是概念,是一种实实在在能够触摸的心情。当米罗回想米南达不愿摘下遮在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不论这个行为是真实的亦或装可怜引他同情,他依然为米南达难过。当他看到暮色中的奥林面对前乐队的指责,他同样难过。
更难过的是,他们不需要他的难过。
比赛区设在麦克罗伊建造的校园:几栋不高的教学楼、游泳池、食堂、球场、体育场、溜冰场、树林、山坡、宿舍,一应俱全。麦克罗伊设想的小众音乐学校建了一半就叫停了——罗德岛的音乐学校遍地开花,谁会离开音乐土壤跑到温室里学习?后来这里成为比赛基地、研习所短期课程教室、岛外社会机构培训和实景电影租用地,人们仍然称它为“学校”。这里的建筑夸张变形怪异颓废,白天看像个古怪的废墟,晚上看像万圣节闹鬼。一群群选手乔迁似地走进宿舍楼,宿舍楼内部有玻璃穹顶和艺术天井,高低错搭,横看竖看都不一样,房间也不规整,除了隔音没多大优点。
每个乐队配备两个标间,柏拉图乐队根据钱包余额多订了一间。米罗独住练鼓,伊奥和奥林共用一间练吉他,另一间由米南达和卡贝罗同住。刚放下行李,志愿者就催促他们去见音乐老师。米罗看了眼教师名单,竟然全是来自维也纳、雅典、奥斯汀、伦敦、罗德岛等地的流行音乐教授。伊奥问:“正常情况下应该请些制作人、音乐总监、歌王歌后,这比赛搞什么?”卡贝罗也说:“全程不邀请商业公司参与,这里像个音乐学校。”
米罗倒是一下子明白了比赛种种看似违背常规的安排:海选选出有音乐天赋的年轻人,比赛过程中给予选手正规高质的音乐启蒙教育,摒弃商业干扰保持年轻人的人身和音乐自由,也保证他们对未来的选择权。
这是个特殊的音乐学校:给那些未被商业选中也未能得到良好音乐教育的人提供一个选择平台,来这里的人在优秀导师的指点下、机构历年经验的传授中、赛题的多种尝试后,以及与不同选手的碰撞间,丰满自己的音乐理念,了解更多音乐可能。而后,想赚钱的人可以利用从比赛获得的名气签公司出道,想深造的人想必也能得到导师们的照顾。
麦克罗伊以摇滚为钥匙,为那些兼具音乐懵懂和表达自觉的天赋者打开广阔世界的大门。
米罗一向对麦克罗伊的黑摇滚兴趣不大,他看着手里印有麦克罗伊头像的统一选手服装,突然觉得亲切。
可T恤本身就是夸张的符号,教授的个性不尽如人意,有的挑拣学生有的接受礼物。一位教授带两三支乐队,十几个学生。仓促见面,彼此既无了解又没有沟通时间,没几分钟教授和学生就为音乐室的分配吵了起来。
高级音乐室分布在两栋教学楼内。音乐室有舞台、录音、制作、视听种种功能,靠一整套智能系统维持所有设备运作。米罗家的米洛岛没有一个仆人,靠类似的智能系统维持岛屿的生态、气候、建筑、家居、船坞、机场和治安。系统过于高级,按时交高额使用费能正常运作,想省钱就容易出问题。基金会也好,组委会也好,显然没对比赛基地上心,音乐室有的漏音有的设备故障有的被雨水洇了大半个屋顶皮,只剩几间勉强能用。
柏拉图乐队和另外两支乐队一起被导师带进一个墙壁有裂缝的音乐室,带队导师注意到米罗的家世,对他很是关怀,米罗一时竟感到羞愧。
好在导师没有一味巴结,而是组织他们看海选录像,了解每一位选手的表现和特点,而后选定几首流行曲目,让主唱们去音乐室自带的舞台区进行个人能力展示。说这些时,随和的导师和大家一样坐在地板上,他说:“志愿者提前打印了谱子,需要的同学去电脑那边取。”
只有几个人起身拿谱子,米罗这才发现多半人不会读谱。
也对,半数选手不是夜店出身,就是社会混混,几个人懂谱子?
米罗顿时低调,只拿了两份乐谱。
结果伊奥说:“你怎么只拿两份?”哒哒哒又去拿了三份。
考虑到比赛期乐队对外形象,这兄弟给不太会读谱的米南达也拿了一份。
一屋子选手明里暗里看他们。伊奥不明所以问:“怎么了?他们为什么看我们?”
米罗米南达卡贝罗奥林同时用乐谱挡住脸,低下头紧咬住嘴唇。
紧接着,米南达第一个笑不下去了。几个选手恶意起哄道:“柏拉图乐队的主唱上去唱吧!我们学习学习!”叫场和嘲笑声此起彼伏,米罗恍惚自问他们究竟身在罗德岛哪个夜店。
此时的米南达却不是夜店的米南达,口罩遮脸,低头不语,瘦弱的肩膀缩得很明显。
“你怎么了?这首歌你不是挺擅长的?”伊奥说,“快把口罩摘了上去干翻他们。”
卡贝罗柔声细语,奥林打着手语,米南达更紧张,缩着的肩膀看上去完全僵硬了,动也不敢动。米罗不知道他害怕什么,那一刻米南达僵硬的肩膀抵住了他们之间的透明隔膜,隔膜变硬了,玻璃一样碎掉了。米罗认为自己看到了米南达最真实的样子。假的也没关系。
许多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挤在喉头,米罗不知该说哪一句。他看到米南达身边一脸担心的奥林,灵机一动,一只手按了下米南达狠狠握住衣摆的手。米南达凝视他,软弱而恳求,像濒死的病人遇到医生。
米罗的双手飞快地比了几个动作,他的手语不标准,但米南达懂了。
米南达站起身,不急不迫走上那个三级台阶的小舞台,接过志愿者递来的麦克风,摘下口罩。
一室寂静,敌意瞬间消弭。
米南达将手中麦克风卡上支架,动作闲适,神态从容。
“柏拉图乐队,主唱,米南达。”
细密微卷的金发垂在他完美无瑕的颊侧,米南达不再遮挡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想要抓住一切的眼睛。
那一刻米罗没有惊艳,没有怀疑,没有焦虑也没有持续多日的陌生疏离。
当高亢的声音如天使强壮雪白的翅膀,拍打狂风骤雨直冲光明乍现的天际,当他与舞台上的米南达对视,米罗脑海里反复回荡刚刚用手语说的那句话: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十二

后来就是那场令所有歌迷津津乐道的比赛。
那些线上和线下比赛至今让人热血狂飙,米罗飚的不是热血,是血压。
米罗的人格一向在睚眦必报和极度豁达间切换。当他彻底放下往事,当往事不再刺伤他,他耿耿于怀的只是情绪。当他发现自己明明全情投入过,却再也回忆不起那时的激情澎湃,像一颗尘埃想起曾经的火焰,他怎能不怀恨不气恼。
究竟是他和他的乐队走向了两个世界,还是他们一开始就不在一个世界?
为什么两个世界都是真的,凑在一起全成了假的?
米罗想回忆一路爆冷的优越感,令全世界尖叫的获得感,一次次突破难关的蜕变感,和队友同心协力的亲密感。
结果它们成了抽象的东西,不再作用于他的大脑、血液、毛细孔、细胞。它们彻底死了,被他偶尔的怀念炮制为一朵永生花。
欧陆ROCK,举世瞩目的摇滚盛事。
依托摇滚之王麦克罗伊亲自制定的原则,雅典娜公学院的科技,欧陆摇滚基金会的运作,这个被争议、丑闻、内幕、官司、诋毁和赞美笼罩的赛事依旧是全世界摇滚歌迷的庆典。极其少见的去商业性和极度严格的比赛规则,鲜有耳闻的新秀乐队,灵感激情的音乐实验,火花四溅的比赛,碰撞式的、不输体力赛事的竞技感,令人沉迷不已。
整个赛程分为四部分,包括一场痕迹赛,两场风格赛,三场实力赛,四场淘汰赛,全世界网络同步播放这些比赛。三个月时间,选手们面对精心挑选的音乐教师,风格各异的优秀对手,紧张刺激的竞争,他们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灵感,有些乐队的参赛作成了代表作,有些选手后来的创作水平再也达不到比赛时的高度。
当然,没有几个人愿意再承受一次比赛时的巨大压力。
米罗也受不了,那时每天密集构思,精神紧张,毫无方向。
欧陆ROCK规定所有乐队在两周内完成痕迹赛曲目和第一场风格赛曲目的录制。
痕迹赛顾名思义,要求参赛乐队从过往原创作品中选一首没在网络和公开LIVE上演唱过的歌曲参加第一轮网络投票赛。其他乐队只需拿着自己最得意的未公布作品走进岛上的专业录音棚,米罗他们却犯了难。别的乐队专门为痕迹赛打磨一首优秀作品以求一鸣惊人,他们手头只有一首《柏拉图失恋了》和一些半成品,质量不可同日而语。
更糟的是,针对拿特别邀请卡参赛的走后门乐队,欧陆ROCK制定专门规则:为公正起见,特别邀请的乐队将在第一场痕迹赛中享受特别待遇,实时扣掉百分之十的网络点击。
比赛还没开始就掉票,让乐队五人无奈,也让其他乐队给了他们一点幸灾乐祸的好脸色。
风格赛同样顾名思义,要求参赛乐队创作自己的风格之作。欧陆ROCK的风格赛要求一届一变,没有重复。组委会主席通过音乐室的大型屏幕对所有选手宣布:今年的要求很简单,参赛乐队创作一首歌曲,完整阐释他们在参赛表格上填写的风格。
柏拉图乐队五人当即傻眼了。
他们填的是什么来的?酒神?迷幻?这是什么东西?
同一音乐室的另两支乐队集体跳脚了,原来乐队们为了吸引评委注意,填风格时纷纷绕开传统的金属、核、朋克等等名词,生编硬造。正在跳脚的两支乐队一个写的是“火星尘埃”,另一个更找死,叫“真空电音”。
米罗和伊奥笑得惊天动地,压力顿时少了一大半。
好脾气的导师劝大家不要着急,反正着急也没用,不如好好上课:“主唱们先来唱歌!”
小舞台降下隔音玻璃就成了简易录音室,负责任的导师要求十几位学生每天抽空接受一次专业指导。选手们本要去忙各自的事,见米南达第一个走进录音室,谁也没动。
“亲爱的,有句名言说:一根杠杆能撬起地球。我猜这杠杆一定是美貌。”卡贝罗小声和米罗咬耳朵。
米罗心领神会。他身边常见才貌兼备的艺术品和脑壳空空的花瓶,明里暗里的自我炫耀,烦恼、抱怨或检讨自己受欢迎是美貌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米南达全然不同,他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大美人”而扬眉吐气,没有沾沾自喜,对那些选手教师志愿者保安工作人员的大献殷勤,他既不受宠若惊也不恃宠而骄。除了“顶级美貌”这件特殊外套,米南达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更自信了。
米南达能放能收的强大声音搭配他无穷无尽的体力和肺活量,时而海洋般澎湃时而海妖般魅惑,这声音本就能激发满堂喝彩。从前的米南达接触了太多搞音乐的人:和音乐沾边的老板,以音乐为生的DJ和乐手,懂行不懂行的客人,蹭课遇到的老师。他无法在褒贬不一中确定自己的实力。
现在好了,米南达直接以美貌统一听众审美,反正大家一定会冲着他的脸听歌。
米罗想起一种哲学观点: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谬。
米南达开始唱歌,导师忍不住拍手打着拍子。
不知该说米南达谦逊,还是说他有深不可测的自知之明。当音乐室的其他主唱还在跟导师耍脾气闹别扭,米南达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哪里起得不对,哪里位置不对,哪里唱大点哪里开小点,哪里的对比太生硬——导师说什么,米南达改什么。他愿意用天籁般的嗓子服务导师的声乐偏好,哄得导师左眼写着“孺子可教”右眼写着“未来巨星”。
米罗认为米南达太没有艺术个性,如此优秀的嗓音条件,难道要当个没有自我的唱歌机器?也不用太担心,比赛后他们有了钱,可以系统地让米南达补补音乐课程。
这时导师说:“声音向鼻腔后面靠一点,不要太实。”
米南达准确地重唱了一遍,导师拊掌微笑。
米罗身侧的伊奥冷笑一声:“生殖器舔多了,唱的每个音都像出来卖的。”
“自己选的乐队,看不上主唱?要不要考虑另谋高就?”米罗撂下脸。
“哟,赶人呢?”伊奥嘲讽,“我看不上这种唱法,没错。你呢?现在的他是不是你当时看中的主唱?”
米罗无话可说。没错,他肯定不喜欢一个绝对迎合市场迎合听众的主唱。
“总不可能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米罗只好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宽容,特别谅解,特别尊重别人?既然如此,我既没只骂他一个也没拖乐队后腿,他想做就做,我为什么不能想说就说?双重标准。”
“有必要说得那么难听吗?你不能改改?”
“实话实说为什么要改?你说的,‘不可能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对乐队很满意,我的选择不像美其司少爷那么多,不准备另谋高就。”
米罗正准备开骂,门外一阵嘈杂,大骂声不绝于耳。卡贝罗快乐地拍了下手说:“有人吵架,我们去看热闹吧!”
卡贝罗拉起米罗,伊奥拉着奥林,四个人马上跑出去看热闹了。
柏拉图时期的往事就这么幼稚,毫无水准可言。说来他们是平均年龄最小的参赛队伍,可不就是几个小毛头?
门外,一群选手正围着志愿者叫嚷,焦头烂额的志愿者不断解释。一问原因:又有两个音乐室的监听设备出了大故障,工作人员准备将里边的六支乐队塞进其他音乐室。
“一个教室四支乐队?”米罗跟着众人一声怪叫,回头看身后的音乐室。
音乐室其实不小,有舞台区声控区影音区练习区和休息区,但三个乐队加一个导师一堆乐器,着实拥挤不堪。而且,发起者麦克罗伊留下明确规定,登岛乐队不只要有全天候指导的带队导师,还要有古乐器老师、现代乐器老师、练耳练声老师、形体训练老师、音乐制作老师、音乐史讲习老师……各种专题课程老师有的通过影音区的公屏为所有乐队上课,有的亲自去各个音乐室现场教学。于是,上课、指导、创作、排练,音乐室像个自由市场。谁看到这种状况不惊讶这比赛竟然还办得下去。
米罗跑到电脑边调出一张表格。
这是米罗和音乐室另外两支乐队商议妥当后制作的时间表,包含课程、练习、设备使用时间、随机指导时间、讨论和值日,兼顾所有选手的需求。米罗建议大家在遵守表格的基础上,尽量互通有无。他教大家读谱子,对“火星尘埃”和“真空电音”献计献策,帮两个乐队找思路。几天下来,有些音乐室还在为设备的使用时间争执不下,米罗这一间的氛围越来越好。
米罗认为只要把表格改得复杂点,再增加一个乐队的安排就行。他专心算时间排时长,伊奥说:“等他们来了你再弄吧,先出去走走。”
“去哪里?”米罗问。
“去构思。我们去山顶看海吧?”米南达商量。
米罗敏感的神经察觉了事情的不同,米南达四人隐隐约约达成了某种“一致”,不需要商量,他们就对某件事做出相似反应。那些反应不是对环境、对突发状况的随机应变,而是隐秘地拧成一股暗流,轻轻推一下米罗,让他歪点方向,朝着他们希望的地方走。
米罗处于一个怀疑的年纪,不愿怀疑他人导致过度自我检讨,怀疑自己又导致尽量美化他人,于是他的大脑自觉将这种异样感解释为认知差异——他应该遵循队内民主,尽量公正,不能让所有人对队长言听计从。
何况他们的担心有错吗?
米罗小小地叫了一声,他差点忘了正事。
他们需要录制的两首曲子,痕迹曲陷入队内争执,风格曲尚未按出一个音符。

十三

没有作品就谈风格纯属本末倒置。
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有座著名迷宫;现实世界里,克里特岛上的所有参赛选手陷进风格的迷思,乱麻般的思维、无厘头的尝试和自命不凡的钻牛角尖,像一座巨大的音乐迷宫。
没人能帮他们,高端的局域信号屏蔽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审核设备能准确区分曲子是人为创作还是AI创作,能够出入校区的客座教师被全程跟踪录像,组委会每周只给选手十分钟与外界打电话。
很多选手骂欧陆ROCK是个集中营,就算岛外出现丧尸外星人世界大战,他们也只能蹲在校区冥思苦想。
即便如此,作弊事件依然层出不穷,欧陆ROCK巨大的名利诱惑足以让部分选手心存侥幸。一到比赛期,校区外的旅馆民宿海上露营地挤满大大小小的音乐公司经纪人、厂牌代理、猎头星探、记者歌迷。有些选手混进比赛只为当大公司的眼线,他们私下与其他选手谈买卖谈签约……短短几日,竟然有三个人找米罗和米南达明示暗示。
米罗怀疑那些集中营措施全是被逼出来的。
多数选手头脑清楚,拒绝这种赛规明令禁止的私联——谁也不知道猎头是真是假,违规的代价他们暂时付不起。
米罗不介意这些,岛上设备折旧虽然严重,但乐库、采样库、制作室、乐器室、声馆应有尽有。还有个小而全的摇滚博物馆,里面有各个时代乐器的复制品,有各大厂商提供的高级吉他贝斯鼓机键盘,足够支持选手们或复古或新潮的尝试。
所有选手追求风格,鼓吹风格,要在海洋的柔风和头顶的蓝幕上生造一种风格。
风格是什么?米罗说:“风格就是我独有一个东西,别人没法模仿,我就不会被人取代。”
“说得很好。知道你是高级货,快想那是什么东西。”伊奥说。
伊奥从不藏着掖着,他直来直去的某些评语,是米罗认识那个时期的唯一钥匙。
米罗是初期柏拉图乐队第一个与“世界”挂钩的人,他做出过风靡世界的小曲子,从小到大浸润最高级的音乐环境,加上本人的天赋,他的乐感、品位、视野和直觉,在那个环境和年龄层,几乎无人能及。
队友们想要在毫无秩序的混沌中突围,必须依靠米罗的判断。
可惜米罗的作用只是一把钥匙,打开出口后,分岔无法避免。他们无法赞同米罗的每一个决定。例如五个人共同选了《柏拉图失恋了》做痕迹赛曲目,四个人想改编曲,让整首歌更洗脑更有噱头。
“它会变成一首烂大街的口水歌。”米罗坚决反对。
“说得没错。闭嘴。我们要扣一成点击,排名怎么办?”伊奥说。
米罗知道吸引点击和争取排名的重要,但欧陆ROCK不是一个商业赛,它大费周章,为的是选拔真正有才华、有态度、有风格的新秀乐队。他们有实力有作品,痕迹赛不涉及淘汰,排名低又怎样?他们应该一场一场固定风格,反过来培养听众的听觉习惯。
“你能滚回你的学院派弹你的老古董吗?”伊奥讽刺。
米罗,我们的对手非常优秀。奥林打着手语。
“有时候要考虑权宜之计。”卡贝罗劝说。
但谁能争得过米罗,他说理论一套接一套,说歪门邪道更是一套接一套。奥林的手语跟不上,卡贝罗的反驳被歪曲,伊奥气得要打架。米罗乐功深厚骂功更深厚,除了米南达,他还没见过比自己更能骂的。
山坡上,海风一阵阵吹过,他们闹累了就坐在路边看着大海发呆。
爱琴海特有的海天相接,白天看上一眼便会心旷神怡。此时临近黄昏,落日燃金,壮阔的橙红色云霞压向黯淡的海面,咸味的海风徐徐不断,远处的岛屿像拜伦诗里的希腊古瓷片,放大,再放大,露出水面的部分呈现柔软又坚硬的古朴质感。
米罗托着腮,自言自语:“伟大的作品其实就是大浪淘沙,去粗取精。”
“为什么?”身旁的米南达突然问。
米南达和他一样盘腿坐着,胳膊架在膝盖上,手支着脑袋,皱着眉,努力思考似的:“为什么要把粗俗的去掉?”
这个问题很普通,却完全不在米罗从小到大的教育里。米罗的世界有太多优秀的人,优秀的事物,优秀的作品,他追求和被给予的都是些最好和更好的东西。
“为什么呢?”米南达的声音低沉,迷惑,还有一丝伤感,“为什么想要伟大就要摒弃渺小,说起繁荣就要无视贫穷。为什么有了精致的东西,粗俗的就不值一提?地球上最多的是伟人吗?是精英吗?难道不是像我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人?在我住的街区,房子按照旅游条例把外墙刷上漂亮的油漆,路过的游客永远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床铺上面有床铺,地下室下面有地下室。伟大的音乐难道就是我们永远住不上的房子,开不了的车子,进不去的太空船?就算我们肮脏、下流、俗不可耐,我们也想在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放松自己的时候,想到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爱人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歌,没有复杂的曲式,没有文绉绉的歌词,没有拉扯机能的声音要求,不需要特意去学、去记、去琢磨。我们骂人发牢骚,但我们也想用好听的声音或者有个性的声音,说自己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低俗、无脑、口水、烂大街,这就是我们的歌,为什么非要被人丢掉?”
米罗无言以对,一瞬间,他恋恋不舍的昔日音乐世界在米南达沉静的声音中土崩瓦解。
不,他昔日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尽数土崩瓦解。
即使后来米罗明白这段话听来坦陈心迹实则别有用心,纯属米南达针对他性格弱点的话术,用每一字母牢牢钉死他,把他的高傲钉在耻辱柱上,把他的同情钉在十字架上,顺理成章引出接下来的问句。米南达用一向坦白真诚的目光恳求地:“痕迹赛之所以叫‘痕迹’,难道不是主办者提醒参赛者不要忘记过去吗?我希望乐队有了不起的风格,我也希望第一首歌有一些我的痕迹。当然,我也想有更多投票。”
米罗根本无法拒绝这样严密的情感说服,他点头时,大脑还在天摇地动,反复回味米南达那段长长的话。
米南达的性格里没有自怨自艾和悲天悯人,这段话与米南达无关,却超过米罗看过听过的所有真相,所有道听途说的道德和泛泛而谈的理想。
后来,每当米罗面对事关人生的选择,他依然隐隐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我们非要被丢掉?”
那声音不是米南达的,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的,那声音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老时而小,有时又像他自己。他会像第一次听到时那样陷入孤寂和难过。
山坡安静着,所有人因米南达说出的话安静着,米南达的商量恳求比质问控诉更令人无言以对。米罗站起身,似乎站得高些他就能透口气。天正在变黑,山脚渐渐出现灯火,更远处的灯火来自克里特岛的居民区。米罗所在的学校曾组织富裕的学生们去医疗福利机构做义工,去贫民窟帮助失学儿童。米罗和他挥金如土的朋友们也曾组织义卖。所有这一切与米南达的生活无关,与真正的贫穷无关。
真实的世界展露在米罗眼前,它晦涩难言,腥苦微咸。满是云雾的天空看不到星星,远处的灯火渐成一线,黑暗的地狱开了道口子,有人从里面跨出第一只脚,第二只脚。混凝土建筑变成黑漆漆的森林,阴风阵阵,疯狂的人围着火焰饮酒,冲出地狱的人只顾逃命,羊身和马身的人追赶他,粗野的男人和女人围猎他。他好不容易逃到海边,跳上一条船冲进浓雾密布的大海,再也没有人追得上他。可是浓雾中的海洋凶险莫测,他看不清几乎掀翻船底的巨鱼,擦肩而过的船只,印在雾上的蜃境,他听到热闹的声音却找不对岛屿的方向,也许他听到的只是海盗船上亡灵的私语。他在绝望中继续航行,汹涌的海浪时而拍打船帆,时而拍打礁石,时而拍打鱼的脊背,潜流绳索般想要将船卷入海底。更猛烈的风明明刮在耳边,却吹不散任何一粒雾汽,雾后面的城市倒塌了,乡村荒废了,文明毁灭了,太空航路和地铁轨道同时砸向地面摔成粉末。朦胧中他听到更远的地方传来歌声。
一切突然清晰了,海底的声音如贝斯,海面的层层波浪如重复的节奏,船尾的水痕狰狞华丽如吉他独奏,伴随号角、琴声、笛声、鼓声、马和骆驼的蹄子声,赤脚踩进泥土的噗吱声,皮鞋踩着站台的砰吧声,机械的转动声,炮弹的轰鸣声,婴儿的哭声和死神的笑声……一切声音就在那个遥远的声音里,时而端庄时而妩媚,时而深沉时而尖锐,渴望将所有世人迷惑。那个逃亡的人忘记了罗盘,忘记了目的,忘记了危险,他向着声音奋力前进,那声音里分明有他已经失去的一切。风扑在脸上,雾扑在脸上,船只剧烈颠簸,他接近了,他正在看清那个引吭高歌的……
“塞壬。”
米罗叫出那个幻象的名字。
队友们围着他,担心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们的风格了。”
米罗凝视远处漆黑的海面,他看到了毁灭后的某种诞生。
某种豁然开朗又酣畅淋漓的诞生。

十四

三年一度的欧陆ROCK,全世界摇滚乐迷翘首以待的集体狂欢。
精心挑选的新秀乐队,层出不穷的创新单曲,激烈火爆的实力比拼。一场没有剧本、没有内定、没有商业利益输送的高等级比赛,音乐决定一切,超越国界、超越利益、超越身份,乐队的创作能力和听众的欣赏水平得到最大尊重。
欧陆ROCK追求真实,原声真唱真演奏真创作,一首歌的智能辅助部分不得超过5%,超大量的实录令厌倦机器合成音的耳朵得到回归自然般的舒畅体验;欧陆ROCK追求创新,大赛创立的目的便是发掘小众、独特、有缺憾的新秀乐队。比赛一届比一届爆火,大小乐队想借节目出名,一众公司想借比赛造星。为了维护初衷,欧陆ROCK对参赛乐队的审核一次比一次严格,要求报名队伍无签约无利益背景无出道记录,组委会随时有权根据参赛合同取消违规乐队的比赛资格。一年又一年,准备参赛的乐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急功近利,赛前隐姓埋名,积攒作品,以求在三个月的比赛中一飞冲天。也因此,观众看到的几乎都是青春洋溢的新面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尝试;欧陆ROCK令人称道的公正体现在投票环节:雅典娜公学院大学部提供智能监控支持,实时探测追查任何一种刷票行为,保证一场一人一票,真实有效;最令人兴奋的自然是刺激有趣的比赛设计,屏幕前的观众追得不亦乐乎,克里特岛上的选手同样兴奋不已。
米罗深吸一口气,打开自己房间的屏幕,光影效果包围了房间里的五个人。
房间依然没有网络,只有组委会大发慈悲提供的转播。
距离比赛揭幕还剩三分钟,屏幕上的主持人正在介绍自己和今晚的比赛流程。
中年男主持人的全息等身像被投影在一个全黑的空间,他说他的父亲从ROCK立赛就担任主持,直到去世。他从小跟着父亲泡演播厅,无比热爱ROCK,对各届比赛如数家珍,如今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主持人亲切幽默,房间里的五个人不是起立坐下就是来回踱步。
“让我们共同迎接激动的时刻!”
伴随主持人的声音和上届冠军队的代表歌曲,屏幕突然迸发剧烈而变幻莫测的色彩,如星云交错,宇宙重构,宏大的鼓点催促屏幕前的每个人跟着主持人一起倒数,星辰聚集再炸裂,音乐达到高潮,突然万籁俱寂,屏幕中央只剩一块不规则的石头。
“23!23!”米罗和伊奥大叫。
悬在半空的石头看似不规整,其实是个经过严密设计的二十四面体,最大一面有欧陆ROCK大赛标志,其余的二十三面标着“1”到“23”,代表随机分配的参赛队伍编号。这些侧面有大有小,大的虽引人注意,小的却也靠别出心裁的斑痕、凸起、纹路吸引人的目光。石头看似无序的翻腾旋转,以不同侧面面向网线后的观众,精密的程序算法却能保证每一个数字得到相对平均的“首点击”机会。
当观众随机点开一首时长不超过九十秒的歌曲,狂欢开始。
在观众的投影视觉中,每一次点击不但有摩擦声,还会在歌曲对应的石头棱面上划出一道细微划痕。观众收听一首歌的时间越长,划痕越深,再次点击会出现同样痕迹。随着点击率和时长不断攀升,数字号码越划越模糊,像石头表面的覆盖颜色被一点点擦去,渐渐露出乐队的队徽。
哪一队第一个露出队徽?在主持人不动声色的推荐下,在全球同步热议的网络评论区,在亲朋好友的争论中,人们一边听歌一边不断旋转石头,最终选择一个棱面重复摩擦滑动。与全球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人共同刮一张彩票是什么感觉?当点击第一的乐队露出它的队徽,东西南北半球的欢呼响彻天地。这就是欧陆ROCK的著名开场,源远流长数年不变的“痕迹”赛。
米罗的心脏跳得厉害,这不同于一次赛跑、一次游泳、一次飙车,即使没有网络,他依然口干舌燥,额头几乎冒出汗珠。组委会也为选手安排了试听渠道。点开对手的参赛作品,超硬的技术流,一个比一个天籁的嗓子,成熟或优异的作品,想也没想过的音乐点子,一首首听过去,每个房间每位选手的自信心摇摇欲坠,多数人面如灰土,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
赌博。
赌谁能抓住观众的耳朵,让他们一遍遍听,一遍遍推荐。
因此他们的痕迹曲《柏拉图失恋了》经过两次修改,米南达要求通俗、更通俗。
全靠四位队友个个不俗的音乐修为,这首歌才免于陷入低级油腻陈腔滥调。
这首歌不能展现米南达美妙的嗓音,伊奥和奥林高超的拨弦,卡贝罗华丽的编曲,街头随便来个艺人就能敲鼓弹贝斯。若不是歌词和气音有一点擦边情色,它可以直接塞给幼儿园让小朋友跟着节奏做体操。
“我不太明白。”米罗小声问伊奥,“怎么你也同意这种改动。”
伊奥同情地看着他,揽住他的肩膀拍着,像哄一个弱智的兄弟:“大少爷,你怎么又忘了我们要扣掉百分之十点击?今晚不能拿个中高排位,我们就要被人踩着摩擦了。”
“而且这首歌很好听。”伊奥又说。
米罗明白队友的顾虑,但痕迹赛这一模式届届如此,难道没有选手总结出取胜之道?
没有,痕迹赛没有任何获胜规律。为了争取点击率,米南达想迎合绝大多数看热闹的听众。不可否认《柏拉图失恋了》朗朗上口,一听就会,洗脑式的前奏和重复搞笑微带颜色的歌词,听一遍就忘不了。
但听众的口味和判断标准难以捉摸,听腻了精心制作的曲子想听搞笑的,不想听吵闹的想听安静的,听天籁之音太多偏要听唱歌跑调的……历届痕迹赛第一名有实至名归的实力派,更多时候,情况完全无法预测:有时某一首歌刚好契合当天发生的重大新闻;有时主持人明明均衡地推荐垫底的几首曲子却因某句推荐语引发巨量点击;有时网络舆论形成声势;有时观众突然较劲,一定要选一首听上去最优秀的。
谁也无法预测结果,数年下来,多数参赛乐队选择最稳妥的办法:拿出一首优秀歌曲彰显实力。
反正根据欧陆ROCK的奇葩规定,痕迹赛的点击率不计入乐队比赛总分。
也因为这一规定,米罗根本没把痕迹赛成绩放在心上,这种吸引观众的环节太儿戏了。
米南达他们显然不这么想,他们希望拔下头筹,希望从第一首歌开始占据榜首。
米罗也被这种紧张氛围带动了,两只眼睛紧紧跟随不停转动的“23”。它变淡了,越来越模糊,不知有多少只手试图快速抹掉棱面上的遮挡,想要看看是谁创作了《柏拉图失恋了》。
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吸急促,心脏怦怦乱跳。
再看其他乐队,最好的数据不过是磨掉最浅层的涂色,而他们的棱面已隐隐看出队徽的轮廓。实时减扣的点击数不能延缓观众的热情,当一个乐队露出队徽一角,更多观众基于从众和起哄心理去点击那个乐队。点击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放大的棱面上露出白翅膀,露出金发,露出鱼尾,露出少年被长发遮去一半的裸身——网络沸腾了!
“他们叫柏拉图乐队!”主持人高声宣布。
伴随着他的声音,柏拉图的队徽:转换性别的裸身塞壬与柏拉图希腊字母,连同《柏拉图失恋了》的完整版歌曲出现在观众面前。此时票数位居第二的乐队才露出一半队徽。
小小的房间也沸腾了。
五个人相互击掌、拍打、拥抱,米南达笑得比奥林还矜持,卡贝罗看着那个他亲手绘制,越来越亮,快要亮成星星的队徽说:“你们说它的头发应不应该再长点?”伊奥和米罗恨不得偷根网线看看评论区如何对他们大夸特夸。
有人敲门,同一音乐室的另外三支乐队一起来向他们祝贺。有的调侃他们太大胆了,有的酸他们搞歪门邪道,也有人祝贺他们脱离扣票百分之十的危险区。好几个人说:“这首歌一定是米罗想出来的鬼点子!太狡猾了!”
米罗没反驳。他看得出来,米南达因为相貌引来太多关注,一直试图低调。伊奥也突然变聪明了,说起其他队伍的排名。说来也巧,被组委会塞进音乐室的第四支队伍,正是奥林从前的那支孤独者乐队,他们搞太空摇滚,是支兼具潮流和实力的实验性乐队,此时排名第五。另外两支乐队的排名不前不后,难免有些失落。这些以欧陆ROCK为目标的乐队会用一两年时间做大量前期工作,包括精心准备作品,提前安排乐迷,有的还会偷偷钻赛事的漏洞增加一些点击,他们显然不服气柏拉图的名次,却也真心向米罗道贺。
“快看看你们的水鬼封面!”他们嬉笑着。
“谁是水鬼!”米罗和他们打闹。来克里特岛前,米罗没想过自己的集体生活能力还不错,吃住不挑,和人同住没矛盾,那个挤了十九个选手的音乐室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其他教室动不动争吵,比赛没正式开始就轮番上演勾心斗角。他们这边虽有理念上的争执,乐队间的相处却越来越融洽,就连风格赛的单曲封面也是大家互相协助拍出来的。
说起这个封面,柏拉图乐队费了很大一番周折。
欧陆ROCK前半赛程没有现场表演,参赛曲目以封面陈列形式置放在网络赛事空间,由观众随意点击收听。痕迹赛以各乐队队徽为封面,从风格赛开始,各乐队需要亲自拍摄制作封面。这牵扯到欧陆ROCK前期一大看点:乐队成员要不要在封面上亮相。
二十四世纪大大小小隐私法多如牛毛,个人照片视频不易流传。除了小有名气的乐队早有网上宣传,很多参赛队伍构成神秘,观众热衷于讨论热门乐队成员的年龄样貌身份,乐队也在讨论“露不露”、“露多少”和“怎么露”,试图找出一种最吊人胃口的方法维持自己的关注度。
卡贝罗建议大家直接露脸。
这建议不太卡贝罗,不够热闹好玩;伊奥赞同,他一直有队内竞争心理,这心理只针对主唱,他希望一开始就让观众了解每位成员的能力。何况一队大帅哥大美人,为什么藏着掖着?米南达面色为难;奥林比划着说他们两个不喜欢过早被歌迷盯上。
米罗了然:米南达不想太早露脸,怕被人当花瓶;奥林不想太早表露身份,怕被人大肆同情。
他毫不犹豫把决定票送给米南达和奥林。
卡贝罗怔怔地看向米罗,迅速低下头,那一幕像错觉。
封面讨论继续进行,二十三首单曲同时陈列,封面吸引眼球才能吸引点击。米南达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不如我们露个眼睛?”
这主意全票通过。欧陆ROCK第二场是风格赛,他们创作的单曲叫《塞壬》。米罗飞速想了个构图:五个人从色彩斑斓诡异的水中探出脑袋,湿漉漉的头顶,只露出五双颜色各异的危险眼睛,随时准备夺走过路者的性命和魂魄。
他们立刻申请借用游泳池,答曰游泳池失修十年了。没办法,五个人只能挤在最大的浴室一个个缩进水里露出半个头拍照。音乐室的其他乐队跑来帮忙,布景打光化妆,能上的人全上了。待到组委会聘请的摄影师修出成图,五个人看着那色调阴森的封面很是满意。他们像工业沼泽里的海妖,既神话,又现代——实际更像废水沟里的落汤鸡。
伊奥口无遮拦说:“好像五头水鬼。”
全世界的人即将看到这张封面。
欧陆ROCK规定:痕迹赛点击不计入乐队总点击和总积分,但前三名队伍可以得到两项特权。
一、前三名乐队提前一天放出单曲封面和风格标签,引人遐想猜测。第二天中午,组委会将一次性公布二十三支乐队创作的风格阐释歌曲,观众对前三名歌曲的关注度自然比其他歌曲高;
二、不论观众选择平面幕墙还是立体环幕,第一名队伍的封面始终保持在中间位置,得到最多关注。至于能不能得到最多点击和投票,要看歌曲质量。
主持人微笑着移下柏拉图乐队的队徽,露出《塞壬》的封面和“酒神迷幻”的标签。
五双勾魂的眼睛令五个人持续兴奋,米罗和伊奥讨论究竟有多少人已经开始为他们着迷,又想偷根网线看看网上评论。奇葩的组委会不允许选手直接上网,只给他们十分钟时间和家人朋友打电话。
米罗不敢打给克里斯和蒂娜。阿布罗狄先打过来,对他说恭喜。
阿布罗狄说,《柏拉图失恋了》正在网络疯传,他们一夜成名了。
也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塞壬》的封面冲击力太强,吸引人的同时也吸引了人的妒恨,评论区一堆又一堆的人叫他们“水鬼乐队”。
“克里斯他们听了吗?”时间有限,米罗只想问这个。
“当然。克里斯面无人色,蒂娜和我一直没敢说话。”阿布罗狄说。
想到美其司家的男主人多年来为儿子学音乐费尽苦心,而这个逆子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的作品竟然是一首烂大街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无脑擦边情歌。
米罗自觉理亏,灰溜溜挂断电话。

十五

《塞壬》,柏拉图乐队真正的成名作,“酒神迷幻”代表作。
伊奥负责作曲,大家拼凑歌词,还加了些希腊古诗,卡贝罗细密如雾粒的朦胧器乐编写,按照米罗的要求加入层层叠叠的古乐器实录。
组委会尽量满足乐队的实录要求,先后找了罗德岛和雅典各大音乐学院的学生,雅典几个著名的复古交响团,希腊地区的民乐团。米罗以他自小混迹维也纳顶级古典圈的眼光横挑竖挑,统筹人耐心告罄,再也没给过米罗好脸色。
为什么组委会突然大方了?一来为比赛效果;二来根据合同,比赛期间各个乐队创作歌曲的所有版权收益一律归组委会。钱到不了自己手上,还不如花掉。于是选手们加倍铺张浪费,在设计、服装、拍摄、录制中铆足劲给组委会找麻烦。
米罗没这种心思。为了更好的效果,柏拉图乐队五人扛着集声设备三更半夜录海浪声,盼来下雨冲出教室录密林中的雨打树叶声,偷溜进器乐博物馆找配器,亲自敲陶瓦片增加伴奏质感……经过各种一言难尽的努力,歌曲勉强达到了米罗的要求。
前奏是人声,由人的吼嗓发出渺远的无意义呼音。米罗鼓励奥林发出一声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这是第一个前音。而后米罗、伊奥和卡贝罗分不同声部低吟,引出米南达魅惑的、温柔的、高亢的、神话海妖般美丽又摄人心魄的颤声。
这首歌又一次引起轰动。柏拉图乐队荣登榜首。
听到歌的人说,太久没有一首歌令他们身临秘境般悸动不已,失魂落魄,像是勾出了内心深处无意识的恐惧和冲动,令人如痴如醉,几近迷狂。难怪柏拉图乐队的风格叫“酒神迷幻”。
数不清的赞美通过有限的通话时间,通过某些“神通广大”的学员传到米罗他们耳边,直上云端的虚荣感令他们飘飘不知所以然。
好在赛期内选手不能接触真实的外界,他们接收到的吹捧有限,至少米罗很快醒了。
他真的弄出了一个新风格?没有。
有感而发接引艺术,《塞壬》的创意不错,依靠队友的天赋,十几岁的作品自然受到人们——包括严肃乐评家的高度评价。可那些最令人激动的迷幻元素是什么?是金钱砸出来的迥异听感,是极度厌倦合成音的当代人梦寐以求的自然、器乐与人声合一。
想通这一点,米罗没有丝毫失落,他们才几岁?最大不过高一,未来早得很。他观察他的队友,他们也在兴高采烈后突然打蔫,就连伊奥也显得心事重重。米罗明白他的四位队友个个有头脑,他们需要考虑更多现实问题。
现实也不允许他们头脑发昏。
第三场比赛也就是第一场实力赛即将开始。
第三场比赛又被称为“死亡场”。
实力赛和娱乐性的痕迹赛、玩弄概念的风格赛不同,积分规则变为点击、投票和评委团打分的综合分数,参赛队伍必须拿出过硬的歌曲。很多选手无法消化或高或低的排名和封闭的岛内氛围,对手环伺,自身难以突破,在巨大的压力下心理失衡甚至绝望。每届比赛的这个时期,一定会有队伍因违规被组委会摘掉幕墙上的队徽,直接剥夺比赛资格,送出校区。
米罗不清楚这种罐头似的学习和比赛利大弊大,但他清楚如果不用规则和合同卡着,大公司大厂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渗透一群半大不小的青年。如此严格的管理下,尚有一些人上蹿下跳,偷偷向选手传递所谓的橄榄枝,一些老师和工作人员眼神鬼祟,大部分选手骂比赛不近人情,拿走赛程期所有节目和版权收益,他们只能几个乐队挤一个音乐室。
一团糟,麦克罗伊复活也只能苦笑。
当几个乐队愤怒地围攻组委会办公室要求权益,指名道姓谩骂比赛有黑幕,米罗他们正在帮孤独者乐队理顺实力赛曲子的构思。现在,音乐室四支乐队互通有无,可以将各自的参赛曲拿出来一起研究了。
米罗倒是理解音乐室的拥挤:整体智能设备疏于维护的时间太长,一个地方废久了整个设备全废了。组委会不定期维护设备自然该死,但短期内他们变不出如此高级的音乐室给选手使用。米罗想去提点建议,伊奥说:“能管好你自己的事吗?”
当天的事越闹越大,几个乐队在办公室大打出手,米罗这才察觉事情不简单。孤独者乐队的眼镜队长说:“我听说每届都有浑水摸鱼的选手,专门在岛上煽动选手情绪,破坏比赛,组委会防不胜防。幸好我们这边有米罗。”说罢摇摇头。
“我有什么用?”米罗还真没自恋到认为自己有领导力和震慑力。
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米南达说:“米罗让人心静。”
这说法太过敷衍,米罗无意细究。校区的闹剧也已经平息: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学生会成员亲自前来安抚选手,协调场地,重新安排常驻和客座教师的班次,改造录音棚让学员有更多训练空间,最后又对选手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把事情压了下去。
“哦,那就是传说中的雅典学派。”米罗看着屏幕上穿黑色制服的高中生,不禁有些感慨,一个世界瞩目的大赛内部混乱不堪,不是靠雅典娜公学院大学部就是高中部出面摆平事端,简直荒谬。倘若麦克罗伊没考上好高中没进学生会,ROCK是不是早垮了?他正跟队友议论,米南达突然说:“米罗,你很适合那件衣服。”
米南达指了指屏幕中那件高中制服。
“适合吗?太土了吧?”米罗连连摇头,“装模作样的,一个高中生学生会竟然搞出个文艺部长,以为自己是联合国?”
待那位联合国部长离开镜头,组委会主席突然雷厉风行,大手一挥,直接取消三个闹事乐队的参赛资格,宣布主要闹事者立刻退赛。
米罗心惊,他仔细琢磨失去资格的乐队。摇滚比赛不乏性格冲动的选手,但若无人煽动指使,谁会不珍惜来之不易的ROCK出道机会?背后的推动者是谁?又或黑手太多,除了外部力量,很多选手伺机推波助澜,落井下石,才导致ROCK历年退赛率居高不下?以摇滚乐手的道德平均值……米罗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我们这群人被你拉着,想搞事想被骗,统统没时间。”奥林的前队长继续感叹。
米罗讪笑。他以前心思单纯,只想着维护室内和平,一起把作品弄好。现在他进化了,身为柏拉图乐队队长,他有责任和权力限制他的队友去搞三搞四——说的就是伊奥。
“喂,你注意点!”米罗训斥一大早就在音乐室外和隔壁美艳女主唱接吻的伊奥。
“注意?”伊奥好笑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英俊狂野,追求者前仆后继。
米罗正好对着伊奥的嘴唇,那唇纹上沾着女主唱的裸红唇膏。他们离得近,唇膏淡淡的香味就在米罗鼻端。
想必很大力气的吮吻才能让那红色印进唇纹。
米罗察觉自己的身体像根松弛的琴弦突然绷紧。
“大少爷看什么呢?”伊奥打量他的视线,暧昧道,“莫非你喜欢她?我帮你说说?”
“别胡说,我……”米罗连忙掩饰,但他的眼睛来不及离开伊奥的嘴唇,还好他反应快,随口胡诌道,“我突然有了灵感,你说实力赛我们唱嘴唇怎么样?”
“好主意。”米南达他们刚好走进来,当即拥护这个决定,“怎么写?”
米罗骑虎难下,拿起一张音板哆来咪地按了起来,弄了条简单旋律线。伊奥对大家说:“对了,昨天被赶走的那三个乐队,有个键盘手留下了,我们要不要弄进来?”
“挂名可以,其余不要。”米罗说。
组委会并非不近人情,虽然剥夺闹事乐队的参赛资格,对这些乐队里兢兢业业根本不想闯祸的选手,大多网开一面。每一届都有被队友拖累的倒霉蛋,他们要么就地互助组个新乐队,要么加入愿意收留他们的其他乐队。临时组合的乐队通常比拼不过已成气候的对手,却也能在比赛里混个脸熟,攒点名气。还有一种情况叫“挂名”,倒霉蛋在某乐队挂个名,不占用名额,不瓜分他们赛后的盈利,当替补当陪练当参谋,只为在展示吉他贝斯和键盘手技术的副赛里一展所长,给自己留一场面向世界的两分钟LIVE。
米罗依然不考虑键盘手。
“搞迷幻不加键盘你搞个鬼?现场不要了?搬个交响乐团在我们后面伴奏?你能不能滚回你的维也纳?”伊奥一边骂一边点开米罗写的旋律,听了一遍说,“一看就没经验,不够浪!喂!你们来听听怎么改!”
米南达他们还真过来和伊奥讨论修改意见。米罗听着那些隐晦的头头是道,有些坐立不安。
伊奥自然不肯放过米罗,核嗓发出一阵怪笑,差点来个约德尔唱腔。他一屁股坐到米罗腿上,手指扳起米罗的下巴调笑:“连吻都没接过吧?要不要教教你?教你全套?正好等会儿有时间。”
伊奥面容硬朗,动作粗暴,眼神温柔起来却别有味道。感受到迫近的吐息,脸颊边坚硬的手指和指尖的茧子,腿上压迫的重量,米罗脸红了。
“别逗米罗了。”米南达说,“快下来。接收键盘手的事就算了,我们没有磨合时间。键盘手算什么问题?罗德岛哪个著名夜店不是一个超级DJ又一个巨星DJ轮番请来爆场?遇到哪场LIVE非用键盘,从其他乐队邀请一个不就得了?”
“你这夜店思维还真有用。”伊奥不置可否,倒是马上放掉了米罗。
米罗挣扎在思维混乱中,没注意米南达轻描淡写就解决了一个根本性问题,没注意伊奥不知何时竟然听米南达的话,更没注意乐队话语权正在发生微妙转移。此时他满脑子警钟长鸣,担心乐队的风格,更迷惑自己怎么突然开了窍,看满屋子的帅哥不再像过去那么单纯。从前他们是有鼻子有眼有身高的人,现在他们是有身材有颜值有魅力的……男性。当他看着一片片或立体或柔软或嫣红小巧的嘴唇,弧度各异的下巴,凸起优美的喉结,米罗没有亲吻抚摸的冲动,但他清楚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
米罗低头和大家一起修改乐谱,他极度脆弱又极度敏感,绒毛般细微的电流持续地刷着毛孔,血液里开出一朵朵细不可见的花,指尖按出的旋律细腻得令他屏住呼吸。他要表达的不是情色更不是色情,而是十几岁男孩的肢体和笑容,那些难以言说的,经常被以性别刻意区分的美丽。
队友们察觉到他绝佳的创作状态,小心翼翼,凝神屏息,一句话不敢多说。
这首名为《LIPS》的歌曲出奇顺利。这次封面一片高光模糊,只剩五位队员涂着不同颜色唇膏的嘴唇,还有刻意强调的喉结。
此外,第三场比赛增加了新元素。除了单曲封面和歌曲,参赛乐队可以添加一段简单视频。时间紧张,大多数队伍申请组委会制作组弄点简单动画。柏拉图乐队别出心裁拍了个朦朦胧胧的歌曲视频。在根本看不清的光影中,乐队成员的嘴唇若隐若现,主唱和伴唱嘴唇对着嘴唇唱歌。入耳的听感也如一次细腻温柔又如梦似幻的亲吻。
当《LIPS》在实力赛登顶,米罗豪情万丈。他给阿布罗狄拨了个电话,用低得不能更低的声音问:“你说我今后会不会找个……男朋友?”
“摇滚三大法宝:嗑药滥交搞破坏,你又学会了一样?”阿布罗狄问。
“去去去,不要刻板印象。我只是突然觉得男生也可以。”
“听出来了,那首歌很明显。”
阿布罗狄不多问,说完“恭喜”又说:“呃……赞扬自然很多,但说得更多的是‘卖完眼睛卖嘴唇,全世界最会出卖色相的水鬼乐队’。”
“还有,‘诲淫诲盗柏拉图,摇滚之耻,全无实力’。”
“‘能不能换个名字,柏拉图是精神恋爱鼻祖,不是让你们拿来搞擦边的。’”
“‘这种乐队连续三期登顶,ROCK真快玩完了。’”
米罗快气疯了,阿布罗狄抓紧时间说正事:“签约的事你考虑过吗?”
比赛即将过半,柏拉图累积了超高积分,夺冠呼声越来越高,是该考虑未来道路了。
“我想签个专注搞音乐的老厂牌,比完赛再挑,最差也有咱们家的娱乐公司,克里斯总不会跟钱过不去吧?最好他来求我!”米罗说,“对了,我听说媒体和网友喜欢深挖乐队成员的黑料,唔……”阿布罗狄难得体贴道:“你担心米南达吧?网上有人认出了他的声音,确定柏拉图的主唱就是他。我留意着呢,最难听的不过说‘柏拉图的主唱整过容’,贴出过米南达以前的照片。不是大事。”
米罗自然明白整容算不上黑料,他另有担心。阿布罗狄说:“你担心记者和网友挖他过去的某些经历?骂他的倒是不少,没看到任何实录爆料。米南达做事一向小心又有分寸,不会留下把柄吧?我帮你留意,有问题的话,咱们家就有公关公司。”
米罗放心地挂断电话。
后来米罗回头一想,美其司家做娱乐传媒起家,后来入资严肃传媒、房地产、实业,他和阿布罗狄从不关心娱乐新闻,更不关心家里的公司,丝毫察觉不到“黑料被抹得干干净净”有多反常。
还真是一对兄友弟恭的不孝子,谁也没惦记过继承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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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4-08-12 09:39
十六

米罗大为光火,大发雷霆,大吵大闹,誓要展示实力,弄个炸裂舞台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米罗,第四场是风格赛。”米南达说,“我们不要《草船》了吗?”
米罗自觉闭嘴。《草船》是他们紧锣密鼓准备的风格参赛曲。
风格赛共两场,第二场依旧是网络赛,组委会要求各乐队加深乐队风格并进行大规模创新。本次比赛不计观众投票,由专业评委团打分。换言之,本场风格赛全凭音乐创见和选手实力。
风格二赛又称“ROCK分水岭”,看似一场注重发挥没有名次的安全比赛,却暗藏危机。选手难以把握选曲分寸,平庸了评委不欣赏,创新过头听众听不懂骂个不停。评委团全是老辣的音乐人,能判断绝大多数乐手和乐队的上限,他们看似犀利毒舌实则暗含规劝的评语,是某些十几二十岁选手的催命符。
风格二赛结束,每届都有选手主动退赛,有人甚至再也不碰摇滚。
米罗自然不敢小觑,和队友绞尽脑汁思考曲子方向,最后米南达建议不要为一场不涉及排名和积分的比赛费时间。米罗不甘心,不知怎么想起卡贝罗讲给他的中国故事:在一个叫“红墙壁”的地方,草扎的小船在浓雾中承受锋利的箭雨。谋士不动声色的眼神,火把燃烧声,锐器破空声,箭尖没入船身的声音,枯草折断的声音,小船越来越重在水中摇摆的声音……把这些声音用东方乐器表现,不就是一场完美的听觉盛宴?
米罗喜欢这个创意,又担心继续搞迷幻,柏拉图大概真要被人打上华而不实又故弄玄虚的刻板标签。
不说旁人,队内的空气也有些不对劲。伊奥爱出风头,前几首参赛曲只发挥了米南达的嗓子和卡贝罗的编曲,伊奥毫无出彩点,他的不悦写在脸上。
欧陆ROCK有几场不计入成绩的网络副赛,别名“求职赛”。创始人麦克罗伊清楚摇滚乐队人员流动大,主唱主吉他常常成为焦点,不那么显眼的成员却经常陷入淘汰、失业、找不到合适乐队的困境。摇滚之王特意为他们设立展示能力的副赛,以有趣的游戏竞争方式吸引全球观众观看,把聚光灯打在这群“舞台配角”身上。副赛安排五花八门,有拿机器测弦乐手BPM的,有指定采样让键盘手现场发挥的,有比拼击鼓力度的……这些娱乐中穿插参赛者的个人表演。
第一场副赛默认各队贝斯手出赛。卡贝罗成为柏拉图乐队第一个正式露面的成员。他戴着一顶精灵的帽子,帽檐系个小铃铛,穿着特制卡通格子感西装,一边哼歌一边轮流表演风琴和贝斯。网络上一片惊艳,不少幼儿园小孩开始追看节目。
第二场副赛米罗本想安排满脸不耐烦的伊奥出场,但伊奥希望奥林更受重视,主动把露脸机会让给奥林。奥林王子般的俊美脸孔和不幸身世被记者网民大肆挖掘宣扬,歌迷们不断哀叹,不少老人开始为柏拉图乐队投票。
伊奥笑不出来,他不满自己得不到关注的现状。米罗更笑不出来,伊奥一直暗自与米南达较劲,米南达从前以和为贵,现在偶尔流露出隐忍神色。
米罗明白分分合合是摇滚乐队的常态,不欢而散是大多数乐队的命运。伊奥本人能唱能作更有无人可比的吉他天赋,他不能忍受人们一味盛赞米南达的嗓音,米罗理解。
米罗更明白这支乐队每个人的优势和弱点,四个队友随时可以离队再找一伙儿人组队,米南达和伊奥可以单飞,但他们再也找不到如此契合,恰恰能弥补自己缺陷的团队。他们分开只是一个个出色的乐手,合起来却可能成为伟大的乐队。
不到一年的感情和人人可得的利益显然不能捆绑他们,只有一致的作品意图和远超个人的作品质量,才能让所有人意识到团结的重要。米罗熬了几天几夜修改《草船》,试图让人声和乐声如同齿轮,如同绞索,如同男女嵌合的身体般咬合。卡贝罗惊喜地翻看完成的谱子,突然又怔住了。
卡贝罗笑着问:“米罗,亲爱的,鼓点呢?”
“忘了。”米罗连忙拿回谱子,“这首歌鼓的部分弱,补一下。”
“不弱,是你偏要在一个战争故事里强调歌和弦的质感。”卡贝罗说,“快补吧,我帮你。”
那天下小雨,卡贝罗戴着画家帽,穿着白衬衫吊带裤,加了双黑橡胶雨靴,他在细雨里哼着旋律,声音像大一些的雨滴。
米罗看着看着,不禁对卡贝罗说:“卡贝罗,谢谢。”
“咦?”
米罗支支吾吾解释,像他这种根深蒂固的古典乐思维者,突然改道流行,不可能在短时间弄出有质量的曲子。他的创意想法和片段式的作曲编曲,全靠伊奥的改动,更靠卡贝罗巧妙的增删修改编排才能成型。
“米罗。”卡贝罗精灵般的眼睛直视米罗,“你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爱你,我喜欢把你的想法变成音乐。”
米罗差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想起卡贝罗的表达方式就这么奇葩,他爱米罗,也爱柏拉图乐队所有人,爱此刻的雨水,三者没多大区别。他们在雨声中不断用音符和不同乐器的声音形容遥远的红墙壁战场,快乐得像不断变成雨的云彩。
米罗觉得博爱的卡贝罗不断用音乐对所有事物告白。
后来米罗终于明白,那天卡贝罗不仅对他告白,也对他告别。
在那个战火无声的岛屿,旁人各怀心思,只有他单纯地沉浸在与朋友们创作音乐的喜悦中。
四战结束,《草船》继续告捷。这首西方人听着像东方战争东方人听着像西方理解的东方战争的歌曲,在网赛区依然收获了超高点击、超高赞美和超高争议。
专业评委这边可没那么容易应付,他们一眼看出歌曲的大规模小聪明,加再多的东方乐器实录和东方元素,也改不了它并无真正创新的事实。评委欣赏的反而是它自成一派的内核感。对一个乐队来说,这是常常被忽略、误解,玄妙又至关重要的东西。
最终评分,《草船》拿了个第三,米罗觉得还不错。
第一名获得者是奥林之前加入的孤独者乐队。排练间歇,米罗向那个戴眼镜的队长道贺。
孤独者的队长是个吉他手,斯斯文文,他坦诚说那首夺魁作品打磨了两年,期间还请音乐学校教授指导过,又说很想知道他的太空摇滚和米罗的迷幻结合会有什么感觉。
米罗心下生疑,不动声色。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欧陆ROCK即将迎来被称为“大逃杀”的LIVE比赛期。
所有仍然具备参赛资格的乐队将以现场直播形式在舞台亮相。
从美国黑人还在传唱劳动号子的时代开始,摇滚就是现场艺术,舞台是摇滚的真正魅力所在。
除了准备两首实力赛参赛曲目,乐队即将开始紧锣密鼓的舞台排练。比赛地点有克里特岛的大型音乐中心,罗德岛的空中舞台,雅典最大的体育馆。期待已久的歌迷一秒抢光门票,想要亲眼看看欧陆ROCK残酷又异彩纷呈的实力赛和淘汰赛。
舞台的光鲜掩盖不住现实的敌意。实力赛后,各个乐队尚能留在舞台。最后一个月,前三周淘汰一半乐队,最后一周为总决赛,纯靠现场网络投票决定本届欧陆ROCK冠军,并公布各项排名。
多数选手惶恐不安。根据历史经验,ROCK一结束,除了前几名乐队和几首最有名的歌,其余人与歌的热度将会飞快消散。按照合同,赛后组委会归还选手的人身自由和歌曲版权,有的选手们想在这个时候签大公司,有的想把歌曲卖出最高版权费。
比赛后期乱象丛生:乐队间互相陷害,乐队内互相陷害,选手用各种方法提前联系唱片公司,在舞台上极力抢镜头,抛掉原来的乐队挤进排名靠前的乐队……有一届发生过刑事案件导致欧陆ROCK停办。
好不容易熬到比赛结束,多数队伍又在签公司问题上产生分歧,就版权收益的占比大吵特吵,不少乐队就地解散,因此决赛场又被称为“断头歌会”。这时候最幸福的人只有大小记者,选手控诉乐队控诉比赛控诉公司控诉其他乐队控诉队友,爆料不断,好戏连台,全世界人民看得直呼过瘾。
米罗心中有个疑问:麦克罗伊是不是故意的?以处处不合理的比赛把摇滚推上神坛,再让它一次次自行瓦解,向人们展示摇滚就是一场大梦的幻灭。
可主持人每天在网络赛区极力推荐每一首参赛曲,讲解它们的优点,顺带介绍摇滚乐种种渊源和各个时代的经典作品。摇滚乐生生不息流淌,欧陆ROCK同样走出过殿堂乐队和摇滚大师,像冲出黑暗的英雄。
米罗伤感地想:本届比赛最黑暗的一面也将拉开序幕了吗?
他索性问孤独者队长:“今天这么健谈,怎么?看我们主唱和主吉他闹别扭,想投份简历换掉伊奥?”
眼镜队长的脸色顿时不太好,打量米罗道:“你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不认为这份简历对柏拉图没好处。你有音乐追求,我有实力,我们能够做出好作品。”
“孤独者怎么办?”米罗问。
“没有人想一直做孤独者,所有组乐队的人都在重复一件事:借助别人成就自己。”
“所以如果我们踢掉伊奥,你马上离开孤独者?恕我直言,这是卖队友。”
“是吗?我怎么听说伊奥为了加入你们,当场解散了刚组的乐队。”
“一样吗?那时我们还在选择期。”
“不一样吗?那么,你只知道奥林离开孤独者,然后去柏拉图面试。你知道他在孤独者之前加入过多少个乐队?足足九个。”
“那又怎样?就算柏拉图是他选的第十一个,我们有信心让他这辈子不找第十二个。”
针锋相对,孤独者队长面色铁青。米罗以获胜者姿态扔下他,气咻咻去找米南达他们。
不问不知道,原来最近乐队人手好几份挖角申请和入队申请。有些选手想进柏拉图乐队蹭蹭热度,有些想强强联合,有些想挖优秀人才壮大自己。
米罗不禁抱怨,这些人挖主唱挖吉他挖贝斯,把米南达伊奥奥林卡贝罗挖了个遍,怎么没人来挖他这个鼓手?没等队友安慰他自己释怀了,打鼓不到一年,人家乐队莫非挖他去培训?
对那些来挖角来求职的选手,米罗嗤之以鼻。不是他清高,这些后期乐队因利而合,却不知叛徒最看不起叛徒,他们早晚因利而散。那些老实本分的乐队同舟共济,反而更能得到长情乐迷的支持。
米罗一边说一边拿出三个曲目的构思,《特洛伊》、《折纸》和《林奈花园》。
《特洛伊》是米罗为实力二赛准备的曲目,为了弄出个炸裂级别的现场,他费尽心思。这首歌灵感来自希腊古典悲剧,米罗设计了一个从古悲剧到现代太空的舞美,配器延续柏拉图的高规格,他们五人像古希腊戏剧演员那样戴上面具,庄重神秘。中途为伊奥单独安排一段长达一分十九秒的SOLO,炫耀他华丽绝伦的演奏才能,这是第一高潮。结尾米南达会独自摘下面具,露出他那张与天籁歌喉极度相称的脸,这是第二高潮。
《折纸》是一首探索切分音的自由曲目。米罗在随手折叠乐谱时得到灵感,一张纸能够折叠多少次?一段旋律呢?这首强调极限切分的实验曲目是为吉他手量身定制的炫技曲,由伊奥拿去参加网络副赛。不遮脸,单人场,全方位展示高超的吉他技法,将伊奥的个人魅力放到最大。伊奥终于满意,称赞米罗想法不错,——曲子他要和奥林一起大改。
《林奈花园》是米罗敲定的实力三赛也是决赛曲目。这是一首悲伤激昂的反战歌,写的是人们怀念瑞典昔日的繁华与文明,哀叹今日的内战与封锁。歌曲中的北欧元素与希腊元素碰撞,极大拉伸了表现空间。米罗准备弄抒情和舞台两套编曲,后者专门为决赛准备,搞出柏拉图乐队本次比赛最为“重量级”的演出,争取以第一名完美收官。
那天音乐室刚好只有柏拉图乐队,米罗坐在地板上说个没完。趁着高兴,米罗说起未来的签约。这件事米罗考虑了很久,他认为赛后乐队不必再为金钱担心,需要担心的是他们太过年轻,不论第一名还是高位出道,扑面而来的狂追滥捧大概率会让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彻底迷失在商业洪流中。
米罗建议签一个踏实的老厂牌,大家一起考个音乐学院深造,同所高中,同所大学,继续这种忙碌充实又相互促进的日子,学习演出两不误。
四个人不说话,米罗心无旁骛地比较欧洲的几所音乐学院,好半天才发现屋子里非同寻常的沉默。
“怎么了?”米罗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米南达说:“我也有一个方案。你考虑一下?”
米罗一脸疑问。
米南达声音平静:“去美国怎么样?”
米罗皱眉。真是个不知死活的提议。
比起欧洲,美国固然是流行文化的天堂,公司林立,机会众多,造星体系最为成熟,环境也最为自由,但也是最混乱最没底线最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米罗举了个例子——好莱坞最著名的四位男女演员人称“犯罪四人组”,不是因为他们有犯罪人格,不是因为他们演过罪犯,而是他们第一次捧奥斯卡奖杯时,所在剧组全都发生过举国震惊的杀人案。美国的混乱不是勾心斗角,而是真枪实弹的血拼与谋杀,平均年龄不到十八岁的乐队去美国?又不是活不下去,不用这么拼命吧?
音乐上的发展更难。本世纪的美国流行乐分裂严重,一开始白人音乐和黑人音乐两分天下,这种分裂并非源于种族有别,而是错综复杂的利益撕扯下的政治攻击。后来拉美地区战争不断,优秀的拉美歌手纷纷逃到美国,靠着实力和大众的同情成为搅动乐坛的第三股势力。三足鼎立,一个毫无根基的欧洲乐队怎么出头?
“现在美国最不缺的就是优秀音乐人,欧洲音乐很难分一杯羹。”米罗说。
“可是,最大的娱乐市场和最成熟的推广模式,只有美国有,欧洲厂牌比不了。”米南达说。
米罗诧异米南达的态度,电光石火般,他想起阿布罗狄说的话:没人挖得出米南达的实料。
难道……
米罗压了压额头几乎凸起的青筋,强笑问:“莫非你已经有了目标?”
米南达乖巧点头,说了一个美国公司,一个经纪人名字。
那一秒,米罗发誓他看到无数粉红色肥猪在天空横冲直撞。
“你疯了吗?”米罗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米南达选了个鼎鼎大名的音乐公司,以惨烈的淘汰制不断制造超级巨星。
米南达还选了个声名狼藉的经济人,此人一手捧红数位一流艺人,但他为人阴险卑劣,前几年因经济诈骗入狱。莫非出狱了?米南达怎么和刚出狱的人扯上关系的?
“什么时候的事?”米罗沉下脸。
“和经纪人联系是在面部拆线后,敲定合作在海选赛中期。”米南达说。
米罗骇然。
那时候他们不是整天泡在一起研究比赛?米南达什么时候出去与对方见面协商?去医美机构的时候?他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难怪记者们挖不出一丁点实料,米南达的黑历史早就被那位经验丰富的经纪人彻底处理掉了。也难怪米南达根本不在乎歌曲的质量,只想博眼球博关注,把听众的胃口吊到最高,再让全世界看看他那张倾倒众生的脸。不论接下来比赛走势如何,哪怕柏拉图乐队解散,米南达也是这场欧陆ROCK的最大获益者。
米罗想,他现在的脸色肯定比方才那个孤独者队长更铁青。
“我不同意。”米罗强迫自己冷静,“我是柏拉图的队长。”
一片安静,米罗看向伊奥、奥林、卡贝罗,他们谁也没看他。
残酷的预感攥住米罗的心脏,他自问自答:“你们都知道?”
米南达面露微笑,如往常一样坦白而真诚:“米罗,我才是柏拉图乐队的商标持有者。希望你考虑我的提议。”

十七

《特洛伊》大获成功。
神秘得无以复加的舞台开场,戴着面具的五位乐手,众星捧月环绕主舞台的大型希腊复古乐团与现代交响乐团,主唱几近嘶吼又游刃有余的唱腔,吉他手弹的不像琴弦而像钢筋,鼓手的鼓点犹如炸弹从天空抛落。一首歌仿佛世界末日来袭,顷刻将整个城市夷为平地。所有人起立呐喊,最后一秒,米罗的鼓槌因太过用力断成四截,现场几近疯狂。
后来米罗想不明白,遭遇全队人的背叛,是什么让他坚持修改歌曲、排练、登台。
也许就为一个答案:文化、民族、古典、现代和摇滚结合,会有什么样的舞台?那是那一年他一直追求的东西;
也许他的情感还遵循着对米南达的偏爱,这种惯性一时半会儿难以更改;
也许他必须坚持队长的责任,柏拉图乐队是他亲自组建的,他不能忍受它沦为米南达的赚钱工具。
排练期间,他和米南达互不搭理。他照常与伊奥他们改旋律改词改编曲,效率倒高得出奇。
米南达只和他说过一次话,他没回一个字。
那天他连续打鼓打得口干舌燥,奥林将大水杯递给他。他不想理奥林,在杂乱的排练场找水喝。米南达说:“不要喝别人的水,喝奥林的。”
米罗一愣,这才发现自从来到克里特岛,每次在音乐室也好,录音室也好,排练场也好,他口渴时,奥林总会亲自递来水杯。奥林不只给他递水,还给乐队所有人递水。
奥林从未说过自己失声的原因,米罗看着他手中的大杯子,一下子猜到了。
 “这么明显的事也注意不到。当什么队长。”米南达说。
伊奥他们紧张地看着。米罗没反驳,更没动手。他必须忍。想看他爆发再把他踢出比赛?米南达想得美。别人身上多少有点天堂的影子,米南达身上只有地狱的烙印。米罗不明白,两人明明一样大,米南达为什么能滴水不漏地算计每一个人?
米罗另有打算。欧陆ROCK赛前赛后审查严格,米南达不可能和那个声名狼藉的经纪人签署任何协议。现在他必须争取乐队其他人的支持,赶在比赛结束前推翻米南达的决定。
这很有可能。卡贝罗是个天平,对所有人、所有选择保持同等判断,倘若自己能够拉拢伊奥和奥林,哪怕只是伊奥,卡贝罗就有可能改变倾向。至于伊奥,等第一次舞台结束,伊奥不会感觉不到米南达压倒性的存在感:一个面容和嗓子同样绝美,擅长迎合市场又懂得取悦歌迷的主唱,伊奥无法分庭抗礼。
找伊奥谈话之前又出了个插曲。
一直以来,ROCK冠军队有个福利:在克里特岛的声学研究所录制纯声。
研究所来历复杂,它原本是雅典娜公学院火星基建研究的一个分支机构,搞真空波和基地波收集。这些研究没有实质成果,只偶尔被音乐公司使用:用巨大设备录制的“纯声”单独听着只是普通声音,一旦与乐器、与其他人声、与合成器结合却能得到难以描述的听觉美感。
纯声之于歌曲,就如高级实验室必须采用的最纯净的水。但大多数普通人不需要这么纯的水,录制这种声音的设备太过昂贵,只有最有实力的音乐公司为炫耀门面买过几套。历届冠军队录制纯声大多只是走个形式。
今年情况特殊,组委会的志愿者介绍,耗资巨大又毫无收获的声学研究所连年亏空,即将关闭,里面的设备马上就要分拆卖给有需要的公司。研究所为感谢欧陆ROCK组委会历年的赞助,想赶在设备拆分前为准冠军队提供一项福利,也就是为实力二赛获胜的柏拉图乐队录制纯声。
米罗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已经被人看作冠军了?也对,他们的比赛积分本就高得恐怖,如今又有米南达那张倾倒众生的脸。除了内讧斗殴,或者别的选手突然举报米南达私联经纪人,还有什么能阻止柏拉图拿冠军?以米南达老谋深算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人拿到私联证据?
志愿者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问米罗怎么安排时间。
米罗本想拒绝,拿出几天时间专门去实验室录一个没多大用处的东西,有必要吗?他们还要改曲子排练录音跟舞台指导磨合。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用一段话改变了他的主意。
中年研究员显然对研究所满怀感情,希望机器们发挥最后一次作用。他描述这些设备能够采集最细微的声音,等到科技更加发达,类似的设备也许能像照相机一样普及。
“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声音也是如此。”
“声音里的情绪、感觉、指向、波动独一无二,每一秒都不一样。十六岁的声带唱不出十三岁的歌,青年的手指拨不出少年的曲子。”
米罗被这两句话打动了,伊奥、奥林和卡贝罗也听得认真。
“我们录。麻烦您了。”米罗说。
在巨大得如同火星建筑的设备里,柏拉图乐队五人各自进入一个绝对安静的房间,没有调音师,没有指导,他们各自抱着自己的乐器,如同站在世界边缘,站在月球和火星,听耳机里传来其他人的歌声和乐器声,他们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录制了《柏拉图失恋了》、《塞壬》、《LIPS》、《草船》、《特洛伊》和《折纸》,以及米罗心心念念的的《林奈花园》。米罗像在绝对静止的时空里重新回忆了一年来的一切,独特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
但米罗不想放弃。三天的录音结束,中年研究员面色伤感,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存储器递过来。他特意嘱咐:机器马上就要拆分,这些纯声从此只能使用,再也无法复制,一定要好好保存。米罗和米南达谁也没动,卡贝罗走上去接下存储器,对研究员连连道谢。
“伊奥。”刚出大门,米罗叫了一声,示意伊奥和他聊聊。
“哟,你也学会玩心机了?在米南达面前叫走我?”来到无人处,伊奥问。
米罗嗤笑。
“说吧,想干什么?为什么找我不找奥林?”伊奥问。
“奥林那么倔,选了就不会改。你还有点可能。”米罗说。
“可能个屁,你整天一脸鄙视,什么意思?以为我们卖队友?乐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现在四比一,你该跟我们走!”伊奥张口就骂。
米罗冷笑:“你脑子坏了?真以为跟着米南达你就是明日新星?你没发现吗?你和我一样,迄今还没公开露面,观众只知道米南达他们三个。你不怕自己根本没有露面那一天?”
“我有那么蠢吗?”伊奥说,“没几天就是吉他副赛,我马上就能露面。莫非米南达不让我登场?别闹少爷脾气了,柏拉图会作曲的人是我是你,我们有作品决定权。”
“你够蠢。你要按照米南达的要求作曲?我以为你对音乐最认真,结果你这么利欲熏心。你把乐队当什么?”米罗讽刺。
“大少爷,你又把乐队当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有大把选择,生下来就站在顶峰,有钱有势有最好的教育?你担心我们登高跌重?我们宁愿站在山顶往下跳,也不想在山下面打转。考音乐学院,做同学,一边学习一边演出?你突发奇想,我们凭什么一直围着你转?如果你穷困潦倒,我们做这些至少有道德和情感上的优越感。等你厌倦了呢?你继续当富二代,我们呢?柏拉图乐队不过是你的玩具,不,工具,你随时可以扔掉。”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个蠢货!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们的未来!家里开那么大的娱乐公司,早把所有人签下来轮得到米南达那个婊子作威作福吗?”
“难道是我的错吗?”米罗怒吼。
“总不可能是我的错吧?我没得选!你要么接受要么滚!”伊奥吼了回去。
根本无法沟通。米罗忿忿走出研究所。月色中,奥林正等着他。
见米罗脸红脖子粗,奥林递上一瓶水。
米罗接过来一饮而尽。
“有事吗?来做米南达的说客?”米罗用手语问。
奥林摇摇头,用通讯器打字,力图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奥林说,柏拉图乐队是个整体,没有人希望它不完整。
奥林又说,米南达珍惜这个乐队,尤其珍惜米罗这个朋友。
“你自己信吗?”米罗被第二句话气笑了。
是真的。奥林又是比划,又是打字。
米南达不是魔鬼。奥林说。他也会害怕。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样鼓励自己。
奥林打了几个手势。
这是你对米南达说的。奥林说。
米罗如遭雷击。
那的确是他对米南达说的。在米南达第一次以新面目唱歌的时候。
那些动作的意思是: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米南达不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我太安静,没有人会留意我。奥林补充。
米罗没说话。他痛得锥心刺骨。如果此刻他的眼睛流出什么,一定是血不是眼泪。
那是他对米南达的祝福,他一直为此努力。米南达踩着他的真心,只差一步就能走到顶峰。
米罗。奥林察觉米罗情绪不对,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米罗不需要安慰,反过来问:“你呢?为什么跟米南达混?你也利欲熏心了?”
奥林顿了顿,做了表示承认的手势。
“我的眼睛没瞎两次。”米罗说。
平心而论,米罗不太认同奥林过分圣母的性格。奥林从不抱怨那些伤害他、苛刻他、利用他的人,试图在外界的重压下保持一点心底的善良,善良得近乎软弱。
和米罗你一样,我喜欢米南达的歌声。奥林依旧矜持,谁也别想从他嘴里问出一句真心话。米罗想把手中的水瓶狠狠砸过去。
他捏住水瓶的手突然凝固了。
米罗突然想起孤独者乐队队长说的话。在柏拉图之前,奥林换了十个乐队。
奥林在找什么?
奥林在失声之前学的似乎是……声乐?歌剧?唱歌?
一个猜测突然蹦了出来。米罗扭开头,尽量不让奥林看到自己的惊讶。
难怪奥林留意每个人的嗓子,难怪奥林喜欢米南达,难怪奥林记得住他那个不太对的手语。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米南达不在乎全世界听不听他的歌,只在乎全世界的人会不会为他掏钱包。
奥林呢?也许这正是奥林的愿望,在世界舞台唱歌,让全世界听到他的歌。
也许奥林曾有和米南达相似的、甚至远胜米南达的歌喉。
可是他再也不能唱歌了,他只能站在歌手身后弹吉他。
正因如此,那个他认同的歌手,那个名为世界的舞台,对他来说才那么重要。
奥林低头打字,没察觉米罗的变化。他试图说服米罗:每个人生长环境不同,伊奥的音乐环境很差,米南达吃过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苦,他们必须抓住成名机会。
米罗没说话,这年头流行背叛者无辜论?吃过苦就能理直气壮背叛队友?
米罗不会对奥林发脾气,因为奥林从没说过他吃过多少苦。
奥林继续说,他喜欢和米罗一起创作音乐。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乐队一开始就在顶点,妥协和迂回是到达顶点必经的路途。奥林保证自己不会一味顺从米南达的要求,在创作上会一如既往支持米罗,希望米罗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米罗看着奥林殷切的眼神,他想这就是矜持的奥林能表达出的最高限度喜爱。
从声学研究所回校区的路不长,路上依然没有外网信号,没有电话信号。米罗看着前方不远处米南达的背影,伊奥的背影,奥林的背影,卡贝罗的背影,他们各有心思,一个比一个走得慢。
米罗更慢。
他在意的东西被别人的苦难一比,又变得轻飘飘的,像无病呻吟。
他像盛大舞台被自己敲断的两根鼓槌,孤立无援。
莫非人对人的馈赠最后全都变为孤独?昨日还亲密无间,今日却分道扬镳。
米罗想起阿布罗狄说过的话,伟大必然经历磨难,同舟共济需要相互妥协。
要妥协吗?他喜欢米南达声音里不屈的力量,喜欢奥林的善良和倔强,喜欢伊奥的桀骜和才华,喜欢卡贝罗的温柔和脱俗。他们有必须追求的东西,能在欧陆ROCK出道是许许多多乐手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他们拼命抓住有错吗?追求名利有错吗?
如果他留下,伊奥他们会在创作上支持他,感情上偏向他,米南达合作性极高,只要功成名就赚大钱,懒得置喙他们的尝试。不排除经过五年十年的努力,他们能够取得市场话语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那之前只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这是他想要的吗?
声名,欢呼,金钱,奖项,作品,人生仅止于此吗?这就是“伟大”吗?
也许他们也能创作出怒潮般的作品,影响一个时代,然后呢?这就是“伟大”吗?
不断背叛过去的自己,背叛身边的朋友,背叛心中的追求,到达的那个目的就是“伟大”吗?
米罗停下脚步,有什么东西抓紧了他,从脚底爬行到头顶,抓紧他,逼问他。他看向黑暗的海面,远处海岛的灯塔,闻着草木混杂海水味道的风。克里特岛澎湃的潮声似乎比平日更大。米罗想起构思《塞壬》的那个夜晚,想起米南达说的那些话,而今米南达看也不看他一眼,没对他说过一句解释。
他从未了解这个所谓的朋友,米南达是个影子,可以变换成人们希望的任何样子。
米南达是假的,米南达和他一样走在克里特岛无形的迷宫中,回声重重,时远时近。
在无数回声中,他的声音在哪里?他的十几岁,二十岁,三十岁……他想发出怎样的声音?
这条路安静极了,一个人也没有,分明又有许多声音,别人的脚步声,自己的脚步声,鞋底踩到泥土、石头、水泥路面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如同倾诉,在鸟语海浪和夜风中,在一跃而去的野猫影子中,在喧嚣的建筑中,不知不觉,米罗走进他们居住的那栋宿舍楼。
原来宿舍楼如此好看,环绕的楼层围出穹顶,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洒落天井,天井中央放着一架无人使用的三角钢琴。
米罗走上去抬起琴盖,手指按下灰尘和灰尘下面的音符。
他信手弹了一串琶音,这钢琴不知几年没调过音,机芯倒还坚挺,音准一塌糊涂。
这有什么关系?米罗忘情地弹奏那架钢琴,准确不是音乐的全部,声音也不是音乐的全部。音乐是人类最包容的语言,图画难复述,文字有国界,理想有立场,只有音乐属于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论跨越多少时空和世代,人们能用古老的陶罐敲击现代的节奏,在现代的曲调里重复古老的感情。真正的音乐没有门类,没有流派,慰藉所有悲伤的人,慰藉此刻的他。
一切正在扩大,他的心脏如同月亮,越升越高,越看越远。
不是天才又怎样?不是英雄有什么关系?即使没有伟大的乐队、世界的舞台、满场的欢呼,音乐依然是音乐,不是武器和安慰剂。音乐没有虚假,没有欺骗,不会背叛,是世世代代流传的月光般孤独的心,不论歌唱、演奏还是倾听,都是表达,都是心声。
一个真正热爱音乐,热爱生命,热爱世界的人,即使生于黑暗,他的心灵依然皎洁,像夜空以伤口和孤独折射光明的月亮。
米罗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感觉:他两手空空,却可以随时弹奏和歌唱任何事物。
这就是最真实的东西。
当尾奏结束那一刻,米罗明白,他再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心。
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响了起来。米罗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比赛选手,值班工作人员、志愿者、保安,这栋楼的所有选手挤在各个楼层的栏杆旁听他弹琴。
孤独者乐队的队长向他走来,他扶了扶眼镜,浑身颤抖,激动得伸出手:“早就听说你钢琴弹得好,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月光》,我说不出我的心情,你太厉害了!”
米罗用力握了握那只手:“以前我根本无法表达贝多芬,现在我突然懂了。”米罗扬起手,对喝彩的人群大声说:“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表达!谢谢各位!”
视线里没有米南达,没有奥林,没有伊奥,没有卡贝罗,米罗知道他们就在他身后。
米罗在月光下走向仍然陶醉在乐曲中的值班委员,他如释重负,欣然道:
“柏拉图乐队鼓手米罗,正式申请退赛。”

十八

米洛岛还是那个样子。沙滩,海鸟,码头,直升机坪,家。
狡猾的父母知道心高气傲的米罗怕人安慰,连夜溜去亚洲。
阿布罗狄递给米罗一朵黑色小玫瑰。
是张存储卡。米罗的记忆转了几个圈,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当初阿布罗狄收集的米南达资料。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有这个东西。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经纪人。”阿布罗狄说,“未来巨星米南达过往实录,随你怎么用。”
米罗一把抢在手里,转身冲进琴房。退赛那一幕如尖锐的玻璃片扎着他。他没看他的队友,他的队友不挽留他。这一幕太过薄情,他们同吃同住,同喜同悲过吗?那四个人何时达成共识,他们把他当个愚蠢的富二代哄着,榨干价值后一脚踢开。
米罗性格敏感,难免有脆弱的一面,但他不允许自己脆弱,上一秒天塌了下一秒他马上逼自己振作。他用力弹了一会儿钢琴,乐音逐渐和谐,像一堆老朋友环绕着他。现在他对音乐的理解更深一层,手指生涩却自在,身体和着拍子摆动,甚至哼起了歌。
但欺骗和背叛带来的伤害感如同锯齿,来回拉扯他。想到他的乐队,想到他们一人一句作词,彻夜不眠修曲,点击大爆时相拥雀跃,这些竟然是假的?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米罗没法欺骗自己,他得到过爱护和照顾,得到过知己般的灵光一现,语言和身体可以作假,音乐和声音不能。但如果承认一切是真的,强烈的自我怀疑又会毒蔓一般爬满心头。
为什么他被所有人放弃?他做错了什么?
米罗不再走进塞满唱片的视听室,也不能把它一把火烧掉。他又回到摇滚生涯前的状况,拿起那张没看完的长长书单一本接一本看书,看电影,弹琴,思考,循环往复,他想把自己塞满。
米罗把自己关在米洛岛,与世隔绝,直到卡贝罗打来一通电话。
欧陆ROCK结束当夜,卡贝罗走下舞台的第一件事是给阿布罗狄打电话,他约米罗见面。
米罗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找了艘海上餐船,这种餐船在希腊各个岛屿间漂来荡去,游客和食客随上随下。
餐厅里只有卡贝罗,他衣着简单,戴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鸭舌帽。分开一个多月,频繁的表演,乐迷的追捧,他的一举一动多了十足的明星味。
如果他没离开,他也会这样吗?米罗想。
好像不太适合他。米罗又想。
一来一回,米罗的大脑扯平了。他气闷得很,推开窗子,爱琴海波光粼粼,海鸟云集,穿过窗的风吹得醒任何一场宿醉。
“你来做什么?米南达呢?”米罗问。
“米南达让我来跟你说说歌曲分成。”卡贝罗说。
“找我家律师去。”米罗说,“我正好有一堆官司想跟他打。”
“你不会。想打官司为什么不在我们比赛时候打,想报复就该让我们失去比赛资格。”卡贝罗说。
“你们真是有恃无恐。”
“对。米南达说你心最软,不可能找乐队麻烦。”
一瞬间,米罗想把家里的律师和讼棍全叫来,大小官司打到米南达那个破乐队休想出道。
机器服务员端上早餐,鲜烤的面包片和鱼肉,一小碟希腊有名的奶酪,米罗看着白白黄黄一大盘东西,更加心浮气躁。
原来卡贝罗不是来劝他归队的?很好,他压根不想回去。
卡贝罗察觉到他的心思,柔声说:“米南达没找其他鼓手。”
“哦,然后对歌迷卖惨假装自己重感情?”米罗问。他不是突然了解了米南达,只要把事情往最不堪最恶心的方向想,那一定就是米南达会做的事。
见卡贝罗语塞,米罗的眼睛眨巴半天,惊讶道:“他真这么做的?”
“米南达把伊奥赶走了。”卡贝罗斟酌着,在一堆严重的事里挑出一件程度较轻的。
米罗终于醒了,心头泛上一阵厌恶。
“你一走,米南达成了所有选手的噩梦。”卡贝罗说。
米罗更加厌恶。卡贝罗山泉般的声音如清澈剔透的音阶,上上下下跳跃,能把勾心斗角说得回肠荡气,把团队内讧说得曲折婉转,把朋友散伙说得余音袅袅。他不想听米南达的种种事迹,但他必须了解自己究竟栽在什么人手里,哪怕只为在记忆里留个魔鬼的样本。
事情完全超乎米罗想象。
米南达没补鼓手,在淘汰赛前赶走伊奥。伊奥立刻找了个缺吉他的乐队留赛,专门和米南达对着干。
一开始,所有人以为柏拉图乐队已经分崩离析,不足为患。没想到淘汰赛上,伊奥动不动拿改编的柏拉图乐队作品跟米南达叫板,说自己也有这些作品的使用权。两边乐队一个声音好一个吉他好,闹到满世界的人只盯着他们看笑话。很少有人记得住伊奥后来加入的乐队名,很少有人关注其他乐队的作品。不论伊奥如何挑衅,人们只记得他是“柏拉图乐队的吉他手”。
欧陆ROCK后半赛程凶险,各个乐队争名次争热度争点击量,无所不用其极。米南达兵来将挡,利用规则摘掉三个乐队的参赛资格。决赛场,人气最高的便是柏拉图乐队和伊奥的乐队,两边参赛曲目都是《林奈花园》。不知何故,伊奥在舞台上连连失误,大失水准。最后,只有三个人的柏拉图乐队拿到冠军,也得罪了几乎所有参赛队。
米罗半晌才回过神。
 “冠军啊,厉害啊,开心吗?”米罗问。
卡贝罗沉默。
“转告米南达,我参与的歌,哪怕只加一个音符,敢签给乱七八糟的公司我告到他倾家荡产。”米罗说。
“不会的。米南达会设法保留它们。那是我们的歌。”卡贝罗保证。
“对啊对啊,是你们的。”米罗说。
卡贝罗沉默。片刻他才说:“米罗,我猜可能有一天,米南达会把乐队还给你。等他赚了足够的钱,有了不一样的身份……”
“然后把他用不到的东西扔回给我,对我炫耀?”米罗嗤笑。
“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炫耀,也有百分之一的真心。”卡贝罗说。
米罗想询问卡贝罗的脑子是不是真有病。
“真的。米南达身上仅存的一点善意,全放在米罗你身上。他爱你。”
“?”
“只是,比起你未来能得到的连绵不断的爱,他心中的爱就连说出口都像唐突。”
“?”
“我也爱你。我们每个人都爱你。没有人想失去你,遇到你是我们一生的幸运。”
“?”
米罗快要抓狂,卡贝罗平时不爱说人话就算了,事已至此还左一个右一个爱爱爱爱?他喝了口咖啡冷静头脑,放下杯子问:“是吗?你们爱到最后,集体决定把我踢走?”
“米罗。我们不可能捧着个水晶娃娃,或者背着个黄金娃娃招摇过市。”卡贝罗说。
“谁让你们捧?我是废物吗?”
“你不是,你有自主意识,只会越来越干净。名利场比的是谁更脏。”
“说得头头是道,背叛我是为我好?”米罗觉得太可笑了,“你和米南达还真是一丘之貉。”
卡贝罗继续微笑,继续沉默。
“别笑了行吗?你对人对事只有喜爱,毫无是非立场,早晚有一天你笑不出来。”
“就算有天我哭了,也是因为这个乐队先给了我值得哭泣的东西。我喜欢这个乐队的配置,喜欢每一个成员,喜欢它的想法和尝试,从我推开柏拉图小屋的门,看到奥林走过来迎接我,看到你们热热闹闹唱歌的那一瞬间,这个乐队就是我的命运。米罗,你可以将这种感觉当成迷信。”卡贝罗认认真真道。
“那为什么不考虑我选的路?四平八稳不够刺激?非要跟在米南达屁股后面去悬崖上走钢丝?”米罗半忧半怒地说出今天的来意,“美国音乐圈是什么地方?你们三个多大?羊入虎口都比你们多层毛。竟然还找了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经济人!”
“米罗,尽管我们年纪差不多,但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事。经历就是成长,你还没有这种成长。一夜成名和年少成名,两种危险加在一起,我们本就是名利场的猎物。名气像海上风暴来去匆匆,我们必须想办法在风暴中一次次活下去。欧洲没有米南达要的市场,象牙塔也没有我要的乐队。”
“好。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既然你能说会道,给我个过得去的理由。”米罗用力拍了下桌子,“你不是一开始就排斥象牙塔,为什么你选米南达?为什么你们都选米南达?”
米罗狠狠盯着卡贝罗,他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否则他会不断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甚至怀疑所有感情,否定所有事物。
卡贝罗怔怔地看着米罗,像是心有不忍,他的嘴唇颤抖着,终于开口:“米罗,我怎么选你?我们怎么选你?你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融合我们各自的特点,让我们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谁也离不开谁。你自己呢?不论你出于无私还是出于潜意识的自保,不论你是不是想留条退路,当你一次次忘掉加入自己的鼓点,只把我们绑在一起时,我们只剩米南达一个选择。”
米罗的后背靠住椅子。
“米罗。那天你弹琴,我们从头到尾站在你身后,你像你弹奏的月光那样美好,可惜你不属于我们。我们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故事。你的故事我们没有能力参与,我们的故事你不屑参与。”
“我没有不屑,只是不认同。”米罗觉得自己毫无力气,也毫无说服力。
“对不起。”卡贝罗难过地看着他。
米罗看着窗外的一望无际的海浪,潮水拍打船身,摇摇晃晃。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黑色的玫瑰形状存储器,对卡贝罗摆了摆:“这里面有我收集的米南达所有黑料,包括他让经纪人处理掩盖掉的那些。”
“你家人收集的。”卡贝罗说。
“……”米罗咬了下嘴唇,假装没听见,“我本来想交给你,让你和伊奥奥林手里有点东西,以免米南达肆无忌惮。但是……”
米罗抬手把存储器扔向窗外,黑色玫瑰顷刻被汹涌海水吞没。
“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个头头是道的叛徒活得那么轻松?”米罗冷笑。
“米罗……”卡贝罗的嘴唇依旧颤抖着,“你不要装成一个坏人。你只是知道伊奥不在了,没有人能和米南达势均力敌。我不是圣人,如果我手里有这样一份能够威胁米南达的东西,我也可能膨胀;如果米南达知道我手里有这样的东西,他不会轻饶我。你知道我们的未来强敌环伺,只有齐心协力,没机会背叛对方,才是我们的出路。”
“够了!”米罗听不下去了,他讨厌卡贝罗!
米罗拿起桌上的便笺撕下一张,写下一串号码推给卡贝罗,简短说道:“两件事。一、有事找律师,别联系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二、卡贝罗,你说柏拉图乐队是你的命运?那你来当乐队队长,哪怕只是头衔,也不许让给米南达和伊奥。你不许跳槽,不许单飞,到老到死守着它吧!”
说罢,米罗起身走向大门,卡贝罗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动作太急,卡贝罗的帽子掉了,米罗第一次看到事事悠闲的卡贝罗如此急迫。
卡贝罗凝视他,眼睛里满是不舍和内疚。他用山泉般的声音许诺:“米罗,谢谢你创造了柏拉图乐队,谢谢你信任我,我会爱它超过爱我的生命。”
米罗用力甩开卡贝罗的手,他不想再听这些鬼话连篇。
好听的话,示弱的话,承诺的话,他听得太多了。
他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也是所有纠葛中唯一的真实。
他失去了他的乐队,他的朋友们背叛了他。
他的心脏在剧痛中痉挛,往日种种一幕幕浮现。他憎恨柏拉图乐队的每一个成员,他们有多少苦衷非要用背叛解决?自己受到伤害就要伤害所有人,找到一个目标就要背弃所有目标。世界上所有罪犯开个卖惨大会,米南达他们排得上号吗?他憎恨他们了解他,憎恨他们利用他,憎恨他们放弃他,更憎恨此时自己心里压倒一切的念头:
对他的朋友,哪怕只是曾经的朋友。
他再也没能力为他们做什么了。

十九

一连数日,米罗根本提不起精神。
生活看似恢复了正常,他回到学校整天忙补课。朋友们或多或少猜到发生了什么,又或者阿布罗狄提前暗示了什么,没人在他面前提起“柏拉图”或者“米南达”。远游回来的父母见他怏怏不乐,决定包个游轮带两个儿子看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风光。
米罗没兴趣,也没反对。
希腊大小港口星罗棋布,有很多专门为私人游轮出游而修建的小岛码头。豪华游轮公司服务周到,亲自来米洛岛接送,安排一家人先在小岛的旅馆休息,以便第二天一早开启行程。
米罗睡不着,他和阿布罗狄躺在旅馆最顶层的星空小屋,头顶一片灿烂星光,银河近在咫尺。
希腊人引以为傲的星空,无数人在星空下做梦,而今米罗失去了他的又一个梦想。
一个伟大的乐队。
柏拉图乐队会成为伟大的乐队吗?尽管米罗为乐队每个人殚精竭虑,是不是真像卡贝罗说的,那个梦里根本没有他自己?他下意识回避自己的部分?
他给自己留了退路?不需要。他随时可以离开令他不舒服的事物,回到爱他的家。
他有太多选择。因此他无法大闹、控诉、报复,他这个受害者做什么都像恃强凌弱。
当他将存储器扔进海水,友情死了。
旅馆的广播突然播放欧陆ROCK的新闻,阿布罗狄连忙调了静音。
米罗被他逗笑了。
也许太要面子,也许还是没放下心中纠结的情绪,米罗还没跟家人谈论米南达和乐队。他只能慢慢调整心态,反正受伤的不只是他,他隔着几十年为自己找了个倒霉的同伴。
欧陆ROCK的创办者麦克罗伊。
米罗以前不喜欢麦克罗伊,他喜欢的东西有点极端,要么原生态要么纯艺术,要么两者极致拉扯融合,麦克罗伊的作品全不沾边。现在的米罗包容了许多,突然也能察觉上世纪的摇滚之王的独到之处:麦克罗伊在直抒胸臆的非洲感中掺入深刻,像胸中隐痛般动人。
经过一番伤筋动骨的折腾,欣赏视野的扩充恐怕是他唯一的进步。
米罗不愿同情自己,他同情麦克罗伊。
以前他一门心思创作、比赛、搞乐队,并未仔细思考欧陆ROCK这个处处漏洞处处难以言喻的比赛。现在想想,麦克罗伊对摇滚对后辈一片赤诚,尽力让那些踟蹰而有才华的音乐青年得到一个学习、成名、赚钱的机会。比赛收入存入基金,基金与比赛组委会分开运营,独立律师团负责监督。这位摇滚前辈想了这么多,基金会依然中饱私囊,组委会难免藏污纳垢,不可否认有人一直热爱ROCK,努力维持它的运作,但它终究沦为争名夺利的修罗场。
场外也一样,比起好音乐,人们更爱看乐队之间的泡沫剧和狗血剧。米南达为什么能一路领先拿到冠军?因为他深谙人性深处的恶劣,观众爱看什么,他就拿出什么给他们看个够。
麦克罗伊的比赛,他的乐队,最后都成了野心者的工具,所有辛苦被一艘小船轻易拖走。
米罗不可能知道麦克罗伊的心情,麦克罗伊也不知道他的难过。
他们终究孤独,每个人同样孤独。
米南达呢?那个有着天籁歌喉却只把唱歌当印钞机的家伙,他是坏人吗?
米罗承认米南达是个混蛋骗子,但他认识的米南达也是个为了卖一张唱片拼命学摇滚歌曲的奋斗者。米南达没在夜店里等富家子们开卡座开酒水,卖笑卖肉讨小费。米罗甚至隐隐理解米南达为什么讨厌唱歌,当一个十几岁男孩不得不在客人的刁难中一次次唱高难度歌曲,他认为唱歌就是耻辱,生活本身就是耻辱。难怪他的眼神藏不住讽刺。
米罗没问过米南达任何事,他再也不可能搞清楚米南达究竟是怎样的人。
“朋友是内在人格的投射。我想,米南达某一方面和你是一致的。”阿布罗狄说。
“我没问你。不许说话。”米罗用眼神警告阿布罗狄赶快接着说。
“比如你说过的孤独。”阿布罗狄说。
米罗不说话。
米罗算得上早慧,却没有相应的控制力。十几岁的年纪,他不能超脱喜怒哀乐。
当他站在充斥烟味、酒味和香水味的夜店,当他看到有个和他一样大的男孩背对他,迎着人群的刁难放声歌唱,声音一瞬间冲破嘈杂熙攘,那是重压与绝望不能遏制的力量。
在米罗脆弱迷茫的时候,他被这种力量打动了。
他对米南达说:“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米罗为这个愿望付出,这种付出中未尝没有自以为是的救赎意味,救别人也救自己。
那些为乐队忙碌的日子,他一度忘记孤独,忘记难过,忘记人性的曲折与现实的复杂。而他的家人知道他的脾气,愿意安安静静陪他成长,让他亲自看清世界本来的样子。
他经历的一切假象,终会成为他性格中的某种真实。
米罗的朋友们不理解,一向不肯吃亏的他为何轻易放过米南达?他们欲言又止,他懒得解释,也无法解释。
看着星空,米罗想起一次神奇的经历。
米罗养过一匹马,一匹温驯老病的马,家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买,他也不明白。他看中一样东西就一门心思喜爱,天生如此。那匹叫阿尔法的马带给他许多快乐,后来它生病去世了。
阿尔法离去的夜晚,米罗抱着它的尸体伤心不已,夜空突然降下一片片白光。
说不清那是什么,既像雪花又像烟花,又好像洒落的星辰,闪亮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当然知道那是幻觉。幻觉又怎样?他看到过美丽的白光,只要他自欺欺人,那一幕就是阿尔法的灵魂变成了星星,是阿尔法的灵魂在对他告别。
感情也一样。他可以仇恨报复,也可以放手祝福,人和人的关系取决于他最后做了什么。他不愿悉听尊便,不愿满腹怨恨。他过分擅长自己保护,互相伤害,别人一定伤得比他深;事情不对,他一定及时撤退止损。也许他下意识选择了最好的结局。
那么,他和米南达之间究竟算不算友情?算的话他得到那么多虚情假意,不算的话他的付出算什么?
米罗只能对着星空干瞪眼。
“你对米南达的感觉,有可能就是他对你的感觉。”阿布罗狄说。
“是吗?”
“嗯。虽然你娇生惯养,任性妄为,蛮不讲理,没事胡闹,有事记仇……”
米罗反手抓住阿布罗狄的脖子。
“但总有某些时候,也许一个瞬间,你毫无保留的纯粹,让人觉得自己被你照亮了。”阿布罗狄说。
米罗默然不语。他想照亮别人吗?想过。现在他明白自己不是神话里的英雄,不是电影里的超人,不是太空剧集里的战士,他救不了任何人,他只有满心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友谊面目全非?为什么他为乐队选择的道路毫无吸引力?为什么欧陆ROCK沦为摇钱树?为什么那么多认真做音乐的厂牌一个接一个倒闭?为什么有希望的乐队敌不过现实压力?为什么大批摇滚乐手注定一代代重复狂乱恣睢的生活?为什么米南达一定要铤而走险?为什么善良的奥林被人坑害?为什么天赋过人的伊奥始终困于环境?为什么与世无争的卡贝罗必须走进肮脏的名利场?为什么用歌声抗争的人一败涂地?为什么唱着爱与和平的人最后不相信这些东西?
米罗问阿布罗狄:“以前你在瑞典看那些科学家为生存和名利争斗不休,你有什么感觉?”
阿布罗狄想了想说:“迷茫。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过这样的日子,思考他们有没有可能不再这样下去。想不出结果。”
“讨厌的东西。”米罗嫌弃道。
“还是你比较可爱。”米罗的头靠在阿布罗狄的肩膀,闭上眼睛。
“你不准备再见米南达一面?”阿布罗狄问。
“呵呵。”米罗哼笑。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看到了米南达。
第二天一早,米罗一家准备登船,小码头只停靠两三艘不大的游轮。米罗在岸边走着,随意一瞥,米南达竟然站在一艘游轮的甲板上。
戏剧性的突然相遇,两人都愣了。
克里斯蒂娜和阿布罗狄礼貌走开,留下他和米南达面对面。他们一个踩着甲板,一个踩着人行道,相隔不远,看得清对方的脸和表情。
米罗扫了眼那条船,装修豪华,看大小和吃水度,显然要出海远航。他蓦地明白:乐队要去美国了。
为表重视和奖励,或者有节目安排,签约公司为这支优胜乐队包了一艘昂贵的游轮,一路前往另一个国度。
米南达的穿着仍然简单,长发重新蓄了起来,不用再戴假发,刚好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长度。样子虽然不同,米南达的眼神没有变,很亮,能抓住什么似的。
可惜米罗终究不知道米南达想抓住什么。金钱?名利?一直暗恋的贵公子?所有这些东西?他不想知道答案了。
猝不及防地,两道泪水顺着米南达无瑕的脸颊滑落。
那一瞬间,米南达的眼睛和米罗一样吃惊。
米罗几乎不能动弹,他看着米南达愈发汹涌的眼泪,大脑一片空白,米南达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像在描摹他,像要永远记住他。
“米罗,再见。”米南达两手抓住栏杆,对岸上的米罗大声说。
米罗转过身,他不知道自己走向哪里,他不想再看米南达。
他不背叛任何人。
所以他不原谅任何背叛他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米罗听到一声尖锐的鸣笛。他回过头,那艘豪华游轮徐徐开动,驶向大海。此时的海面风平浪静,米罗却分明看到每道浪花变成漩涡,变成风暴,尸骸累累,迷雾重重,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引诱人的欲望,吞没不知天高地厚的赌徒,为野心勃勃的人打开新的世界。那条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米罗再也看不见,他的心脏剧烈抽痛,痛到难以忍受。
他们终究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终究要经历完全不同的成长。
二十

后来米罗经历了很多成长。
断裂式的告别后,米罗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迷茫里走出来。
上学、读书、练琴,还去找刺激飙车,他依旧像个十几岁的富家公子,时而任性妄为,时而一掷千金,时而故作深沉。发泄一空后,他在父母的要求下考入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进入那个他曾经颇有微词的雅典学派。他终于明白,原来父母不惜血本,只为培养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经历完整的、问心无愧的普通人。他交朋友了。他恋爱了。他和他的朋友们经历了更多的事。他开始寻找新的梦想,寻找和世界相处的方式。
生活太过丰富,米罗无暇回忆过去,但米南达有时不经意走入他的脑海,令他恍惚几秒钟。
不是米罗恋旧,全怪柏拉图乐队如今炙手可热,满大街放着他们的歌,到处有他们的广告。
如今柏拉图是个四人乐队,米南达在美国找了个黑人鼓手,没找键盘手,吉他手只有奥林。入耳的歌有似是而非的酒神迷幻感,商业流水线的歌曲质量,米罗听一句就想撇嘴。
他不放在心上。他有重感情的一面,却不会被感情牵绊。他活在当下的每一秒。
米罗没想到还能以戏剧性方式和米南达、和他曾经的乐队扯上关系。
高中部有个在校生投票的部长排行榜,不时更新,没有实际价值,纯为校园娱乐。榜首不用说,劳苦功高的外交部长票数一骑绝尘。
某一天米罗起床,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排名第一的部长,通讯器正传来滔滔不绝的留言与赞美。
原来柏拉图乐队即将开始世界巡演,第一站雅典,纪念乐队在这里加冕欧陆ROCK冠军。第一场演出前,乐队接受雅典电台的正式采访。米南达深情地回忆他对故乡希腊的感情,第一次说起柏拉图乐队当年如何组队,如何比赛,更以极度怀念的口吻说起乐队建立者、风格缔造者、第一任鼓手、因学业选择退队的前队长——现任雅典学派文艺部长米罗。
米罗把阿布罗狄揪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那个王八蛋最近闹了什么收不了场的丑闻?需要拖我给乐队背书?”
阿布罗狄煞有介事地翻着通讯器。柏拉图乐队名气冲天,丑闻绯闻不断,米罗瞧了一眼,阿布罗狄科学而严谨:“想把这些新闻里的事全做完,至少需要二十年。”
他们突然不再说话,阿布罗狄首先打破沉默:“有点危险,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米南达有个弱点。”米罗说,“他做事不敢留余地,总要把害他的帮他的全得罪光。当年他如果装装可怜,道歉检讨,我们说不定也能好聚好散。”
“但如果他留余地,柏拉图乐队能走到现在的位置吗?”米罗随即自问。
“不要给我看,晦气。”米罗直奔学校,找了个实验室拒不出门。
高中部的学生抓不到米罗,却不妨碍议论的热情。校内校外的歌迷猛翻ROCK比赛资料,《塞壬》和《LIPS》封面上哪张嘴哪双眼睛是米罗的?《特洛伊》舞台上的鼓手竟然是文艺部长?高中部官网访问量飙升,歌迷们热情留言,感谢米罗部长创建了一支伟大的摇滚乐队。
“伟大个屁!”米罗一整天只能找阿布罗狄骂骂咧咧。
阿布罗狄自然配合,不时给他读些官网留言。歌迷们亲切地称米罗为“米罗前队长”,还在罗德岛读书的乐迷爆料了好些乐队选拔时的趣事,网上其乐融融。
米罗发现有张图片出现频率高得离谱。
一张《特洛伊》的现场演出截图,图片上米南达正侧身揭下面具,唱着歌,大半张脸美得睥睨众生,伊奥戴着面具,侧头弹吉他,脖颈和胳膊显出凝固感,力度似要冲出图片。这两个人一个极美一个极刚,张力惊人。
无数留言问:“前队长,能不能劝伊奥归队?”
还有:“前队长,能不能劝伊奥和米南达复合?”
“复合?”米罗横看竖看,虽然厌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审美太好了。瞧瞧这舞台,这氛围,这面具,这主唱和吉他手。天啊,这华丽透顶的乐队是他弄出来的?呵呵,是米南达弄出来的。——复合是什么意思?
“伊奥不止一次公开嘲讽米南达,一直坚持唱柏拉图那几首成名曲。很多人认为他们的矛盾只不过是情侣闹离婚。”阿布罗狄尽职尽责地解释。
“什么?他们谈过?”米罗惊讶。
“他们水火不容。”阿布罗狄说,“伊奥喜欢的不是奥林吗?他一直对奥林很殷勤。”
“什么?他们是一对?”米罗继续惊讶。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当时怎么回事?把狮子当小猫,把情侣当兄弟。”阿布罗狄越说越好笑,米罗越听越气。说来他当时算得上天真无邪一心搞乐队,根本没注意米南达在搞事业,伊奥奥林在搞爱情,卡贝罗在搞队内平衡。
尽管气得不轻,当晚米罗还是接受了校电台采访,装模作样地说了说创建柏拉图的初衷,虚情假意地追忆了与米南达等人的友谊,官腔官调地阐述了酒神迷幻并非独创而是集体创作,皮笑肉笑地夸奖了乐队成员的优秀品质,不懂装熟地表达了对乐队现任鼓手的欣赏,谆谆善诱地希望了原旋律吉他手伊奥早日归队,阴阳正气地祝愿了乐队本次巡演顺利,热情好客地欢迎了乐队来高中部进行特别演出。
说完这些,米罗自觉八面玲珑,够格接任外交部长一职。
想到自己人在学校还要被米南达利用个彻底,米罗气急败坏地拉了几个朋友去雅典的蒙面夜店体验生活,玩了个通宵才钻出来。
事情就是这么戏剧化,迎面竟然看到刚结束夜场演出的伊奥。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伊奥身后的队友和米罗身后的同伴礼貌地先走了。
“哟,”伊奥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米罗,拖着长音,“装模作样的,一个高中生学生会竟然搞出个文艺部长,以为自己是联合国?”
米罗一脚踢了过去。他和伊奥没有前嫌。
他们你一脚我一脚踢着。伊奥更高了,高个子的人背吉他远比旁人好看,吉他像是为他而生的。伊奥头发长了些,俊美的面孔褪去昔日的躁动,多了更明显的硬汉感和更隐蔽的狂野气质。米罗想,不知他和米南达一同上台是什么效果,有没有歌迷晕倒,需要几辆救护车。想着想着米罗说:“伊奥,你还没签公司?跟米南达低个头回去吧。他找不到合适的吉他手,奥林弹旋律有点勉强。更何况没有你的作曲,乐队拿不到有含金量的奖项。”
“哟,你还挺注意他们?”
“铺天盖地的,总能看到几眼。”
伊奥的神色变了,变得难以捉摸。
“我和你不一样,我听他们所有作品,时不时看他们的新闻。”伊奥说。
“我没签公司。我也不是非要和米南达赌气。米罗,米南达根本不爱音乐,不尊重创作,他只会独断独行搞那些无聊透顶的商业曲。乐队为什么受欢迎?看看他一天到晚宣传的人设:一个从社会底层杀出重围的超级巨星,一个被人陷害失去声音的贵族吉他手,一个从小无人理解的异类贝斯手,还有一个不愿与主流同流合污以致坐了多年冷板凳的天才鼓手。我回去做什么?等他把我包装成一个从小在垃圾堆里捡唱片的绝世吉他手?恶心死了!他一边装模作样哄骗歌迷,一边对高层对时尚圈对广告商献媚。你走后我才明白,米南达只在你面前还要点脸。”
米罗哑然,“我没那么大作用。”
“你有。就连他后来找的鼓手也是你闲聊时夸过的。他只信你,只信你的眼光。你把自己敲碎了也要拉进队伍的吉他手,他根本不敢换人。我不是非要和他赌气,但米南达根本不爱音乐,不尊重创作,柏拉图是他功成名就的垫脚石。我不和这种人当队友,有他没我。”
米罗的脑子乱哄哄的,他依稀记得他在闲聊时夸过几个美国鼓手,米南达竟然记住了?也就是说,今日的柏拉图乐队依旧来自他的意图?
米罗不想细究,他问伊奥:“既然你听了他们每一首作品,那些歌里有没有奥林和卡贝罗的东西?”
“有一点。十首凑不出半首。”伊奥不情不愿地。
“在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大公司凑小半首自己的东西,你有这个本事吗?”米罗问,“世界级的舞台,你不想去?哪怕暂时只有小半首?”
“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伊奥讽刺。
“你以前更同意米南达,你也想去美国。”米罗回敬。
他们瞪着对方,和从前一样,他们有事就吵,直来直去,谁也不记仇。
“以前整天说什么‘伟大的乐队’,这堆破烂是你想要的?”伊奥问。
“伟大的乐队不过几个人,几首歌。我不想再把生拉硬扯的意义加在他们身上。”米罗直视伊奥,“这两年我回避摇滚,回避那段经历。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米罗的确有种豁然开朗感,只是,这突来的领悟令他哭笑不得。
他一直追求真实,叫嚷真实,那段经历里什么最真实?不就是伊奥?
想做就做,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不掩饰自身每一个缺点和优点,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横冲直撞,伤人伤己,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米南达假得要死,伊奥真得要命。还有奥林和卡贝罗,一个弱到没弱点一个唯一的缺点是没缺点。他们四个还真符合他的极端审美,他还真弄了个不得了的乐队。
“我想你该换个角度想想米南达说过的话。”米罗劝道。他不再是乐队里最小的、被所有人爱护着的队长,不再是乐队的一员。他只是个旁观者,因此更加客观。
米罗张开两只手,又将十根手指对在一起:“全世界每天诞生那么多曲子,还有AI制作的无数声音,摇滚只是其中一类。为什么有些歌能被人记住,流传后世,成为经典?仅仅因为他们来自有名的乐队?不。因为摇滚能代表普通人的真实。伊奥,你说过乐队是我的工具,你是对的。这两年想起你们,我难过的从来不是再也不能敲鼓,再也不搞摇滚。摇滚是我十几岁时认识自己的工具,我们用音乐对抗庞大的世界,我们戳穿它,像用针戳一个华丽的气球,漏气的就是假的,流血的才是真的。伟大的乐队,经典的歌曲,就是那些让人流出血的东西。”
米罗对碰的手指一直没分开:“我想你比我更懂那些东西。因为你从小听摇滚,你比任何人更清楚摇滚的力量。奥林也清楚。还有卡贝罗,他选择这种最直接的音乐形式和世界建立联系。米南达呢?他营造乐队积极向上的整体形象,就必须做一些有力量的歌曲。现在我们再看看柏拉图乐队,没错,取悦大众,迎合市场,但米南达放大的那些成员特点不是假的。我们不喜欢那些刻意,却不能否认许许多多人因为这支乐队,因为某首歌曲得到力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米罗观察伊奥,伊奥有个显著的优点,他看似固执实则愿意思考。米罗再接再厉道:“你放不下乐队,乐队也需要你。米南达每年发来的版权分账清清楚楚,他的头脑比账目更清楚,能够保证乐队的地位。而且他不会害自己的队友。你组不出想要的乐队,他找不到合适的吉他手。为什么?因为不论现实环境还是音乐理念,原配队友才能让你们安心。”
“原配?恶心不恶心!”伊奥抗议。
米罗只是笑着。
伊奥沉思着,点起一根烟。
“你考虑一下。没乱抽什么吧?”米罗说。
“只是烟。”伊奥不太习惯地看着他,“你现在倒有点队长的样子。”
“不,你自始至终只为乐队考虑。”伊奥又说。
他们没再多说。米罗走时不忘回头指了指伊奥手中的烟:“不许抽不该抽的。”
“知道了队长。”伊奥的笑容陌生又熟悉,惆怅又温柔。
米罗回味那个笑容,越想越难过。一晃两三年,他明明已经成长,明明看淡了越来越多的往事,柏拉图乐队依然是他的心结。每每想起,米罗先是气愤,然后发誓老死不相往来,最后心脏总被难过占据。
米罗不知道米南达究竟遇到什么麻烦,就像伊奥说的,米南达在他面前要面子,不肯低头,不说一句道歉。这次发生了什么?米南达竟然放下身段向他示好?米罗想不出原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米南达和他一样有超强的生存直觉,发现事情不对就会及时溜走。莫非麻烦太大,乐队想回欧洲发展?
米罗会帮忙。但这不是原谅。
柏拉图的所有权不是米南达偷的抢的,是米罗自己送的,所以他永远不会原谅米南达。
不知为什么,米罗想听听米南达现在的歌。
像是呼应着他的愿望,商业街的屏幕突然开始闪亮,柏拉图乐队的海报更加闪亮,米南达的疯狂歌迷一大早就开始买屏幕宣扬昨夜的巡演。
米罗停住脚步仰头看着。
雅典最大的体育馆,开场前有外太空投影、烟花表演和热气球升空仪式,无人机洒下鲜花,漫天飘着横幅,歌迷失声尖叫,这就是米南达想要的东西。
烧钱的音乐公司,顶级的制作人,超一流舞台团队……米南达执意去美国,他不想为制作费和拮据的老厂牌扯皮,不稀罕只有几万人的舞台,米南达要的东西在美国。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得到了,极尽奢华的灯光和舞台,柏拉图乐队盛装登场。
米南达的美丽与魅惑多了一丝高高在上;奥林依旧像王子,优雅得体;卡贝罗戴了一顶宝石帽子,快快乐乐;还有鼓手,高大时髦的黑人鼓手激情四射,米罗比较一番,承认对方比自己厉害……多了。
屏幕上,米南达张开双臂开始唱歌。分开这么久,米南达的声音更加深邃华丽。这位主唱固然钻营取巧,却也刻苦努力,不知下了怎样的苦功,从发声到转音,娴熟的技巧与原本粗粝的发音习惯交替。米南达头脑清楚,他从不抛弃自己最有特色的东西,就像他不抛弃柏拉图乐队的风格,不肯轻易找一个新的旋律吉他手。
米罗闭上眼,不知耳边还是不是他喜欢的声音,人的情感扭曲很多事,他无法对米南达客观。
可是,当米罗站在空荡的商业广场看着屏幕里豪华的舞台,他和柏拉图乐队有什么关系?他可以虚荣地认为这支乐队是他的创造吗?他明明置身事外。他转个身就能回到他的学校,他的寝室,他的家,他的远大前程。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有退路。
真正有恃无恐的人是他,自以为是的是他,他看不到他们心中最迫切的东西。
他以为的那段无忧无虑共同奋斗的日子,也许他们无以为继,心急如焚,焦头烂额,甚至走投无路。
难怪他们没法相信他,难怪米南达对他说:“这么明显的事也注意不到。当什么队长。”
米罗仍然坚持这些不是欺骗和背叛的理由,但他终于能够看到他从前看不到的苦难。他愿意承认在米南达的歌声中,在与每个人的相处中,他得到过继续迈出步伐的力量。
不知道米南达有没有在他的愿望里找到过一丝光亮。
一曲结束,米南达看着舞台,凝滞不动。
米罗回想不多的舞台经验,舞台上灯光太亮,台上的人其实看不清观众席。米南达所在的巨大场馆,观众就像包围而来的海水,黑暗又闪着光的海水。
米南达将右手的麦克风交到左手,抬起右手,在胸前比划了几个动作,然后双手握着麦克风,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躬。
“谢谢。”米南达的声音坦白而真诚。
呼啸而来的掌声与喝彩,米罗垂下头。
是那个动作。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他在对谁说“谢谢”?
难过又一次占据了米罗的心脏,和米南达相处时,回忆米南达时,最后一次见米南达时,那些关于米南达的挥之不去的难过。
就像阿布罗狄说的,朋友是自我人格的一线投射。他和米南达一样,太早洞察了人的孤独。
孤独是什么?孤独是米南达必须从“床铺上面有床铺,地下室下面有地下室”的地方爬出来,终生逃避再次陷进去的恐惧;
孤独也是米南达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口中说着“谢谢”,感谢歌迷,感谢团队,感谢曾经遇到的人,眼睛却透露欲壑难填的野心。
真正的米南达从未在乎孤独。
真正的米罗也不在乎。
他们短暂地爱过对方的灵魂,也许只是怜惜那个想要被人救赎或想要救赎别人的自己。
米罗抬起右手,对着屏幕上的米南达,对着空气,对着触不到的虚空,缓慢地做出那些手势。
为告别他年少时的好朋友。
为告别他人生的一段故事。
米罗希望这些手势,这句话,是他和米南达之间的唯一定义。
米南达不在乎孤独,他要到万人之上,将曾经嘲笑他、轻视他、摧毁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米罗不在乎孤独,他要在深刻的孤独中领悟人生和梦想,然后,继续勇敢去爱每一个人。

尾声

所有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尾。
谁也不清楚它以怎样的方式降临。
那天米罗走出地铁站,他和同伴们刚刚完成一个艰难的任务,身心疲惫又兴奋。
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歌声,铺天盖地,声势浩大。所有的屏幕,所有的电台,所有的人似乎唱着同一首歌,世界吵闹得脱离了真实。米罗看不到任何色彩,只听到哭声和叫声纷至沓来,所有毫无关系的人说着同一个名字,传着同一条消息。
他们的通讯器刚刚收到信号,阿布罗狄的通讯器里传来卡贝罗的声音:“阿布罗狄,我联系不到米罗,关于柏拉图乐队的归属权,米南达要把它留给米罗……”
除了漫天的歌声,米罗什么也听不到,他突然明白了比人生更可怕的事物。他看到初见时的米南达对他羞涩微笑,告别时的米南达对他泪流满面,看到他们朝夕相伴,他们相对无言,看到所有这些画面消失在一浪一浪的歌声中,像一只只小船消失在海上迷宫,他和米南达如同一个骷髅头骨上并肩的空洞,看着各自的世界永远沉默。他听到卡贝罗、听到无数人、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他死了。”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完)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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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24-08-12 09:45
歌曲地址:http://5sing.kugou.com/fc/5799752.html
也可以在5SING网站搜索其他唱版。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选曲:RURUTIA《愿いの届く日》
填词:SUIXINSUIYUAN

那条船,终究驶向海上迷宫
说再见那一天,泪水不再让人动容
或许吧,世界不因谁离去而不同
没能彼此拥有,才会就此放在心中

值得怀念的一场梦
和一次应该忘记的相逢

年少时,我们为什么更懂快乐?
背靠背,就哼出一支歌
你唱着,我和着,我说着,你笑着
小小舞台,星空一样辽阔

年少时,我们是不是真的快乐?
假象终究,会被虚荣割破
你唱的,我沉默,我说的,你不反驳
选一条无关对方的路,一错再错

如今你,终于得到万众瞩目
说谢谢那一天,笑容是否代表满足?
或许吧,真正的你从未在乎孤独
是否还会想起,我们回不去的最初

那些不愿说出的祝福
都是我没能给你的幸福

年少时,我们为什么不懂宽容
不懂欺骗,有时因为真诚
一厢情愿的付出,自以为是的温柔
擅长伤害,学不会认错

年少时,我们不需要懂得宽容
谁的爱,让谁有恃无恐
人潮汹涌,习惯寻找,似曾相识的面孔
是不是就会再次梦到,曾经的梦

有一天,全世界会听到你的歌
那时候,一遍遍这样说
为什么,不是我,自始至终,给你支撑
只有失去,没有失而复得

有一天,全世界都听着你的歌
可谁能,弥补你受的苦?
声音传递的默契,后背贴紧的温度
比伤痛更深的快乐,依然记得。
一苇以航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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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24-08-14 16:02
米罗从队友身上里看到了苦难的影子,但是经历痛苦的人反过来又用苦衷背叛他人。苦难不是背叛的理由,米罗最后退队的时候想到的、经此一役后更加欣赏的灵魂的样子(“一个真正热爱音乐,热爱生命,热爱世界的人,即使生于黑暗,他的心灵依然皎洁,像夜空以伤口和孤独折射光明的月亮”),其实就是卡妙的人生写照吧。这俩真的天生一对。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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