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幻逝
“我们若在他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也要在他复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 (《圣经·新约·罗马书》 ***************************** “每个人轮换睡半个钟头。接下来需要高强度集中力。米罗先来。” 索多玛控制室,穆下了一道近乎体恤的命令。 米罗只用半秒钟就进入深度睡眠。他一直在控制室监督观看高塔上上下下无数屏幕,专注和高速分析最耗脑力,坚持到此刻已然神枯虑竭,令他更累也更能掏空心力的显然是穆的一系列命令,迪斯打个呵欠说:“外部,小王子被你吓到了。你也睡一会儿。” 穆苦笑,他的精神疲劳不在米罗之下,但他不敢打盹。迪斯说:“你睡不了几分钟,趁战况胶着,赶快吧。醒了替我。” 穆的眼睛闭上了,大脑仍保持一定的清醒,控制室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膜上放大,他本能地不敢入睡,含糊问,“你找什么?” “烟。”迪斯翻找桌上的东西,“这游戏设计者没常识吗?不知道人需要有东西提神?没咖啡没香烟,等等,艾俄洛斯不是能把香烟带进来?这不公平吧?” 迪斯的声音频率低沉,穆在那轻松的抱怨里找回一点“游戏者”的身份感,稍觉安慰,终于陷入睡眠。他的身体像个高度精准的时钟,十五分钟一到就睁开眼,沉在神经里的困倦一扫而空,他的眼睛盯住一排排屏幕,让迪斯、卡妙和亚尔迪趁机休息。再看屏幕,斯特里斯斯泰因、托尔舒拉达缇丝、迪达摩路易非依等人或闭目养神,或就地小憩,显然被天界之行折耗神思,正为即将到来的激战养精蓄锐,只有弗拉蒙德拉里斯奋笔疾书,目光狂热。 “那些天使是不是也在睡觉?”迪斯盯着屏幕,城头激战仍在进行,天使们以轻盈的步履掠过索多玛士兵头顶,士兵只是哄叫,交战最多的却是天马和高塔饲养训练的猛禽,雪白和花斑羽毛雨一样疾落,在城头指挥的几位大天使却不见踪影。 “也许已经进索多玛了。“穆说。 米罗和迪斯同时转过头。 “被天使策动的细作将天国之水滴入索多玛水井,而后点燃烟花,那便是告诉天使他们已经得手,可索多玛没有任何慌乱,你们说会长会怎样想?”穆说。 “我奇怪的是那些水井。”米罗说,“卢克鲁迪塔迪钦已经尽数抓住叛徒严加看守,也仔细检查过水井,井水依然清亮无异味,他找很多人饮用,没有任何中毒症状,水井没被天国的泉水污染,可是……为什么?索多玛四境皆已污染,污染物必然渗入地下,渗出井中,莫非索多玛的地下水装了自动过滤系统?我知道这是游戏设定,但这个游戏肯定有逻辑,哪怕不是科学逻辑,这种状况也肯定有原因。是什么?” “这件事交给非人类副会长去想吧。”迪斯说。 “我正在想。”屏幕里的沙加答话。 控制室鸦雀无声,米罗和穆张张嘴巴,迪斯说:“没给你下令,忙你的去。外部,你接着说,你的意思是撒加那只狐狸会派天使进来查看情况?” “是我的话会这么做。”穆回答,“得手的烟火可能是索多玛人的障眼法,也许那些细作早就被抓,被严刑逼供说出天界的安排。他们只有亲自勘查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会长一定会派人进入索多玛破坏水井,下毒、堵塞、毁坏,能用什么方法就用什么方法,说不定下来的是大人物。” “你是说天使长亲自来送死?” “未必。” 穆深邃的眼睛扫过右墙一排排屏幕,他们可以听到火焰烧爆细小干木的毕剥声,水泼灭火源的哗啦声,烟消散时的嘶嘶声,系统将全能般的声道系统对他们开放,但他们的目力依然受限,无法透过浓烟和烈火看穿那些黑衣的飞翔者,天使们遮蔽脸孔和身形,飞翔的姿势并无二致,若不亮出宝剑,谁也无法分辨哪一位是普通天使,哪一位是指挥天使的天使。 却见亚尔迪在城头急速飞行,上下张望,穆问:“亚尔迪,发现了什么吗?” “弓箭。”亚尔迪说,“从前天使没有弓箭,他们害怕天界武器遗落城头被索多玛人捡到,现在为什么还不使用弓箭?如果天国的工匠只打造天使随身的刀剑匕首,一时没法拿出弓弩,他们也有个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穆明白了,“你是说草船借……你是说抢夺索多玛人的弓箭?” 亚尔迪点头,“以前在巴西,我们整天研究抢对手军队的武器。” 穆和米罗迪斯也想不明白,只好归结于系统设定,沙加说:“有可能是他们的制约。” “制约?” “对。索多玛人什么也不信,却信圣女的话,信别人的誓言,信天谴,说明在‘索多玛-天界’这个理念空间,神和人、人和世界是以誓言为行为制约的,违誓违约者必受重大惩罚,天使品行高洁,所受制约必然远多于无所不用其极的索多玛人。这也能解释天界一些显而易见的战略失误:比如不趁索多玛国王去世政局浮荡时由火天使和雷天使联手攻城,比如不抢夺索多玛人的弓箭——也许因为索多玛的器物不洁天使不能使用,也许因为天使不能抢夺他人财物——不论哪种原因都能合理解释,我说的对吗?” 沙加问的不是他们,是艾俄洛斯。 屏幕里,艾俄洛斯抬在空气中的两根手指迟迟没有落下,偏头看身边等待答案的沙加。穆、米罗和迪斯没注意沙加什么时候飘到空中还找到了正在督战的艾俄洛斯,他们每每以为自己习惯了非人类的出乎意料,每每仍要感叹怎么会有这种奇葩。 “你就是来问我这个的?”艾俄洛斯不客气道。 “你的烟呢?”沙加盯着艾俄洛斯两根空空的手指。 “什么?”艾俄洛斯不动声色。 “消失了对吗?”沙加问。 艾俄洛斯打量他,“为什么告诉你?” “我们不是敌人。”沙加说,“刚才迪斯在控制室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你可以带入香烟,我们却没有,系统不公平。你的烟是不是消失了?” “不是敌人?他想投敌吗?”迪斯问穆,穆脸色不太好看。 艾俄洛斯仍旧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遇到BUG系统显然会随时调整,有两个修正办法:给我们增加香烟或把你们的香烟抹掉。” “所以?”艾俄洛斯和索多玛监控室里的人一样不明所以。 “你的烟消失了,说明系统倾向做减法。”沙加说。 “你马上来找我就为确定这个?然后呢?” “我还没有明确想法。” “穆。”艾俄洛斯不耐烦地点名。 “是。”穆应道,“沙加,你继续干活儿。” 沙加飘下半空,继续做穆安排的巡视工作,不论看着他背影的艾俄洛斯还是控制室的人——包括加隆,都很想揍他一顿。他简直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艾俄洛斯挥了挥手,云端又一次出现遮天蔽日的天马,天空扬下的硫磺和火木的细末,当中一把长剑似要划破所有阴霾,却只带起细微火焰,细末静静燃烧,缓缓降落,像一场火焰细雪笼罩了索多玛。 另一边,雷霆闪现,巨大的球状电流砸向一座瞭望塔,那瞭望塔岿然不动,只是不断传来士兵们濒死的哀嚎。 “出现了。火天使和雷天使。”米罗说。 “既然要派大天使,就是那个会唱歌的,叫瑟尔瑟罗菲娜托的?”迪斯说,“我们要提防他对吗?” “不,提防所有人。”穆说。 “所有?” “对,索多玛的所有人。”穆的眼睛盯住左面屏幕,“天神已死,天地不能无主,下一位天神是谁?有没有人想趁胜负未决投靠押宝?现在,所有索多玛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位天神的仆人,巴结下临的天使,为今后的荣华地位背叛索多玛!” ***************************** “简直莫名其妙。” 沙加的身影完全消失,艾俄洛斯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天国监控室的加隆马上把刚才的对话一字不漏转达给撒加和众人。说完他顿了顿,犹豫片刻才问:“舍生忘死到底有什么好?” “你问我?”艾俄洛斯问。 “对。”加隆说。 “我怎么知道!莫名其妙!”艾俄洛斯冷笑,“这都是会长大人平日教导有方,才让你们这群人战斗当前不干正事,不是问烟就是问舍生忘死的……好处?你怎么问得出口的?” “我不是你们雅典学派的!谁要他教导!”加隆反驳。 “看屏幕。”撒加训斥,“跟住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视线,盯住战场,还有那些天国留守。” “天国还剩几个人?就连挖土种花的老天使都来索多玛了,剩下几个能做什么?难道那个小哑巴能趁机登上天国宝座?”加隆瞟了一眼中央屏幕,立刻肃然,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守在天神的尸身旁十指交握,无声祈祷,加隆突然后悔他刚才的不礼貌。 后悔?他为什么后悔?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什么都有可能。”撒加说,他的脑子就像索多玛城头的火灾现场,失去一切秩序,失去旧日面目,只有最坚固的瞭望塔和几根巨大的柱子依然矗立,索多玛士兵并排靠着瞭望塔的环状砖墙和坚固的金属柱,一圈弓箭手又一圈盾牌手,间杂着驯鸟人和骑兵,还有无头苍蝇般的新兵——被穆当做炮灰的新兵们毕竟是心思狡诈的索多玛人,和天使数次对抗,看到天使割麦子一般一批批杀掉和他们一样没经验的塔外人,他们明白了塔内众人的险恶用心,纷纷钻进正规士兵和来支援的工匠队伍中浑水摸鱼,引来将领和工头们的厉声呵斥。索尔尼洛卡岚多见索多玛乱了阵脚,立刻指挥天使军队进攻。 索多玛的士兵和工匠训练有素,他们习惯在战场上矮身而行,也习惯突然跃起将手中武器掷向半空中的天使,猎杀天使的赏金让他们眼热,但天使一时不近地面,除了弓箭手和瞭望塔的炮手不断寻找烟气云丛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士兵和工匠们心里却转着另一个主意:天使有限,索多玛人却多如虫豸蚂蚁,那些甫入高塔即被授予武器的新兵更是碍眼,他们没死于迪达摩路易非依等人炼狱般的阴谋,一身悍勇,兼具头脑,说不定能够逃脱厄运,成为他们未来的竞争者。塔人自是不愿被初来者夺去功劳和地位,便趁新兵乱钻乱走之际偷偷使绊、踩踏或刺出暗匕,新兵皆是亡命之人,当即凶狠反击,本来坚固的阵形越来越乱。 加隆的视界随进攻的天使不断扩大,清楚看到索多玛人相互坑害的小动作。 进攻的天使没有阵形,如果没有浓烟阻挠,索多玛人立刻就会发现这些天使动作较战天使迟缓,挥剑也缺少力度,看不到唾手即得的杀敌时机,经常被新兵没章法的攻击逼得手忙脚乱,只依靠灵活的翅膀倏上倏下,躲避致命的箭矢、长矛和刀剑,令索多玛人捉摸不定。天使们仔细观察利器的来势,使用者的动作,地面阵形的变化和索多玛人依靠的战壕,现学现卖,试着攻击他们发现的弱点,加隆看着这些动作生涩的天使,方才的疑问更重了。 这些天使没有经过任何系统的军事训练,他们甚至不是那些稍有膂力的驯养马匹、铸造兵器、开凿堤坝、建筑宫殿的劳动型天使,他们不是衰老就是过分瘦弱,常年负责抄写典籍或擦拭乐器,摆弄花草或喂养珍禽,他们是天国最精美也最脆弱的部分,但他们眼中的专注和勇敢不逊于想进入索多玛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索尔尼洛卡岚多和哭天使瑟尔瑟罗菲娜托。 加隆的思绪回到半个钟头前。三位大天使一齐跪在撒加面前。 局面明朗,结论无疑,萨德莫里蕾纳亚是潜入索多玛的最理想人选。以加隆不怀好意的习惯,自然要尽情瞧瞧另外两位天使的复杂表情,可惜,除了最初的错愕和一瞬间的惊惧,他们眼里只有对好友的担心,加隆甚至无法分辨那惊惧里到底有没有嫉妒、厌恶或忌惮。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瑟尔瑟罗菲娜托拿出生平所有细致为友人打点一切,不论染发的草汁、暗号的烟管还是披身的布衫都要一再过目,他亲手将最细的丝绳和小巧的贴身武器绑在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内臂和小腿,他们用眼神传达千言万语,加隆暗暗祈祷他们不要废话,时间如此紧迫他一句也不想听。 “天地之间最为高尚的天使,果敢而深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勇猛而审慎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温柔而周详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请允许我向你们抒发内心的虔诚敬意,在这决胜的危险行旅初发之时献上最为中肯的诤言。” 加隆想砸掉屏幕里突然出声的脸。 是撒加,在一众忧心忡忡的天使中,那张佯装担忧的脸愈发像个撒旦头子。 萨德莫里蕾纳亚已经褪去天空之上所有来自阳光、月光、星光和圣光的柔泽,他的头发染成土黄,搓了几层泥水和污垢,纠结成绺,呈现出污浊不堪的油褐;他的皮肤先涂一层厚重灰泥,遮住全身雪白的皮肤,而后浅浅盖上第二层,第三层,不时刮涂,又隆出逼真的伤疤,在肩背面部涂上几近发黑的血液;他披了件宽大的麻布袍子,这件衣物来自城头一具高大尸体,索多玛的匠人和运水的女人在战斗中最爱身披这种厚重袍子躲避烈火和流矢,袍子的布料虽不像琉璃纱那么耐火, 却不易燃烧,沾了火苗就地一滚就能扑灭;最麻烦的翅膀被瑟尔瑟罗菲娜托用几根丝线细密地贴着脊背绑住,缠绕,在麻袍下像隆起的驼背;最后,瑟尔瑟罗菲娜托在那张仍有深邃感的面孔上黏上隆起的斑痘和青黄的黏液,加隆看来看去,这的确是一张真实生动满面被侮辱的丑脸。萨德莫里蕾纳亚刚刚张开嘴,众人立刻发现遗漏,他们马上用染料将萨德莫里蕾纳亚一口雪白牙齿染黄点黑,又塞入一些闻之作呕的青草令他咀嚼。萨德莫里蕾纳亚一边由众天使忙碌一边恭敬道:“睿智而公正的使兄,请您宽恕惶恐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能于仓促筹备间对您单膝礼敬。在近于全知的使兄面前,被慈父抛弃的吾等何由可称果敢,何能可称审慎,何为可称周全?悲泣的我们只待使兄伸出援手,拨开索多玛萦绕不去的烟雾,窥视天国凋零的道路,恳请使兄哀怜无能的吾等遭逢大难,将遇大劫,万万将那危险之中的危险,渺茫之中的渺茫,机遇之中的机遇一一告知吾等,即将身赴未知之地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在此郑重求恳。” 撒加俯视完全变了模样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天使们注意位份,只在比撒加落脚处更低的云层上为萨德莫里蕾纳亚装扮,加隆揣摩撒加的神色,只见他不悲不喜,不愧不怜,此时此刻,撒加倒比同仇敌忾的天使们更像个毫无感情的游戏人物。加隆突然觉得不是雅典学派进入天国和索多玛这个游戏,而是天使和索多玛人进入百万城市和雅典学派间的博弈,这有没有可能是事实?就像世界总是黑与白不停交错?也许该把这个想法对雅典学派那个非人类副会长说说,也许对方早就发现了。不,他才不要和雅典学派的几个高层深谈,从小到大,他不是被撒加笑就是被艾俄洛斯骂,那个副会长能好到哪儿去。 加隆知道雅典学派的“高层”不是靠一时的成绩和名气才得到地位,他是雅典人,父母的好友,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的父母——邻居家的一对夫妻便是雅典财团手握重权的管家,从小到大,他听过不知多少雅典学派的传闻,清楚这个团体每一职位都由上一届雅典学派精英再三推敲,精挑细选。雅典学派现任外交部长实力卓然,有口皆碑,但撒加、沙加和艾俄洛斯位份更高,必然有更为深藏不露的能力,这能力未必是有形的,明面的,在很多场合他们可能不如穆,就连这个游戏也被穆的光圈吸引了注意,大搞会长和外交部长的实力对比。 这没有意义,拉出雅典学派任意二人下棋一样搞游戏里的实力对比没有意义,胜负输赢起伏最后皆是接近平局,只有会长和执行者代表这一届雅典学派真正的人心走向,那个和他们同样位于“高层”的副会长无意卷入权力或理念斗争,因此也无法居中调停,他们之下的人或笃定或懵懂或试图弥合,有用吗? 而那两个真正的弈首,他们是否真正了解自己?当撒加看着与自己相似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当艾俄洛斯看着与自己神似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当他们一齐看着这两个天神爱将即将走上可能对立的道路,他们在想什么?加隆突然又想到他自己,不论旁人看的是谁,他的眼睛里只有撒加,他总能从撒加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像又更为隐忍的部分,他嘲笑撒加阴险偏执,却清楚那也是他的命运。而那幽暗之处有他此刻还无法达到的优越,他厌恶这种差距。当萨德莫里蕾纳亚抬起头,瞳孔深处映出撒加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脸,截然不同的表情,加隆只想打断这种观察,他脱口而出:“时间有限,你能不能别废话?” 撒加竟然听了,不,撒加只是决定长话短说: “萨德莫里蕾纳亚,索尔尼洛卡岚多,时机紧迫,容我省略言语中的情感和崇敬。有三件事希望二位深思熟虑:一是天国兵少将少,与索多玛之决战必然惨烈异常,天国众天使难以独全,及早面对索多玛人的凶残嗜杀,见识战场刀枪无眼,于那些惯于天国荫庇的天使是死路也是生天,如今索多玛首领将城外投降之人组为军队激战城头,这些匪人平日在田地矿场工厂做工,并未习于军事,我方可令同样未经战阵的天使披挂上阵,由有经验的战天使从旁指导以做练兵;此其一。” 两位天使面上同时浮上抗拒。但撒加刻意抬高声调,云层下众天使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书记琴手匠作花匠一齐跪地向两位天使长请缨,他们形体纤细,面色却万分坚毅,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愿舍弃性命向索多玛讨还丧父之恨。两位天使长见不能阻止,只能顺势应承,加隆知道这正是撒加深谙人心之处。 “月圆之夜的登塔行动本为毕其功于一役,塔内却有高人提早设下万全应对,我已派人查明,那高塔下部的塔沿本为滴水之处,被塔人在水槽中灌入火油,登塔者攀援时以绳相系,用绳索缠住腰身,绳索衣物被火油浸透,只需塔兵从高处掷下火把,攀缘者便逃无可逃,惨死于烈焰。此事虽已失败,仓促之间,索多玛人无法清理槽中火油,萨德莫里蕾纳亚既为火天使,便可将计就计,善加利用,以求反败为胜。此其二。” 萨德莫里蕾纳亚双目一亮,脱口而出:“多谢使兄告知!”加隆确定,尽管萨德莫里蕾纳亚对他们这伙人一谢再谢,恐怕只有这一次谢得货真价实。 “塔人凶残,塔内叵测,既有斯泰里斯斯泰因等人施以明枪,又有冥冥难测之人加以暗箭,纵萨德莫里蕾纳亚有捭阖之能,难料变生祸端,吉凶未卜,高天厚地之中再无全知全能,万望惜天界柱石之身,使天界免陷孤掌难鸣之痛憾,群龙无首之绝地,旦夕倾覆之祸事。若萨德莫里蕾纳亚察觉身入囹圄,无力伸展他超绝的头脑及法术,亟需借助旁人一臂,应深信神灵与汝等同在,矢口相唤,必有人助他得脱困境。” 加隆皱起眉,撒加虽爱说些慷慨激昂的大话蛊惑人心,却不会随意诓骗。萨德莫里蕾纳亚孤身进入索多玛,再无法与他们这群人说话联系,天使们隔着厚重塔墙更是无法支援,他若身陷敌手只能拼死抵抗,撒加哪儿来的信心助他逃脱?但见撒加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似乎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妙计,加隆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艾俄洛斯和众天使也面露疑惑。 萨德莫里蕾纳亚亦是怀疑,却仍恭敬跪地答谢:“尊贵的使兄,有您慷慨承诺,萨德莫里蕾纳亚必奋胸中所学,竭毕生所能,拼此身之勇,下高塔,探水井,毁塔柱,策塔民,倘若寡不敌众,他必不逞匹夫之念,定在危难时口颂‘神灵与吾等同在。’便请使兄垂怜萨德莫里蕾纳亚一腔诚心,助他逃入生天。”他的话语满是信赖,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立刻带领众天使在他身后下跪,齐声道:“为保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周全,届时吾等必奉使兄号令,如违此誓,便教吾等曝尸索多玛城头,被阴邪之人砍下双翅,头颅尸身皆埋入污黑塔泥,万世难得救赎!” 加隆没漏看撒加僵硬的表情,他自己从嘴角到手指同样僵硬。 他第一次听天使立誓,对着天地发下毒誓,他们约契的对象并非撒加这个伪神,而是即将犯险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他们以身家性命向火天使保证天界没有一个人会趁机夺取权柄,陷害同伴,背信弃义,他们是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后盾,哪怕天界只剩寥寥数人,也可以拧成最坚固的武器掷穿索多玛高塔内散沙般的人心! 加隆久久不能回神。他想起初入天国整日听闻泉水中天使们的耳语,那时他们厌恶这些目中无人又琐碎阴郁的天使,想不到一有危机,这些天使竟然完全没有人类的避祸之心,只有一腔忠勇。 加隆的眼睛仍然对着屏幕忙碌,没错过战天使们分头掩护萨德莫里蕾纳亚在火雷中进入城头;没错过普通天使换上战甲,拿起武器,紧张地在城头学习战天使冲刺的动作;没错过在四面观察敌情的艾欧利亚等人还有塔底盘桓的阿布罗狄……他将所有状况了然于胸,更想不通倘若萨德莫里蕾纳亚被包围,撒加有什么办法让索多玛蜂群蚁队一样的兵马扔下天地间最厉害的天使。撒加要抓住圣女一命换一命?索多玛人根本不在乎圣女,圣女也看不到撒加。 加隆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猜不到撒加要做什么,这就是他和撒加的差距,但他知道撒加脑子里一定有一条毒计,与索多玛那个让塔外积尸成山的雅典学派外交部长的计谋不逞多让。看着屏幕里受了伤仍在拼命、以不熟悉姿势挥剑的天使,加隆又一次问艾俄洛斯:“舍生忘死到底有什么好?” 这一次艾俄洛斯没骂他不干正事。 艾俄洛斯一向如此,当他发现一件事对旁人很重要,即使认为无聊也会认真对待。他说:“舍生忘死没什么好,但它并非只有恐惧和无奈,它的好处只有舍生忘死的人知道,有一天也许你会知道。” 加隆不相信自己会像天使或艾俄洛斯那样为了什么理想,什么信仰,或者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丢掉性命,这是他与艾俄洛斯兄弟的不同。同样的荷马史诗,他们喜欢赫克托尔,喜欢阿基琉斯,他只喜欢奥德修斯,奥德修斯不会为无谓的命运、无聊的神谕、无意义的战争送死,在本质上,奥德修斯是神话时代的人文主义者,他以人类的智慧得到人世的功绩以及人的一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信是因为你太蠢。”艾俄洛斯说完便飞下云头。 加隆无言以对,这就是艾俄洛斯:相信分歧是暂时的,相信信念是永恒的,相信有一条最终的道路囊括了雅典财团那个小丫头,囊括他从小到大的朋友,囊括他认识的那些警察,也囊括他们雅典学派所有人。所以他可以毫无芥蒂地信任撒加,信任那几个身份存疑手段有欠光明、一心一意跟着撒加的雅典学派成员,也信任他这个波士顿商学院的会长。就像此时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眼中无言的担忧。他们不知道他们与那个进入索多玛的天使是对手吗? 所以到底有什么好?这不是愚蠢吗? 但比起撒加身上偶尔弥漫的身不由己的悲伤,艾俄洛斯等人的信任显得悲壮,像史诗里的英雄相信命运。 “什么史诗,这是圣经。”加隆出声嘀咕,“索多玛相关的章节是创世纪吧?没有英雄,只有神,罪人和义人。” 他一愣。 现在这个情况,谁是神?谁是罪人?谁是义人?天神的死打乱了一切秩序,也许所有人都可以再一次选择自己的角色。 神,罪人,或义人。 ***************************** “我也不知道答案应该在圣经里找还是在计算机语言逻辑里找。但蓝本也好,脚本也好,游戏故事线应该有个文本依据。证据就是诺亚方舟。虽然和实际情况有巨大差别,但方舟建成、航行、靠岸、保住了一些动物和诺亚一家,这个梗概与圣经记述的相似。即使不能将索多玛和天界按照圣经牵强解读,二者的深层文本一定有相通之处。因为这个游戏本身有强烈的寓意性,在诺亚,人和动物的斗争以及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就是现代文明中人与自然的隐喻。” 穆点点头,示意沙加继续说。 “现在该想想文本的走向,有两个疑问。一,圣经中的耶和华是不死的,死的是祂的爱子,但在你和会长的故事进行中,神去世了。《创世纪》文本中没有出现耶稣这个人物,迄今为止的故事里也没有这个人物。圣经中一再强调的‘神命爱子承担人世罪恶,为人世死亡’,没有耶稣,死的是神本人。迄今为止的脚本仍在圣经之中有蓝本。那么接下来的走向可以判断:新神会出现,因为罪人依旧存在,义人也存在,只是这几类人会以怎样的顺序,怎样的因果,怎样的形式演绎圣经故事线,无人可以预知。” 穆又一次点头,问道:“第二个疑问呢?” “献祭。圣经中的神和人有制约,人以献祭和行义方式向神质押虔信,索多玛人也好,天使也好,游戏里的立誓和制约无处不在,但‘献祭’却一直被淡化。可是索多玛人将天使尸骨埋入柱石和瞭望塔之下的行为不像挑衅,更像潜意识的献祭。他们把财富献给神宫,为托尔舒拉达缇丝一次次营造豪华宫殿的做法同样类似献祭——索多玛人默认这些事,只是献祭对象一直不明确,只有托尔舒拉达缇丝这个笼统的象征,他们反抗神,又对‘主’献祭,这是逻辑混乱吗?不,这说明他们心中一直有‘主’这个理念,‘主’是何人要由他们来选择。如今立约之神已死,献祭之主即将出现。” 穆沉思道:“如果这位新神是天使中的一个,那么他的使命究竟是与索多玛缔造和平,约定新的秩序,还是毁灭旧世界直接创造新的世纪?和我们不同,我们一直在索多玛世俗层面忙碌,你最留意的人却是托尔舒拉达缇丝,她是我们计划里的盲区,天神却亲自为她绘制肖像。可以肯定的是,天神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圣经中的神说索多玛如果还有义人,就不会毁掉世界,她是这个‘义人’对吗?” “圣经中的索多玛没有义人。游戏中却有一个托尔舒拉达缇丝。但在这个游戏中,托尔舒拉达缇丝手无寸铁,她所做的祈祷,传示,虔敬更像另一位重要的圣经人物。也更符合神对她的重视与爱慕。” “你是说神子耶稣?”穆问。 “没错。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原型可能是义人,也可能是耶稣,所以我一直留意她,我认为索多玛拘禁了她的潜能,拘禁中的她像个祭品,只有放开拘禁,她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也将这个故事的主线展示清楚。”沙加说。 控制室的米罗和迪斯面面相觑。 这是只有沙加能想到的角度,也只有穆愿意抽出时间仔细听。 “沙加,你一直从文本角度理解这个游戏,但游戏是活生生的,每分每秒都在变化,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你现在的做法像是自行中立,把我方和对方变成五比六。当然你也做了很多事,实际也许是五点三比六。”米罗直言不讳。 沙加不语,倒是穆接了话:“让他想明白吧,可能游戏双方都需要一个思考者。我们太实干了。” 米罗本也不想和他们抬杠,他说:“沙加一直在圣经层面想问题。但这个游戏的操纵方式也好,原欲的表现形式也好,索多玛人的气质也好,根本不是希伯来式的,是希腊式的。只想耶稣、义人、天神会不会偏颇?” “无妨,智慧在最高层面是共通的,希伯来神话,希腊神话,埃及神话,印度神话,玛雅神话,中国碎片化没有体系的神话……同样的洪水,各个民族的祖先信奉不同的神灵和英雄,杜撰不同的信仰选择。”沙加说,“我希望找到的只是一个确定的线索,让我能追根溯源,从根本上判断撒加和穆究竟在做什么,游戏的诉求又是什么。” 这次换穆沉默,沙加仍在思考,控制室的米罗迪斯却把穆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喂喂,你看到外部的表情了吗?还有他看着那个非人类的眼神。”迪斯小声说。 “那是依赖吧?还是信任?”米罗以更小的声音说,“反正是爱情吧。” “看上非人类很辛苦吧?连对话都是超人类的。”迪斯窃笑,忽然又说,“说起来雅典学派真是一群倒霉蛋,高中生的年龄谈个恋爱,每个人的对象都绑定个关系世界啊、种族啊、人类和平啊之类的大麻烦,和你们比起来,我和修罗的麻烦相对小一点。” “但你们的过去比我们要黑暗得多,麻烦也不小。”米罗想想卡妙,想想卡妙的性格和脖子上的液冰,顿时心情沉重,他连忙更加快速地观察屏幕。 “不对劲,索多玛固然一团乱,天界的进攻节奏怎么变得这么慢?”米罗说,“统帅都在做什么?斯特里斯斯泰因呢?” “那个小子刚愎自用,有才能的人都改不了这个毛病。就算训斥他也不会听。”迪斯说。 果不其然,屏幕中的索多玛统帅斯特里斯斯泰因正对一群手下放肆大笑,以狂妄不屑的声音道:“天界之上向以执火剑者与雷剑之主齐名,我与刚勇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数次交锋,不相上下,深谙此人刚中多韧、层出不穷的阵法与迅猛疾驰、笼盖四面的法术,本以为那屡获盛名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有何过人之处,原来色厉内荏,不过相时而动,伺机而发,不撄敌锋,先避敌锐,吞吞吐吐,迂迂回回。阉鸡无胆,不过以阴谋布阵消耗水源,依靠火剑法力攻克那些不入流的高塔。” 米罗叹气道:“虽然我不懂军事,但他说的什么避开敌军主力优势,保存实力,迂回消耗,善用计谋,层层围剿,难道不是一个有头脑的将领应该做的?难道只有硬碰硬才算打仗?” “那小子吃醋了。”迪斯不甚在意,“他看那个天使做什么都不顺眼。” 屏幕里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仍在冷笑:“此次天界之行,本想洞察天界实力,却被那些阉人以珠帘、水烟、迷花、障木处处遮掩,尚不知天界所剩天使几何,战力几成,兵器如何,萨德莫里蕾纳亚这阉鸡躲躲闪闪,必有后招突发制人,我军不可击其软芒,由他消耗,雷电难以持久,烈火必有灭处,全能之人尚有死期,我军更应深藏精锐,就由新兵在城楼上吸引火力,以供我与深谋的卢克鲁迪塔迪钦估量天界兵势辎重,推算兵源数字,揣测军需配伍。计深自有变应,谋定方能后动,此等事宜不可轻忽,我身为索多玛尊荣之主,守城之将,千军之首,不可逞匹夫之勇,贪一时之功,夺尺寸之力,若无此心胸见识,必如娥摩拉诸塔落入那阉鸡之圈套。” “你的计谋和他有区别吗?”米罗嘀咕,迪斯哈哈大笑,眼前一暗,一个高大身影飘进斯特里斯斯泰因所在的兵室,原来亚尔迪见城头战事胶着,弗拉蒙德拉里斯只顾冥思苦想,不肯搭理任何人(神),便来询问斯特里斯斯泰因的守城之计。 斯特里斯斯泰因抬头看到亚尔迪,面露不耐,小声说:“尊贵的主啊,能不能换一个。” “他当这是自选超市吗?还换一个?”米罗笑着对迪斯说:“看来他只想和你说话。” 迪斯没否认。斯特里斯斯泰因有索多玛人势利的一面,态度因人而异,对穆、沙加礼数不失,看到老实好说话的亚尔迪便拜也不拜,亚尔迪一向宽容又不拘小节,也不责怪。正要询问,两个士兵小跑进来跪地便报。 士兵是斯特里斯斯泰因派给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的亲信,诺卡莱奥洛迦朵命亲兵将圣女、迪达摩路易非依与露拉莉拉迪迪娜种种动向逐一汇报,并传来一条口信:“内奸不除,内患不宁,务除塔内奸佞之首。” “我那金尊玉贵的夫人,高华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雍容有度,擅权却不专断,必将所有事宜一一传示于我,我有一问,公主殿下命你前来,是否命你领我口谕?”斯特里斯斯泰因问。 “英伟的斯特里斯斯泰因,高贵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事无巨细命我等报于将军,为将军对塔内了如指掌,资正决议。秀外慧中的夫人一刻没有停止她奔波的步伐,如一朵黑羽金蝶穿梭层层塔楼,她命我们急速来见将军,自己已带人手前去坚守的卢克鲁迪塔迪钦所在之处,只因战时万事戒严,身为城主妻室,怀抱将军信物,却仍需守城之卢克鲁迪塔迪钦手谕方可提审重要内奸,才令她耗费时辰,有劳未表,无功可报。” 斯特里斯斯泰因不禁感叹:“我主,积功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向以军赋、勇力、识人、容才自傲于高塔,不想方寸之地竟漏看我那目高于顶的夫人,只当她是见风转舵之贵女,附庸权势之佳丽,不想她巾帼远胜须眉,既不拘泥亦不专擅,不愧为旧日国主夫妻最宠爱的长女,其心胸见地明明是一位守成之女王。得此强助,索多玛怎会有失?但夫人言中亦有弦外音意,塔中首恶自不是那白肤浅薄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而是阻挠公议的阴毒佞臣迪达摩路易非依,为何我主一味纵容此人?” 斯特里斯斯泰因目光如电,盯住半空的亚尔迪。 亚尔迪心下为难,他为人宽和,对人对事皆已善意相待,却不是未经世事的单纯高中生,对索多玛,对穆,对撒加,他心里自然有疑惑和猜测,却也知道以他的心计头脑,万万猜不透这二人的目的,因此他只求恪尽职守。他语重心长地说:“不为一己之见蒙蔽双眼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你是我所闻见的将领之中攻守皆优的一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胜利从未依靠某位将领,便如进攻防守不可废弛其一,一个人无法同时用双手竖起盾牌又拉紧弓弦,一个家庭需夫妻一体各司其职,你既得明智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代为处理城内诸事,理应专心战事。索多玛其他事体,自有天地神灵与合宜之人共同处置。索多玛塔内虽有危机,尚未损其根本,真正坏其根本之人来自云端之上,深入高塔之底,将帅之人岂可轻忽?” 米罗将亚尔迪的话一字不落传给别人,这些话并无重要信息,他单纯觉得这样一本正经的亚尔迪很难见到,而且,不断转达穆的命令,沙加的分析,他生硬疲劳,亚尔迪温情的话语是种抚慰,他相信其他人也需要,包括穆。 穆果然面露微笑,沙加倒皱起眉,自语道:“为什么还是忽略她?” “谁?”米罗刚要问,却听屏幕里的斯特里斯斯泰因起身向亚尔迪行礼,抬高声音道:“我主所言极是,倨傲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原为刚愎之人,迷信武力,不屑图谋,只因一再被兄长斯特里斯蒙泰因压制,目睹我那思虑万端之兄长未曾听取信任他人,在索多玛城头惨死之状,因此不断自诫,以免重蹈兄长覆辙。我主深言提点,斯特里斯斯泰因不是那一味固执的圣女,必一心一意固守城池。我主明言天界之人胆敢进入高塔,必趁烟火升腾之际砍断双翅,模糊面目,混入工匠仆役之中接近塔下水井。塔人众多,容貌难辨,如沙入泥之人如何寻找?斯特里斯斯泰因即刻命人重巡下塔通风口,堵塞一切塔外援应和塔内逃逸;另派三重精兵守住水井与塔基,严防断翼天使不顾生死袭击索多玛性命攸关之重地;更应加派人手协助睿心持重的夫人严审叛徒,以期了悟天界之谋陷布局;这高塔牢不可摧,层层铁窗,层层布防,天使单枪匹马一旦接近便是死路一条,砍下双翅暗自下塔更是有去无回。蒙主恩重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终于明了城头战火为何低燃,原来那些卑鄙的天使意欲拖延时间,斯特里斯斯泰因岂能如他们所愿!事有权变,兵不厌诈,既知意图,必有应策,此为将帅根本,便请容许斯特里斯斯泰因即刻重兵临城,折断雷剑,熄灭火剑,让那塔内细作无人可待,无处可逃,无机可乘!” “真没想到。”米罗有些意外,迪斯说:“那小子虽然刚愎却有脑子,小毛病不少,不会出太大问题,我对他很放心。” “不过还是需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找找那个溜进塔里的天使。”米罗说,“倒有个明显的标志。” “标志?” “会长不可能放心天使一个人下塔,肯定派人跟在后面随时报告,也帮他们开辟视角。但他们也知道一旦离得太近,我们就会靠他们的位置发现天使,所以会长派来的人只能不远不近跟着,但肯定有一个时刻,这个监视者必须靠近天使,查看索多玛的要害和弱点。” “还是你机灵。”迪斯笑着看一眼米罗正盯着的屏幕,“所以你要一直看着他吗?” “没错,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米罗说着,盯住屏幕里缓慢移动的阿布罗狄。 ***************************** 加隆正在控制室转达撒加给阿布罗狄的命令。 撒加的命令简短,主旨不过命阿布罗狄协助萨德莫里蕾纳亚,尽量干扰索多玛控制室的视线,让穆等人无从判断潜入高塔的天使究竟身在何地。加隆想了想,云层之下,他们没有任何方法与天使对话,能做的只剩干扰索多玛一方的判断。又想起游戏至今还没看过米罗,想必一直坐镇索多玛控制室,阿布罗狄是米罗家的养子,这对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相互了解程度不在他与撒加、艾俄洛斯兄弟之下,到底谁算谁的克星?索多玛瞬息万状,监控者的注意力一旦被牵制,必有查看时的遗漏,就算不能掩护萨德莫里蕾纳亚,也会令米罗漏看塔内某些蝇营狗苟,阿布罗狄的作用不是掩饰天使,而是牵制米罗。 加隆倒想看看萨德莫里蕾纳亚怎样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瑟尔瑟罗菲娜托一双巧手,把光芒万丈的天使扮成一个人见人厌的驼子,但加隆却知那形象还有两处漏洞,其他人也心知肚明。萨德莫里蕾纳亚是天界容貌最美的天使,美丽是感官的总和,也是五官身躯的总和,他一双碧蓝深邃的眼睛如何掩藏?还有,天界天使习于轻言细语,嗓音如泉流溪水悦耳柔和,与一副肮脏潦倒形象如何相衬?看来只能靠这位天使长巧舌如簧随口欺诈。 加隆不怀疑对方口才,但他看过索多玛诸人的表现,他们目光心思之毒辣已经罕见,一个这样,另一个还是这样,加隆怀疑整个索多玛充斥此等狡诈多疑之人,萨德莫里蕾纳亚如何应付?真是令人期待。想着想着,他干脆把想法和众人说了。 “你多虑了吧?”艾欧利亚说,“这是游戏,索多玛人的声音也很好听,那个圣女,那个将军,那个刺杀天神的娥摩拉人,特别是那个瘸腿的高官,他的声音不好听吗?‘好听’并不是区分天使和索多玛人的标准,何况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声音没有好听到瑟尔瑟罗菲娜托的程度,不会一下子暴露身份。” 加隆又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嘲笑这只明显偏爱的狮子,其他人也在窃笑。 “如果说眼睛的颜色,索多玛人肤色、发色、眸色多种多样,萨德莫里蕾纳亚虽然漂亮,也不至于因为一双眼睛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吧?”艾欧利亚继续说。 “何况他也没比瑟尔瑟罗菲娜托漂亮多少。我帮你说了。”加隆加了一句。 众人哄堂大笑,艾欧利亚慌里慌张地大叫:“胡说!我没想说这句话!” “别自我安慰了。”加隆冷下声音,“你们知道我不是找茬。” “我们没办法。除了希望他吉人天相,我们有任何插手的办法吗?”艾欧利亚话音刚落就叫了一声,只见一批身着漆黑盔甲的军队突然踏上城头,为首之人正是身材魁梧的黑肤将军斯特里斯斯泰因,艾欧利亚不敢怠慢,立刻近身环绕军队飞行,想将人数和武器告知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却见军队源源不断从塔门涌上城头,身体虽然不是真实的身体,艾欧利亚依然感到头皮发麻,口干舌燥,周身皮肤因过分紧张而发痒。他口中的士兵数字不断提高,加隆随着他不断报数,报着报着,他发现是屏幕另一边又开了一扇厚重的塔门,那不是门,更像个地窖的盖子,一群士兵推着火炮式的武器缓步沿斜坡向上走,可以想见那武器极重,也极具杀伤力。耳边传来修罗的一句咒骂,原来修罗负责的方向也开了一扇门,一队骑兵横冲直撞,就连胯下的马也用盔甲武装着。 “撒加。”加隆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的声音。 “说。”撒加知道他要说的话非同小可。 “双方兵力过于悬殊,在军事上,天界没可能战胜索多玛。”加隆看着那黑压压的军队,几乎就要流遍索多玛城头每一个角落,更不要说索多玛还有无数工匠和奴隶,女人和平民。 撒加没说话。 “绝无可能。”加隆强调。 “知道了。”撒加说,“看索多玛城头有谁,对方的人。” “亚尔迪跟着那个将军。沙加一直绕来绕去。穆在中央观战。刚才好像看到卡妙出了瞭望塔又进了另一座。”加隆回答, 此时他没心情使用他给雅典学派成员起的那些略带讽刺的称呼和绰号。 “让修罗伺机进入高塔,迷惑对方视线。”撒加立刻下令。 “阿布罗狄呢?”加隆问。 “半个钟头之后再进。随时告诉他萨德莫里蕾纳亚的位置。他自有办法。” 加隆立刻传达。随即问:“你要在萨德莫里蕾纳亚身上押下所有赌注吗?” “你有其他办法吗?”撒加反问。 加隆无言以对。此时此刻的确只能指望那个深藏不露的天使为天国夺取一线生机,天界的宝座也好,伊甸园的钥匙也好,新世界的神祇也好,都成了过分遥远的概念,天国覆灭以直观悬殊的兵力对比近在眼前,一直置身事外嘲笑不已的加隆无法再笑,他飞快观察能够看到的每面屏幕,想要从中找一些防守上的漏洞,没有,根本没有。他只能把注意转回萨德莫里蕾纳亚身上。 萨德莫里蕾纳亚脸上没有任何紧张。 这很反常,天国的天使整日在重重规矩下战战兢兢,不是怕错这个就是怕错那个,萨德莫里蕾纳亚却有一种不怕犯错的松弛感,也许是不会犯错的自信心。和过分虔诚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一样,他的确没犯过错。 “心理素质真好。”加隆终于能客观评价他观察的人物,于是萨德莫里蕾纳亚不再是个游戏人物。 加隆注意到天使并不急着走入人群。城头凌乱,萨德莫里蕾纳亚轻易找到运土的拉筐,上面沾了血迹,大概属于一个被杀掉的奴隶,但血液又不太多,不致让人从他血迹不多的袍子上看出端倪。他是一个细致到不露任何破绽的人,若没有这等细心,他如何成为天神最宠爱的天使长。 一条粗黑的鞭子抽了过来,伴随粗声粗气的呵斥,一个工头模样的壮汉抽打着目之所及的工人,命令他们加快动作,被抽打的人厉声诅咒,萨德莫里蕾纳亚佯装跌倒,筐里的砂土洒了一地,他低头快速地用手捧起放回车中,唯唯诺诺,慌慌张张,而后拉着车子拼命逃走,引来一阵哄笑。 加隆笑不出来。就算萨德莫里蕾纳亚形象无碍,演技一流,但在这个动不动就要骂人诅咒的索多玛,一直不说话太过引人注目,索多玛人里自然有哑巴,这些哑巴必然为人所知,无法冒充。加隆平日自诩有不少歪脑筋,也不乏大聪明和小聪明,却想不出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突然瞪大眼睛。 他喉头发干,双手不停调整,直到把背对人群和屏幕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调整到他的视线中央。 萨德莫里蕾纳亚手中出现一小束火焰,像一朵小小的正在由红变蓝的花。 加隆知道高级天使会一些小法术,只有藉由宝剑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萨德莫里蕾纳亚托着那朵火焰,缓缓接近自己的喉咙。 “他要做什么?”加隆的心脏怦怦乱跳。 萨德莫里蕾纳亚吞下了那朵火焰! 加隆几乎瘫坐在椅子上。 但事情没有结束,萨德莫里蕾纳亚面露痛苦,举起双手,又变出两朵火焰,比刚才那朵大一些,蓝一些,靠近自己的眼睛,几乎贴着睫毛烧灼。 加隆发不出声音。 “喂!那个驼子!你想偷懒吗?”鞭子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身强力壮的工头从背后抓住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头发扯向自己。 加隆和工头同时看到一双通红流泪的眼睛。 “胆小鬼,你们这群工匠从来不敢上战场,怎么,想躲进塔下面?想换个运水的工作?做梦!”鞭子劈头盖脸砸向萨德莫里蕾纳亚,工头享受着虐伤他人的快感,享受奴隶粗粝的声音呻吟咒骂产生的凌驾感。 加隆面无表情地听着那粗粝的声音,那毫不违和的市井咒骂,萨德莫里蕾纳亚一直联系塔内细作,对塔内人群多有了解,包括他们说话方式和咒骂内容。只是他的声音,他粗嘎的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是他吞下火焰破坏自己的嗓子才得到的。 是的,天使为了使命可以砍掉翅膀,可以牺牲生命,更不要说吞下火焰。但吞下火焰,灼伤眼睛其实比牺牲生命和砍掉翅膀可怕,加隆深知这一点。 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声音突然变了,他低声对工头说:“请不要继续侮蔑不幸的畸形之人,他们的命运本就比常人艰难,但他们也因不被重视,常被忽略,毫无价值而听到一些常人不可得知的秘闻,关系塔人的荣华富贵,可叹他们注定无法一步登天,只能祈求高塔的庇佑度此残生。”说罢连连摇头。 工头来了兴致,在索多玛,“秘闻”便是告密高升的机会,工头换了一副表情,竟然有点正经,很有头领的威风,他说:“你有秘闻?说来听听,如果真是不得了的秘密,我就动用手中权力将你调入运水的队伍,你便可以在水道柱头上劳碌,避开城头的烈火和刀剑。” 萨德莫里蕾纳亚佯装一脸不信,犹豫说:“贵人不说诳语,需有立誓为证。” 工头当即发了个毒誓,又逼萨德莫里蕾纳亚发下毒誓。萨德莫里蕾纳亚这才低声说:“威武的指挥者,这秘闻驼子是从何处听来?我身形低矮,性格持重,不敢冒犯任何贵人,本本分分听从严格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之安排砌石夯土,只是天界一行贵人归来仓促,城头滚火,众工人急于躲藏,驼子行动缓慢被他们落在后面,只能伏在乱石土堆间。恰好权势滔天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经过,由一众神宫仆人接过他代步的华辇。那软塌本被他的两位亲信一前一后抬举,这两位年轻风流,身如春柳的贵人也已疲乏,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偷声闲聊,闲聊一件骇人听闻的秘事。” “是什么?”工头越听越紧张,加隆也一样。 “天神死了。”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颤抖。 “谁不知道天神死了!”工头急得又要举鞭子。 “他们看到天神的尸体了……天神,没有翅膀。” 加隆额头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他如坠冰窖,全身的血液像冻住了。 “撒加。”他机械地说。 “怎么了?”撒加听他声音打颤,立刻问。 “你押对了。”加隆依然冒着冷汗,此时此刻他完全体会了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心情。 萨德莫里蕾纳亚太可怕了,如此心机如此手段,他不可能不是胜利者! ***************************** “真是个奇怪的流言。” 索多玛前国王挚爱的长女,现城主礼重的夫人,华服珠翠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垂首注视跪在脚边低声汇报的仆人,自语后下令: “将此事汇报给清殿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与城楼威权的斯特里斯斯泰因。” 两个士兵叩首奔出,一个去了城头,一个去了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殿。 “了不得的女人。”迪斯夸赞,“索多玛卧虎藏龙,随便拉出一个男人女人都不能小看,他们若不内斗,天界早完蛋了。” “她如果是个国王或者有辅佐实权的王后,应该十分贤明。”米罗向穆汇报:“穆,这位公主一边马不停蹄寻找犯人,一边不断派遣她的王宫旧仆打探各种消息,派斯特里斯斯泰因留下的亲兵分别将确切消息和个人判断传递给将军和圣女。打探的仆人和往来的亲兵络绎不绝,她是个有能力又可以信赖的合作者。” 穆“嗯”了一声。 “小圣女和露拉莉拉迪迪娜做的事倒很一样,她们各自睡了一觉,而后托尔舒拉达缇丝便不断听公主的情报,露拉莉拉迪迪娜则用尽方法勾引看守之人,托他们传递情报给她的父亲、夫君还有迪达摩路易非依。内容不过是求救、威胁和引诱。” 穆继续“嗯”。 “至于刚才那条流言——天神没有翅膀——诺卡莱奥洛迦朵已经多方打探,索多玛的流言如同火焰,根本找不到源头,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来自迪达摩路易非依的两个仆人,这符合他们的判断力和不够谨慎,还有未明大局。” “没错。”穆点头,“迪达摩路易非依即使察觉也不会对人透露,其他人未必察觉,就连我们也因为对圣经先入为主,根本没留意。” “没错,我们读到的圣经说的是天神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人,又把天使当做幻想生物,因此根本不会留意天神有没有翅膀,包括沙加也不会留意。同理,撒加那边肯定也没注意这件事。”米罗继续分析,“相反,人类,只有别有用心的人类才会留意这一点,还有,天使也会留意,他们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全能的天父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天神不像天使更像人类?” “你是说这条流言也可能是天使故意放出来的?”穆问。 米罗顿时纠结,他只是说出心中的感觉,却很难按照理智分析下去,硬要分析每种说法能说出一堆道理,此时显然不需要诡辩。 “是谁说的根本不重要,效果只有一个,火上浇油。”迪斯依然挂着看热闹的笑。 “没错,天神一死,索多玛人野心勃勃,只想杀掉所有天使登上天国,现在知道自己还有可能成为天神,自会更加奋力拼杀,肆意谋害同类。”穆沉吟。 “这种情况对我方有利吗?”迪斯问。 “对我方最有利的是索多玛人团结一致,对外杀敌。”穆说,“其余情况概率都一样。都是随机。” 迪斯和米罗猜到穆不能多说,也不再多问,迪斯犹自笑道:“看来我们真是来扮演魔鬼的。”米罗反驳道:“也不一定,那个索多玛公主做的事就是巩固她和将军还有圣女的联盟,如果这个联盟能够牢固,说不定事情能有转机。” 穆一言不发,不知思忖什么,身体向下飘去。 “他去哪儿?”米罗问。 “看方向是去那找个公主。看来你说动他了,他要去考察那个公主。说不定那就是他下一个代理人。” “不。”米罗摇头,“穆可能会考察,但不会立刻下定论。撒加在用人上可能还有点感情用事,穆只看实绩和潜力,谁也不能动摇他的判断。现在他的判断标准标准似乎是——索多玛必须胜利?又好像不是。” “谁能了解他们这群诡计多端的管理者的想法。咦。”迪斯叫了一声。 “修罗?”米罗看到城内屏幕上多了一个生面孔,竟然是修罗。 两个监控员继续面面相觑。 “修罗能进塔内,说明天使已经进到塔里了。”米罗的双手飞速转换屏幕的各个方位,迪斯也一样,但他们清楚不可能在修罗身近发现天使。 米罗下意识寻找阿布罗狄,阿布罗狄正在塔腰绕圈,心有灵犀般,他冲屏幕微微一笑,还摆了摆手。下一秒,他便趁塔内卫兵拉开一方铁窗巡视之际,慢条斯理踱进高塔,又对屏幕笑了笑。 “欠扁……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做梦。”米罗忍住砸屏幕的冲动。迪斯那边则自言自语:“派修罗牵制我?谁能知道这群诡计多端的管理者的想法,先告诉穆吧。” 可惜能同时打几个电话的外交部长根本没空听他们汇报。 穆面色铁青,即使隔着屏幕,米罗和迪斯也能感觉到他强烈的震惊和不快。他们爱说爱笑,游戏内外曾不止一次打趣穆为“笑面虎”,穆标志性的温煦笑脸犹如春风,他们极少看到穆流露如此强烈的情绪。米罗迅速顺着穆的眼神转低屏幕。 一地尸体,五具,蜷曲痛苦,似死于某种烈性毒药。 “卡妙。”米罗迅速呼叫一直在卢克鲁迪塔迪钦身侧的卡妙,“马上到你十一点方向的囚室。穆在那里。还有……一位索多玛公主。”米罗这才注意到囚室不只有穆,还有面色同样铁青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 黑金华裙的索多玛公主早一步来到囚室,尚未看到出现在身后的穆,她的随从正与看守士兵唇枪舌战,一伙人责问重犯为何会死,一伙人叫嚣除了公主及其随从无人靠近囚室。 “米罗,让卡妙来我这边,我们讨论一下。” 米罗和迪斯清楚地看到穆脸上退不下去的不悦,还有微微颤抖身体轮廓,米罗一向知道穆权责明确的做事分工,他奇怪穆为什么不问责,在这个游戏里,穆似乎极力强调他们的平级关系,就连怒气冲天的时刻也极有分寸,米罗不知这应该叫做涵养还是城府。 “谁也不许动,封锁,搜查。”诺卡莱奥洛迦朵对斯特里斯斯泰因留下的那队亲兵吩咐,“犯人用过的食物和饮水,食器和羹匙,囚室的每一寸墙壁与地板,天花上有没有暗门,地砖下有没有密道,是否有蛇与虫豸的痕迹,尸体中了什么毒……如此明目张胆毒杀要犯,与通敌叛国无异!” 诺卡莱奥洛迦朵并没有看到穆,她回头时,穆的身形已经飘过一群低着头的看守,米罗不安地问:“穆,你不看着他们?” “那位公主处置得当,让她去调查吧。大概调查不出什么。”穆和火速赶来的卡妙打了个招呼,卡妙的脸色同样不好,米罗率先认错:“可能是我漏看了。” “不。”穆说,“谁也没有复眼,不可能监视到每一个屏幕。” 米罗和迪斯没说话。他们当然需要认错,但所有人心知肚明,战时的忙碌非比寻常,无数人在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神宫进进出出,在卢克鲁迪塔迪钦的塔楼进进出出,在斯特里斯斯泰因的兵室和军队进进出出,在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工地进进出出,甚至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囚禁之处也有人来往,飞一样的脚速,同一个人几分钟就能跑过一大排屏幕,跟踪其中一个必然疏忽其他。 “卢克鲁迪塔迪钦说重犯必须由城主、圣女和大神官亲审,这些犯人一直关押在独立的塔楼囚室,有三层兵士把守,不时有长官亲自查看,在我们注意到的时间,没有人打开过囚室的门。”米罗说,“但下毒的时间应该在露拉莉拉迪迪娜被囚禁之后,迪达摩路易非依也好,收到消息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也好,他们必须为露拉莉拉迪迪娜销毁人证。” “所以最有可能杀人的人是卢克鲁迪塔迪钦。”卡妙说,“这间囚室有重兵看守,弗拉蒙德拉里斯在军队未必有人手,就算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时半刻也未必有妥善的杀人方法,但他们可以偷偷将消息透露给露拉莉拉迪迪娜的丈夫,说她有联系天使的办法,说愿意与他结盟,以卢克鲁迪塔迪钦的性格——这种透露已经让他拿到了露拉莉拉迪迪娜的通敌证据,他完全可以一边应付斯特里斯斯泰因,一边安抚这群潜在盟友,让他的地位继续四平八稳,可是……” 卡妙深锁眉头。 可是他没离开过卢克鲁迪塔迪钦,战时所有事宜在卢克鲁迪塔迪钦处汇总,卡妙一面听消息一面留意这位守将的举动,他不放心这个人,卢克鲁迪塔迪钦是索多玛不可多得的守卫大将,但他没有立场,随时可能改弦更张。所以卡妙不但留意他听到的每一次汇报,还与他一同看每一张羊皮上的文字,观察与他往来者的眼神是否传递暗号…… “我没有看到任何来自迪达摩路易非依、弗拉蒙德拉里斯、还有露拉莉拉迪迪娜的人、物件、消息……我……”他的声音仍然冰冷平稳,却有明显的沮丧和自责。 “行了行了!”迪斯叫道,“差不多就行了。老奸巨猾的兵油子、翻云覆雨的政客还有欺上瞒下的包工头,想传个消息还瞒不过高中生,他们干什么吃的?” 这句话不能终止每个人的低落。 “事情本来就不在你们的控制中。” 沙加的声音差点引起四个人同仇敌忾,他只听到米罗和迪斯说的部分,却能猜到事情大概,说的话更是一针见血的……令人生气。 “没错,事情根本不能由我控制,也不能由会长控制。”穆恢复得最快,“是我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我不是索多玛的神或主,我只是选择者和协助者,所以,米罗迪斯,继续监视,更专注地监视;卡妙,回卢克鲁迪塔迪钦身边,警告利诱他,让他老实点;沙加,去把托尔舒拉达缇丝放出来,既然这是个游戏,所有人物必须充分发挥作用……” “不用沙加了。”米罗打断穆。 “什么?” 米罗熟练地操作屏幕画面,此时正对他的仍是那间囚室,他快速地给众人转达事情的发展:公主的随从与囚室看守士兵的争吵已到达白热化,囚犯死因迅速确定:一种箭毒,没入尸身的箭尖细小无比,这种箭不是为天使准备的,而是用于索多玛人之间的内斗和暗杀。公主认为卢克鲁迪塔迪钦有重大嫌疑,守卫们却力辩守将的清白,说他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忠诚得天日可鉴,忙碌得无隙可乘,相反,“那精巧的吹箭上有雕纹,明明是旧王宫铸造的武器,只有王室随从能够使用。”他们一致认为诺卡莱奥洛迦朵才是毒杀的主谋。 雍容华贵的诺卡莱奥洛迦朵没有生气,没有冷笑,她习惯了索多玛人无休无止的相互攻讦,只命随从据理力争,而后,她偷偷对几个随从下了一道命令: “主啊,这就是索多玛,这就是索多玛人世世代代的家园,罪恶的渊薮,人性的火狱,荣光的囚牢,索多玛人永远不懂他们为何迟迟不能得到天国,多少勇武的华章一次次败于同类的祸心,曾怀抱同样野心与已成灰烟的兄弟姊妹争列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亦不能免俗。但她深知灭日将至,劫难将临,繁华将逝,人之力有限,人之心无穷,从未居人之下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岂容宵小之辈戏弄钳制?对她轻蔑不敬之人必遭报复!我的耳目,我的亲信,从小到大跟随我的亲从卫女:你们此刻便去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宫室,帮她乔装,助她脱身,由她自行裁夺言语行迹,天界之行我已深知她胸中志向,索多玛内外皆为战场,男女皆是勇士,待我等先与这塔内浊流一试高下,再与那天国烈焰一决生死!” ***************************** “你为什么不暗杀?” 加隆被一方屏幕吸引了注意,说话的人竟然是修罗。修罗一向话少,言语内容如同刀械,自动删除矫情、伤感、做作、肉麻、偏激的理想主义和夸张的有神论——也就是加隆厌恶的一切,十分爽利,是雅典学派里加隆愿意接受的那一小点部分。他也十分默契地直接把这句话转给撒加。 同时加隆发现,修罗的切入点与撒加、与雅典学派外交部长截然不同,虽然这两人也使用了“暗杀”这一计谋,却只是众多计谋中的一项,修罗似乎把暗杀当做最有效的手段。如果事情由修罗决定,萨德莫里蕾纳亚此行除了探水井破坏高塔,还应该尽可能把索多玛高层一个接一个干掉。 加隆突然想到修罗的身份。大概人的思维方式永远不可能摆脱最原始的环境,索多玛人就算有人性中的优点仍然只懂罪恶,天国天使就算汲汲营营仍然坚守原则,修罗想到的最直接方法是杀掉最有用的敌人。 “那个叫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工匠负责建造高塔,他踏上云端便开始观察天国的一草一木,一墙一石,跟随他的工匠虽然也在尽力张望,目光却不得要领,可以肯定这个人是造塔的要首,除掉他一定会拖慢索多玛造塔的速度,为天国争取时间。”修罗说明理由。 “索多玛那边,即使穆忽略了守卫重点,迪斯也会想到这一点然后重重把守。暗杀者就算能够杀掉要人也有去无回。如果去的人不是萨德莫里蕾纳亚,我会提出这个方法一子换一子。”撒加说。 修罗“切”了一声,显然很不爽。 “你和迪斯同样是一子对一子,只要你在,他的注意只能被你牵制,索多玛很多问题他不能及时发现。”撒加又说。 “他看我有什么用?这个时候只要看住水井、柱子、圣女或者那个工头的屏幕,发现可疑立刻通知穆就行了。” “不一样。他可以估测你的行为,就像你可以估测他,但他没法判断我的命令,就像你也不知道穆让他做什么。” 修罗没再说话,继续尽职尽责地在索多玛拥挤的人群中……闲逛。 加隆知道他只能闲逛,此时的索多玛像个充满噪音的密封铁桶,皮鞭声,咒骂声,议论声,人们叫的骂的说的内容差不多,一堆声音不停回响,吵得加隆头疼,他想这个游戏是公平的,也不知整天听如此倍数噪音的监视者和整天听天界泉水回声和天使耳语的监视者谁先耳聋。 加隆一点也不奇怪萨德莫里蕾纳亚那么轻松地到达中塔层,索多玛太乱了,军队还在城头与天使激战,运土运水的男人女人们也按照命令支援,越来越多的人被指挥加入运输队伍,但一种微妙的氛围正在弥漫,所有人都在说天神那奇特的特征:没有翅膀。 所有人的眼神逐渐改变,索多玛人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践踏侮辱,对身份与自己一样的欺凌轻蔑,对地位略高于自己则怨毒咒骂,对身份远高于自己的大人物则巴结记恨,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此时此刻,更是认为原来自己不只可以当将军或城主,他们甚至可以成为神! 他们眼中的火焰比城头更烈。 想必萨德莫里蕾纳亚着意学习过索多玛的市井用语,或者那与他暗通款曲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没受过教育说话过于本色令他可以直接模仿,萨德莫里蕾纳亚对索多玛下等人的黑话脏话张口便来,加之喑哑难听的嗓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几近弯曲的脊背,让周围的人看都不爱看他,不是抽他就是唾他,他则骂骂咧咧,散布更多关于“神死了”、“天国的天使也在争权夺利”、“索多玛的高官正在暗结天使”、“谁都有机会分一杯羹”的谣言,加隆一面听一面想幸好天神真死了,不然一个大天使又是造谣又是满口大逆不道的妄语,早被天神的规矩关到惩戒塔里了。转念一想,萨德莫里蕾纳亚说的都是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算不得妄言和谣言,就算天神听了也无法处罚,此人果然心机深沉,为众人所不及。 此时萨德莫里蕾纳亚嚼着佣工女人们送来的粗糙面饼,和奴隶们一起大骂军队中饱私囊,工头和商人借战争发财,弄些霉烂粮食捣成难以下咽的食物,萨德莫里蕾纳亚说了个七拐八弯的名字,是个养军马的商人,说起那些马每天吃多少种草料,一匹马一天的费用竟然是十个奴隶一个月的工钱,奴隶们更是大骂不止——加隆不得不感叹天国的情报工作竟然做到如此地步,而索多玛却对天国近乎一无所知,连天神没翅膀都是个大新闻。加隆发现索多玛人虽然看不起其他索多玛人,但一旦有什么新鲜说法,他们一定竖起耳朵听个完全,然后再对传播者肆意侮蔑,活像看完课本先把书撕了,以为这样就能独占某种见识。 加隆以为萨德莫里蕾纳亚一定会一步步接近高塔底部,撒加、修罗和阿布罗狄也不断询问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位置,但萨德莫里蕾纳亚一直在高塔中上部运土运水,止于中层,根本没有往下走的意思。 “他在做什么?”连撒加也迷惑了。 “你猜不到?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加隆大力嘲笑。 “说。”撒加不爽,加隆大为痛快。 撒加又催了一遍,加隆看看屏幕,又觉得自己方才在笑话自己。 撒加想不到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方法,他更想不到。 萨德莫里蕾纳亚根本没想自己动手。他总是相时而动,当奴隶抱怨自己没有武器,倘若一个奴隶或工人想要从士兵手里抢夺武器,附近所有士兵便会一齐攻击他,他们不允许有人破坏等级,偷盗武器更是死罪,一旦穿上工匠的衣服就是下等人,就算坐到弗拉蒙德拉里斯的位置,也只是下等人里的上等人。萨德莫里蕾纳亚嗤嗤冷笑,在奴隶们愤怒的拳脚中说他的想法,他以低而又低的声音说成为上等人的机会明明唾手可得,如今索多玛高层正在勾心斗角,刚刚不是有人说将军夫人正在和将军亲信叫板?可见那些要人乱成什么样子,城外的田地工厂又已经废弃,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水。倘若人们集结起来打倒底层驻守的士兵,完全控制下十层,或下七层,以水井为质物和城主进行平起平坐的谈判。那水井虽是重中之重,却不敢布设炮火石弹,更没有攻守器械,不过是一群重甲士兵护卫,“哼,一个奴隶打不过一个士兵,十个奴隶、一百个奴隶还打不过一个?索多玛的工匠整日与巨石土堆和纤绳为伍,膂力难道输于勒马拉弓之人?哼哼,一群胆小鬼。”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萨德莫里蕾纳亚伤疤纵横脓血乱抹的丑脸露出一个向往的笑容,他的嘴角被瑟尔瑟罗菲娜托用黏性极强的树胶拉扯出一个不大的歪斜角度,他不论什么表情都带着狰狞和一丝猥琐,加隆突然想,倘若他们只是现实世界中的普通人,瑟尔瑟罗菲娜托做个化妆师,索尔尼洛卡岚多做个经纪人,萨德莫里蕾纳亚做个演员,经过几年努力,大概能拿下柏林戛纳或者威尼斯,最差也能混个好莱坞。 加隆知道自己的心态变了,他仍然不喜欢这些人,但他开始希望这些他不喜欢的人不用整天或哭哭啼啼,或循规蹈矩,或费尽心机。 只听萨德莫里蕾纳亚狞笑道:“就算这些鼠辈不敢接近亮刃在手的护卫,天界大举而来,贵族要把自己看家护院的卫士拨出一半听从军队调遣,守卫各层窗口,剩下的卫士和男仆又要拨出一半结队送水运土,就连宅中女仆也要选出一半协助军队补给。贵族本人本要以三十层为一限商讨军政民需,如今天神一死,流言四起,他们哪里还肯像从前那样听从城主和守将的命令?无不四处奔跑,鼓舌弄唇,就连他们的夫人们也不理门户安全,跑进贵妇们的小邸互通有无,那贵族的宅邸此刻犹如敞开的面缸钱柜,竟然没有人伸手捞上一把。只可惜我年老体衰,行动迟缓,不然我定要去那行商私宅尽兴观赏,那些官僚、行商、贵族、工头宅中钱财堆积如山,皆是搜刮我等血汗,我将那珍珠玛瑙、珊瑚珠串、金银器皿、丝绸纱帛收于袍中,不过物归原主,劳有所得。若能趁机占有一个漂亮的侍女,便是我主惠赐的艳遇。” 他被灼伤的嗓子发出咕咕哝哝的笑,像一块痰在喉管来回滚动。他身边的工人奴隶们面露向往,来送饭的两个粗壮女人用舀水的大瓢狠狠砸他的驼背,又笑又骂,那背部被瑟尔瑟罗菲娜托裹了一层厚实有弹性的软木,发出的声音毫不突兀,击打的感觉也很真实。女人也好男人也好,一边骂无耻的驼子,一边双眼放光。 加隆想到的仍然是幸好天神已经去世,不然看到他最宠爱的孩子满口污言秽语,大概又要生一次大病。他的思维只跳跃了一小段,回神时便有些跟不上形势。索多玛不在他的监控范围,他的一切监控只能依靠萨德莫里蕾纳亚或者修罗、阿布罗狄所处的位置,修罗和阿布罗狄为了他监控方便,尽量绕来绕去,视线放广,萨德莫里蕾纳亚却深自收敛,当散布完一条谣言,或挑拨完一些工匠奴隶,或说了个大逆不道的主意,他不会跟旁人一起议论,旁人也不会特别留意说出这些话的人——一个肮脏无用的驼子,索多玛有太多夸夸其谈,身份越低的人越爱夸夸其谈——他们的头脑就像一台去粗取精的机器, 以贪婪为标准,迅速判断哪些主意可行,而且,他们最有行动力,只要想到一个可能,就一定要试试,在加隆能够看到的范围,已经有衣衫破旧的男人女人互相使眼色,传暗号,加隆隐约明白他们传递了什么。 索多玛人没有信仰,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追逐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为此不择手段,随时随地联合、背叛、欺骗、杀戮,他们估算得失,在安全和危险之间走一条钢丝,比起那些直接拿起武器的士兵,他们认为自己更有成算,更懂韬光养晦。加隆不禁冷笑,在骨子里,他流动着难居人下和跃跃欲试的血液,似乎和索多玛人类似。但他不屑这群人诡异的目光,看来在索多玛身份高下的确有区别,一个人成为奴隶未必只因外界的欺凌。当然,这群人的优点是没有奴性,他们永远不会放弃反抗。而他们的行动速度简直和流言的传播一样快。 似乎没什么人组织,也没什么领头,运土的工匠也好,运水的女人也好,某些等级低的工头也好,擦肩时不住窃窃私语,似有一场无形的火正在燃烧。 “他要趁这个机会下到底层吗?”加隆又看萨德莫里蕾纳亚。 进入底层是计划最难的部分。索多玛虽然混乱,历次战争令高塔形成了完备的战时制度,今日索多玛刚刚遭逢袭击又遇天国强兵,没有士兵胆敢怠慢责任,那些奴隶目光恶毒也刁钻,萨德莫里蕾纳亚在中上塔层发牢骚与他在下塔层口吐怨怒,性质完全不同,老练的卫兵和老成的奴隶立刻就会猜测他别有用心。 事情棘手,萨德莫里蕾纳亚下塔时间不短了,城头激战正酣,索尔尼洛卡岚多改变策略,以老兵带领新兵模式针对性进攻,索多玛城主斯特里斯斯泰因也察觉到天使阵势奇怪,很快发觉那些忽上忽下的天使大多孱弱,两个天使长不像来打仗的,倒像来练兵的,偏偏编入军队的城外索多玛人不堪战阵,不听命令,乱打一气,还不断和城内军队冲突争抢,当正规军的猎鹰丝网马上就能困住一个天使,他们害怕天使落入他人之手,就故意乱撞,那就要丧命的天使趁机逃走,斯特里斯斯泰因着手整治,偏偏四面八方火焰不断,火剑在细微处燃起烈焰,救火者不断冲上,让骑兵和兵阵难以施展。但障眼法和混乱只是一时的,城头的手忙脚乱并没有打乱塔层间的秩序,加隆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他更想不通为何萨德莫里蕾纳亚依然胸有成竹。 “灭火的人在哪里!” “水为什么这么少!” 加隆听到士兵们不停喊,城头虽有撒加艾俄洛斯等人的视野,却因单线行动观察区域有限,还有浓烟火焰与高塔掩体阻隔,加隆很难摸透战场全貌,他只好继续汇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行踪。 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萨德莫里蕾纳亚正在几辆运水的拖车旁,是刚才打他的两个女人的,她们送完饭还要继续运水,索多玛虽然有些滑轮轴轮,却称不上机械化,轮索有限,运水仍靠人力,他也托着一辆装满土筐的车子。但他的行动非常缓慢,因为他前前后后挤满了人。他们一起向下走。 加隆发现下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倒空车上的水桶和水瓮,但他听不到确切声音,男人女人们向下走,形成越来越壮观的人潮,像落下的水一样刷过索多玛下行的阶梯,每一层的守卫刚要呵斥,却发现一队卫兵无法抵挡这既不攻击也不谩骂的人潮,人们拉着水车,拉着土车,摩肩接踵向下走,正在上行的人被这潮流裹挟,不敢逆流而动,只能艰难地改变方向,那人流越来越厚,越来越密,最后成为一种惯性,只能缓慢地继续向下,甚至很多不知底里的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去,好在索多玛人最有头脑,明白此时不可尖叫,不可混乱,不可逆势,他们只能抬起脚,向路过的塔楼上惊慌的士兵传递疏散的请求。 萨德莫里蕾纳亚拉着木板搭的土车观望,索多玛内部其实很宽广,只因近日为了备战,迪达摩路易非依命所有楼层尽可能添加水缸,各式各样的土陶器皿挤在门前,挤向路边,贴着台阶放置,导致道路比平日狭窄,加之人们不是拉着车就是托着筐,谁都知道放开手中的东西可能会使后面的人绊倒,后边的人死了虽不妨事,却可能导致更多的人绊倒,最终压向自己,把自己活埋,因此人们咬紧牙,决不放开手中的拖曳的绳子。 这人流车与人相加,竟然没有发生崩塌和踩踏,萨德莫里蕾纳亚有点惊讶。 加隆寒毛直竖。 萨德莫里蕾纳亚不是神,神对人世绝望是因为曾经心存怜悯,萨德莫里蕾纳亚也许曾有来自天国光辉的爱世之心,随着长年累月的战争,耳闻目睹的天使们死于阴谋和刀剑,最后伴随天神的死亡,他对索多玛只有仇恨,他那双烟火熏过的眼睛充满讥诮和幸灾乐祸,简直不像一个天使,他似乎正祈祷这拥挤的人流赶紧出现一处崩坏,所有人就会像骨牌顺着阶梯向下倒,活人压成死人,死人压成肉酱,无需动武就可以在索多玛垒出另一座尸山,与外面的尸体一道填满这罪恶之地。 加隆又能理解他。尽管看不惯这个天使的个性和城府,可他同样讨厌空洞的信仰和假仁假义的教条,就算天使也不能同情自己的敌人,萨德莫里蕾纳亚可怕,但他没错,不论他想要报仇还是想要登临天神宝座,不对敌人手软是加隆赞同的。因为他他胜负欲极强,哪怕只是被迫卷入雅典学派内斗的无聊游戏,也不希望自己参与的部分输掉。想到米罗和迪斯或者还有谁在监视室左等右等,不敢眨眼地盯着水井,柱子,要人们的宫邸,等来的却是水井暴动和各种劫掠,他还是有点幸灾乐祸。 但这个方法已经完全超出了加隆的预想,当他用尽量镇静的声音简要地说出他看到的一切,撒加、艾俄洛斯、修罗、阿布罗狄说不出话,只有艾欧利亚结结巴巴地说:“他……他……” 巨大的高塔只是一座塔,它内部道路通达,但如果把它理解为一段段从上至下的道路,它其实没有那么长,黑压压的人群想被上方的空气挤压,走向更宽敞的下方,加隆相信索多玛监视室已经看到了塔下的异状,因为城楼很快就会面临大火无水可灭,无土可掩,但穆他们能做什么?军队能做什么?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那些最初心怀夺井之心、偷偷溜到下层塔楼的索多玛人此刻恐怕最为后悔,他们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越发恐惧地向下,再向下,也许走到最下方,最下方的卫兵可以打开城门,人流只要不乱不慌,就可以得到有效疏散?或者他们可以从二、三层的窗子跳到塔外逃生。他们这样议论着。 加隆想起阿布罗狄看到的塔外画面。 没有疏散的可能,尸山尸海尚未清理,索多玛下层所有大门和窗子是淤堵的,就连那些通风口也被斯特里斯斯泰因和卢克鲁迪塔迪钦派人密密实实地封住了。被逼到塔底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只要上面的人还在增加,下面的人早晚被压成肉酱。 也许撒加将索多玛下层的状况告知之时,萨德莫里蕾纳亚就定下了这条毒计。 ***************************** 米罗和迪斯毛骨悚然。 如果加隆看的只是一个平面图像,此时他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立体地狱。他们学识里的地狱是意大利文学家构思的由宽到细的漏斗,而索多玛现在这个地狱是倒过来的,毕竟依照建筑力学,高塔下方总会比上方宽阔,但这不能宽慰他们,索多玛的人流和车流如同灰扑扑黑压压的油状液体,占据所有主要道路,正缓慢向下灌注,守卫失效了,没有卫兵敢阻止他们,卫兵们只能往最高的塔楼上逃走,以免被卷入这可怕的人潮,人潮像雪球越滚越大,前方不能拦阻,即使卢克鲁迪塔迪钦已经派出大量军队在后方企图维持秩序,没有用,任凭他们声嘶力竭,没有人能停下脚步。此时卢克鲁迪塔迪钦的应变也好,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狡诈也罢,或者穆的机智,沙加的慧心,没有人能够阻止这支由上至下的队伍,只能祈祷索多玛人足够贪生怕死,由贪生怕死产生谨慎,小心翼翼到更广阔的下方,毕竟最下几层因为穆坚壁清野的战术,已经撤掉所有居民和奴隶,只剩那些尚在那里打水的男女奴隶。他们正被庞大的队伍逼到下方,再下方。但门是关着的,窗户是关着的,即使打开,也被外面的尸体塞满,谁也出不去。 “从这条计策看,会长高你一筹了。”迪斯对匆匆回来的穆说。 “不是会长。”穆的脸色又一次铁青,“这不是一道简单的空间几何试题,没有对索多玛道路的足够了解并长年累月地琢磨,根本找不出这条避开好几个中层大广场的路线,这是那些大天使的手笔。” 米罗用手指示意着,对迪斯解释:“你没长时间盯着屏幕不了解塔的结构。穆说的没错,这的确不是会长能设计的。最初是二百层到二百一十层,索多玛每过百层就会加固一次,百层的柱子和承重建筑最多,是功用式塔层,连续几层都是宫室、各种仓库、大广场和塔内战壕、重门,少有居民区,一旦超大量人流突然朝一个方向走,这里道路虽多但不比其他楼层宽阔,极易造成拥塞。何况现在它们还摆着那么多水缸。”他的声音越来越沉,“最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这些人为什么突然争先恐后向下走?” “大天使肯定有煽动塔人的计谋,索多玛人最禁不住撩拨,也许下来的人只说了某一层发生什么变故,那些工人奴隶只想观望。”迪斯也像米罗一样起身远一点观看屏幕,想要看个整体轮廓,但他一直在外面跑,不像米罗日日夜夜盯着,一时没法从海量屏幕中想象出一整座高塔,就连穆也做不到,他们只能勉强看出如今人流的头锋已经沉到五十层。上部已经拥挤不堪,下部不明就里的居民继续跑到道路上凑热闹——收到消息的下层卫兵声嘶力竭地用扩声器大喊千万不要接近主干路,他们越这样喊,下层索多玛人越要看热闹,这些好奇心旺盛的人随即变成洪水的一部分,只能害怕得赶紧向下逃,迪斯和穆眼睁睁看着这缓慢的人潮洪水又沉下一层。 “天国的天使一定也在人流里,他们全都不要命。“迪斯的脸色也变了。 “那个小圣女没事吧?”米罗瞟了眼中间屏幕,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早被诺卡莱奥洛迦朵派去的侍女侍卫乔装一番出了神殿,用宽大旧袍遮住身体又用泥土涂了面孔,他一行人到中塔就被吵吵嚷嚷的士兵和塔民拦住,好不容易才从满口诅咒的运水女人口中得知塔下面发生了什么。 “赶紧运水!城头还要灭火!”运水的女人叫道,但她拉着的水车上只有少量水桶中还盛有清水,能用的水不多了。 托尔舒拉达缇丝和几位随从一时茫然无措,米罗不再看她,问迪斯:“代理城主在做什么?” 迪斯指向一块屏幕,那是迪达摩路易非依豪华的大殿,高大健硕的下人们流水一样报来危讯,迪达摩路易非依岿然不动,索多玛华裙的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站在殿中训斥:“钻营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塔顶激战正酣,烈火不息,下层的水井输线全部切断,如今上层所有塔民只能依靠平日储备的清水扑救火焰,就连正在防城的士兵也不得不暂时奔入壕渠,加入救火运队,英武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与善断的卢克鲁迪塔迪钦精心锤炼部署的战阵几近息声,连那鼓号的兵士也不得不跳下鼓吹高台,四处寻找灭火的盆皿,危机至此,总揽备战事宜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为何还不与我携手,由你捷足的侍童稳抬步辇,在弓刀护卫的簇拥下降至塔内稳定人心?” 迪达摩路易非依一面摇头,一面大笑,那时长时促、时高时低、时嘲时哂的笑声令端庄的索多玛公主渐渐高了怒火,迪达摩路易非依这才开口:“雍容华美的诺卡莱奥洛迦朵,索多玛荆棘中褪红的玫瑰,国王与王后娇宠的公主,您的倨傲向来高于索多玛最高的塔层,忠诚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曾在昔日国王驾前奔走效命,怎敢不从您的吩咐?但皎月易晦娇花难久,风声时皱烈火有烬,繁华如梦权势如水,我们双手轻掬的礼节自要向更高之地敬奉,我既曾以臣僚之身向你叩拜,奉行索多玛无上的皇家例律,你亦当对我持节,以将军妻室身份对神官躬身。” 诺卡莱奥洛迦朵冷笑,她反手握手腰间短剑举于胸前,昂然道:“曾出入我宫室的万千豪商巨富合为一列,其投机之心思、气性之卑劣、品级之下作亦不及迪达摩路易非依之万一!迪达摩路易非依虽妖言惑主篡夺高位,狐假虎威掠夺我等贵族私产,但身份上扈从近主临圣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职务上协作累进功勋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和卢克鲁迪塔迪钦,此刻我奉索多玛城主斯特里斯斯泰因亲命,以此贴身宝剑为信物,代夫君履行索多玛城主之职,便是我主宠儿托尔舒拉达缇丝亦只与我平礼,诺卡莱奥洛迦朵岂能任你侮辱!” “他们在这个时候翻旧账吵架?”米罗气不打一处来,他在穆耳边汇报那么多人,对这位公主评价颇高,没想到此时此刻此女竟意气用事,骄弄气性。转念一想,穆也曾被这无耻老头气得不顾身份一再痛殴,一个烈性公主能有什么办法? “倨傲简慢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你道那天界之主因何而亡?是那娥摩拉使臣将蛇毒涂于天使羽毛,你道那蛇毒为何逃脱天使们的验视?只因那毒液来自娥摩拉王室豢养的斑斓花蛇,那花蛇皮囊细腻绝丽,世代被娥摩拉人交配改良,拔去毒牙,剔去毒囊,在丛林宫苑游冶,最后被剥肉去骨,硝为皮革。岁月漫长,那花蛇的毒素埋藏在体液与口唾之中,人畜接触只有轻微麻痹之感,并不害人性命,一旦接触新鲜的人血,立刻变为封喉的剧毒。失势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便如王室豢养的花蛇,看似委身他人以柔媚,实则暗藏爪牙以阴毒,你入我宫殿时来势汹汹,本为他事,待听闻你那竖耳长舌的亲信低言回报,便强抑傲气,与我商略高塔之危,你便从权应变暗藏祸心,我岂能与你同行,陷有为之身于歹念妇人之侧?” “无耻之人便有一时风光,却因长久踩踏死尸而失去支撑;奸邪之事便有深藏之秘,却因得意忘形而裸露行迹,阴毒之物便有封喉之利,却须知有其利必有其弊。诺卡莱奥洛迦朵与迂险的卢克鲁迪塔迪钦之部从一再争吵,将那条条质问分拨剖析,更有亲侍之人手翻检囚室中具具尸体,回报尸体除却腐烂的箭头伤口,那些内奸口中多有一丝清淡香气。天界之上,诺卡莱奥洛迦朵亲眼见那羽毛刺入天神心脏,鼻端闻到似有若无一丝幽香,她当即靠近尸体,两种香味殊无二致。索多玛内宫宠妃争宠陷害,诺卡莱奥洛迦朵从小闻听她们诉说毒物,因此闻知娥摩拉内宫有秘藏之毒,取自花蛇,其毒无解,其味如婴女渺茫体香,几近无味。想那卢克鲁迪塔迪钦长年累月守城驻塔,索多玛历代将军严令将士不得结交外来使节,他怎会有此等剧毒。必是那娥摩拉使臣为得天界之行,以奇毒珍宝贿赂贪婪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心转如环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不但下毒害死即将就审的细作,又遗下弓箭,伪作创口,转移视线,嫁祸他人!” 穆和米罗同时看迪斯,他们眼中没有任何疑问和指责。 “有可能。”迪斯说,“当时夸说自己能去天界除掉天神天使之人成千上万,我让那老头选了一百个看着最靠谱的。那些人怎么贿赂他,我的确不清……” 他的话没能说完,他们同时盯住一直盯着的屏幕,时间像在一瞬间停滞。 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的侍女突然冲上前去,身手矫捷地擒住一直跟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两个男孩,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公主本人,她飞身而前,似裙不沾地般奔至迪达摩路易非依身前,那些堪堪回身的高大神宫侍卫竟然没能拦住她。斯特里斯斯泰因交给她的短剑同时离鞘在手,横在迪达摩路易非依的脖颈。她高声道:“我主在上!索多玛上有天誓下有国法,守序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并非趁乱排除异己,只因迪达摩路易非依外通天国内营细作,残害塔外之民废弃塔外之地;你与那轻浮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在众人面前承认私情,又于方才亲口承认熟稔娥摩拉秘毒,你身后侍童身前卫士便是人证!那几具内奸尸体便是物证!此刻诺卡莱奥洛迦朵为代理城主,战时万事从权,便由我代将军诛除你这万恶毒物,方能稳固高塔,保我胜利!” “好样的!” 控制室一声大喝,米罗和迪斯见穆冲口而出,神色激动,默契地只当没听见。 迪斯只说:“杀人就杀人,说那么多做什么,其实她既没拿到露拉莉拉迪迪娜的通敌证据,也没法证明内奸中的毒是老头给的,不过找个借口……” 他没继续说,米罗心知肚明,他们同时确定穆想宰了那老头想很久了。想来穆为人正直良善,只因游戏规则不得不终日聆听迪达摩路易非依滔滔不绝之阿谀,日日所见何止蝇营狗苟,贪诈作践,这老头不知掠夺多少财物,冤杀多少塔民,但此人既由穆置于高位,穆又有何资格抱怨?又怎能过河拆桥?这隐晦的忍无可忍在诺卡莱奥洛迦朵的剑锋抵住迪达摩路易非依那一秒终于爆发。 穆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知自己对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厌恶有很大一部分是自责而生的迁怒,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米罗和迪斯,他们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迪斯还在催促:“别废话,美女你赶快的,又不是电影,电影里杀人的倘若多话一般成功不了……” 他又一次没能说完想说的话。他们忘记监视其他屏幕,他们的眼睛紧紧盯住诺卡莱奥洛迦朵雪白的左颊,一条细而金黄的长线正缓缓爬上她挺直的鼻梁和宽阔的额头。 那是一条极细极长,流动黄金光泽,姿态悠闲的……蛇。 “女人,呵,女人。主啊,请慧眼识鉴女人有多少种下贱心肠需要卖弄,却屡屡毁于自以为是的头脑和道听途闻的智慧。诺卡莱奥洛迦朵生于尊位又之如何?不过依仗父母的宠爱,待到父母亲人亡故,只能以万金之身委身工匠出身的行伍莽夫,与七位女子共事一夫,依仗夫婿威势方能残喘人前,每每在舞会之上被贵族佳丽嘲笑,甚至在天国做出与托尔舒拉达缇丝争夺头冠这等浅陋之事。那斯特里斯斯泰因本为精细之人,可笑他不是指望胆小如鼠之部下守卫后方,便是托付有勇无谋之妻室代行大权。蠢毒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世间之事最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表不究其理,只听其闻不索其实。你只知娥摩拉秘毒之名,便以为花蛇不过长虫大蟒,却不知此蛇最为纤细,世所罕有。你道为何花蛇图有美闻却不见娥摩拉人炫耀?因那蛇皮硝制后不过系于王室鞋履,勾缠国王与王后足趾,那娥摩拉奢靡已极,谁会在意一根足间的细带?而那蛇毒则是王室贵重之人防身之物,秘不示人,因此以讹传讹,外人难知其面目。那娥摩拉使节为国王最为信重之人,潜至索多玛原为伺机而动,退为巩固结盟,进为危害高塔,因此身藏奇毒和数条驯顺花蛇,为入天界报灭国之仇,他将花蛇奇毒转赠于我。这花蛇平日极其温和,喜爱人类体温,于衣下贴肤而走,但它最喜血腥之味,只因你来自横尸溃腐的囚室,它自心悦于你,爬上你无瑕的雪肤,若你此时杀我,血水必沾染你的肌肤,只需触到花蛇柔滑鳞皮,顷刻便是致命剧毒,你既自诩勇士之妻,不妨舍出自己性命一试。” 控制室和神宫大殿一样寂静。 这一次穆、米罗和迪斯没有吃惊,没有疑问,他们谁也不知道迪达摩路易非依何时得到蛇,藏下蛇,训练蛇,这个索多玛有太多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看来……索多玛人经过太多游戏者的显灵和预言,他们中最聪明的那一部分早就知道如何与外来者打交道,如何躲开外来者看似神奇的监视,如何利用这些外来者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穆说。 米罗和迪斯没说话,看着满墙一再细化的屏幕,疲惫山一样袭来。穆强打精神继续看神宫里对峙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和诺卡莱奥洛迦朵。他亲自擢升的大神官的声音嚣狂却低沉: “愚懦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你自诩大局,擅权妄动,以为身残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不良于行,须臾便毙命于你剑下?你见迪达摩路易非依日夜端坐殿中,往来多少心怀旧恨的政要,目露妒意的贵族,骄横易怒的军士,欲行不轨的商贾,便那粉面娇娃,玉体娈男,风情媚妇,市井娼妓,又有多少诡谲之徒?为何他身侧未带层层卫士,平日只随两位仆从?他心中多少防身妙计,岂为区区贱人所知!便诺卡莱奥洛迦朵确有她夸示之勇,亦不能伤多智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分毫。连你那娴于弓马的夫君,若无我主精心计谋,倘无勤恳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兢兢业业,日夜不休备战,将那水缸水瓮遍布索多玛,此时中塔至下塔淤堵,全靠上塔的储水扑灭火焰,否则斯特里斯斯泰因早已烧为城头一具焦尸!诺卡莱奥洛迦朵不过一介妇人,何足托付?何足挂齿?何须忌惮?偏偏斯特里斯斯泰因拘于世俗男子之成见,口吐那等夫纲妻份之凡庸伦常,还将城内大权轻许与她。可笑,可笑。骄傲的诺卡莱奥洛迦朵,迪达摩路易非依取你性命犹如指碾蝼蚁,但他心怀大义,笃信我主,决无临阵内讧之祸心,自毁柱梁之恶计,亲痛仇快之愚行,我已收回花蛇,你亦要收起旧日贵女之虚荣,速速离我神宫!” 迪斯最先偏开脸,米罗和穆随即转了头。他们都不忍看诺卡莱奥洛迦朵高傲的脸孔涌上的绝望与不甘。 “穆,这个人假装对你恭顺,其实想把索多玛和我们这些外来者玩弄于鼓掌,那个公主虽然失败,但她的思路没错,有迪达摩路易非依在,索多玛只会越来越糟。”米罗说。 “但他的生命力却是最顽强的。”穆脱口而出。 “所以你的选人标准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实力更不是什么人品忠诚大局观,就是 要找个能活下去的?”米罗敏锐地捕捉到穆话语中的信息,这信息……很难理解。 “他活下去?对面天使随便扔个法术或刺来一剑就全完了。”迪斯说。 穆和米罗忍不住笑,在这种紧张得不能再紧张的时刻,恐怕只有迪斯还能笑得出来,顺便逗逗别人。穆笑了两声,其实愁眉不展,屏幕上城头火焰仍炽,清水越来越少,斯特里斯斯泰因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将抓住的天使绑在柱头恣意虐杀,只为激怒高空的天使长飞下以求速战速决,手段之残忍令三个高中生迅速地移开眼睛,几个被绑住的天使明明瘦弱,不论索多玛人怎样折磨,既不惨叫也不求饶,米罗再也忍耐不住,他压着声音里愤怒问:“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性格,你的决定一定有原因,但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就因为这是个游戏,我们就要变成暴行的执行者和帮凶?”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种事是不是不会发生?”穆问。 米罗说不出话。 “如果我想阻止,请问我能不能阻止这屏幕上的任何一个人?”穆又问。 米罗仍旧说不出话。 “在这件事上我是无能的,但我必须做我能做的事。”穆说。 “我明白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室内僵持的三个人同时回头。原来沙加回来了。 “你们长时间没声音,我回来看看情况。”沙加说。 “哦,剧情太紧张,我们忘转播了。”迪斯说,“我和卡妙他们简单说一下。副会长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了外交部长仍然不会选择熊猫。”沙加说。 “你在说什么?”迪斯和米罗看着沙加,这个非人类为什么越来越匪夷所思? “没什么。”沙加看了眼越发淤积人流的高塔下部,同样眉头紧锁。 穆低了下头,短短一秒钟,也许连一秒也不到,他知道沙加猜到了。 沙加很少支持他,却总是以奇怪的方式懂得他。 “必须想个办法,这种情况……”穆迅速打起精神,“必须有个人从中塔疏散人流。” “你显灵怎么样?”迪斯说。 “不行,除非他有千手千面,能同时显现在所有人面前命令他们疏散。”沙加否决,“你们为什么一直忽略一个重要人选?” “你是说……”另外三人同时看他,不知不觉间,米罗的动物直觉,迪斯的危机经验,穆的理智韬略越来越信任这个经常不说人话的副会长。 一声巨响打断了一切。 来自金属柱头的敲击,低沉又洪亮,它震动的余波如同电流顷刻遍布索多玛每个塔层,每段金属外壳上回响不绝,敲击兽头是索多玛的最高指令也是最高禁令,没有人敢随意靠近柱头,只有军队的最高统帅和持有统帅信物的军士方可碰触,因那柱头之音能够贯穿整座高塔,盖住一切喧哗,索多玛军队只在发现紧急军情时才敲响做为警示和全员行动的命令,为了避免影响塔层跟塔层的号令传达,一次战斗中不会敲响第二次。 今天明明已经敲过了警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敲了第二次? 米罗和迪斯还在寻找声音来源,沙加和穆直接看向中间屏幕。 索多玛的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已扯去她身披的麻布长袍,一头黑发散布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面上的土灰遮不住她绝丽的容颜,她双手握住一根锈红的,泥石工匠用以碎石和搅拌石土的铁杆,奋力敲击身前黝黑的兽头。 这画面有种奇特而神圣的美感,米罗的心脏怦怦乱跳,他看向他的三个同伴,他们同样目不转睛。 他们眼前一闪,浓烈的油画似乎飘落一片薄纱。 阿布罗狄循着声音悄然来到圣女身后,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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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23-04-09 22:37
帖内置顶 – suixinsuiyuan – 2023-04-09 22:38
索多玛监视室的工作像摸拼图,每个人都在上千上万的小碎块中寻找可能有用的那块,相比之下,天国监视室的工作轻松很多,加隆的视线不过几根线绳,只需注意上面滚动的最大几颗珠子。比如萨德莫里蕾纳亚,比如行动飞快的阿布罗狄,不过现在他最留意的是正在敲柱子的索多玛圣女。
“她要做什么?她能做什么?”加隆一边传达情况一面问。 不要说撒加艾俄洛斯,就连索多玛的米罗迪斯穆甚至对圣女一直青眼有加的沙加也这么想。如今的状况就算斯特里斯斯泰因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同样束手无策,何况城头又是烈火又是天使集结的军队,斯特里斯斯泰因难以抽身,卢克鲁迪塔迪钦只能靠手中的军队尽量维持后方人流,不使状况进一步恶化。 加隆看到着屏幕里几张柔弱美丽的天使面孔。 他闭上眼,画面残留在视网膜。天使们被砍掉翅膀,剁碎手足,血肉模糊处不断被泼上烈酒,又用碎石的尖头铁杆插入他们的一只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但他们只是咬紧嘴唇。 加隆看英雄电影从不为正派人物受苦而流泪。 强调苦难就是无能,渲染困境就是煽情。 这些天使本在明亮的宫殿里弹琴抄书,咕哝些鬼鬼祟祟又无伤大雅的闲话。如今他们像装满碎肉碎骨的皮囊挂在索多玛城头。索多玛人在报复,相比塔外一座座尸山,虐杀几只天使算什么?他们恨不得剥下所有天使的皮。 现在加隆根本不在乎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手段。 他只希望火天使赶快放火把索多玛烧成灰。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天使也好,索多玛人的尸体也好,都是撒加和穆亲自推入战场的弃卒。 城头突然刮起大风,沉重的麻布袍不断飘舞,那是强劲的战天使们同时拍动翅膀,天使军团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下云层,为首的索尔尼洛卡岚多长剑挥舞,挟带硕大的带状闪电,索多玛士兵迅速跳下泥土堆起的掩体,悬挂在木柱上的天使裹入聚集的雷电,顷刻间,他们变黑,变焦。 天使长用最直接最迅速的办法终结了同伴们的痛苦。 加隆的视线根本离不开他。 索尔尼洛卡岚多双眼猩红,握剑的手不住颤抖,英俊的脸庞朝向城头斯特里斯斯泰因的旗帜,又看向云头隐隐出现的撒加的身影,加隆不知他更恨城头的人还是云头的人,也许他最恨他自己。 索尔尼洛卡岚多没有时间思考,索多玛军队训练有素,他们的弓箭和石头的炮弹只有一定射程,天使一旦飞高便只能依靠猎鹰结阵攻击,效果有限。只有天使们脱离天空近距离接触城头,他们准备已久的陷坑和网阵才能派上用场,无数绳结在各个战壕高处飞抛,加隆眼花缭乱,下一秒那些绳结竟已变成巨网罗住一个冲锋太过勇猛的天使,紧接着利箭如泼向天空的暴雨,持盾的天使飞身护卫,数十个实心石球附着火焰从炮口飞向盾牌,索尔尼洛卡岚多猛地飞冲天空,高举雷剑向下劈出一道翻滚的雷霆,索多玛士兵沉着矮身钻进掩体,只有几个新兵触电而死,一个瞭望台应声而裂,加隆见索尔尼洛卡岚多又要挥剑指挥军队冲锋,突然画面一闪,艾俄洛斯飞到天使长身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快到加隆没太听清,但加隆深知撒加操控人心的把戏,肯定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安危劝说索尔尼洛卡岚多,劝他不可中敌人圈套,一切以大局为重,派出看着一脸正派的艾俄洛斯,也是怕同样正派的天使长看到诡计多端几近始作俑者的撒加直接逆反。 加隆突然理解了天使对外来者的态度,那些防备,嘲笑,敌意,是在一次次信任最后却得到同伴的惨死,和平的陨落之后累积的,外来者不是他们的敌人,却比敌人更可怕,外来者在提供帮助时永远藏着天使们无法揣测的私心。加隆想起小时候和艾欧利亚几人读希腊神话,不幸的人类质问神灵,无奈的神灵敬畏命运,命运是人与神理解之外的东西却控制一切,就像他所落脚的游戏系统。 撒加是个功利主义者,他的梦想一半是亚历山大一半是伯利克里,这两个人的成分加起来拼成一个人,只能是成功的政治家而不是远征的皇帝,那边的外交部长更是个奸诈的温和派,加隆咬牙切齿地记得此人无耻到送熊猫解决舆论危机。两个如此有手段的人竟然一心一意只想死战,血流成河不形于色,究竟是天使和索多玛人太过不受控制,还是游戏任务有旁人猜不到的致命危险? “天使是索多玛最危险的敌人!断断不可信任!” 一声断喝冲出屏幕,瞬间拉回加隆的注意。 是索多玛那位娇滴滴的圣女。加隆从小到大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虽有接触从不深入,熟悉的不过魔铃、狄蒂丝这些爽快到可以忽略性别的类型,他对传统意义的女性气质有心理上的距离感,对托尔舒拉达缇丝这种如同天鹅般的卡珊德拉与美颊的布里塞伊斯的综合体更不注意,阿布罗狄进入塔内便详细观察塔柱、塔防、塔层间的门禁与卫兵武器,还有无处不在的水缸水瓮,以及此时索多玛人恐惧的面孔,他们知道自己正走向地狱,却因一向的贪生怕死和狡猾直觉明白地狱是唯一的出路。 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色与陷入人流滚滚向下的索多玛人截然不同,与在人流后焦急暴怒的卫兵们更是迥异。她目光沉着,将手中锈蚀的铁棍丢给随行之人,铁棍激起的潮水般的铿锵回音仍在整座高塔震动,加隆突然发现下方的人潮并不吵,虽然不断有小范围的斗嘴和呼喊,但镇定下来的索多玛人明白无意义的高喊同样是危难中的大忌,就连年纪不大的孩子也只攀到旁人的水车和土车上,与拉车之人互骂几句随即各自安分,更机灵小孩爬到他人肩头,眺望前方和后方的情况,把消息反馈给支撑的人,形成临时性质的合作,加隆不得不感叹索多玛人顽强的生命力。也许人类生命的本色不只是原生的彪悍,还有眼前这种原始性质的合作和守序意识。 加隆发现自己最近想的事太多了。他专心听屏幕里的对话。 “失职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辜负了我们!”人群中一位麻衣老者厉声呵斥,“我们日日夜夜搬运石料,用磨碎的米浆浇入石缝使其坚固,选萤黄和英紫的贡石成其名贵,雕草叶与花朵的纹饰使其悦目,那便是神选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座又一座栖身的宫殿,我们敬重你历来的预言,承认你比国王贵族更无上的地位,对你骄奢的生活毫无怨言。你又怎样回报你饱受苦难的同胞?你在天国与美丽的天使——我等天大的仇敌——踏着音乐旋转你缀满夜紫水晶的舞裙,不知你塔外的同胞承受烈火焚身之苦,他们的哀嚎传到二百层高塔;你在宫邸被层层侍卫保护——他们本该在战场杀敌——对着黄金墙壁做无意义的祈祷,不知你塔内的子民正陷入地狱的洪流。你的耳朵聋了吗?听不到同胞的求救!你的眼睛瞎了吗?看不到同胞的痛苦!你的双脚断了吗?不为挽救你的同胞奔走!你的喉咙哑了吗?莫非你高贵的声音只懂向神灵献媚?如今你站在我们身后,穿着一件单薄的长条白衫,蓬发跣足,灰脸土面,全无身份,你就以这副可笑的模样为我们送葬吗?” 托尔舒拉达缇丝毫不示弱:“矍铄的老者,你既身板硬朗,牙口周全,声门洪亮,乃索多玛康健有为之人,岂可信口雌黄,不用你尚未锈蚀的头脑思虑眼前惨相的由来,却对竭力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肆意污蔑?莫非敬神的托尔舒拉达缇丝鼓弄唇舌,在塔内散布天神之谣言?莫非缜重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挥鞭横剑,命你们一味拥冗?莫非笃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背向战场,教你们观望取巧?莫非识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丧心弃智,听信天使谗言将索多玛人推入地狱?” 一个粗犷的女音从看不见的下层传来:“恐吓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惯爱诳言无凭,以大义大非欺瞒塔民,指责我们轻信妄动,将守将提防不谨、士兵救护不力、圣女神官坐视无为大事化小,再将塔民说一句话、抬一次脚、偷一次懒的细微举动无限夸大,斥责我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这束手事外之人才是罪恶中的罪恶!你口口声声说天使谗言,天使在何处?此时这尚在下陷的队伍人挨着人,车接着车,面孔对着面孔,有谁看到白肤灿发、身姿华美的天使?只有你一袭白衣,莫非你才是那天界的细作,苦心孤诣多年,将我们推至如此潦倒?” “够了!索多玛人心中莫非只有恶毒的揣摩?索多玛人口中莫非只有不实的指控?高塔的墙壁挡住外面的阳光,但即使沉入深夜,塔内灯烛火把依然明亮,只待有智之人拨掉灯台的沉垢和积结的火蜡,愿聆听主愿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时刻警醒,愿她的声音化为索多玛人耳畔和心灵的刮刀,将沉垢和积蜡刮去!此刻她眼前被拥挤领向地狱的发问者:你为何身处此地?从东方到亚拉腊,从地面到高塔,索多玛人经历多少与他国、与天使的激战?最为贪生怕死的索多玛人,亦知悉不可在警报敲响后置身事外,连刚刚走路的孩童亦知捧起水器,支援各层兵士,免去烈焰焚身之患,为何今日尔等弃职责于不顾,没能向上疾走救援,却要向下徘徊聚众?尔等所怀何意、所求何事、所盼何为?便由我——洞穿阴谋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揭穿内祸之根源、天界之用心!拥塞因何开始渺不可查,但其根源只因一句燎原之传言:神无羽翅!” 加隆没想到这个看似老老实实的女孩如此锋利,每说一句,高塔便静下一分,待她说到最后一句,整个高塔无人发声,她的声音已清清楚楚传到最底层,只有城头激战之声不息,却因隔着数十层塔楼听来只是远处喧哗,丝毫不能干扰女孩的声音。加隆看向人群中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他和众人一样停住脚步,面露惊讶,但他的眼神里只有大感兴趣的玩味,似乎期待小圣女玩出什么垂死挣扎的新花样。 “托尔舒拉达缇丝,莫非传言是假?”众人高深问。 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声音冷冽,目光清澈:“传言非假!虔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曾在天神身侧目睹尊颜圣躬,耳闻春风话语,天神一言一行皆以命运之宽容与造物之慈爱,天神为我等世人之父,却无世人之俗尘杂念;天神为天国天使之父,却无天使背后之双翅。天神以全能之力创生世人与天使,一居地,一居天,乃超脱天地之存在,我等岂可因一句别有用心的传言,便妄念丛生,以为世人竟可君临无忧宫殿,统帅有翼神使?又有哪一位生翼之天使甘奉无翼之世人为主,屈身跪拜,言听计行?连年乱战,天神薨逝,天使与世人已如水火不能两立,加之天国羽翼稀落,索多玛兵强势壮,天使岂能不行阴谋?诸位索多玛人!可还记得索多玛数次国力鼎盛之时天国之所为?必以巧言美貌之使者游说诸国,潜心挑拨,令诸国混战,数座高塔陷入内讧外围,分而间之,令数年积累的辎重消耗一空,索多玛有多少智者和勇士不曾遭遇城头利剑,却死于天国离间?尔等竟不引而思之,思而戒之,戒而察之,察而止之,反而为一句似是而非的传言昏崩心志,摇耗神思,劳形役体,如那乌合之徒骤然聚众,令高塔火防顷刻自毁,与敌人激战的将士断失应援,何其愚蠢!托尔舒拉达缇丝宁信那奸邪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信口胡言,断不敢听信天使一言一句!” “托尔舒拉达缇丝,从东方土地到索多玛将近三百层高塔,有幸逃得性命的工匠奴仆可以作证,你固然贪得无厌,虚荣透顶,你的言语却如黄金足赤,在一次次战火中显出成色,我等索多玛民众独独信任你的话语。但如今天神既死,天地间长久的约束荡然无存,有志之人不能只图跟前无视长久,天使固然数次陷索多玛于绝地,但如今你的语言难道可信?你向来得蒙天神垂爱,我等听闻天神竟将你的幼女时的形象绘在画布,犹如对待自己的爱女。我等有何愚蠢?天使想要毁灭索多玛,未必加害于你,你口口声声厌恶我等罪人,难道没有可能与天使勾结,真正陷我等于万劫不复?如今天神已逝,我等违誓尚有天使惩罚,你若与天使通同一气,随口许诺欺诈我等,又有谁能惩罚于你?”又一个老者发出声音,比起前两位的阴阳怪气和满口嫉妒,这一位似乎持重理智得多。 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声音也随之一变,清亮如卵石却掷地有声:“老者的皱纹就像树木的年轮,有多少风霜印刻的智慧,无人质疑的真相更像华丽的谎言,真诚的话语才能颠扑不破。我愿回答您的疑问,回答所有人心中的疑问。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要与天国同流的索多玛人,请你们细想:在索多玛危机之时,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对水壁祈祷,每每蒙得我主庇佑,以慧言相助索多玛,令高塔转危为安。平凡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蒙此恩宠,皆因她心中不存丝毫争荣夸耀之心,媚主利己之意,欺上瞒下之策,她既是主之忠仆,亦是索多玛之女儿,天界的计谋究竟因谁而破?天界屡屡想要毁灭索多玛,皆因忠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从中作梗,令天使损兵折翅,天使怎肯争取托尔舒拉达缇丝?托尔舒拉达缇丝明知天使深恨于我,又怎肯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地位的索多玛人,我知众人心中早有不忿,此时更要怀疑她依靠神宫财富自行其是,要与善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争夺高塔大权,但黑翅的鸟群向翼展最大的头鸟聚集,持枪的勇士簇拥屡胜的强将,治国的能臣倚仗强力的王者。孤陋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处僻静,难同党异;未识战阵,手无寸功;未聆朝堂,难谋国策。如何当那迎战、守城、理国、治世之大任?何况天神薨逝,天地间无人制裁,无人可立新约,那旧誓却如空气呼吸渗入日月星辰、河流泥土、天界的每一朵云彩,索多玛每一块塔砖,无人可废!托尔舒拉达缇丝早已立誓一心一意侍奉我主,断绝人世一切权势、享乐与情爱,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愿、不能、不可违誓!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结盟营党,别有所图的索多玛人,天国与索多玛势如水火必有死战!托尔舒拉达缇丝是索多玛的女儿,怎能坐视高塔危殆同胞蒙难?身为神宫圣女,力单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愿与真正恩顾索多玛围城之人携手,同当国难,同赴水火,同执弓盾——诸位细思,索多玛既不容天使,天国怎容索多玛人?如今各位深陷拥塞,举足难行,翘首难望,手臂不能挥振,声音不能远达,索多玛人一向轻重有衡,战时更有条条法令,何时有此上殆下壅,军无驰援,役无约束之状?只因天界天使已潜入索多玛,四处布散谣言蛊惑人心,令索多玛人疑窦丛生,贪心骤渐,那天界既能安插细作一夜间令塔外诸事尽数废弃,塔外诸人死于非命,又有何不能在塔内兴风作浪,弛我防守,乱我民心,夺我战意?诸位知那天使有何意图?便是以天界圣泉污染索多玛塔下水井,令我等赖以生存的井水污浊腐臭,从此索多玛人再无倚仗,不因天火暴虐焚身而亡,便因无水可饮饥渴而死!惟今之计,各位务须听从托尔舒拉达缇丝之号令,先解下塔之拥塞,保我同胞性命!二复攻守之职,保我军队胜利!三寻天界奸人,报此愚弄之仇!” 加隆越听越惊,他原本以为这女孩只懂将圣经(如果这鬼地方有的话)那些大半恐吓小半胡扯的教义絮絮叨叨由己推人,没想到她一番信口开河,句句似说大义,字字切中索多玛人切身之利,条条直指潜入索多玛的天使,不提索多玛高层的种种决策错误和险恶用心,将一切祸事推给天使,其煽动不在萨德莫里蕾纳亚之下,可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些索多玛人既能被天使长说服,此时自然也容易听信他们一直深信不疑的圣女,只见一行军队由上而下逶迤而来,领军之人竟是天国舞会上那个一直当陪衬的索多玛公主,只见她高举一把短剑,高声道:“高瞻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的睿言曾数次拯救危难的索多玛,此次天使大举攻城,塔内细作游窜,塔外冤魂无数,塔顶战火难熄,塔底危兆已近,我等索多玛人不奉你的口谕,难道要信那只知暴敛的弄臣,向来短视的恶奴,一味逞凶的暴徒?守诺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已从防城的卢克鲁迪塔迪钦麾下调来精兵助你!便请一抒胸中长策,先解眼前之噩,万不可令我同胞遭逢劫难!” 加隆注意到圣女回身看那突然出现的公主,似乎松了口气,他奇怪的是为何穆那边一直没人出现,反倒是阿布罗狄站在女孩身边亦步亦趋。 现在加隆只想看看托尔舒拉达缇丝能用什么办法解散人群。 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办法简单得出乎意料,她将诺卡莱奥洛迦朵带来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将她身后道路上的水缸水瓮快速运走,一半留在她身后做为护卫,而后命陷入拥塞的索多玛人以十行为单位,缓慢地倒退至士兵打扫出来的开阔之地,而后迅速拖起运输工具,就近寻找清水拉向城头,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的士兵凝神查看每一个缓慢后退的索多玛人,看他们是否有天使的样貌特征,几个身材高大瘦弱的年轻男人首先被拉出队伍,由诺卡莱奥洛迦朵从旁审问。当加隆犹带迟疑的声音将眼前的一切一一告知撒加等人,撒加只问:“下层情况如何?” 加隆的声音更犹豫,他仍然无法理解出动军队都不能制止的混乱拥阻会如此轻易解决,他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的屏幕说:“消息已传到了最下方,虽然人还在往前走,但混乱停了,人群没有任何异动。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只有那女孩能做到的事。”艾俄洛斯说,“如果一群罪人一直信奉一个圣女,面临生命危险时,他们下意识就会被这个女人驱使,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听话才能活下去。这种条件反射绝非一次两次能够形成,连穆他们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头脑。这不奇怪,人们本来就下意识看轻女人在激烈角逐中的力量。” “一个一天到晚说女人离战场远点的人感叹个屁啊。”加隆嘀咕,“赶紧想想办法吧,那女孩一层层检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乔装就算瞒得过,想接近水井也不可能了。” “他会想办法。”阿布罗狄说。 “什么?” “就像撒加和穆棋逢对手,索多玛和天界必然各有弈首。”阿布罗狄知道此刻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米罗他们的眼皮底下,一句话也不多说,以免透露信息。 “办法……”加隆回眼看萨德莫里蕾纳亚,他依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和身旁的人一起议论托尔舒拉达缇丝种种做作,又说此女的确没有虚言侗吓与言而无信的记录,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萨德莫里蕾纳亚竟然低声说了件他在养马时听到的关于圣女的趣事,众人一阵大笑,加隆确定他就算样貌有些可疑也不会被拉出去审问,他满口污言秽语头头是道,看上去比索多玛人还要索多玛人。 “他为什么那么镇定?”加隆不明白,“他的计谋不是全落空了?” “因为他不会小看对手。”撒加说,“计谋落空也是计谋的一部分。” “他想好接近怎么水井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撒加嘲笑地“哼”了一声,“计谋不是计划,计谋要随机应变,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蠢。” “你说谁……你不蠢?单说计谋你比得上你们外交部长?” “我们不是幼儿园小孩。没什么可比的。”撒加说,“你也放聪明点,快说萨德莫里蕾纳亚情况。” “他……”加隆忍住气盯住屏幕,他又一次愣住了。 他不清楚艾俄洛斯所说的信仰究竟有多大力量,但平日偶尔看到教会活动,人多了也会出现长时间的疏导和排序,可见牧羊犬对羊群的控制能力有限。谁知托尔舒拉达缇丝带着公主和一队兵士沿着大道下行,边疏通边查验,速度竟越来越快,那些好不容易脱离拥挤的索多玛人竟也不作休息,他们先是缓慢地观察周围,而后按士兵吩咐取水取土,拖着木板车奔向顶楼,最先一批脱难者已到达烈火炎炎的城楼,他们一边与急于灭火的士兵对骂,士兵们为了降温早已把盔甲脱掉,头发皮肤似已烤焦,第一批水土虽是九牛一毛,仍激起他们一片欢呼。再看托尔舒拉达缇丝等人又下几层,她身后正有无数人奔赴城头,前方仍有恭敬焦急的人群等待她亲口下令疏散。 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动了,他的动作如此轻微,优美,像个熟谙手指把戏的魔术师,转眼指间多了个刻意刮得肮脏的小银瓶,那是巧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为他准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将手指探入瓶中,又极其随意地用手抚摸身旁的一只水桶,那木条拼成的水桶放在一个女人的拖车上,人群有了松动,他的手指涂抹了更多的木桶,绳子,水瓮……人群又松了些,他前面的人按照命令继续往下走,他故意拖拖拉拉,行动有些迟缓,人们骂他,踢打他,他趁机用手指上的水渍继续涂抹,加隆按照他的视角和阿布罗狄的视角估算距离,他与那索多玛圣女此时隔了不到十层塔楼。圣女一面下行,一面用严肃的面孔与劝慰的声音说:“不要拥挤,不要急迫,已有一百七十六层人流平安地回归到他们惯常的劳作之中,听我的命令,以十行为限,缓慢地向我的声音倒退……”她像用声音剥开紧得不能再紧的洋葱皮,可萨德莫里蕾纳亚仍旧不紧不慢,只被谩骂的人流缓慢地挤向边缘。 边缘! 说时迟那时快,萨德莫里蕾纳亚微笑地看着人群消散,他低下身,轻巧地抛出一点火星,就像抛一朵野花。 加隆这才发现为了在前方疏散人流,卫兵们要求索多玛人尽可能散开,尽可能让出道路,萨德莫里蕾纳亚已经被嫌弃的索多玛人挤到塔道边缘,他抛出的火星正落入索多玛塔楼平日排水的水槽。 火忽地烧了起来,毫无阻滞,与水槽表面流动的火油迅速混合,灭火是索多玛人骨子里的潜意识,立刻有人泼上一桶清水,没想到火焰竟流出水槽,随水流流向众人。 “怎么回事?!不能用水!不能用水扑火!” 太晚了,此时在下塔层的人根本不知道水槽里装着火油,知道的人只有那些负责把守下塔层高的冗兵,他们已经被塔外袭击者杀光了。大火迅速蔓延,等到人们终于明白只可土湮不可水灭,下十层塔楼已被烈火围困。 加隆的眼中只有水桶。 那也许是索多玛人下意识的举动,看到火,他们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开始传递水桶,那些水桶的提手缠着一截绳子,它们迅速被传向几根巨大的黑柱子,那柱子本被人流堵得死死得,此时因人群松动终于显出它的用途,柱子上有各式各样的兽头,那是滑轮,人们迅速把木桶挂在上面,一层层拉上拉下,不需要任何人指挥,战争期间,索多玛人不止依靠人力,这些兽头和滑轮才是他们运力的关键,人流短暂地废置这简单的机械,现在它们重新运行了,以言语不能阻止的速度将数个水桶传到最下方井底。 加隆看不到塔底的景象,原来萨德莫里蕾纳亚自始至终没想过亲自去塔底,那沾了泉水的水桶和麻绳自会落入水井,响灵圣泉之水从天使的指尖涂抹到人间的木料,再落入高塔的深井,被天使触摸过的木桶没有那么多,但一定会有一只木桶像刺客一样捅入索多玛最珍贵的水源! “救火啊!救火啊!”萨德莫里蕾纳亚用他沙蛙般的嗓子大叫,“不要用水!不要用水!” “不要慌!千万不要慌!火不大!很快就能扑灭!”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竟然亲自下到火焰之中,加隆想起她似乎裹着天使送的琉璃纱,现在的她不怕火焰。想来双方你来我往,穆利用天使的细作裁去冗兵又除去外患,天使将计就计利用穆布下的火油放火作乱污染水井,破坏天使大计的圣女又穿着天使的辟火服……真是针锋相对,人尽其能,物尽其用,现在他除了尽可能全面地描述情况,一个字也不想评论。 萨德莫里蕾纳亚根本不等结果,他借着大乱拉着水车浑水摸鱼,索多玛众人本想救火,没想到惹火上身,只能尽量用麻袍裹紧身体,加隆暗暗希望萨德莫里蕾纳亚赶紧趁机逃走,萨德莫里蕾纳亚倒也如他所愿,混在向上躲避火焰的人群中,但此人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偏偏正面迎向急于指挥士兵救火的托尔舒拉达缇丝。 “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定是内奸放火!你不可疏散人群!”萨德莫里蕾纳亚对圣女大叫。 阿布罗狄飘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身旁,几乎与萨德莫里蕾纳亚面对着面,天使看不见这位使兄,阿布罗狄默默将对方视为空气。加隆看得想笑。 “不要紧张,请不要紧张,火势不大,这是天界内奸黔驴技穷的把戏……”托尔舒拉达缇丝安慰着,她身旁有无数人奔过,她被士兵护着,没有人能冲撞她,但她突然愣住了,她快速转过身。 “她怎么了?”加隆问,“她难道能认出那个天使?” 阿布罗狄自然不会回答,但屏幕里的学习部长也皱了皱眉头,他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似乎只在思索托尔舒拉达缇丝为何转身。而托尔舒拉达缇丝也只是皱了皱眉头,随即高声说:“查明火源,先灭大火!”随即转身走向一个正在运水的柱头。 “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虽然你指挥有功,可以夸夸其谈炫耀于我等,也请不要居功自傲,干扰我们手中最重要的活计。”柱头旁的几个奴仆模样的人不悦道,他们正拉动滑轮上的绳索上下运水,“方才混乱之时我等无法控制,如今就算烈火逼近,我等也要完成绳驻运水之责,否则狠戾的斯特里斯斯泰因走下城头便会一一问责,砍下怠工之人的脑袋。走开!走开!你没听到上面催促的号角吗?” 托尔舒拉达缇丝礼貌道:“守责的男子,明理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自不干扰你们的辛劳,她亦有她的识断与计较,这绳索木桶来来回回,不知经过多少男女之手,从地底到城头,从城头再到地底,竟如我等塔民终日奔劳不止,苦痛不休。” “无知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怪道人们称你惯于矫揉造作,我等奔劳工匠怎如你万金之体,体会不到你动辄抬驾步辇,软篮吊索的苦痛,我等攀爬塔楼需多少时辰,尊贵的圣女只需区区分钟便可由塔顶将至塔底,这绳索若吊住无知无觉,不会挑三拣四的木桶,只需三五分钟便有一个来回。可惜绳索有限,运力不盈,只能依靠苦役之人拉车牵绳,才解得城头围火。走开,走开,无知的女人。” “你笑什么?”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问突然微笑的圣女。 托尔舒拉达缇丝双手入桶,掬起一捧井水,那水清亮有光,从她指缝斜出,带走她皮肤上的些些泥土。 “有天使长亲自验证,天界之水果然不能污染索多玛深井之水。”托尔舒拉达缇丝抬起头,她漆黑的眼眸对上公主疑惑的双眸。 “你说什么?天使长?”不但诺卡莱奥洛迦朵大惊,连阿布罗狄也变了脸色。 “没错,潜入索多玛之人正是——”托尔舒拉达缇丝提高声量,她要说的话被巨大的金属敲击声打断。 索多玛的警示柱头竟然第三次被人敲响! 加隆迅速调整屏幕,他没费太多时间,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还有撒加同时望向索多玛城头,是黑色肌肤的高大将军手挥长鞭,鞭尾似装了铜饰,大力挥动时呼呼生风,击打在兽头上更是震耳欲聋。 加隆的眼睛不够看了,耳朵也不够听了,嘴巴更是无法传达此时的情形。 萨德莫里蕾纳亚突然加快速度向上奔跑,一格屏幕接一格屏幕。 斯特里斯斯泰因鞭指天空叫嚣:“直莽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你一再避让,不敢与我剑锋相接!斯特里斯斯泰因岂不知宿敌的脾性!雷天使岂如火天使那般阴毒险恶,不敢与对手正面一决!我知此间必有缘由,这城头虽烈火不断,细细观瞧,却只有小股火焰佐以易燃硫磺细木,只因索多玛水线中断,才难以灰土相辅尽数扑灭,那绕城之人一身黑衣,手执火剑,不论同类惨死或是目睹你我相争,均远远观望,不近战场,这等胆略岂能荡灭娥摩拉!想必尔等择一阉人抱剑胯马,乔装火天使吸引耳目,真正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此时就在我脚下高塔之中!” 加隆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他数着高塔的层数,只希望萨德莫里蕾纳亚跑快点,再快点,在斯特里斯斯泰因用人海战术封住城楼之前逃出高塔,又想起战时高塔的窗子虽被铁叶钉住又有士兵守卫,对火天使来说,杀人破窗易如反掌,他为什么不出去?莫非他要与斯特里斯斯泰因正面一战? “封楼!搜塔!有报火天使行踪者赏十层土地!将火天使围困者赏五十层塔楼!”斯特里斯斯泰因声如雷鸣。 高塔沸腾了,加隆屏住呼吸,却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扔下拉车,在路边几个拐弯,拐进一所宅邸的小门,弯弯绕绕,如同走进自己家,片刻之后,他坐上一个绣布软垫,翘着腿,呼着气,面带微笑。 视线里,索多玛大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就跪在他面前,这老头一脸虔诚,对天使恍若未见,口中念念有词。 ********************** 沙加和亚尔迪迅速奔回控制室,只有卡妙在穆的指示下仍留在卢克鲁迪塔迪钦身边,以随时传达控制室的消息。一伙儿挤到一面墙前,迅速分工,又把屏幕细分,睁大眼睛寻找。 服装过于宽大的人,只在角落行走的人,弯着身的驼子,躺在架车上的残疾人…… “竟然派大天使亲自下塔,会长真是高人胆大。”穆说。 “未必。”沙加说,“你控制不了索多玛,他也不可能控制天国。” “你是说一切都是那个大天使自己的主意?” “就像这一方,一切都靠她自己。”沙加向中间屏幕示意,屏幕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正与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低语,后者不住点头。 他们没空细听这位比想象中聪明能干数倍的圣女说什么,他们已经完全信任了这女孩的能力。现在他们只想尽快找到天使的线索。城头,雷剑和火剑释放了更多的法术,斯特里斯斯泰因虽命士兵撤入塔内,救火线却不能停顿太久,倘若放任天使们绕着高塔焚烧,此刻被铁片包围的建筑会一直升温,令塔内灼热难忍。这一回拖延时间的人变成斯特里斯斯泰因,他必须尽量拖住索尔尼洛卡岚多和那火剑执掌人的手脚,以求更多时间令塔内众人搜捕萨德莫里蕾纳亚。控制室五双眼睛焦急寻找,偏偏塔内索多玛人也找翻了天,看到一个身材高的也要扭住拽下查看查看背部是否有砍断翅膀的伤痕,难免引起口角甚至相互斗殴,穆等人本想弄个地毯式搜索,却发现地毯上全是跳蚤还不停乱蹦,就连最有定力的沙加也同样眼花缭乱,几乎眼冒金星。 眼睛不舒服,耳朵边的声音也没断过,穆厌烦得直摇头,众人忙里抽空问怎么了,他指了个屏幕,众人一看差点乐了,原来迪达摩路易非依又在做他的老本行! “他虔诚起来就没圣女什么事了。”米罗讽刺。 令雅典学派(的一半)恼火迪达摩路易非依老本行便是祈祷,每当这个巧言令色的老头有什么恳求,他便远离人群或遣开下人,在无人处一分一秒不停止滔滔不绝地一面恭维主一面恭维自己,主的宽仁若是大江大河,他的功劳便是大山大海,他用比鸟儿更加悦耳的柔美声音说着世界上最动人的青红皂白: “仁慈的、万能的、至高无上的主,迪达摩路易非依唯一的主人,莫非您厌倦了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忠诚?忠诚一旦延长难免单调,因为它的底色与坚实就像地面最笔直的道路,一眼看到尽头,但比起危竦的塔楼、莫测的山梯、弯绕的陋巷,只有平白的坦途能够负载主的万千伟略雄才,即使那道上因长久的怀疑覆满尘埃。而今索多玛内忧外患,祸事丛生,我主怎可弃劳苦功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于不故?主啊,求您再次对叩首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显现您的尊荣,就在方才,索多玛旧日的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带着高塔新主斯特里斯斯泰因麾下亲兵,气势汹汹冲入无辜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狭窄的宅邸,开言谩骂,语出无据,恃强动武,哗然行刺,先行污蔑之实,后有私裁之事,国法神规,全然蔑视,若这神圣宫邸中神的仆人血溅柱梁,若这清白如新雪未落之人蒙冤遇害,世人岂能信主?索多玛岂能不败?为保我主清名,为正天地有公,为警不轨之徒,无助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对她略施小惩,既未害她性命,亦未损她发肤,只望这对枭唱鸱和的脏心夫妻知晓大义,礼敬我主,莫在危难之时自摇国柱,覆灭之夕先毁国本,须知龟裂之木不可撕扯,漂浮之舟不可扭斗,积泪之云不可呵冷。主啊,若迪达摩路易非依所行有亏,悖逆我主心意,请您顾念他年老体衰,身有不愈之疾,口有难言之痛,这一颗皎皎之心,如月儿朝向高天,您能否再赐卑微如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一份恩遇?” 两道泪水从他眼眶滚滚而出,米罗等人纷纷转头大叫:“主啊!”若不是亲眼看过他面不改色兵不血刃地收拾了诺卡莱奥洛迦朵,还以为这位残疾的老人家受了什么天大的欺凌,穆厌烦地上下左右看了一遍,他的动作纯属公事公办,天知道他来到索多玛后最大的磨难就是迪达摩路易非依,这老头儿若想求得什么,必然一刻不停念叨,比紧箍咒还让人头疼,此外动不动跪地不起,一哭二闹三要上吊,唱念作打一应俱会,脸皮之厚世间罕见,令人烦不胜烦。 “主啊!您怎可忘记迪达摩路易非依微末的功劳,他按照您的吩咐日夜备战,索多玛家家户户条条街道布满清水盆瓮,朵朵莲花在缸中漂曳,莫非塔人贪婪的本性导致他们在低处拥堵难行,您便狠心责怪迪达摩路易非依未能妥善周全,便要他垂老的身躯也如扑救城池的水中莲花,委身浊尘,由众人肆意践踏?难道您忘记博识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仍有老者的智慧供您取用不尽?迪达摩路易非依胸中万千韬略,细者如缕粗者如枝,横陈如器纵列如兵,您怎可轻易唾手不取?主啊,天界之行亦有万千缝隙,迪达摩路易非依明明借此参透天光中的晦暗,您怎可充耳不闻?天神已去,那三位最最能干的天使定要择一推尊,再造无忧盛名,主啊,饱经人事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已细细察觉,那纤柔歌喉的天使瑟尔瑟罗菲娜托在舞会间专注于刚猛的雷天使索尔尼洛卡岚多,深湖般的眼神可与那位尘尸天界的索多玛女子相媲,由此可知那位光辉的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虽有亲信兵团,在天界已然势孤,否则他怎会铤而走险身入高塔?主啊,功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一味黩武,多少索多玛儿女因此命丧烈火,倘有机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从中参详,谋局定计,少得多少死伤,多少时日,多少蹉跎,何不令顶顶忠诚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在您身侧,解您顾盼之忧,旦夕之虑,远近之望?” “一边推卸责任一边自荐一边踩对手一边要挟更高职位,厉害,厉害。”只有迪斯还听得津津有味。 “主啊,人人说高塔通天指日可待,通天之路却有多少艰难!那弗拉蒙德拉里斯殚精竭虑所为何事?此人身份下贱见识浅陋,不知用何等诡计害死他的恩师,索多玛最伟大的工匠塔里奇姆托齐亚,主啊,天赋于人如奇珠藏蚌,大小光泽不能直示于人,主恩典的图纸纵有奇崛建构,又怎能事事标告,那塔里奇姆托齐亚因地施宜处处变通,此乃天纵之能;那弗拉蒙德拉里斯循图蹈例时时掣肘,不过中人之资。若无外人外事点拨,弗拉蒙德拉里斯便想破头颅,翻遍羊皮,走遍大大小小木石构筑,亦不能达造事之秘,他惯爱危言自耸,妖言自夸,妄言自诩,众人却误认他胸有真章,那些真知灼见的石匠,慧心巧识的瓦工,不拘成法的木师,多少卓著名气与初出茅庐之才人被他暗自了结,渺无声息,是以无人撼动他的地位。此等恶毒之人岂能拔地通天?需当另择通才,广觅良将,齐心筹划,合理构建,方是我主上上之策!迪达摩路易非依虽无匠作之能,却有蚌藏雄才,可统万民,可齐宫室,可平暴乱,可止干戈,可变成议,可稳危局,可补隙漏,可全众体,主啊,请您再再回想,竭能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可有一事违主心意?那索多玛备战事体出自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手,那无忧宫灭患之人择自迪达摩路易非依一虑,愿主摅滤思绪,万不可因细谨之错奸人之诬错断忠材,用那无用之人,行那必败之行,信那无信之词,主啊!垂怜您瑟瑟待恩的臣子!在奸人的围攻里保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性命!” 没有人想继续听迪达摩路易非依唠叨,偏偏此人最擅言辞,吹牛拍马神明也好,诬陷贬低他人也好,自卖自夸自荐也好,一句句堂而皇之的胡扯竟也有几分真知灼见之意,就如见多识广的老者闲聊时无意抖落的风霜智慧,众人不想听,有时又会被他吸引,听完发现全是无耻之谈,更加气不打一处。 “主啊,我高傲的主,我仁慈的主,我慧目的主,不要吝啬您的言语,不要藏匿您的幻身,不要收回您那本欲递向迪达摩路易非依的赐福之手,您定是责怪此时高塔如陷泥淖,迪达摩路易非依却稳坐宫室,您真的以为迪达摩路易非依是那顾惜身家性命之人?便他亦有一念恋家爱女之心,若高塔倾塌,茫茫天地四面猛兽,山川河流瘴气不散,他于何处栖身、何处安居、何处康乐?又有何尊荣可享,权柄可握,繁华可依?但迪达摩路易非依被高位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忌惮,被弄权的诺卡莱奥洛迦朵敌视,甚至那装作良善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也对他满口污蔑,他的计谋必被怀疑,他的行止必被揣测,他的良言必遭诋毁,不过因信主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为竟守城备战一事,动了他们囤积的民脂民膏,课了他们聚敛的金银玉宝,圈了他们霸占的园池阁囿,这高塔万物皆属我主,为奸商贼臣私占,如今我主为拯高塔于水火,他们却怨声载道,不愿轻拔一根毛发,这就是索多玛人可鄙的天性,万能的主,索多玛人大多如此,如若不信便可开眼见那与我同如囚禁的露拉莉拉迪迪娜,那残花女子尚在幼齿,却习得一挂子索多玛好气性,便是进入囚室,也要搔首弄姿,谩骂嬉笑,一时要酒,一时要蜜,一时嫌床榻铺板硌了她工头千金的玉体,一时怪偏窗晦暗挡了她高塔新贵的明眸,如所有乍富之人为显高人一等,便拼了性命也要作践同类,驱使旁人,作威作福,狐假虎威,谎言百出,即便那惯习深宫深宅争斗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将她置于二百三十层那座旧日王宫囚禁犯人之孤塔,加派亲侍之人守卫,怎奈得此人狂呼滥骂,许诺要挟,收买人心,搬弄是非?何况那露拉莉拉迪迪娜蛇蝎之性,我主不如早日将她除去以免后患。我主!迪达摩路易非依如此伤悲!这索多玛男男女女尽是鬼蜮魑魅,您怎能失去为您匡正天地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求主信我诚心!请主鉴我清白!愿主赐我恩惠!” 屏幕后的米罗等人麻木地听着老头重重叩头,萨德莫里蕾纳亚藏得无影无踪,迪达摩路易非依吵得心烦意乱,亚尔迪突然说:“穆找他备战也是大有道理的。”迪斯看他一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来个拍马屁的。”亚尔迪呵呵而笑。 “是啊。这个老头儿也不是吹牛。”米罗赞同地指着一个屏幕,那是监禁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囚室,若不是索多玛处于奴隶社会,众人简直怀疑迪达摩路易非依使用了摄像头,那女孩不是骂人就是勾引人,不是说饭菜不好就是要鹅绒被褥,一会儿口渴嫌端来的水不甜,一会儿手痛说请来的医生骗钱,为什么监禁待遇这么好?因为她一再声称她的工匠父亲挚爱她,她的新婚丈夫珍视她,让她得以登上天国的云阶,如今连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斯特里斯斯泰因都要让她三分,如果看守的仆人们胆敢不为她行些方便,她发誓报复到底——那些恶毒的诅咒实在不像说气话。米罗和迪斯也不确定她有没有给她的父亲和丈夫传递消息,就算她不传,自然有后者的亲信去传,索多玛就是一团乱麻,还是漆黑的。而迪达摩路易非依却能理顺这些看不清颜色的纠结线团,他没才能吗?他肯定有才能。 “就连这个女人也不得了。看她的眼睛,我以前看过最嗜血的女杀手也没她这么凶残。”迪斯说的是露拉莉拉迪迪娜。 “是啊,那个将军,那个圣女,那个公主,那个胆小鬼,连那两个跟着老头的仆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米罗点头。 “如果他们组个雅典学派。大概更不是省油的灯。” 这一句惊得众人差点忘了看屏幕,他们互相看着,确定谁也没说,这才发现那是卡妙的声音,原来卡妙听着他们的议论随口添了一句。 “他们组雅典学派?一届学生会十几个哈伦威德?”迪斯问。 “如果他们没有作恶的机会,在文明社会受文明教育,以他们超人一等的个人资质而言,也许有可能。”沙加说。 “不可能!”穆断然否决,“历届雅典学派的判断力和看人能力是摆设吗?一百年也不过哈伦威德一个选人失误!雅典学派能随便选吗?” 沙加没有习惯性还嘴,米罗和迪斯也没起哄,他们同时发现穆的情绪波动得厉害,米罗突然想到他光是看着索多玛一幕幕惨剧已经难以忍受,穆这个决策人怎么可能没有心理压力?也许穆的情绪已经逼近临界,雅典学派光辉正大的身份成了他心理层面的救命稻草。 “米罗你快看,你最中意的女人回来了!”迪斯大叫。 “什么?”米罗和卡妙同时问。 “没事没事,吃什么飞醋,干活干活。”迪斯连忙对卡妙解释,“我是说那个索多玛公主又带着人去迪达摩路易非依家里找茬了。是小圣女让她过去的吗?” “对。”一转眼穆就恢复了平静,他的双眼注视的正是中央屏幕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也过去吧。” “我?”迪斯问。 “对。去修罗那里。做什么都行,让他什么都别做。”穆说,“那个女孩有她的想法,我们尽量配合她。” “想法?” “对,怎样抓住那个大天使。” “她知道对方在哪儿?” “我不清楚,但她派诺卡莱奥洛迦朵牵制迪达摩路易非依,又偷偷派人去通知斯特里斯斯泰因,她显然有一定猜测,而且准确率很高。她想在某个地方守株待兔,又不能惊动那位天使。”穆说。 “原来你一直看着她。”沙加说。 “我必须看着所有人。”穆说。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缠住修罗,让天国控制室视角受限,晚点发现圣女设陷阱?”迪斯问。 “对。”穆点头,“我不确定托尔舒拉达缇丝有几成把握,反正我们找不到天使的踪迹,不如大胆点,我们就赌这个造物主唯一宠爱的人类女孩真能与那位大天使旗鼓相当,只要不让迪达摩路易非依跑出去碍手碍脚,不要让会长发现不妥强行救援, 萨德莫里蕾纳亚一定会落到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网中!” ***************************** 加隆边说边笑,边笑边说,笑得几乎要揉肚子。 在他的视角,方才折磨索多玛控制室众人的场景简直是幕喜剧。 加隆他们无法和萨德莫里蕾纳亚沟通,但从他的行迹,众人大略猜到了这幕喜剧的来龙去脉。萨德莫里蕾纳亚长期与索多玛内奸,也就是那个白皮肤少女单线联系,这女孩身份特殊,出入贫民市井、贵人官邸、士兵卫所还有塔外游寮,结交各色男子,把塔内诸事打听得明明白白,包括圣女的神殿和大神官居住的宫殿所在位置,因此萨德莫里蕾纳亚发现事情不对立刻溜到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神宫进行索多玛之行的第二个任务。 老奸巨猾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竟像早就料到天使长会来找他,他的神宫有狭窄阴暗的侧门,门里堆满巨大的箱子,一排连着一排,箱子摞着箱子,活像个大型仓储超市。这些箱子全放在统一打造的长木架上,那木架底部是空的,高度大约到是成年男子的膝盖,每隔一段便放一个大水缸,看似为了防火;架子上的木箱子几乎摞到天花板,仔细看仍留有空隙,似乎为了留置那些吊在天花的油灯;每一个木箱上三层锁,像极了横征暴敛的贪官守财奴,萨德莫里蕾纳亚来到没人看守的侧门,打开门就笑了。加隆也想笑,那上下空间不是留给驼子就是留给长翅膀的天使,再加上水缸遮蔽视线,上下通过时根本不能吸引索多玛监控室的注意。待到天使长矮着身子穿过巨大的仓库,又有无人或很好避开人的小道横在眼前,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费吹灰之力之力抵达一个暗门,向下,向上,最后钻出一个帷幕,上面有一个不大的台子,台子上有个精美的绣垫,迪达摩路易非依不住口地祈祷。也不知这老头儿怎么欺神弄鬼,竟利用层层珠宝丝绸陈设的内殿搞了个监控死角。那些祈祷同样大有玄机。 他说:“您能否再赐卑微如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一份恩遇?” 萨德莫里蕾纳亚点了下头。 他说:“可知那位光辉的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虽有亲信兵团,在天界已然势孤。” 萨德莫里蕾纳亚点了下头。 他说:“在奸人的围攻里保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性命!” 萨德莫里蕾纳亚抬起双手,又指了指口与双眼,意为自己不会动手杀他,也不会指使旁人杀他; 他说:“何况那露拉莉拉迪迪娜蛇蝎之性,我主不如早日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萨德莫里蕾纳亚摇了下头。 盟约就这样成立了,迪达摩路易非依大喜过望念念有词,萨德莫里蕾纳亚在软垫下留下一根羽毛当做承诺信物,悄然离去。至于他们今后怎么联系,加隆猜不到,反正这两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自有办法。 “没想到索多玛这么快就发现进入的是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过能收罗迪达摩路易非依比策反一百个贵族更有用。修罗和阿布罗狄在哪里?”撒加说。 “沾沾自喜,那老头儿可信吗?他的话固然是对天界的天使长说的,可有一个字违背得罪了索多玛吗?这种墙头草根本没立场,只想借刀杀人,用谁当刀杀哪边的人他才不在乎……”加隆一边说一边锁定修罗和阿布罗狄,后者仍然跟着索多玛圣女,修罗…… “撒加,有情况。”加隆说,“你们那个安全部长出来了。盯着修罗。” “盯着?” “对。”加隆肯定道,“就在他不远处有一队普通人衣着的士兵,如果修罗接近一个驼子——虽然他不会这么蠢,那批士兵立刻就会过来抓人,弄出动静后又是封楼又是封塔,那个火天使恐怕不容易跑。喂,雅典学派爱情部长,你赶紧想办法吧。” 屏幕里的阿布罗狄点点头,他扩大了他的行动范围,却没有发现圣女有任何异样,准确地说,她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地汇报和领命,当她低声说话,不属于索多玛万能监听系统的阿布罗狄听不到内容,听到的不过是斯特里斯斯泰因派人来问某层某层是否搜索,某地某地极其可疑,或者诺卡莱奥洛迦朵遣人通知某层某层搜索完毕,某地某地不再可疑。托尔舒拉达缇丝似乎在上层和中层犹豫,于是分出一半从者去加快中层的搜索,自己则继续带人往上走。 加隆盯着萨德莫里蕾纳亚,他怎么还不出来?他还想做什么?找到弗拉蒙德拉里斯一把火杀掉? “到了这个时候就该马上出来,搞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艾俄洛斯说。 “这个人太张扬了。”艾欧利亚说,“刚才加隆不是说他还当面挑衅过圣女?” “圣女能认出他吗?当时圣女的确有些疑惑。”加隆说,“但如果认出他不是应该马上叫人抓捕?” “难说。”阿布罗狄说,“她也许有其他方法拆穿他。毕竟他们接触得多。” “可不是,搂搂抱抱的。撒加,在这一点上你比他有点廉耻,至少没用美男计骗女人。” “你认真点行吗?”撒加说。 “我说的都是我看到的。”加隆冷笑着看屏幕,“他又去找女人了。” “女人?什么?” “不是圣女,是那个花枝招展的……叫露拉莉拉迪迪娜,是这个名字吧?” “你雇个线人不付尾款吗?”撒加反驳。 加隆惊讶。撒加和他常有的模式是他挑刺进行人身攻击,撒加直接深层次人身攻击,不会出现过于幼稚的斗嘴,因为撒加要保持所谓的高姿态。 撒加紧张了。 尽管表面气定神闲,这个雅典学派会长还是紧张了,也许因为局势过于危险,也许因为城头进行的战斗不断有人死亡,也许因为那几个被虐待的天使……加隆又觉得这些不是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他怎么了? 加隆猜不到。撒加心思深但不是没有规律,正常情况下,不但他知道撒加打什么主意,艾俄洛斯也一清二楚,就连看着又傻又笨偶尔还犯蠢的艾欧利亚其实也清楚撒加的行为轨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撒加(即使装也要装出)一副有责任感的精英模样,甚至能得到善良公正等正面评价,直接打打杀杀不符合他的装腔作势。加隆想不透的是:就算性命攸关——双方性命攸关的撕扯——撒加作为一个老大更不可能只顾己方不顾对方,真搞不懂他和那个雅典学派外交部长一起发什么疯。 其他人的心理也是割裂的,他们对天国众人并没有一种同仇敌忾的协作感,索多玛那边更不会有,整个雅典学派都在不情不愿地接受自己的角色做自己压根不想做的事。撒加会搞阴谋却也不曾搞心理明示让一群老弱病残去战场送死,他还没那么无耻;对面的穆一副东方式的温良恭俭,恐怕更不想做这些。至于手下们,什么米罗艾欧利亚还没翻脸大概是雅典学派规矩太好,不,是脑子里对雅典学派的幻想还没打破吧。 当然,想到萨德莫里蕾纳亚在索多玛眼皮子底下收罗一个新内奸,他还是挺爽的。他要瞧瞧这个天国行骗专家又要对不无知少女玩什么花样。 目标人物露拉莉拉迪迪娜被囚禁在一座单建的塔楼,索多玛并不是一条螺旋大道DNA单链一般盘旋而上,相反,它其实有很多墙,很多被高墙围住的大宅子、库房、兵场和街区,修罗和阿布罗狄有意观察全貌,却很快被这迷宫般的设计绕晕,加隆七拼八凑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能看出设计者要么是个工程师要么是个机械师要么是个有理工头脑的画家,高塔的层构与道路建筑大有条理,偏偏索多玛人搞出了许许多多不必要的高墙,想必都是贪婪的地主商人政客圈起来的,让四通八达的高塔变得道路细碎处处拥挤,越向下层越是如此,才会差点被天使长搞成人流沙漏。索多玛也有些单建的独塔,似乎用来关押审问犯人,萨德莫里蕾纳亚按照迪达摩路易非依提供的消息寻找塔楼,过程中他时而装成奄奄一息的驼子讨饭,时而起身贴着墙壁装工匠,又随手向自己的腿划了一刀,有人怀疑时他便故意露出,众人看到那长了黑毛(瑟尔瑟罗菲娜托粘的)又流脓带血的青黄小腿,露出反胃的表情,谁还能察觉这个目露贪光满口秽言的奴隶是曾出现在索多玛城头那个光辉灿烂又美得惊人的天使?他甚至毫不费力地接近了塔楼的守卫,向他们售卖一些干瘪的水果——加隆甚至不知道这是天使长什么时候弄到的,不会是偷的吧?不对,天使严令偷窃,那他一定付了钱,或者又是迪达摩路易非依那个老头准备的。 看守者有绸衣的侍卫,黑布衣的侍从,还有荷甲的兵士,他们身边围了许多端着果品、酒品、面饼、烤制鸡鸭、干果、糖酪、水粉、披纱甚至珠宝的小商小贩,加隆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关在塔里的女孩一直在叫骂,说她需要衣服需要食物需要镜子需要珠宝……加隆听笑了,索多玛人就这么坐牢吗?那些看守者不住回骂。 看守者有三类,衣物不同,立场也不太一样,黑布衣的侍从要求另外两批人善待无辜的嫌犯,他们能言善辩,翻出各种宗教规则和法律条文,大概是迪达摩路易非依那老头派来的;绸衣的侍卫不甘示弱,以种种法令陈述不可如此,武士们不能在口舌上占上风,此时两边观望,萨德莫里蕾纳亚将一块干果偷偷塞到一个黑衣侍从手中,悄声道:“神宫来的。”侍从问:“生面孔,你真从神宫来?伟大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今日穿那种颜色的衬服?”“是华丽的玄红绣满黑色焰纹,以金线暗缀米粒大小的珍珠。”那侍从果然高声喝道:“滚开!滚开!你们这群投机的黑心肠!你们既知关押的贵人由崇高的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与城主夫妇的两批亲信共同看管,怎敢在此时行市作贩,但贵人的要求不可忽视,就由这位最无根底又最无力气的驼背之人将饮食衣物送入贵人窗边!”说罢塞给萨德莫里蕾纳亚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有干制食物和连体衣裙。萨德莫里蕾纳亚唯唯诺诺地加上几粒干果,向众人包围的独塔走去。 “总觉得不太对劲……”加隆嘀咕,一切太顺利了,如果塔底大乱归结为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谋略,进入神宫勉强算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安排,如今整座高塔都在缉拿可疑之人,就算萨德莫里蕾纳亚此时的模样没有半分天使影子,塔人先入为主认为进入索多玛的天使全是“砍断翅膀的美少年”,但这些习惯察言观色的神宫和公主的侍从怎可能没有一点怀疑。 “撒加……”加隆咬住嘴唇。 撒加也咬着嘴唇,和他一样毫无办法。 加隆下意识看向修罗,能不能让修罗通知塔外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但这座囚所远离城头,索尔尼洛卡岚多又被斯特里斯斯泰因阻挡,远水不解近渴。 修罗也被人拦着,迪斯微笑道:“不用那么着急,来约会吧?” “约个屁,工作呢。”修罗说。 “世仇都不耽误谈恋爱,工作为什么不能约会?反正你在索多玛只是空气,赶过去也没用,不如听我说点你想知道的事?” 修罗惊讶地发现迪斯身后的士兵越来越多,但他们跟随的对象不是迪斯,而像水中涟漪一样一圈圈包围某个地点。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井水有没有被污染,没有,内奸和天使长各下一次毒,没用。”迪斯说。 修罗仍然不动声色。 “爱信不信,要是井水污染索多玛人早开始抢净水了。还有,你一直观察的金属柱,我也一起告诉你。不,你肯定也看出来了,雷没有用,火没有用,刀剑没有用,就算天使成群结队撞过来也是以卵击石,倒不了。科技决定一切,你们输定了。就算你们也有科技,哪怕现在用克隆技术弄出一批一批天使也没用,一百年前克隆人怎么惨败的?自由海洋是从哪里来的?”迪斯嘲笑。 修罗哪里还能听他胡扯,飞身就要强行去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的楼层,他的身体悬在半空,因为他看到了更高的塔层,那上面黑压压的,埋伏了不知多少索多玛人。 “喂,你说恺撒怎么死的?”迪斯依然微笑着。 修罗回过头,他看上去依然镇定。 “蚂蚁数量足够多,就能困死一只大象,你信吗?”迪斯问。 修罗明白了,不管索多玛人是否知道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确切位置,他们至少划定了一个塔层范围,一旦天使长出现,无数人一拥而上,火天使就算有再强的法术也烧不光一层又一层拥来的人群,更躲不开四面的弓箭罗网,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的围捕。萨德莫里蕾纳亚企图把索多玛人塞进漏斗,同样的人流转眼就把他困在沙漏中心,令他插翅难飞。 “穆想到的?”修罗问。他想向下飞,至少干扰一下索多玛监控室的视线。 “没用。圣女知道她的天使在哪儿。”迪斯说。 “圣女?” “没错。经历了前六批游戏者,索多玛和天界没有傀儡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他们有他们的胜败逻辑。我们不是主导者,只是浑水摸鱼的。”迪斯说。 “不对。”修罗回答,“不论这个游戏逻辑怎样,游戏里的人物是否有自主意识,没有人是摸鱼的,游戏本来人物和外来人物都是参与者,是双方共同造成现在的局面,不论开始或者结局,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修罗平日言简意赅,偶尔说几个长句竟把迪斯和加隆同时听呆了。 但说话越少的人,偶尔一句越让人觉得有理,迪斯一时竟忘了继续拦修罗,加隆也愣了好几秒,直到他们被双方的头子同时叫:“做什么呢?”迪斯看着修罗沿着人流方向飞走,知道自己不用再跟了,加隆则在他能够观测的所有视角寻找帮萨德莫里蕾纳亚逃跑或天使们前来援助的可能,找不到,索多玛人静悄悄地逼近同一座偏僻的塔楼,加隆这才发现这塔楼偏归偏,却也被层层建筑围住,根本不在接近窗子的角落。加隆暗骂,他一路紧跟萨德莫里蕾纳亚低矮的视角,无法察觉地形地势,萨德莫里蕾纳亚看到这种前不可进后不可退的塔楼怎么还要进去?他是自信得过了头还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加隆简直要怀疑这天使长与内奸长期语音交流产生了什么恶俗小说的爱情,否则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何明知危险也要见对方一面? 他边想边骂,阿布罗狄说:“这不可能。” “什么?” “那天使没什么感情,只对圣女有点兴趣。” “这是你爱情部长的直觉?” “我不清楚,但那个圣女明明指挥若定,却像有什么伤心事极力忍着。” “忍着?” “大概想起天使的声音,知道他损伤了喉咙,或者砍了翅膀,心里难受。” “你确定她认出他了?” “确定。她正向你说的那座塔楼走,她用暗语调兵遣将,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的地,显然,她知道对方是谁,知道对方去哪里,她现在要去……” “抓奸?”加隆问。 “闭嘴!”艾俄洛斯训斥,“这是战场,你们说什么呢?” “镇静点。我们说什么都没用,做什么也没用。”加隆说,“不论天使还是局势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那圣女能在我和阿布罗狄的双重监视下完成包围,就像索多玛那老头在米罗他们好几双眼睛的监视下把天使迎进送出他的宫殿。这些游戏人物有丰富的摆脱我们控制的手段。撒加,你承诺的办法是什么?” 撒加没回答,只问:“迪达摩路易非依那边怎样?” “别指望了,之前我看到那个索多玛公主带人去他宫殿,大概在僵持吧。” “继续汇报。”撒加说。 加隆心中同样焦急,却只能以单调的声音说明他看到的场景,是的,焦急,心脏和大脑同时烧着火,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站在塔外,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看屏幕上的拙劣肥皂剧。 “最最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何您甘冒奇险潜入这暗无天日的高塔,莫非您像以往一样听到运途多舛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的祈祷,要再一次做她纯白心灵的接引人,命她再次踏上天国的阶梯?但露拉莉拉迪迪娜此刻如此骇然,最最美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您是天神造物最高的恩宠,怎能以您圣徒般的面孔承受污垢与伤痕,所有让您流血的人应由七孔七窍流出七十七倍的污血;怎能以您天鸟般的喉音熏咽浓烟,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应用决堤的泪水淹没双眼;怎能以您洁白的羽翼迎接刀刃,所有让您受伤的人应永远失去他们的天国,终身在烈火的炼狱哀嚎忏悔!萨德莫里蕾纳亚,无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知如何是好,你痛吗?你难过吗?你害怕吗?露拉莉拉迪迪娜发誓,不论做出何等牺牲,她一定要在群凶环伺的索多玛高塔护卫萨德莫里蕾纳亚,把他藏于无人寻得之处,任何人休想继续伤害她心中最为高贵的天使!” 这女孩说的话让加隆觉得怪,但他一向不留心情情爱爱之类的无聊事,说不出哪里怪。加隆个性随意却不粗心大意,他知道此时己方已陷入绝对被动,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偏偏艾俄洛斯艾欧利亚修罗撒加这些人不是对所谓爱情嗤之以鼻,便是恋爱认知停留在幼儿园阶段,雅典学派感性派成员竟然全在索多玛那边! “她的表情怎样?”还好,这边有个爱情部长,阿布罗狄自觉提问。 加隆语塞,他懂察言观色,但根本不懂情人间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传递的暗潮汹涌,只能如实描述:“这个露拉莉拉迪迪娜似乎很难过,她哭了。她眼神坚定,我看她说想保护那个天使不假,但她……”加隆好不容易才找到接近的形容,“但她像饥饿的人看到食物。又好像没那么难过。” “告诉撒加不用指望她。”阿布罗狄说,“她心里只有占有这个天使的念头,和占有一块宝石,一条腰带,一件衣服没有不同,她甚至很高兴得到了占有机会。那个迪达摩路易非依也许更愿意把萨德莫里蕾纳亚送回云层,这个女孩只想把他藏起来,我甚至怀疑她愿意亲自扭断他的翅膀。” “你怎么这么了解?”加隆问。 “这太明显了,我身边圣女一直难过,那女孩呢?高兴。你喜欢一个人希望对方失去一切只能依靠你吗?”阿布罗狄反问。 “那有多远滚多远吧,太没用了。”加隆说。 加隆知道自己说的话未免无情,也可能因为他没喜欢过哪个人,哦,他倒有个炮友,只是身体关系,谈不上喜欢,若一定要有个说法,就是他们有点像,不那么老实,又不够胆大包天。他们看不上对方,又看不上别人。他们把对方当一个失败者,但如果对方在失败的领域败得更彻底,他们一定弃若敝屣。也许对弱肉强食的索多玛少女而言,一个不再美丽,不再强壮,不再位高权重甚至不能再飞翔的天使已经失去了让她迷恋的价值,但她依然要把对方当做战利品收藏。 加隆看了眼阿布罗狄身边的圣女,这女孩面容坚毅,他看不出阿布罗狄说的“难过”,只看到心事重重,女孩似乎咬紧牙关在坚持什么。她现在已经走到高塔三批守卫身边,他们见了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黑衣的神宫侍者们面露惊讶,但他们性子乖觉,看到情况不对立刻成了墙头草,对圣女恭恭敬敬,何况这里有什么情况?不就是个驼子在传递迪达摩路易非依大人的口谕? 驼子…… 他们惊讶地转过身看着远处的高塔。 突来的寂静终于令萨德莫里蕾纳亚警觉,他依然没有表露任何怯意和急迫,像知道了一件好玩的事,露出些微调皮的表情,他低声对小窗里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说:“勇敢却蒙难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歉意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知如何表达他心中的懊悔,他没能在你遭遇指责时将你救出苦难,又以他乔装后的模样惊吓于你,请不要哭泣,你明亮如火焰的眼睛不适合无色的泪水,请听我说,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双翼依然伏在他的背脊,他被重重油彩淤泥和丝绳缠绕成你眼中的模样,却能够随时挣开束缚,他来此地自是为报天国大仇,亦为报慷慨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之大恩,若无她那颗忠诚又无私的心灵,愚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如何安然至此?守约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请你定要相信我们曾经的约定,若你仍然相信来自天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就请将你的喉咙凑近这小小窗口。” 加隆的眼睛眨也不眨,他看清了露拉莉拉迪迪娜的每一个眼神变化,从怀疑到更深的怀疑,随即变为一种热烈的、近乎赌徒的眼神。 加隆了解赌徒,在他无知又无趣的少年时代,他和他愚蠢的双胞胎哥哥一人一天去黑市打拳,一圈又一圈赌徒围着他,在他或他当天的对手身上押足够倾家荡产的金钱。女孩以这样的眼神对那个只能递过一个木盘的窗子袒露喉咙。 萨德莫里蕾纳亚飞速从背部拔下几根羽毛,手一送,羽根直直扎入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咽喉! 加隆来不及反应,萨德莫里蕾纳亚已转过身子挡住窗口,他没有继续装一个佝偻的驼子,也不再污言秽语,尽管他的面孔丑陋不堪,嗓子沙哑难听,但他的笑容和姿态又变成彬彬有礼的天使长,他笑道:“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双黑眸打量乔装的天使,加隆看到了阿布罗狄所说的“难过”,那难过里又多了一丝欣慰,就在天使甩开麻袍,露出翅膀的刹那。此时她同样彬彬有礼:“尊贵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就像仕女与武士身上涂抹不同香膏,人的行迹自有独特的芬芳,当您以陌生的形象出现在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前,眼拙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并未立刻认出您的真容,但高翔的天使即使用污物涂抹身上的肌肤,用失去草木颜色和织线柔软的衣物盖住全身,却忘记了他们的翅膀日夜沐浴日月星光和神灵的圣光,在天风与天泉中濯洗,每根羽毛都有极其清淡的水泽气味,只有曾坠落圣泉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知道这微乎其微的气味。托尔舒拉达缇丝自然不能唐突贵客,因此广邀我索多玛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匠工商贾,男女老幼,一齐恭迎神之宠儿驾临。” “翅膀的味道?”加隆想不到还有这种认人方法,天使们也想不到还需要把所有羽毛从根部弄脏弄臭才能瞒天过海,加隆思前想后,瑟尔瑟罗菲娜托也好,萨德莫里蕾纳亚也好,他们心细如发,想问题周到得一个缝也没有,没想到仍然百密一疏,可见世界上根本没有万无一失这回事。所以撒加那个蠢货到底能想出什么办法救那个天使? 已陷入危机的天使依然不紧不慢,一张丑陋粗鄙的脸竟因过于闪耀的眼神显得荡拓飞扬,加隆不得不叹服人的好看有时与长相无关。却见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言不语,只看着托尔舒拉达缇丝微笑,似有无数话要说,加隆顿时对着屏幕大骂:“想想你现在的长相!别使美人计了!蠢货!” 只有阿布罗狄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侧脸看身后人群不断汇聚的圣女,那圣女果然被天使瞧得微微脸红,阿布罗狄接触的女孩多,对少女心性多有了解,他看得出这女孩生性腼腆,只是被摆到圣女的位置才不得不裁词度句虚张气势,萨德莫里蕾纳亚自然也看得出来,就偏偏不说话逗女孩脸红。 阿布罗狄也想提醒天使看看地方,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索多玛监控室的人解读己方意图,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似乎萨德莫里蕾纳亚只是惊慌无措,托尔舒拉达缇丝只是不惯与天使争锋相对。 天使不说话只知道笑,托尔舒拉达缇丝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摆出索多玛至高无上之圣女对敌人该有的架子,昂然道:“远自天国来此的贵客,冒昧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但能够猜度您此刻歇脚的处所,亦已猜到那双疲惫的羽翅上一站休憩的宫邸。牢记恩情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能对荒野搭救于她的恩人口吐半分谎言,我知您甘冒奇险潜入高塔所志非一,必要以天国为诱饵挑拨塔民贪婪,摧毁高塔基座与柱石,破坏索多玛诸人信守之家国盟约。您定会先至权重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神宫与他商榷,那神宫遍地都是他以金珠贿赂的侍从,我怎是他的对手,只有尊贵不屈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代为盘桓,令他身不能出,令不能出,断您塔内助力。而我,心怀敬意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只需在天国理通的内应处等候,您自会前来安抚为您立下汗马功劳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托尔舒拉达缇丝虽无挥刀执刃之力,却可恳请索多玛众人代为见证叛徒与天使长于此私会!” “哦,抓奸抓双。”加隆点头。 “抓贼抓赃或者人证物证。”撒加纠正。 “你们为什么替敌人叫好?”艾欧利亚问。 “够了!”艾俄洛斯烦躁地并住又张开两根手指,“天使在做什么?” “他……”加隆继续看屏幕。 萨德莫里蕾纳亚直视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双黑眸,加隆心脏一动,女孩眸光温柔,即使面对敌人,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开口,他先笑了一声,加隆闭上眼:“别装模作样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情况?” “临危不乱或者大将之风。”撒加纠正。 “我呸!你也别装了!”加隆回骂。 萨德莫里蕾纳亚倒真有撒加说的大将风采,根他本不把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的军队和摩拳擦掌的索多玛人放在眼里,他以春风化雨的口吻说:“向来幽闭高塔,比世间所有公主更要珍贵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在萨德莫里蕾纳亚心中,你是这漆黑高塔镶嵌的明珠,这罪恶人世唯一的宝物,萨德莫里蕾纳亚最深的挂念,我必要救你脱离无信无义之人群,奸鸱鬼蜮之巢穴,祸乱阴谋之丛林,纯洁的皎月只应在云端安享仰望,怎可为沾惹世俗尘垢?” “不要脸。”加隆评价,索多玛众人早已议论纷纷,他们本就听闻天神亲自为托尔舒拉达缇丝画像,如今眼见天界最高阶的天使长对索多玛圣女含情脉脉,更是惊疑不定,盯着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目光又恨又妒,像一根根染毒的长钉要将她从背后刺穿几万次。托尔舒拉达缇丝看不到,那些目光全部藉由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眼睛转给加隆,那些邪恶扭曲,充满阴邪猜测的面孔令加隆不禁说:“这些人值得保护吗?这圣女不是个傻子吧?” “就算她去了天国又能怎么样?”艾欧利亚说,“不也一样痛苦?” 加隆没空想艾欧利亚怎么突然变哲学了——反正全跟那哭哭啼啼的天使有关,只见托尔舒拉达缇丝胀红脸颊,不理身后嘲笑讽刺之声,高声道:“贵客在云端之上无忧无痛,惯用慈敬话语待款众生万物,托尔舒拉达缇丝自是知晓贵客真意,索多玛高塔屡次三番遭遇离间之计谋,与盟国,与王室,与亲属友人,怎可不记取往日之错为今日之鉴?怎可信一面之言诬笃信之人?况贵客此来为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之囚室,并非托尔舒拉达缇丝之内庭,何来挂念接引之意?贵客与那索多玛叛女在舞会上喁喁耳语,此皆同行之人耳闻目睹,想是人间天上自有芳信幽情未为我等所知,托尔舒拉达缇丝无缘情爱之事,今日见荣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为见佳人一面深入此地,心下有感有佩,仅此而已。” 她面色沉宁,语声不惊,肃寂的面孔绝无一丝调笑羞涩,加隆知她提醒众人勿中离间之计,而天使长就在前方,索多玛人只想赶紧上前将萨德莫里蕾纳亚大卸八块去找斯特里斯斯泰因领赏,自懒待多费议论,何况天使找的人是妓女露拉莉拉迪迪娜,又不是他们矫揉造作的圣女大人,他们又不是傻子,根本不需要托尔舒拉达缇丝废话连篇。加隆突然发现云端之下有人似在抬手,定睛一看,原来是雅典学派人不人猿不猿的副会长,恐怕索多玛那伙儿人也不知此人什么时候飘过来,加隆叫了一声撒加,撒加下了云层,与沙加在半空面对面飘着。 “萨德莫里蕾纳亚已是待毙之身,斯特里斯斯泰因断无不胜之理,会长,你不能投降吗?”沙加说。 加隆不解,事已至此,天神死了,高塔快接近云端了,天国……好像除了全员战死只剩投降了,但不问也知道,天使怎么可能投降?喂鸟种花的天使全身骨头碎了也不投降,何况拿着剑和盾的?沙加指望撒加对那些天使连哄带骗接受城下(城上)之盟?就算撒加有心诈降,他也控制不了那些烈性天使。 撒加看着沙加,他的眼睛像一张写下答案的试卷,沙加是那个检验者。 撒加说:“沙加,回你的位置,履行你的责任。” 沙加竟然垂下头,几乎对撒加行了个简单的下属礼,他说:“我明白了。”随即,这个莫名其妙的插曲以沙加迅速飞入索多玛结束,艾欧利亚忍不住叫远处的亚尔迪:“喂!你们知不知道副会长明白什么了?”亚尔迪大声回答:“不知道!穆他们也在议论,谁也不知道!” 异乡游戏者在骂副会长,索多玛人在骂圣女,语言不同,内容趋同,骂的是装神弄鬼不干人事,有事快说没事别挡路。只有正对峙的两位主角依然严肃。 萨德莫里蕾纳亚柔情款款,仍旧凝视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眼眸:“温柔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请相信忠诚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并不想如此一幕落入你星夜般的眼眸。”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萨德莫里蕾纳亚移开遮住窗口的身体,在那窗口之中,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倒在血泊中,喉头插着几根被血染红的白羽毛。 “你?!”托尔舒拉达缇丝万万没想到有此一幕,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只剩萨德莫里蕾纳亚侃侃而谈:“天界之人初入贵地,于房舍道路未知详当,只知避人耳目,不知身在何方。又要躲避重重围捕,故迷失于此偏僻之处,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谩骂不止,因此好奇心胜,打开窗格,发现此处关押的竟是天界之行的红衣女子,因她语出无状,既污我父尊讳,又玷圣女清名,萨德莫里蕾纳亚岂能容她继续雌黄是非,流毒秽意,构陷天伦?惜我手无寸刃,只以神圣羽毛了结罪人性命以施惩戒!” 索多玛人顿时哗然! 托尔舒拉达缇丝娇柔的身体不住颤抖,似不信萨德莫里蕾纳亚会做如此过河拆桥之事,又似被身后沸反盈天的嘲笑气得无力言语,突然,索多玛人安静了,她有一种福至心灵之感。 沙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 “主……”托尔舒拉达缇丝轻声道。 “诺为己诺,信为他信,愚者求全,智者取一。”沙加说。 “谨遵主命。”托尔舒拉达缇丝转过身,高举双臂,背对索多玛人,面向萨德莫里蕾纳亚下令:“贵客谋略百出,心狠如斯,岂是区区世人所能预料?况处置内奸本就不是我索多玛第一等要务。塔外已放天光,塔内燃灯如昼,索多玛人,便请天地之间至为光明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共赴神宫,保我高塔无恙!缔结万世太平!” “承蒙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倾城款待,萨德莫里蕾纳亚怎可辜负美意?”萨德莫里蕾纳亚面无惧色,双手燃起火焰,双臂交叉于胸:“天父在上,请庇佑萨德莫里蕾纳亚今日一战,将这华美罪都焚为锦色灰烟,装入万千棺椁为我父陪葬!神灵与吾等同在!” ****************************** 兽头警报又响了! 一日四次警报,在索多玛绝无仅有,在天界亦闻所未闻。 天早就亮了,斯特里斯斯泰因却一直带着重兵在沟壕和塔楼的阴影里绕来绕去,索尔尼洛卡岚多和他的军队根本无法与之交锋,如今所有云雾散开,斯特里斯斯泰因重登城头,身后有迪斯随时传递来自监控室的消息;守城大将卢克鲁迪塔迪钦与卡妙登上最坚固的瞭望塔;就连负责建塔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也带着一队工匠出现在支援的队伍中,亚尔迪跟在他身后,总工匠熟练地吩咐大小工匠加固某处塔楼,重建某处墙堡,如同调兵遣将;穆则出现在围困天使的塔层,浮在半空观察那位以火术暂时护住身体,利用一座废弃塔楼勉强挡住刀箭罗网等物的天使长。 “撒加!你干什么呢!”加隆大叫,“穆他们全都出来了!” 撒加面色如常,索尔尼洛卡岚多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各自带领一队天使齐刷刷跪在半空,因为未上云层,这种跪拜徒具姿势,却更费力气。瑟尔瑟罗菲娜托垂首恳求:“敬爱的使兄,预知命运的引路者,如今天地间最后的光华,我们最好的朋友萨德莫里蕾纳亚深陷险境,便请使兄再一次以您高拔的智慧为我等指示迷途,只要不顾安危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能够平安逃出索多玛高塔,我等亦愿身赴险境,百死不辞,只需使兄一道含蕴妙策的口令,天界一切生灵皆愿为您驱使,绝无怨言!” 执剑执盾的天使,刚刚稍识战事的天使,独角兽、天马、猎鸟、远处的月龙同时垂首,天使们安静地合十,动物们发出低低的恳求声。 “撒加。”站在撒加左边的艾俄洛斯不耐烦道,“快点。” “撒加,你不是有办法吗?”站在右侧的艾欧利亚也催促。 “你们看这些天使,为了救朋友的性命,他们可以什么也不要。”撒加答非所问。 屏幕后的加隆听得出撒加的声音里有不经意流露的悲伤。他不知撒加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感性,婆婆妈妈的,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显然也不懂。只见撒加命两位天使长起身,他说:“庄严的索尔尼洛卡岚多,真挚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各位尊贵的天使和天界的精灵,此时若我再次询问你们的誓言是否真心,你们的决议是否疑虑,你们的恳请是否犹豫,那便是罔顾诸位天星般恒远又珍贵的品性。何况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危在顷刻,容我直陈胸中所想,如今索多玛城楼戒备森严,有骁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布阵严守;塔内人山人网,令萨德莫里蕾纳亚插翅难翔。惟今之计,只有另攻他处,令所有索多玛人不得不救,萨德莫里蕾纳亚才能凭借勇力打破人流与铁窗,逃出生天。” “请使兄明示!”索尔尼洛卡岚多急道:“如今高天厚地之上还有何者更令索多玛人垂涎?便是那空下的天界宝座,但我等便洞开天门,索多玛人亦难以踏向云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性命更令他们哓哓嘶吼,嗷嗷聚首,呶呶猎取?” “有。”撒加说。 一瞬间,云层上只剩巨大的风声,下一瞬间,连风声也比方才安静,就连加隆也屏住呼吸。 撒加走向天使们,走过天使身侧,走向独角兽和天马,走过这些动物侧翼,直到最外围的十五条月龙前。 “只有你们能救萨德莫里蕾纳亚。”撒加以低沉的目光与嗓音与十五条月龙交谈,这些线条玲珑的月龙颜色更异,没有暗沉之色,它们翻卷着飞舞在撒加身边,它们的头部一齐向撒加聚拢,尾部各自飞逸摆动,如同一张奇异幻彩又壮阔的壁画,月龙的眼神迫切又信任,撒加看着这些精灵,沉下面色和声音,“看过去,看那些最粗最黑的柱子,索多玛得以支撑靠的是不断加固的金属柱,天使的法力不能破坏,雷霆火焰和洪水不曾动摇它们,人与天使的力气在他们面前就像芦苇在摆动,地面的动物也无法损伤它们的坚固。只有你们……拉动辎重穿越飓风和云流的月龙,只有你们用身子缠绕柱子,用尽全身力气,才有可能撼动索多玛赖以生存的支柱,那时所有索多玛人不得不扔下手中的一切拼命保护柱子。萨德莫里蕾纳亚便可趁机逃出高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使长,战天使,所有听得懂人语的天界动物。 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 天国监视室的加隆还有索多玛监视室的米罗。 他们终于明白撒加为何大张旗鼓,送走一个索多玛人要用一条龙拉单独的车,他们以为那是为了防止索多玛人相互勾结异动。 原来撒加带来天界最强壮的十五条月龙,是为了在出现危险时推它们牺牲! 突然卷起的天风如滔天巨浪,巨大气流将云流吹为碎片,天使和天界的动物们被刮得东倒西歪,就连索尔尼洛卡岚多也差点稳不住佩剑的身体,十五条月龙同时呼啸而下,它们如此敏捷,如此齐心协力,它们直奔严兵重阵的索多玛城头,一眨眼就看到层层战壕块块碉垒,所有挽弓待射的索多玛士兵都没想到不堪大用的天界月龙还会卷土重来,他们甚至来不及拉紧手中的弓弦,而月龙们的目标不是他们,它们三条一组冲向黝黑坚硬的高塔支柱,一条张口咬住暴露的柱头,另外两条狠命摔打尾巴,一下又一下直到流出血水,围住塔柱的塔层碎了,下面是塔内的广场,足有八层高,一条龙钻入最下方,张大嘴咬住柱子底部,上下两条龙同时缠绕身体紧紧攀住黑柱,剩下那只立刻在柱子中部盘绕。 “阻止那些龙!快阻止他们!” 城头索多玛人正在月龙引起的震荡中拉绳攀梯以求自救,还有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最先叫出声的是索多玛总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他用几乎扯开喉管的声音嘶吼:“斯特里斯斯泰因!无知的莽汉!短视的匹夫!立刻让你的军队,所有索多玛士兵,所有索多玛人杀掉那些龙!一旦柱子折断,索多玛对天国的优势不复存在!一旦柱子下部因此动摇,不知多少塔层顷刻坍塌!柱子和水井一样是索多玛的生命,一旦损坏就全完了!全完了!” 斯特里斯斯泰因没与他针锋相对做口舌之争,一个将领最知轻重缓急,他调兵遣将,号令不止,但专门对付月龙的矮身猿臂士兵人数本就有限,平日只是练习捉龙伤龙,一时不知如何将十几条根本不要命的龙拉下塔柱,何况月龙在七八层高的柱子上缠绕,索多玛高塔结构重叠复杂,各层均有应接,一时不致塌陷,却也找不出杀龙捕龙的着力点。 “你们留在这里,是要让它们白白送死吗?”撒加走回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中间,无视他们复杂不乏仇恨的目光,冷冷地问。 “进攻!杀掉索多玛人!救出萨德莫里蕾纳亚!”索尔尼洛卡岚多挥开长剑飞向索多玛,瑟尔瑟罗菲娜托如同心有灵犀般怀抱火剑飞向另一边,两位大天使风驰电掣,转眼索多玛城头又一次陷入雷电火海,索多玛士兵狼狈地抵御忽如其来的凶猛攻势,斯特里斯斯泰因不得不立刻传令召回正在塔内抓捕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军队。雷火在轰鸣,传令号角撕破天空,索多玛人的吼叫不绝于耳。 在巨大的声浪和人群的吵嚷中,谁也不知道这虚构又真实的世界还有一个最微小的声音。 那是一个人心中最珍贵、最温柔、最牢不可破的角落悄然破碎的声音。 短短几秒钟,屏幕后目睹一切的米罗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忘了敌我,忘了穆的命令,几乎忘了周遭的一切。 他眼睛里只有那些缠绕柱子的月龙。 那些龙像童话里的动物,温顺通人性,就连攻击索多玛城楼时也只扫断城墙和塔楼,不知道怎么伤人,它们只知道死也要缠住柱子,这样才能救出天界的天使长。 撒加知道怎么利用这些简单的生物,让它们发挥最大和最后的价值。 米罗不能继续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没有穆的计划,索多玛人同样会死,谁也不能阻止他们罪恶的野心。 但月龙是完全无辜的。撒加毫不犹豫地利用无辜者,这不是危急时刻的不得已,这种行为有计划,有布局,撒加面不改色让无辜者送死。 异位处之,穆也会这么做。 米罗流不出眼泪。当穆一次次说出他难以接受的命令,他心中的那个角落已然摇摇欲坠,撒加只是加了最后一分力度,也许直觉准确的他早就预感会有这样一幕:他曾经欣赏、曾经信任、曾经佩服的朋友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知道他的朋友们是武器,但他不知道这武器上不是闪着寒光而是涂满剧毒。 他不愿相信他坚持的东西在某些时刻如此不值一提。 他的身体又一次剧烈颤抖,这一次他忍无可忍,他冲出控制室,冲向天空。 撒加和穆在半空中安静地看着对方,半晌穆说:“攻魏救赵,会长好手段。” 撒加一时没能理解前一句,只回敬后一句:“彼此。” “你们还有闲心夸奖对方!”米罗冲到他们中间,他们在空中形成一个不小的三角,见撒加落单,艾欧利亚连忙飞过来,稳住身子才想起他们并非实体,相互只能说话,不能攻击。 但艾欧利亚抿住双唇,眉头紧锁,眼睛里同样充满愤怒。 “米罗,你来这里做什么?”穆不客气地问。 “我来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米罗说,“哪怕这是个游戏。但这是个考验心灵的游戏,你们不能利用弱者去达到强者的目的!这不叫谋略,这叫卑鄙!” 艾欧利亚也忍不住了,是从小到大的情分拦住了他的愤怒,他尽量降低声音问:“就算这个游戏有生命危险,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比生命重要吗?” 撒加和穆同时看着他们,像两个泥土做的人偶娃娃,冷漠的表情如出一辙。 撒加一言不发向城头飞去,继续督战。穆对米罗说:“回监控室,做你的任务。”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米罗说。 穆的笑古怪而冷漠,“你为什么要加入雅典学派?在米洛岛当个音乐家不好吗?” “我加入雅典学派就为了杀人、杀龙、把所有我憎恨的事做一遍?”米罗反问。 “退出申请在任务结束后交给会长或者副会长。”穆说,“现在,雅典学派的文艺部长,完成我交代的属于你的任务,协助索多玛得到胜利。” 米罗看着穆,他在穆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持。 米罗突然明白了沙加说过的话。 “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弥补。” “人一旦变了就不能挽留。” 米罗什么也没说,转身向索多玛飞去。 “米罗!”艾欧利亚不禁叫了一声,穆也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米罗没回控制室,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索多玛城最高军事将领斯特里斯斯泰因身前。 “憎恨失败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现在听我的命令。”米罗说。 斯特里斯斯泰因抬起头,眼前陌生的面孔令他有一瞬间的恼怒和明显的不耐烦,但神灵过于严肃的神情以及不容置疑的口吻令他不得不匆匆行了半礼:“主,急迫的斯泰里斯斯泰因聆听您的吩咐。” 米罗沉着下令:“按我的指示架设剩下的七口火炮,第一口架在七点钟方向……”他突然想到索多玛人听不懂这种指示,于是用手指向远处一处被推倒的瞭望塔,索多玛工匠是战场的有力辅助,他们不停运土,不但要随时灭火,还要根据主将的指令修复城墙或修整任何一处士兵需要的战壕或台面。对他们来说,将一堆碎土重新变成一个台面并不困难,“架好火炮立刻攻击龙的头部,要用重兵挡住前来阻拦的天使。不要用现在刀剑砍龙身,用薄刀撬下龙的鳞片,避开尾部。” 米罗说着这些自己根本想不到的话,原来他的本能,他所谓的责任感,他属于高材生的解决问题的判断力已经自动记下了这些内容,并找到了最佳答案。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抖了,现在的他像一块能说话的石头,不,他的四肢很灵活,头脑也很灵活,变成石头的只是心脏。他抬手为斯特里斯斯泰因指示第二个地点、第三个地点……最后一个,他发现原本合适的土台已经被索尔尼洛卡岚多的雷霆炸碎了。 “十点钟方向。” 脑海中传来声音,米罗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没有凸起的能够支撑炮台的掩体,但那里堆满尸体,高度够了,那些巧手工匠可以搭一个架子,再用木条和木片弄出斜道将火炮运上去。米罗将位置和方法说了,这才发现发出指示的人是卡妙。 看来他一离开控制室,发现情况不对的卡妙立刻回去补了他的位置。 “谢了。”米罗说。他的口气不那么沉重了。 “嗯。”卡妙说。他转头说:“你们还要留在这边吗?” 原来控制室此时有三个人,迪斯和亚尔迪与卡妙一样,一发现米罗不在控制室就立刻赶了回来。亚尔迪说:“米罗适应能力真强。”迪斯说:“那小子本来反应就快。”又回答卡妙:“我们留在外面也没什么事做。”卡妙一看,修罗已经去找萨德莫里蕾纳亚和阿布罗狄了,围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军队早就撤去支援城头,其他索多玛人也知道形势大变,闹哄哄找梯子找工具要去杀龙,萨德莫里蕾纳亚趁机飞到了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前。 太快了,托尔舒拉达缇丝的护卫来不及保护,托尔舒拉达缇丝只来得及握住腰间的佩剑,那是她离开神宫时挂在腰侧防身的。 “智勇双全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不能拾捡罪恶之物,只能借你长剑一用。”萨德莫里蕾纳亚轻轻托起圣女握剑的手,将那柄长剑抽出,又舒臂将托尔舒拉达缇丝揽向亲兵卫护的一侧,免她被人群冲撞。 托尔舒拉达缇丝和她的卫兵们没想到这位天使长根本不想伤害圣女,只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正靠着法术和抢到的长剑冲杀,人群一有松懈,他一个人就能冲开一条血路。 “拦不住了。会长的办法奏效了。”即使已经见识过许许多多超越心理承受能力的残酷战场,亚尔迪的声音还是有些难过。 “不奏效怎么演对手戏。”迪斯对此毫无反应。 卡妙什么也没说,他看着仍在低声对斯泰里斯斯泰因指示方位的米罗,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海洋牧歌般的图画:碧海的海水,绿意的岛屿,巴赫的曲调,米罗坐在一扇无遮挡的大窗后弹着钢琴,那声音分明还响着。 人生的一切有去无回。 他想要藏在世界尽头和灵魂尽头的小王子,终于身不由己地踏入了真实的世界。从此以后,也许他们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 有人在安慰他,有人在嘲笑他,有人在鼓励他,那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怎么了?” 迪斯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问亚尔迪,他看得出卡妙心绪不对,那表情像一个人正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你怎么了?” 迪斯发现亚尔迪也看着卡妙,卡妙的难过含而不发,亚尔迪的难过却显而易见。他们难过的对象是眼睛里的人。 “其实,米罗不是什么小王子,卡妙才是。”亚尔迪以极低的,只有迪斯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迪斯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有共同成长经历的人总会比旁人多一些暗藏的理解,这些事不能细问,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但他不是个放任同伴沉浸在伤感里的童话,他对那个最伤感的人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小王子只能活在童话里,一旦进入现实就被蛇咬死了。” 卡妙点点头。不知是感谢,还是赞同。 没错,童话里的王子,史诗里的英雄,传奇里的骑士,他们走不到故事的结尾。 只有真实的有瑕疵的人才能在这世上…… 活着。 **************************** 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打破一扇层层加固的窗子,在越出窗子前,他转身对远处被军队保护的索多玛圣女致意: “美慧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谢谢你慷慨借出武器,希望能再见到你。” 说罢,他将长剑抛向人群。 托尔舒拉达缇丝又一次气得胀红脸颊,一言不发。 萨德莫里蕾纳亚冲向天空。迎接他的并不是预想中的罗网、当头而下的重物和火球,身后仍有索多玛人投掷尖锐的物品,他小心又快速地飞离他们的攻击范围,他的身上有许多伤口,翅膀上不知有多少根利箭和毒箭,任务不算顺利,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有了明确答案。他不知道那些奇怪的外来者用什么方法撤开军队,让他有机会逃脱,但他既然能平安飞出索多玛,证明天界依然大有胜算。 他得意地回过头。 他的身体僵硬了。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几乎令他失去呼吸。 他熟悉的月龙盘绕索多玛的高柱,全身通红,硕大的龙头有的被完全击碎,有的还剩一半,破裂的龙身被划出条条伤口,插着无数长矛和刀剑。 他双膝一软,几乎只靠翅膀的惯性把身体挂在空中,片刻之后,翅膀也失去了力气,幸好有人从背后托住他的身体,又有一队盾天使围住他们竖起盾牌。 瑟尔瑟罗菲娜托将死里逃生的好友紧抱在怀中,眼睛却仍然看着索多玛的方向,眼泪滚滚而下,风中传来索多玛人的声音,不论用什么方法,他们无法将死去的龙从柱子上拉下来,只能点火将龙的皮肉骨骼烧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们突然听到一声狂喜的吼叫,隔着黑烟,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叫,他们被护卫的天使们催促尽快返回天国,显然,萨德莫里蕾纳亚全身是伤,今日天国损失惨重,必须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他们和且战且退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没有看到索多玛下方疯癫的一幕。 弗拉蒙德拉里斯奔跑着,没察觉自己跑掉了一只鞋子,这位平日一本正经,从不失态的总工匠手舞足蹈地大叫:“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们这群泥土做的蠢猪和泥人!你们永远不明白构物的玄妙和因果的奇特!看啊!看啊!看那些龙缠住柱子的姿势!别烧龙!别烧龙!愚蠢的斯特里斯斯泰因,马上命索多玛人灭掉龙尾的火焰!我知道了!那就是天梯!那就是天梯!那就是让我们索多玛人登上天国的天梯!” (二十九·违誓·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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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23-04-02 00:07
更新日快乐!感谢苏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写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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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23-04-02 02:34
拜托了,副会,救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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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23-04-02 22:56
更新日快乐x不知不觉二十年了,苏苏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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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23-04-09 22:37
索多玛监视室的工作像摸拼图,每个人都在上千上万的小碎块中寻找可能有用的那块,相比之下,天国监视室的工作轻松很多,加隆的视线不过几根线绳,只需注意上面滚动的最大几颗珠子。比如萨德莫里蕾纳亚,比如行动飞快的阿布罗狄,不过现在他最留意的是正在敲柱子的索多玛圣女。
“她要做什么?她能做什么?”加隆一边传达情况一面问。 不要说撒加艾俄洛斯,就连索多玛的米罗迪斯穆甚至对圣女一直青眼有加的沙加也这么想。如今的状况就算斯特里斯斯泰因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同样束手无策,何况城头又是烈火又是天使集结的军队,斯特里斯斯泰因难以抽身,卢克鲁迪塔迪钦只能靠手中的军队尽量维持后方人流,不使状况进一步恶化。 加隆看到着屏幕里几张柔弱美丽的天使面孔。 他闭上眼,画面残留在视网膜。天使们被砍掉翅膀,剁碎手足,血肉模糊处不断被泼上烈酒,又用碎石的尖头铁杆插入他们的一只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但他们只是咬紧嘴唇。 加隆看英雄电影从不为正派人物受苦而流泪。 强调苦难就是无能,渲染困境就是煽情。 这些天使本在明亮的宫殿里弹琴抄书,咕哝些鬼鬼祟祟又无伤大雅的闲话。如今他们像装满碎肉碎骨的皮囊挂在索多玛城头。索多玛人在报复,相比塔外一座座尸山,虐杀几只天使算什么?他们恨不得剥下所有天使的皮。 现在加隆根本不在乎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手段。 他只希望火天使赶快放火把索多玛烧成灰。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天使也好,索多玛人的尸体也好,都是撒加和穆亲自推入战场的弃卒。 城头突然刮起大风,沉重的麻布袍不断飘舞,那是强劲的战天使们同时拍动翅膀,天使军团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下云层,为首的索尔尼洛卡岚多长剑挥舞,挟带硕大的带状闪电,索多玛士兵迅速跳下泥土堆起的掩体,悬挂在木柱上的天使裹入聚集的雷电,顷刻间,他们变黑,变焦。 天使长用最直接最迅速的办法终结了同伴们的痛苦。 加隆的视线根本离不开他。 索尔尼洛卡岚多双眼猩红,握剑的手不住颤抖,英俊的脸庞朝向城头斯特里斯斯泰因的旗帜,又看向云头隐隐出现的撒加的身影,加隆不知他更恨城头的人还是云头的人,也许他最恨他自己。 索尔尼洛卡岚多没有时间思考,索多玛军队训练有素,他们的弓箭和石头的炮弹只有一定射程,天使一旦飞高便只能依靠猎鹰结阵攻击,效果有限。只有天使们脱离天空近距离接触城头,他们准备已久的陷坑和网阵才能派上用场,无数绳结在各个战壕高处飞抛,加隆眼花缭乱,下一秒那些绳结竟已变成巨网罗住一个冲锋太过勇猛的天使,紧接着利箭如泼向天空的暴雨,持盾的天使飞身护卫,数十个实心石球附着火焰从炮口飞向盾牌,索尔尼洛卡岚多猛地飞冲天空,高举雷剑向下劈出一道翻滚的雷霆,索多玛士兵沉着矮身钻进掩体,只有几个新兵触电而死,一个瞭望台应声而裂,加隆见索尔尼洛卡岚多又要挥剑指挥军队冲锋,突然画面一闪,艾俄洛斯飞到天使长身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快到加隆没太听清,但加隆深知撒加操控人心的把戏,肯定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安危劝说索尔尼洛卡岚多,劝他不可中敌人圈套,一切以大局为重,派出看着一脸正派的艾俄洛斯,也是怕同样正派的天使长看到诡计多端几近始作俑者的撒加直接逆反。 加隆突然理解了天使对外来者的态度,那些防备,嘲笑,敌意,是在一次次信任最后却得到同伴的惨死,和平的陨落之后累积的,外来者不是他们的敌人,却比敌人更可怕,外来者在提供帮助时永远藏着天使们无法揣测的私心。加隆想起小时候和艾欧利亚几人读希腊神话,不幸的人类质问神灵,无奈的神灵敬畏命运,命运是人与神理解之外的东西却控制一切,就像他所落脚的游戏系统。 撒加是个功利主义者,他的梦想一半是亚历山大一半是伯利克里,这两个人的成分加起来拼成一个人,只能是成功的政治家而不是远征的皇帝,那边的外交部长更是个奸诈的温和派,加隆咬牙切齿地记得此人无耻到送熊猫解决舆论危机。两个如此有手段的人竟然一心一意只想死战,血流成河不形于色,究竟是天使和索多玛人太过不受控制,还是游戏任务有旁人猜不到的致命危险? “天使是索多玛最危险的敌人!断断不可信任!” 一声断喝冲出屏幕,瞬间拉回加隆的注意。 是索多玛那位娇滴滴的圣女。加隆从小到大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虽有接触从不深入,熟悉的不过魔铃、狄蒂丝这些爽快到可以忽略性别的类型,他对传统意义的女性气质有心理上的距离感,对托尔舒拉达缇丝这种如同天鹅般的卡珊德拉与美颊的布里塞伊斯的综合体更不注意,阿布罗狄进入塔内便详细观察塔柱、塔防、塔层间的门禁与卫兵武器,还有无处不在的水缸水瓮,以及此时索多玛人恐惧的面孔,他们知道自己正走向地狱,却因一向的贪生怕死和狡猾直觉明白地狱是唯一的出路。 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色与陷入人流滚滚向下的索多玛人截然不同,与在人流后焦急暴怒的卫兵们更是迥异。她目光沉着,将手中锈蚀的铁棍丢给随行之人,铁棍激起的潮水般的铿锵回音仍在整座高塔震动,加隆突然发现下方的人潮并不吵,虽然不断有小范围的斗嘴和呼喊,但镇定下来的索多玛人明白无意义的高喊同样是危难中的大忌,就连年纪不大的孩子也只攀到旁人的水车和土车上,与拉车之人互骂几句随即各自安分,更机灵小孩爬到他人肩头,眺望前方和后方的情况,把消息反馈给支撑的人,形成临时性质的合作,加隆不得不感叹索多玛人顽强的生命力。也许人类生命的本色不只是原生的彪悍,还有眼前这种原始性质的合作和守序意识。 加隆发现自己最近想的事太多了。他专心听屏幕里的对话。 “失职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辜负了我们!”人群中一位麻衣老者厉声呵斥,“我们日日夜夜搬运石料,用磨碎的米浆浇入石缝使其坚固,选萤黄和英紫的贡石成其名贵,雕草叶与花朵的纹饰使其悦目,那便是神选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座又一座栖身的宫殿,我们敬重你历来的预言,承认你比国王贵族更无上的地位,对你骄奢的生活毫无怨言。你又怎样回报你饱受苦难的同胞?你在天国与美丽的天使——我等天大的仇敌——踏着音乐旋转你缀满夜紫水晶的舞裙,不知你塔外的同胞承受烈火焚身之苦,他们的哀嚎传到二百层高塔;你在宫邸被层层侍卫保护——他们本该在战场杀敌——对着黄金墙壁做无意义的祈祷,不知你塔内的子民正陷入地狱的洪流。你的耳朵聋了吗?听不到同胞的求救!你的眼睛瞎了吗?看不到同胞的痛苦!你的双脚断了吗?不为挽救你的同胞奔走!你的喉咙哑了吗?莫非你高贵的声音只懂向神灵献媚?如今你站在我们身后,穿着一件单薄的长条白衫,蓬发跣足,灰脸土面,全无身份,你就以这副可笑的模样为我们送葬吗?” 托尔舒拉达缇丝毫不示弱:“矍铄的老者,你既身板硬朗,牙口周全,声门洪亮,乃索多玛康健有为之人,岂可信口雌黄,不用你尚未锈蚀的头脑思虑眼前惨相的由来,却对竭力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肆意污蔑?莫非敬神的托尔舒拉达缇丝鼓弄唇舌,在塔内散布天神之谣言?莫非缜重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挥鞭横剑,命你们一味拥冗?莫非笃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背向战场,教你们观望取巧?莫非识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丧心弃智,听信天使谗言将索多玛人推入地狱?” 一个粗犷的女音从看不见的下层传来:“恐吓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惯爱诳言无凭,以大义大非欺瞒塔民,指责我们轻信妄动,将守将提防不谨、士兵救护不力、圣女神官坐视无为大事化小,再将塔民说一句话、抬一次脚、偷一次懒的细微举动无限夸大,斥责我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这束手事外之人才是罪恶中的罪恶!你口口声声说天使谗言,天使在何处?此时这尚在下陷的队伍人挨着人,车接着车,面孔对着面孔,有谁看到白肤灿发、身姿华美的天使?只有你一袭白衣,莫非你才是那天界的细作,苦心孤诣多年,将我们推至如此潦倒?” “够了!索多玛人心中莫非只有恶毒的揣摩?索多玛人口中莫非只有不实的指控?高塔的墙壁挡住外面的阳光,但即使沉入深夜,塔内灯烛火把依然明亮,只待有智之人拨掉灯台的沉垢和积结的火蜡,愿聆听主愿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时刻警醒,愿她的声音化为索多玛人耳畔和心灵的刮刀,将沉垢和积蜡刮去!此刻她眼前被拥挤领向地狱的发问者:你为何身处此地?从东方到亚拉腊,从地面到高塔,索多玛人经历多少与他国、与天使的激战?最为贪生怕死的索多玛人,亦知悉不可在警报敲响后置身事外,连刚刚走路的孩童亦知捧起水器,支援各层兵士,免去烈焰焚身之患,为何今日尔等弃职责于不顾,没能向上疾走救援,却要向下徘徊聚众?尔等所怀何意、所求何事、所盼何为?便由我——洞穿阴谋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揭穿内祸之根源、天界之用心!拥塞因何开始渺不可查,但其根源只因一句燎原之传言:神无羽翅!” 加隆没想到这个看似老老实实的女孩如此锋利,每说一句,高塔便静下一分,待她说到最后一句,整个高塔无人发声,她的声音已清清楚楚传到最底层,只有城头激战之声不息,却因隔着数十层塔楼听来只是远处喧哗,丝毫不能干扰女孩的声音。加隆看向人群中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他和众人一样停住脚步,面露惊讶,但他的眼神里只有大感兴趣的玩味,似乎期待小圣女玩出什么垂死挣扎的新花样。 “托尔舒拉达缇丝,莫非传言是假?”众人高深问。 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声音冷冽,目光清澈:“传言非假!虔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曾在天神身侧目睹尊颜圣躬,耳闻春风话语,天神一言一行皆以命运之宽容与造物之慈爱,天神为我等世人之父,却无世人之俗尘杂念;天神为天国天使之父,却无天使背后之双翅。天神以全能之力创生世人与天使,一居地,一居天,乃超脱天地之存在,我等岂可因一句别有用心的传言,便妄念丛生,以为世人竟可君临无忧宫殿,统帅有翼神使?又有哪一位生翼之天使甘奉无翼之世人为主,屈身跪拜,言听计行?连年乱战,天神薨逝,天使与世人已如水火不能两立,加之天国羽翼稀落,索多玛兵强势壮,天使岂能不行阴谋?诸位索多玛人!可还记得索多玛数次国力鼎盛之时天国之所为?必以巧言美貌之使者游说诸国,潜心挑拨,令诸国混战,数座高塔陷入内讧外围,分而间之,令数年积累的辎重消耗一空,索多玛有多少智者和勇士不曾遭遇城头利剑,却死于天国离间?尔等竟不引而思之,思而戒之,戒而察之,察而止之,反而为一句似是而非的传言昏崩心志,摇耗神思,劳形役体,如那乌合之徒骤然聚众,令高塔火防顷刻自毁,与敌人激战的将士断失应援,何其愚蠢!托尔舒拉达缇丝宁信那奸邪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信口胡言,断不敢听信天使一言一句!” “托尔舒拉达缇丝,从东方土地到索多玛将近三百层高塔,有幸逃得性命的工匠奴仆可以作证,你固然贪得无厌,虚荣透顶,你的言语却如黄金足赤,在一次次战火中显出成色,我等索多玛民众独独信任你的话语。但如今天神既死,天地间长久的约束荡然无存,有志之人不能只图跟前无视长久,天使固然数次陷索多玛于绝地,但如今你的语言难道可信?你向来得蒙天神垂爱,我等听闻天神竟将你的幼女时的形象绘在画布,犹如对待自己的爱女。我等有何愚蠢?天使想要毁灭索多玛,未必加害于你,你口口声声厌恶我等罪人,难道没有可能与天使勾结,真正陷我等于万劫不复?如今天神已逝,我等违誓尚有天使惩罚,你若与天使通同一气,随口许诺欺诈我等,又有谁能惩罚于你?”又一个老者发出声音,比起前两位的阴阳怪气和满口嫉妒,这一位似乎持重理智得多。 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声音也随之一变,清亮如卵石却掷地有声:“老者的皱纹就像树木的年轮,有多少风霜印刻的智慧,无人质疑的真相更像华丽的谎言,真诚的话语才能颠扑不破。我愿回答您的疑问,回答所有人心中的疑问。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要与天国同流的索多玛人,请你们细想:在索多玛危机之时,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对水壁祈祷,每每蒙得我主庇佑,以慧言相助索多玛,令高塔转危为安。平凡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蒙此恩宠,皆因她心中不存丝毫争荣夸耀之心,媚主利己之意,欺上瞒下之策,她既是主之忠仆,亦是索多玛之女儿,天界的计谋究竟因谁而破?天界屡屡想要毁灭索多玛,皆因忠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从中作梗,令天使损兵折翅,天使怎肯争取托尔舒拉达缇丝?托尔舒拉达缇丝明知天使深恨于我,又怎肯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地位的索多玛人,我知众人心中早有不忿,此时更要怀疑她依靠神宫财富自行其是,要与善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争夺高塔大权,但黑翅的鸟群向翼展最大的头鸟聚集,持枪的勇士簇拥屡胜的强将,治国的能臣倚仗强力的王者。孤陋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处僻静,难同党异;未识战阵,手无寸功;未聆朝堂,难谋国策。如何当那迎战、守城、理国、治世之大任?何况天神薨逝,天地间无人制裁,无人可立新约,那旧誓却如空气呼吸渗入日月星辰、河流泥土、天界的每一朵云彩,索多玛每一块塔砖,无人可废!托尔舒拉达缇丝早已立誓一心一意侍奉我主,断绝人世一切权势、享乐与情爱,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愿、不能、不可违誓!那些质疑托尔舒拉达缇丝结盟营党,别有所图的索多玛人,天国与索多玛势如水火必有死战!托尔舒拉达缇丝是索多玛的女儿,怎能坐视高塔危殆同胞蒙难?身为神宫圣女,力单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愿与真正恩顾索多玛围城之人携手,同当国难,同赴水火,同执弓盾——诸位细思,索多玛既不容天使,天国怎容索多玛人?如今各位深陷拥塞,举足难行,翘首难望,手臂不能挥振,声音不能远达,索多玛人一向轻重有衡,战时更有条条法令,何时有此上殆下壅,军无驰援,役无约束之状?只因天界天使已潜入索多玛,四处布散谣言蛊惑人心,令索多玛人疑窦丛生,贪心骤渐,那天界既能安插细作一夜间令塔外诸事尽数废弃,塔外诸人死于非命,又有何不能在塔内兴风作浪,弛我防守,乱我民心,夺我战意?诸位知那天使有何意图?便是以天界圣泉污染索多玛塔下水井,令我等赖以生存的井水污浊腐臭,从此索多玛人再无倚仗,不因天火暴虐焚身而亡,便因无水可饮饥渴而死!惟今之计,各位务须听从托尔舒拉达缇丝之号令,先解下塔之拥塞,保我同胞性命!二复攻守之职,保我军队胜利!三寻天界奸人,报此愚弄之仇!” 加隆越听越惊,他原本以为这女孩只懂将圣经(如果这鬼地方有的话)那些大半恐吓小半胡扯的教义絮絮叨叨由己推人,没想到她一番信口开河,句句似说大义,字字切中索多玛人切身之利,条条直指潜入索多玛的天使,不提索多玛高层的种种决策错误和险恶用心,将一切祸事推给天使,其煽动不在萨德莫里蕾纳亚之下,可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些索多玛人既能被天使长说服,此时自然也容易听信他们一直深信不疑的圣女,只见一行军队由上而下逶迤而来,领军之人竟是天国舞会上那个一直当陪衬的索多玛公主,只见她高举一把短剑,高声道:“高瞻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的睿言曾数次拯救危难的索多玛,此次天使大举攻城,塔内细作游窜,塔外冤魂无数,塔顶战火难熄,塔底危兆已近,我等索多玛人不奉你的口谕,难道要信那只知暴敛的弄臣,向来短视的恶奴,一味逞凶的暴徒?守诺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已从防城的卢克鲁迪塔迪钦麾下调来精兵助你!便请一抒胸中长策,先解眼前之噩,万不可令我同胞遭逢劫难!” 加隆注意到圣女回身看那突然出现的公主,似乎松了口气,他奇怪的是为何穆那边一直没人出现,反倒是阿布罗狄站在女孩身边亦步亦趋。 现在加隆只想看看托尔舒拉达缇丝能用什么办法解散人群。 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办法简单得出乎意料,她将诺卡莱奥洛迦朵带来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将她身后道路上的水缸水瓮快速运走,一半留在她身后做为护卫,而后命陷入拥塞的索多玛人以十行为单位,缓慢地倒退至士兵打扫出来的开阔之地,而后迅速拖起运输工具,就近寻找清水拉向城头,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的士兵凝神查看每一个缓慢后退的索多玛人,看他们是否有天使的样貌特征,几个身材高大瘦弱的年轻男人首先被拉出队伍,由诺卡莱奥洛迦朵从旁审问。当加隆犹带迟疑的声音将眼前的一切一一告知撒加等人,撒加只问:“下层情况如何?” 加隆的声音更犹豫,他仍然无法理解出动军队都不能制止的混乱拥阻会如此轻易解决,他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的屏幕说:“消息已传到了最下方,虽然人还在往前走,但混乱停了,人群没有任何异动。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只有那女孩能做到的事。”艾俄洛斯说,“如果一群罪人一直信奉一个圣女,面临生命危险时,他们下意识就会被这个女人驱使,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听话才能活下去。这种条件反射绝非一次两次能够形成,连穆他们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头脑。这不奇怪,人们本来就下意识看轻女人在激烈角逐中的力量。” “一个一天到晚说女人离战场远点的人感叹个屁啊。”加隆嘀咕,“赶紧想想办法吧,那女孩一层层检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乔装就算瞒得过,想接近水井也不可能了。” “他会想办法。”阿布罗狄说。 “什么?” “就像撒加和穆棋逢对手,索多玛和天界必然各有弈首。”阿布罗狄知道此刻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米罗他们的眼皮底下,一句话也不多说,以免透露信息。 “办法……”加隆回眼看萨德莫里蕾纳亚,他依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和身旁的人一起议论托尔舒拉达缇丝种种做作,又说此女的确没有虚言侗吓与言而无信的记录,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萨德莫里蕾纳亚竟然低声说了件他在养马时听到的关于圣女的趣事,众人一阵大笑,加隆确定他就算样貌有些可疑也不会被拉出去审问,他满口污言秽语头头是道,看上去比索多玛人还要索多玛人。 “他为什么那么镇定?”加隆不明白,“他的计谋不是全落空了?” “因为他不会小看对手。”撒加说,“计谋落空也是计谋的一部分。” “他想好接近怎么水井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撒加嘲笑地“哼”了一声,“计谋不是计划,计谋要随机应变,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蠢。” “你说谁……你不蠢?单说计谋你比得上你们外交部长?” “我们不是幼儿园小孩。没什么可比的。”撒加说,“你也放聪明点,快说萨德莫里蕾纳亚情况。” “他……”加隆忍住气盯住屏幕,他又一次愣住了。 他不清楚艾俄洛斯所说的信仰究竟有多大力量,但平日偶尔看到教会活动,人多了也会出现长时间的疏导和排序,可见牧羊犬对羊群的控制能力有限。谁知托尔舒拉达缇丝带着公主和一队兵士沿着大道下行,边疏通边查验,速度竟越来越快,那些好不容易脱离拥挤的索多玛人竟也不作休息,他们先是缓慢地观察周围,而后按士兵吩咐取水取土,拖着木板车奔向顶楼,最先一批脱难者已到达烈火炎炎的城楼,他们一边与急于灭火的士兵对骂,士兵们为了降温早已把盔甲脱掉,头发皮肤似已烤焦,第一批水土虽是九牛一毛,仍激起他们一片欢呼。再看托尔舒拉达缇丝等人又下几层,她身后正有无数人奔赴城头,前方仍有恭敬焦急的人群等待她亲口下令疏散。 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动了,他的动作如此轻微,优美,像个熟谙手指把戏的魔术师,转眼指间多了个刻意刮得肮脏的小银瓶,那是巧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为他准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将手指探入瓶中,又极其随意地用手抚摸身旁的一只水桶,那木条拼成的水桶放在一个女人的拖车上,人群有了松动,他的手指涂抹了更多的木桶,绳子,水瓮……人群又松了些,他前面的人按照命令继续往下走,他故意拖拖拉拉,行动有些迟缓,人们骂他,踢打他,他趁机用手指上的水渍继续涂抹,加隆按照他的视角和阿布罗狄的视角估算距离,他与那索多玛圣女此时隔了不到十层塔楼。圣女一面下行,一面用严肃的面孔与劝慰的声音说:“不要拥挤,不要急迫,已有一百七十六层人流平安地回归到他们惯常的劳作之中,听我的命令,以十行为限,缓慢地向我的声音倒退……”她像用声音剥开紧得不能再紧的洋葱皮,可萨德莫里蕾纳亚仍旧不紧不慢,只被谩骂的人流缓慢地挤向边缘。 边缘! 说时迟那时快,萨德莫里蕾纳亚微笑地看着人群消散,他低下身,轻巧地抛出一点火星,就像抛一朵野花。 加隆这才发现为了在前方疏散人流,卫兵们要求索多玛人尽可能散开,尽可能让出道路,萨德莫里蕾纳亚已经被嫌弃的索多玛人挤到塔道边缘,他抛出的火星正落入索多玛塔楼平日排水的水槽。 火忽地烧了起来,毫无阻滞,与水槽表面流动的火油迅速混合,灭火是索多玛人骨子里的潜意识,立刻有人泼上一桶清水,没想到火焰竟流出水槽,随水流流向众人。 “怎么回事?!不能用水!不能用水扑火!” 太晚了,此时在下塔层的人根本不知道水槽里装着火油,知道的人只有那些负责把守下塔层高的冗兵,他们已经被塔外袭击者杀光了。大火迅速蔓延,等到人们终于明白只可土湮不可水灭,下十层塔楼已被烈火围困。 加隆的眼中只有水桶。 那也许是索多玛人下意识的举动,看到火,他们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开始传递水桶,那些水桶的提手缠着一截绳子,它们迅速被传向几根巨大的黑柱子,那柱子本被人流堵得死死得,此时因人群松动终于显出它的用途,柱子上有各式各样的兽头,那是滑轮,人们迅速把木桶挂在上面,一层层拉上拉下,不需要任何人指挥,战争期间,索多玛人不止依靠人力,这些兽头和滑轮才是他们运力的关键,人流短暂地废置这简单的机械,现在它们重新运行了,以言语不能阻止的速度将数个水桶传到最下方井底。 加隆看不到塔底的景象,原来萨德莫里蕾纳亚自始至终没想过亲自去塔底,那沾了泉水的水桶和麻绳自会落入水井,响灵圣泉之水从天使的指尖涂抹到人间的木料,再落入高塔的深井,被天使触摸过的木桶没有那么多,但一定会有一只木桶像刺客一样捅入索多玛最珍贵的水源! “救火啊!救火啊!”萨德莫里蕾纳亚用他沙蛙般的嗓子大叫,“不要用水!不要用水!” “不要慌!千万不要慌!火不大!很快就能扑灭!”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竟然亲自下到火焰之中,加隆想起她似乎裹着天使送的琉璃纱,现在的她不怕火焰。想来双方你来我往,穆利用天使的细作裁去冗兵又除去外患,天使将计就计利用穆布下的火油放火作乱污染水井,破坏天使大计的圣女又穿着天使的辟火服……真是针锋相对,人尽其能,物尽其用,现在他除了尽可能全面地描述情况,一个字也不想评论。 萨德莫里蕾纳亚根本不等结果,他借着大乱拉着水车浑水摸鱼,索多玛众人本想救火,没想到惹火上身,只能尽量用麻袍裹紧身体,加隆暗暗希望萨德莫里蕾纳亚赶紧趁机逃走,萨德莫里蕾纳亚倒也如他所愿,混在向上躲避火焰的人群中,但此人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偏偏正面迎向急于指挥士兵救火的托尔舒拉达缇丝。 “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定是内奸放火!你不可疏散人群!”萨德莫里蕾纳亚对圣女大叫。 阿布罗狄飘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身旁,几乎与萨德莫里蕾纳亚面对着面,天使看不见这位使兄,阿布罗狄默默将对方视为空气。加隆看得想笑。 “不要紧张,请不要紧张,火势不大,这是天界内奸黔驴技穷的把戏……”托尔舒拉达缇丝安慰着,她身旁有无数人奔过,她被士兵护着,没有人能冲撞她,但她突然愣住了,她快速转过身。 “她怎么了?”加隆问,“她难道能认出那个天使?” 阿布罗狄自然不会回答,但屏幕里的学习部长也皱了皱眉头,他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似乎只在思索托尔舒拉达缇丝为何转身。而托尔舒拉达缇丝也只是皱了皱眉头,随即高声说:“查明火源,先灭大火!”随即转身走向一个正在运水的柱头。 “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虽然你指挥有功,可以夸夸其谈炫耀于我等,也请不要居功自傲,干扰我们手中最重要的活计。”柱头旁的几个奴仆模样的人不悦道,他们正拉动滑轮上的绳索上下运水,“方才混乱之时我等无法控制,如今就算烈火逼近,我等也要完成绳驻运水之责,否则狠戾的斯特里斯斯泰因走下城头便会一一问责,砍下怠工之人的脑袋。走开!走开!你没听到上面催促的号角吗?” 托尔舒拉达缇丝礼貌道:“守责的男子,明理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自不干扰你们的辛劳,她亦有她的识断与计较,这绳索木桶来来回回,不知经过多少男女之手,从地底到城头,从城头再到地底,竟如我等塔民终日奔劳不止,苦痛不休。” “无知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怪道人们称你惯于矫揉造作,我等奔劳工匠怎如你万金之体,体会不到你动辄抬驾步辇,软篮吊索的苦痛,我等攀爬塔楼需多少时辰,尊贵的圣女只需区区分钟便可由塔顶将至塔底,这绳索若吊住无知无觉,不会挑三拣四的木桶,只需三五分钟便有一个来回。可惜绳索有限,运力不盈,只能依靠苦役之人拉车牵绳,才解得城头围火。走开,走开,无知的女人。” “你笑什么?”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问突然微笑的圣女。 托尔舒拉达缇丝双手入桶,掬起一捧井水,那水清亮有光,从她指缝斜出,带走她皮肤上的些些泥土。 “有天使长亲自验证,天界之水果然不能污染索多玛深井之水。”托尔舒拉达缇丝抬起头,她漆黑的眼眸对上公主疑惑的双眸。 “你说什么?天使长?”不但诺卡莱奥洛迦朵大惊,连阿布罗狄也变了脸色。 “没错,潜入索多玛之人正是——”托尔舒拉达缇丝提高声量,她要说的话被巨大的金属敲击声打断。 索多玛的警示柱头竟然第三次被人敲响! 加隆迅速调整屏幕,他没费太多时间,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还有撒加同时望向索多玛城头,是黑色肌肤的高大将军手挥长鞭,鞭尾似装了铜饰,大力挥动时呼呼生风,击打在兽头上更是震耳欲聋。 加隆的眼睛不够看了,耳朵也不够听了,嘴巴更是无法传达此时的情形。 萨德莫里蕾纳亚突然加快速度向上奔跑,一格屏幕接一格屏幕。 斯特里斯斯泰因鞭指天空叫嚣:“直莽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你一再避让,不敢与我剑锋相接!斯特里斯斯泰因岂不知宿敌的脾性!雷天使岂如火天使那般阴毒险恶,不敢与对手正面一决!我知此间必有缘由,这城头虽烈火不断,细细观瞧,却只有小股火焰佐以易燃硫磺细木,只因索多玛水线中断,才难以灰土相辅尽数扑灭,那绕城之人一身黑衣,手执火剑,不论同类惨死或是目睹你我相争,均远远观望,不近战场,这等胆略岂能荡灭娥摩拉!想必尔等择一阉人抱剑胯马,乔装火天使吸引耳目,真正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此时就在我脚下高塔之中!” 加隆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他数着高塔的层数,只希望萨德莫里蕾纳亚跑快点,再快点,在斯特里斯斯泰因用人海战术封住城楼之前逃出高塔,又想起战时高塔的窗子虽被铁叶钉住又有士兵守卫,对火天使来说,杀人破窗易如反掌,他为什么不出去?莫非他要与斯特里斯斯泰因正面一战? “封楼!搜塔!有报火天使行踪者赏十层土地!将火天使围困者赏五十层塔楼!”斯特里斯斯泰因声如雷鸣。 高塔沸腾了,加隆屏住呼吸,却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扔下拉车,在路边几个拐弯,拐进一所宅邸的小门,弯弯绕绕,如同走进自己家,片刻之后,他坐上一个绣布软垫,翘着腿,呼着气,面带微笑。 视线里,索多玛大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就跪在他面前,这老头一脸虔诚,对天使恍若未见,口中念念有词。 ********************** 沙加和亚尔迪迅速奔回控制室,只有卡妙在穆的指示下仍留在卢克鲁迪塔迪钦身边,以随时传达控制室的消息。一伙儿挤到一面墙前,迅速分工,又把屏幕细分,睁大眼睛寻找。 服装过于宽大的人,只在角落行走的人,弯着身的驼子,躺在架车上的残疾人…… “竟然派大天使亲自下塔,会长真是高人胆大。”穆说。 “未必。”沙加说,“你控制不了索多玛,他也不可能控制天国。” “你是说一切都是那个大天使自己的主意?” “就像这一方,一切都靠她自己。”沙加向中间屏幕示意,屏幕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正与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低语,后者不住点头。 他们没空细听这位比想象中聪明能干数倍的圣女说什么,他们已经完全信任了这女孩的能力。现在他们只想尽快找到天使的线索。城头,雷剑和火剑释放了更多的法术,斯特里斯斯泰因虽命士兵撤入塔内,救火线却不能停顿太久,倘若放任天使们绕着高塔焚烧,此刻被铁片包围的建筑会一直升温,令塔内灼热难忍。这一回拖延时间的人变成斯特里斯斯泰因,他必须尽量拖住索尔尼洛卡岚多和那火剑执掌人的手脚,以求更多时间令塔内众人搜捕萨德莫里蕾纳亚。控制室五双眼睛焦急寻找,偏偏塔内索多玛人也找翻了天,看到一个身材高的也要扭住拽下查看查看背部是否有砍断翅膀的伤痕,难免引起口角甚至相互斗殴,穆等人本想弄个地毯式搜索,却发现地毯上全是跳蚤还不停乱蹦,就连最有定力的沙加也同样眼花缭乱,几乎眼冒金星。 眼睛不舒服,耳朵边的声音也没断过,穆厌烦得直摇头,众人忙里抽空问怎么了,他指了个屏幕,众人一看差点乐了,原来迪达摩路易非依又在做他的老本行! “他虔诚起来就没圣女什么事了。”米罗讽刺。 令雅典学派(的一半)恼火迪达摩路易非依老本行便是祈祷,每当这个巧言令色的老头有什么恳求,他便远离人群或遣开下人,在无人处一分一秒不停止滔滔不绝地一面恭维主一面恭维自己,主的宽仁若是大江大河,他的功劳便是大山大海,他用比鸟儿更加悦耳的柔美声音说着世界上最动人的青红皂白: “仁慈的、万能的、至高无上的主,迪达摩路易非依唯一的主人,莫非您厌倦了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忠诚?忠诚一旦延长难免单调,因为它的底色与坚实就像地面最笔直的道路,一眼看到尽头,但比起危竦的塔楼、莫测的山梯、弯绕的陋巷,只有平白的坦途能够负载主的万千伟略雄才,即使那道上因长久的怀疑覆满尘埃。而今索多玛内忧外患,祸事丛生,我主怎可弃劳苦功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于不故?主啊,求您再次对叩首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显现您的尊荣,就在方才,索多玛旧日的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带着高塔新主斯特里斯斯泰因麾下亲兵,气势汹汹冲入无辜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狭窄的宅邸,开言谩骂,语出无据,恃强动武,哗然行刺,先行污蔑之实,后有私裁之事,国法神规,全然蔑视,若这神圣宫邸中神的仆人血溅柱梁,若这清白如新雪未落之人蒙冤遇害,世人岂能信主?索多玛岂能不败?为保我主清名,为正天地有公,为警不轨之徒,无助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对她略施小惩,既未害她性命,亦未损她发肤,只望这对枭唱鸱和的脏心夫妻知晓大义,礼敬我主,莫在危难之时自摇国柱,覆灭之夕先毁国本,须知龟裂之木不可撕扯,漂浮之舟不可扭斗,积泪之云不可呵冷。主啊,若迪达摩路易非依所行有亏,悖逆我主心意,请您顾念他年老体衰,身有不愈之疾,口有难言之痛,这一颗皎皎之心,如月儿朝向高天,您能否再赐卑微如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一份恩遇?” 两道泪水从他眼眶滚滚而出,米罗等人纷纷转头大叫:“主啊!”若不是亲眼看过他面不改色兵不血刃地收拾了诺卡莱奥洛迦朵,还以为这位残疾的老人家受了什么天大的欺凌,穆厌烦地上下左右看了一遍,他的动作纯属公事公办,天知道他来到索多玛后最大的磨难就是迪达摩路易非依,这老头儿若想求得什么,必然一刻不停念叨,比紧箍咒还让人头疼,此外动不动跪地不起,一哭二闹三要上吊,唱念作打一应俱会,脸皮之厚世间罕见,令人烦不胜烦。 “主啊!您怎可忘记迪达摩路易非依微末的功劳,他按照您的吩咐日夜备战,索多玛家家户户条条街道布满清水盆瓮,朵朵莲花在缸中漂曳,莫非塔人贪婪的本性导致他们在低处拥堵难行,您便狠心责怪迪达摩路易非依未能妥善周全,便要他垂老的身躯也如扑救城池的水中莲花,委身浊尘,由众人肆意践踏?难道您忘记博识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仍有老者的智慧供您取用不尽?迪达摩路易非依胸中万千韬略,细者如缕粗者如枝,横陈如器纵列如兵,您怎可轻易唾手不取?主啊,天界之行亦有万千缝隙,迪达摩路易非依明明借此参透天光中的晦暗,您怎可充耳不闻?天神已去,那三位最最能干的天使定要择一推尊,再造无忧盛名,主啊,饱经人事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已细细察觉,那纤柔歌喉的天使瑟尔瑟罗菲娜托在舞会间专注于刚猛的雷天使索尔尼洛卡岚多,深湖般的眼神可与那位尘尸天界的索多玛女子相媲,由此可知那位光辉的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虽有亲信兵团,在天界已然势孤,否则他怎会铤而走险身入高塔?主啊,功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一味黩武,多少索多玛儿女因此命丧烈火,倘有机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从中参详,谋局定计,少得多少死伤,多少时日,多少蹉跎,何不令顶顶忠诚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在您身侧,解您顾盼之忧,旦夕之虑,远近之望?” “一边推卸责任一边自荐一边踩对手一边要挟更高职位,厉害,厉害。”只有迪斯还听得津津有味。 “主啊,人人说高塔通天指日可待,通天之路却有多少艰难!那弗拉蒙德拉里斯殚精竭虑所为何事?此人身份下贱见识浅陋,不知用何等诡计害死他的恩师,索多玛最伟大的工匠塔里奇姆托齐亚,主啊,天赋于人如奇珠藏蚌,大小光泽不能直示于人,主恩典的图纸纵有奇崛建构,又怎能事事标告,那塔里奇姆托齐亚因地施宜处处变通,此乃天纵之能;那弗拉蒙德拉里斯循图蹈例时时掣肘,不过中人之资。若无外人外事点拨,弗拉蒙德拉里斯便想破头颅,翻遍羊皮,走遍大大小小木石构筑,亦不能达造事之秘,他惯爱危言自耸,妖言自夸,妄言自诩,众人却误认他胸有真章,那些真知灼见的石匠,慧心巧识的瓦工,不拘成法的木师,多少卓著名气与初出茅庐之才人被他暗自了结,渺无声息,是以无人撼动他的地位。此等恶毒之人岂能拔地通天?需当另择通才,广觅良将,齐心筹划,合理构建,方是我主上上之策!迪达摩路易非依虽无匠作之能,却有蚌藏雄才,可统万民,可齐宫室,可平暴乱,可止干戈,可变成议,可稳危局,可补隙漏,可全众体,主啊,请您再再回想,竭能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可有一事违主心意?那索多玛备战事体出自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手,那无忧宫灭患之人择自迪达摩路易非依一虑,愿主摅滤思绪,万不可因细谨之错奸人之诬错断忠材,用那无用之人,行那必败之行,信那无信之词,主啊!垂怜您瑟瑟待恩的臣子!在奸人的围攻里保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性命!” 没有人想继续听迪达摩路易非依唠叨,偏偏此人最擅言辞,吹牛拍马神明也好,诬陷贬低他人也好,自卖自夸自荐也好,一句句堂而皇之的胡扯竟也有几分真知灼见之意,就如见多识广的老者闲聊时无意抖落的风霜智慧,众人不想听,有时又会被他吸引,听完发现全是无耻之谈,更加气不打一处。 “主啊,我高傲的主,我仁慈的主,我慧目的主,不要吝啬您的言语,不要藏匿您的幻身,不要收回您那本欲递向迪达摩路易非依的赐福之手,您定是责怪此时高塔如陷泥淖,迪达摩路易非依却稳坐宫室,您真的以为迪达摩路易非依是那顾惜身家性命之人?便他亦有一念恋家爱女之心,若高塔倾塌,茫茫天地四面猛兽,山川河流瘴气不散,他于何处栖身、何处安居、何处康乐?又有何尊荣可享,权柄可握,繁华可依?但迪达摩路易非依被高位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忌惮,被弄权的诺卡莱奥洛迦朵敌视,甚至那装作良善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也对他满口污蔑,他的计谋必被怀疑,他的行止必被揣测,他的良言必遭诋毁,不过因信主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为竟守城备战一事,动了他们囤积的民脂民膏,课了他们聚敛的金银玉宝,圈了他们霸占的园池阁囿,这高塔万物皆属我主,为奸商贼臣私占,如今我主为拯高塔于水火,他们却怨声载道,不愿轻拔一根毛发,这就是索多玛人可鄙的天性,万能的主,索多玛人大多如此,如若不信便可开眼见那与我同如囚禁的露拉莉拉迪迪娜,那残花女子尚在幼齿,却习得一挂子索多玛好气性,便是进入囚室,也要搔首弄姿,谩骂嬉笑,一时要酒,一时要蜜,一时嫌床榻铺板硌了她工头千金的玉体,一时怪偏窗晦暗挡了她高塔新贵的明眸,如所有乍富之人为显高人一等,便拼了性命也要作践同类,驱使旁人,作威作福,狐假虎威,谎言百出,即便那惯习深宫深宅争斗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将她置于二百三十层那座旧日王宫囚禁犯人之孤塔,加派亲侍之人守卫,怎奈得此人狂呼滥骂,许诺要挟,收买人心,搬弄是非?何况那露拉莉拉迪迪娜蛇蝎之性,我主不如早日将她除去以免后患。我主!迪达摩路易非依如此伤悲!这索多玛男男女女尽是鬼蜮魑魅,您怎能失去为您匡正天地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求主信我诚心!请主鉴我清白!愿主赐我恩惠!” 屏幕后的米罗等人麻木地听着老头重重叩头,萨德莫里蕾纳亚藏得无影无踪,迪达摩路易非依吵得心烦意乱,亚尔迪突然说:“穆找他备战也是大有道理的。”迪斯看他一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来个拍马屁的。”亚尔迪呵呵而笑。 “是啊。这个老头儿也不是吹牛。”米罗赞同地指着一个屏幕,那是监禁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囚室,若不是索多玛处于奴隶社会,众人简直怀疑迪达摩路易非依使用了摄像头,那女孩不是骂人就是勾引人,不是说饭菜不好就是要鹅绒被褥,一会儿口渴嫌端来的水不甜,一会儿手痛说请来的医生骗钱,为什么监禁待遇这么好?因为她一再声称她的工匠父亲挚爱她,她的新婚丈夫珍视她,让她得以登上天国的云阶,如今连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斯特里斯斯泰因都要让她三分,如果看守的仆人们胆敢不为她行些方便,她发誓报复到底——那些恶毒的诅咒实在不像说气话。米罗和迪斯也不确定她有没有给她的父亲和丈夫传递消息,就算她不传,自然有后者的亲信去传,索多玛就是一团乱麻,还是漆黑的。而迪达摩路易非依却能理顺这些看不清颜色的纠结线团,他没才能吗?他肯定有才能。 “就连这个女人也不得了。看她的眼睛,我以前看过最嗜血的女杀手也没她这么凶残。”迪斯说的是露拉莉拉迪迪娜。 “是啊,那个将军,那个圣女,那个公主,那个胆小鬼,连那两个跟着老头的仆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米罗点头。 “如果他们组个雅典学派。大概更不是省油的灯。” 这一句惊得众人差点忘了看屏幕,他们互相看着,确定谁也没说,这才发现那是卡妙的声音,原来卡妙听着他们的议论随口添了一句。 “他们组雅典学派?一届学生会十几个哈伦威德?”迪斯问。 “如果他们没有作恶的机会,在文明社会受文明教育,以他们超人一等的个人资质而言,也许有可能。”沙加说。 “不可能!”穆断然否决,“历届雅典学派的判断力和看人能力是摆设吗?一百年也不过哈伦威德一个选人失误!雅典学派能随便选吗?” 沙加没有习惯性还嘴,米罗和迪斯也没起哄,他们同时发现穆的情绪波动得厉害,米罗突然想到他光是看着索多玛一幕幕惨剧已经难以忍受,穆这个决策人怎么可能没有心理压力?也许穆的情绪已经逼近临界,雅典学派光辉正大的身份成了他心理层面的救命稻草。 “米罗你快看,你最中意的女人回来了!”迪斯大叫。 “什么?”米罗和卡妙同时问。 “没事没事,吃什么飞醋,干活干活。”迪斯连忙对卡妙解释,“我是说那个索多玛公主又带着人去迪达摩路易非依家里找茬了。是小圣女让她过去的吗?” “对。”一转眼穆就恢复了平静,他的双眼注视的正是中央屏幕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也过去吧。” “我?”迪斯问。 “对。去修罗那里。做什么都行,让他什么都别做。”穆说,“那个女孩有她的想法,我们尽量配合她。” “想法?” “对,怎样抓住那个大天使。” “她知道对方在哪儿?” “我不清楚,但她派诺卡莱奥洛迦朵牵制迪达摩路易非依,又偷偷派人去通知斯特里斯斯泰因,她显然有一定猜测,而且准确率很高。她想在某个地方守株待兔,又不能惊动那位天使。”穆说。 “原来你一直看着她。”沙加说。 “我必须看着所有人。”穆说。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缠住修罗,让天国控制室视角受限,晚点发现圣女设陷阱?”迪斯问。 “对。”穆点头,“我不确定托尔舒拉达缇丝有几成把握,反正我们找不到天使的踪迹,不如大胆点,我们就赌这个造物主唯一宠爱的人类女孩真能与那位大天使旗鼓相当,只要不让迪达摩路易非依跑出去碍手碍脚,不要让会长发现不妥强行救援, 萨德莫里蕾纳亚一定会落到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网中!” ***************************** 加隆边说边笑,边笑边说,笑得几乎要揉肚子。 在他的视角,方才折磨索多玛控制室众人的场景简直是幕喜剧。 加隆他们无法和萨德莫里蕾纳亚沟通,但从他的行迹,众人大略猜到了这幕喜剧的来龙去脉。萨德莫里蕾纳亚长期与索多玛内奸,也就是那个白皮肤少女单线联系,这女孩身份特殊,出入贫民市井、贵人官邸、士兵卫所还有塔外游寮,结交各色男子,把塔内诸事打听得明明白白,包括圣女的神殿和大神官居住的宫殿所在位置,因此萨德莫里蕾纳亚发现事情不对立刻溜到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神宫进行索多玛之行的第二个任务。 老奸巨猾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竟像早就料到天使长会来找他,他的神宫有狭窄阴暗的侧门,门里堆满巨大的箱子,一排连着一排,箱子摞着箱子,活像个大型仓储超市。这些箱子全放在统一打造的长木架上,那木架底部是空的,高度大约到是成年男子的膝盖,每隔一段便放一个大水缸,看似为了防火;架子上的木箱子几乎摞到天花板,仔细看仍留有空隙,似乎为了留置那些吊在天花的油灯;每一个木箱上三层锁,像极了横征暴敛的贪官守财奴,萨德莫里蕾纳亚来到没人看守的侧门,打开门就笑了。加隆也想笑,那上下空间不是留给驼子就是留给长翅膀的天使,再加上水缸遮蔽视线,上下通过时根本不能吸引索多玛监控室的注意。待到天使长矮着身子穿过巨大的仓库,又有无人或很好避开人的小道横在眼前,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费吹灰之力之力抵达一个暗门,向下,向上,最后钻出一个帷幕,上面有一个不大的台子,台子上有个精美的绣垫,迪达摩路易非依不住口地祈祷。也不知这老头儿怎么欺神弄鬼,竟利用层层珠宝丝绸陈设的内殿搞了个监控死角。那些祈祷同样大有玄机。 他说:“您能否再赐卑微如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一份恩遇?” 萨德莫里蕾纳亚点了下头。 他说:“可知那位光辉的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虽有亲信兵团,在天界已然势孤。” 萨德莫里蕾纳亚点了下头。 他说:“在奸人的围攻里保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性命!” 萨德莫里蕾纳亚抬起双手,又指了指口与双眼,意为自己不会动手杀他,也不会指使旁人杀他; 他说:“何况那露拉莉拉迪迪娜蛇蝎之性,我主不如早日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萨德莫里蕾纳亚摇了下头。 盟约就这样成立了,迪达摩路易非依大喜过望念念有词,萨德莫里蕾纳亚在软垫下留下一根羽毛当做承诺信物,悄然离去。至于他们今后怎么联系,加隆猜不到,反正这两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自有办法。 “没想到索多玛这么快就发现进入的是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过能收罗迪达摩路易非依比策反一百个贵族更有用。修罗和阿布罗狄在哪里?”撒加说。 “沾沾自喜,那老头儿可信吗?他的话固然是对天界的天使长说的,可有一个字违背得罪了索多玛吗?这种墙头草根本没立场,只想借刀杀人,用谁当刀杀哪边的人他才不在乎……”加隆一边说一边锁定修罗和阿布罗狄,后者仍然跟着索多玛圣女,修罗…… “撒加,有情况。”加隆说,“你们那个安全部长出来了。盯着修罗。” “盯着?” “对。”加隆肯定道,“就在他不远处有一队普通人衣着的士兵,如果修罗接近一个驼子——虽然他不会这么蠢,那批士兵立刻就会过来抓人,弄出动静后又是封楼又是封塔,那个火天使恐怕不容易跑。喂,雅典学派爱情部长,你赶紧想办法吧。” 屏幕里的阿布罗狄点点头,他扩大了他的行动范围,却没有发现圣女有任何异样,准确地说,她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地汇报和领命,当她低声说话,不属于索多玛万能监听系统的阿布罗狄听不到内容,听到的不过是斯特里斯斯泰因派人来问某层某层是否搜索,某地某地极其可疑,或者诺卡莱奥洛迦朵遣人通知某层某层搜索完毕,某地某地不再可疑。托尔舒拉达缇丝似乎在上层和中层犹豫,于是分出一半从者去加快中层的搜索,自己则继续带人往上走。 加隆盯着萨德莫里蕾纳亚,他怎么还不出来?他还想做什么?找到弗拉蒙德拉里斯一把火杀掉? “到了这个时候就该马上出来,搞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艾俄洛斯说。 “这个人太张扬了。”艾欧利亚说,“刚才加隆不是说他还当面挑衅过圣女?” “圣女能认出他吗?当时圣女的确有些疑惑。”加隆说,“但如果认出他不是应该马上叫人抓捕?” “难说。”阿布罗狄说,“她也许有其他方法拆穿他。毕竟他们接触得多。” “可不是,搂搂抱抱的。撒加,在这一点上你比他有点廉耻,至少没用美男计骗女人。” “你认真点行吗?”撒加说。 “我说的都是我看到的。”加隆冷笑着看屏幕,“他又去找女人了。” “女人?什么?” “不是圣女,是那个花枝招展的……叫露拉莉拉迪迪娜,是这个名字吧?” “你雇个线人不付尾款吗?”撒加反驳。 加隆惊讶。撒加和他常有的模式是他挑刺进行人身攻击,撒加直接深层次人身攻击,不会出现过于幼稚的斗嘴,因为撒加要保持所谓的高姿态。 撒加紧张了。 尽管表面气定神闲,这个雅典学派会长还是紧张了,也许因为局势过于危险,也许因为城头进行的战斗不断有人死亡,也许因为那几个被虐待的天使……加隆又觉得这些不是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他怎么了? 加隆猜不到。撒加心思深但不是没有规律,正常情况下,不但他知道撒加打什么主意,艾俄洛斯也一清二楚,就连看着又傻又笨偶尔还犯蠢的艾欧利亚其实也清楚撒加的行为轨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撒加(即使装也要装出)一副有责任感的精英模样,甚至能得到善良公正等正面评价,直接打打杀杀不符合他的装腔作势。加隆想不透的是:就算性命攸关——双方性命攸关的撕扯——撒加作为一个老大更不可能只顾己方不顾对方,真搞不懂他和那个雅典学派外交部长一起发什么疯。 其他人的心理也是割裂的,他们对天国众人并没有一种同仇敌忾的协作感,索多玛那边更不会有,整个雅典学派都在不情不愿地接受自己的角色做自己压根不想做的事。撒加会搞阴谋却也不曾搞心理明示让一群老弱病残去战场送死,他还没那么无耻;对面的穆一副东方式的温良恭俭,恐怕更不想做这些。至于手下们,什么米罗艾欧利亚还没翻脸大概是雅典学派规矩太好,不,是脑子里对雅典学派的幻想还没打破吧。 当然,想到萨德莫里蕾纳亚在索多玛眼皮子底下收罗一个新内奸,他还是挺爽的。他要瞧瞧这个天国行骗专家又要对不无知少女玩什么花样。 目标人物露拉莉拉迪迪娜被囚禁在一座单建的塔楼,索多玛并不是一条螺旋大道DNA单链一般盘旋而上,相反,它其实有很多墙,很多被高墙围住的大宅子、库房、兵场和街区,修罗和阿布罗狄有意观察全貌,却很快被这迷宫般的设计绕晕,加隆七拼八凑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能看出设计者要么是个工程师要么是个机械师要么是个有理工头脑的画家,高塔的层构与道路建筑大有条理,偏偏索多玛人搞出了许许多多不必要的高墙,想必都是贪婪的地主商人政客圈起来的,让四通八达的高塔变得道路细碎处处拥挤,越向下层越是如此,才会差点被天使长搞成人流沙漏。索多玛也有些单建的独塔,似乎用来关押审问犯人,萨德莫里蕾纳亚按照迪达摩路易非依提供的消息寻找塔楼,过程中他时而装成奄奄一息的驼子讨饭,时而起身贴着墙壁装工匠,又随手向自己的腿划了一刀,有人怀疑时他便故意露出,众人看到那长了黑毛(瑟尔瑟罗菲娜托粘的)又流脓带血的青黄小腿,露出反胃的表情,谁还能察觉这个目露贪光满口秽言的奴隶是曾出现在索多玛城头那个光辉灿烂又美得惊人的天使?他甚至毫不费力地接近了塔楼的守卫,向他们售卖一些干瘪的水果——加隆甚至不知道这是天使长什么时候弄到的,不会是偷的吧?不对,天使严令偷窃,那他一定付了钱,或者又是迪达摩路易非依那个老头准备的。 看守者有绸衣的侍卫,黑布衣的侍从,还有荷甲的兵士,他们身边围了许多端着果品、酒品、面饼、烤制鸡鸭、干果、糖酪、水粉、披纱甚至珠宝的小商小贩,加隆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关在塔里的女孩一直在叫骂,说她需要衣服需要食物需要镜子需要珠宝……加隆听笑了,索多玛人就这么坐牢吗?那些看守者不住回骂。 看守者有三类,衣物不同,立场也不太一样,黑布衣的侍从要求另外两批人善待无辜的嫌犯,他们能言善辩,翻出各种宗教规则和法律条文,大概是迪达摩路易非依那老头派来的;绸衣的侍卫不甘示弱,以种种法令陈述不可如此,武士们不能在口舌上占上风,此时两边观望,萨德莫里蕾纳亚将一块干果偷偷塞到一个黑衣侍从手中,悄声道:“神宫来的。”侍从问:“生面孔,你真从神宫来?伟大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今日穿那种颜色的衬服?”“是华丽的玄红绣满黑色焰纹,以金线暗缀米粒大小的珍珠。”那侍从果然高声喝道:“滚开!滚开!你们这群投机的黑心肠!你们既知关押的贵人由崇高的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与城主夫妇的两批亲信共同看管,怎敢在此时行市作贩,但贵人的要求不可忽视,就由这位最无根底又最无力气的驼背之人将饮食衣物送入贵人窗边!”说罢塞给萨德莫里蕾纳亚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有干制食物和连体衣裙。萨德莫里蕾纳亚唯唯诺诺地加上几粒干果,向众人包围的独塔走去。 “总觉得不太对劲……”加隆嘀咕,一切太顺利了,如果塔底大乱归结为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谋略,进入神宫勉强算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安排,如今整座高塔都在缉拿可疑之人,就算萨德莫里蕾纳亚此时的模样没有半分天使影子,塔人先入为主认为进入索多玛的天使全是“砍断翅膀的美少年”,但这些习惯察言观色的神宫和公主的侍从怎可能没有一点怀疑。 “撒加……”加隆咬住嘴唇。 撒加也咬着嘴唇,和他一样毫无办法。 加隆下意识看向修罗,能不能让修罗通知塔外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但这座囚所远离城头,索尔尼洛卡岚多又被斯特里斯斯泰因阻挡,远水不解近渴。 修罗也被人拦着,迪斯微笑道:“不用那么着急,来约会吧?” “约个屁,工作呢。”修罗说。 “世仇都不耽误谈恋爱,工作为什么不能约会?反正你在索多玛只是空气,赶过去也没用,不如听我说点你想知道的事?” 修罗惊讶地发现迪斯身后的士兵越来越多,但他们跟随的对象不是迪斯,而像水中涟漪一样一圈圈包围某个地点。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井水有没有被污染,没有,内奸和天使长各下一次毒,没用。”迪斯说。 修罗仍然不动声色。 “爱信不信,要是井水污染索多玛人早开始抢净水了。还有,你一直观察的金属柱,我也一起告诉你。不,你肯定也看出来了,雷没有用,火没有用,刀剑没有用,就算天使成群结队撞过来也是以卵击石,倒不了。科技决定一切,你们输定了。就算你们也有科技,哪怕现在用克隆技术弄出一批一批天使也没用,一百年前克隆人怎么惨败的?自由海洋是从哪里来的?”迪斯嘲笑。 修罗哪里还能听他胡扯,飞身就要强行去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的楼层,他的身体悬在半空,因为他看到了更高的塔层,那上面黑压压的,埋伏了不知多少索多玛人。 “喂,你说恺撒怎么死的?”迪斯依然微笑着。 修罗回过头,他看上去依然镇定。 “蚂蚁数量足够多,就能困死一只大象,你信吗?”迪斯问。 修罗明白了,不管索多玛人是否知道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确切位置,他们至少划定了一个塔层范围,一旦天使长出现,无数人一拥而上,火天使就算有再强的法术也烧不光一层又一层拥来的人群,更躲不开四面的弓箭罗网,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的围捕。萨德莫里蕾纳亚企图把索多玛人塞进漏斗,同样的人流转眼就把他困在沙漏中心,令他插翅难飞。 “穆想到的?”修罗问。他想向下飞,至少干扰一下索多玛监控室的视线。 “没用。圣女知道她的天使在哪儿。”迪斯说。 “圣女?” “没错。经历了前六批游戏者,索多玛和天界没有傀儡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他们有他们的胜败逻辑。我们不是主导者,只是浑水摸鱼的。”迪斯说。 “不对。”修罗回答,“不论这个游戏逻辑怎样,游戏里的人物是否有自主意识,没有人是摸鱼的,游戏本来人物和外来人物都是参与者,是双方共同造成现在的局面,不论开始或者结局,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修罗平日言简意赅,偶尔说几个长句竟把迪斯和加隆同时听呆了。 但说话越少的人,偶尔一句越让人觉得有理,迪斯一时竟忘了继续拦修罗,加隆也愣了好几秒,直到他们被双方的头子同时叫:“做什么呢?”迪斯看着修罗沿着人流方向飞走,知道自己不用再跟了,加隆则在他能够观测的所有视角寻找帮萨德莫里蕾纳亚逃跑或天使们前来援助的可能,找不到,索多玛人静悄悄地逼近同一座偏僻的塔楼,加隆这才发现这塔楼偏归偏,却也被层层建筑围住,根本不在接近窗子的角落。加隆暗骂,他一路紧跟萨德莫里蕾纳亚低矮的视角,无法察觉地形地势,萨德莫里蕾纳亚看到这种前不可进后不可退的塔楼怎么还要进去?他是自信得过了头还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加隆简直要怀疑这天使长与内奸长期语音交流产生了什么恶俗小说的爱情,否则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何明知危险也要见对方一面? 他边想边骂,阿布罗狄说:“这不可能。” “什么?” “那天使没什么感情,只对圣女有点兴趣。” “这是你爱情部长的直觉?” “我不清楚,但那个圣女明明指挥若定,却像有什么伤心事极力忍着。” “忍着?” “大概想起天使的声音,知道他损伤了喉咙,或者砍了翅膀,心里难受。” “你确定她认出他了?” “确定。她正向你说的那座塔楼走,她用暗语调兵遣将,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的地,显然,她知道对方是谁,知道对方去哪里,她现在要去……” “抓奸?”加隆问。 “闭嘴!”艾俄洛斯训斥,“这是战场,你们说什么呢?” “镇静点。我们说什么都没用,做什么也没用。”加隆说,“不论天使还是局势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那圣女能在我和阿布罗狄的双重监视下完成包围,就像索多玛那老头在米罗他们好几双眼睛的监视下把天使迎进送出他的宫殿。这些游戏人物有丰富的摆脱我们控制的手段。撒加,你承诺的办法是什么?” 撒加没回答,只问:“迪达摩路易非依那边怎样?” “别指望了,之前我看到那个索多玛公主带人去他宫殿,大概在僵持吧。” “继续汇报。”撒加说。 加隆心中同样焦急,却只能以单调的声音说明他看到的场景,是的,焦急,心脏和大脑同时烧着火,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站在塔外,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看屏幕上的拙劣肥皂剧。 “最最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何您甘冒奇险潜入这暗无天日的高塔,莫非您像以往一样听到运途多舛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的祈祷,要再一次做她纯白心灵的接引人,命她再次踏上天国的阶梯?但露拉莉拉迪迪娜此刻如此骇然,最最美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您是天神造物最高的恩宠,怎能以您圣徒般的面孔承受污垢与伤痕,所有让您流血的人应由七孔七窍流出七十七倍的污血;怎能以您天鸟般的喉音熏咽浓烟,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应用决堤的泪水淹没双眼;怎能以您洁白的羽翼迎接刀刃,所有让您受伤的人应永远失去他们的天国,终身在烈火的炼狱哀嚎忏悔!萨德莫里蕾纳亚,无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知如何是好,你痛吗?你难过吗?你害怕吗?露拉莉拉迪迪娜发誓,不论做出何等牺牲,她一定要在群凶环伺的索多玛高塔护卫萨德莫里蕾纳亚,把他藏于无人寻得之处,任何人休想继续伤害她心中最为高贵的天使!” 这女孩说的话让加隆觉得怪,但他一向不留心情情爱爱之类的无聊事,说不出哪里怪。加隆个性随意却不粗心大意,他知道此时己方已陷入绝对被动,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偏偏艾俄洛斯艾欧利亚修罗撒加这些人不是对所谓爱情嗤之以鼻,便是恋爱认知停留在幼儿园阶段,雅典学派感性派成员竟然全在索多玛那边! “她的表情怎样?”还好,这边有个爱情部长,阿布罗狄自觉提问。 加隆语塞,他懂察言观色,但根本不懂情人间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传递的暗潮汹涌,只能如实描述:“这个露拉莉拉迪迪娜似乎很难过,她哭了。她眼神坚定,我看她说想保护那个天使不假,但她……”加隆好不容易才找到接近的形容,“但她像饥饿的人看到食物。又好像没那么难过。” “告诉撒加不用指望她。”阿布罗狄说,“她心里只有占有这个天使的念头,和占有一块宝石,一条腰带,一件衣服没有不同,她甚至很高兴得到了占有机会。那个迪达摩路易非依也许更愿意把萨德莫里蕾纳亚送回云层,这个女孩只想把他藏起来,我甚至怀疑她愿意亲自扭断他的翅膀。” “你怎么这么了解?”加隆问。 “这太明显了,我身边圣女一直难过,那女孩呢?高兴。你喜欢一个人希望对方失去一切只能依靠你吗?”阿布罗狄反问。 “那有多远滚多远吧,太没用了。”加隆说。 加隆知道自己说的话未免无情,也可能因为他没喜欢过哪个人,哦,他倒有个炮友,只是身体关系,谈不上喜欢,若一定要有个说法,就是他们有点像,不那么老实,又不够胆大包天。他们看不上对方,又看不上别人。他们把对方当一个失败者,但如果对方在失败的领域败得更彻底,他们一定弃若敝屣。也许对弱肉强食的索多玛少女而言,一个不再美丽,不再强壮,不再位高权重甚至不能再飞翔的天使已经失去了让她迷恋的价值,但她依然要把对方当做战利品收藏。 加隆看了眼阿布罗狄身边的圣女,这女孩面容坚毅,他看不出阿布罗狄说的“难过”,只看到心事重重,女孩似乎咬紧牙关在坚持什么。她现在已经走到高塔三批守卫身边,他们见了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黑衣的神宫侍者们面露惊讶,但他们性子乖觉,看到情况不对立刻成了墙头草,对圣女恭恭敬敬,何况这里有什么情况?不就是个驼子在传递迪达摩路易非依大人的口谕? 驼子…… 他们惊讶地转过身看着远处的高塔。 突来的寂静终于令萨德莫里蕾纳亚警觉,他依然没有表露任何怯意和急迫,像知道了一件好玩的事,露出些微调皮的表情,他低声对小窗里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说:“勇敢却蒙难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歉意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知如何表达他心中的懊悔,他没能在你遭遇指责时将你救出苦难,又以他乔装后的模样惊吓于你,请不要哭泣,你明亮如火焰的眼睛不适合无色的泪水,请听我说,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双翼依然伏在他的背脊,他被重重油彩淤泥和丝绳缠绕成你眼中的模样,却能够随时挣开束缚,他来此地自是为报天国大仇,亦为报慷慨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之大恩,若无她那颗忠诚又无私的心灵,愚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如何安然至此?守约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请你定要相信我们曾经的约定,若你仍然相信来自天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就请将你的喉咙凑近这小小窗口。” 加隆的眼睛眨也不眨,他看清了露拉莉拉迪迪娜的每一个眼神变化,从怀疑到更深的怀疑,随即变为一种热烈的、近乎赌徒的眼神。 加隆了解赌徒,在他无知又无趣的少年时代,他和他愚蠢的双胞胎哥哥一人一天去黑市打拳,一圈又一圈赌徒围着他,在他或他当天的对手身上押足够倾家荡产的金钱。女孩以这样的眼神对那个只能递过一个木盘的窗子袒露喉咙。 萨德莫里蕾纳亚飞速从背部拔下几根羽毛,手一送,羽根直直扎入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咽喉! 加隆来不及反应,萨德莫里蕾纳亚已转过身子挡住窗口,他没有继续装一个佝偻的驼子,也不再污言秽语,尽管他的面孔丑陋不堪,嗓子沙哑难听,但他的笑容和姿态又变成彬彬有礼的天使长,他笑道:“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双黑眸打量乔装的天使,加隆看到了阿布罗狄所说的“难过”,那难过里又多了一丝欣慰,就在天使甩开麻袍,露出翅膀的刹那。此时她同样彬彬有礼:“尊贵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就像仕女与武士身上涂抹不同香膏,人的行迹自有独特的芬芳,当您以陌生的形象出现在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前,眼拙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并未立刻认出您的真容,但高翔的天使即使用污物涂抹身上的肌肤,用失去草木颜色和织线柔软的衣物盖住全身,却忘记了他们的翅膀日夜沐浴日月星光和神灵的圣光,在天风与天泉中濯洗,每根羽毛都有极其清淡的水泽气味,只有曾坠落圣泉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知道这微乎其微的气味。托尔舒拉达缇丝自然不能唐突贵客,因此广邀我索多玛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匠工商贾,男女老幼,一齐恭迎神之宠儿驾临。” “翅膀的味道?”加隆想不到还有这种认人方法,天使们也想不到还需要把所有羽毛从根部弄脏弄臭才能瞒天过海,加隆思前想后,瑟尔瑟罗菲娜托也好,萨德莫里蕾纳亚也好,他们心细如发,想问题周到得一个缝也没有,没想到仍然百密一疏,可见世界上根本没有万无一失这回事。所以撒加那个蠢货到底能想出什么办法救那个天使? 已陷入危机的天使依然不紧不慢,一张丑陋粗鄙的脸竟因过于闪耀的眼神显得荡拓飞扬,加隆不得不叹服人的好看有时与长相无关。却见萨德莫里蕾纳亚不言不语,只看着托尔舒拉达缇丝微笑,似有无数话要说,加隆顿时对着屏幕大骂:“想想你现在的长相!别使美人计了!蠢货!” 只有阿布罗狄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侧脸看身后人群不断汇聚的圣女,那圣女果然被天使瞧得微微脸红,阿布罗狄接触的女孩多,对少女心性多有了解,他看得出这女孩生性腼腆,只是被摆到圣女的位置才不得不裁词度句虚张气势,萨德莫里蕾纳亚自然也看得出来,就偏偏不说话逗女孩脸红。 阿布罗狄也想提醒天使看看地方,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索多玛监控室的人解读己方意图,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似乎萨德莫里蕾纳亚只是惊慌无措,托尔舒拉达缇丝只是不惯与天使争锋相对。 天使不说话只知道笑,托尔舒拉达缇丝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摆出索多玛至高无上之圣女对敌人该有的架子,昂然道:“远自天国来此的贵客,冒昧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但能够猜度您此刻歇脚的处所,亦已猜到那双疲惫的羽翅上一站休憩的宫邸。牢记恩情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能对荒野搭救于她的恩人口吐半分谎言,我知您甘冒奇险潜入高塔所志非一,必要以天国为诱饵挑拨塔民贪婪,摧毁高塔基座与柱石,破坏索多玛诸人信守之家国盟约。您定会先至权重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神宫与他商榷,那神宫遍地都是他以金珠贿赂的侍从,我怎是他的对手,只有尊贵不屈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代为盘桓,令他身不能出,令不能出,断您塔内助力。而我,心怀敬意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只需在天国理通的内应处等候,您自会前来安抚为您立下汗马功劳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托尔舒拉达缇丝虽无挥刀执刃之力,却可恳请索多玛众人代为见证叛徒与天使长于此私会!” “哦,抓奸抓双。”加隆点头。 “抓贼抓赃或者人证物证。”撒加纠正。 “你们为什么替敌人叫好?”艾欧利亚问。 “够了!”艾俄洛斯烦躁地并住又张开两根手指,“天使在做什么?” “他……”加隆继续看屏幕。 萨德莫里蕾纳亚直视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双黑眸,加隆心脏一动,女孩眸光温柔,即使面对敌人,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开口,他先笑了一声,加隆闭上眼:“别装模作样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情况?” “临危不乱或者大将之风。”撒加纠正。 “我呸!你也别装了!”加隆回骂。 萨德莫里蕾纳亚倒真有撒加说的大将风采,根他本不把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的军队和摩拳擦掌的索多玛人放在眼里,他以春风化雨的口吻说:“向来幽闭高塔,比世间所有公主更要珍贵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在萨德莫里蕾纳亚心中,你是这漆黑高塔镶嵌的明珠,这罪恶人世唯一的宝物,萨德莫里蕾纳亚最深的挂念,我必要救你脱离无信无义之人群,奸鸱鬼蜮之巢穴,祸乱阴谋之丛林,纯洁的皎月只应在云端安享仰望,怎可为沾惹世俗尘垢?” “不要脸。”加隆评价,索多玛众人早已议论纷纷,他们本就听闻天神亲自为托尔舒拉达缇丝画像,如今眼见天界最高阶的天使长对索多玛圣女含情脉脉,更是惊疑不定,盯着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目光又恨又妒,像一根根染毒的长钉要将她从背后刺穿几万次。托尔舒拉达缇丝看不到,那些目光全部藉由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眼睛转给加隆,那些邪恶扭曲,充满阴邪猜测的面孔令加隆不禁说:“这些人值得保护吗?这圣女不是个傻子吧?” “就算她去了天国又能怎么样?”艾欧利亚说,“不也一样痛苦?” 加隆没空想艾欧利亚怎么突然变哲学了——反正全跟那哭哭啼啼的天使有关,只见托尔舒拉达缇丝胀红脸颊,不理身后嘲笑讽刺之声,高声道:“贵客在云端之上无忧无痛,惯用慈敬话语待款众生万物,托尔舒拉达缇丝自是知晓贵客真意,索多玛高塔屡次三番遭遇离间之计谋,与盟国,与王室,与亲属友人,怎可不记取往日之错为今日之鉴?怎可信一面之言诬笃信之人?况贵客此来为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之囚室,并非托尔舒拉达缇丝之内庭,何来挂念接引之意?贵客与那索多玛叛女在舞会上喁喁耳语,此皆同行之人耳闻目睹,想是人间天上自有芳信幽情未为我等所知,托尔舒拉达缇丝无缘情爱之事,今日见荣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为见佳人一面深入此地,心下有感有佩,仅此而已。” 她面色沉宁,语声不惊,肃寂的面孔绝无一丝调笑羞涩,加隆知她提醒众人勿中离间之计,而天使长就在前方,索多玛人只想赶紧上前将萨德莫里蕾纳亚大卸八块去找斯特里斯斯泰因领赏,自懒待多费议论,何况天使找的人是妓女露拉莉拉迪迪娜,又不是他们矫揉造作的圣女大人,他们又不是傻子,根本不需要托尔舒拉达缇丝废话连篇。加隆突然发现云端之下有人似在抬手,定睛一看,原来是雅典学派人不人猿不猿的副会长,恐怕索多玛那伙儿人也不知此人什么时候飘过来,加隆叫了一声撒加,撒加下了云层,与沙加在半空面对面飘着。 “萨德莫里蕾纳亚已是待毙之身,斯特里斯斯泰因断无不胜之理,会长,你不能投降吗?”沙加说。 加隆不解,事已至此,天神死了,高塔快接近云端了,天国……好像除了全员战死只剩投降了,但不问也知道,天使怎么可能投降?喂鸟种花的天使全身骨头碎了也不投降,何况拿着剑和盾的?沙加指望撒加对那些天使连哄带骗接受城下(城上)之盟?就算撒加有心诈降,他也控制不了那些烈性天使。 撒加看着沙加,他的眼睛像一张写下答案的试卷,沙加是那个检验者。 撒加说:“沙加,回你的位置,履行你的责任。” 沙加竟然垂下头,几乎对撒加行了个简单的下属礼,他说:“我明白了。”随即,这个莫名其妙的插曲以沙加迅速飞入索多玛结束,艾欧利亚忍不住叫远处的亚尔迪:“喂!你们知不知道副会长明白什么了?”亚尔迪大声回答:“不知道!穆他们也在议论,谁也不知道!” 异乡游戏者在骂副会长,索多玛人在骂圣女,语言不同,内容趋同,骂的是装神弄鬼不干人事,有事快说没事别挡路。只有正对峙的两位主角依然严肃。 萨德莫里蕾纳亚柔情款款,仍旧凝视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眼眸:“温柔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请相信忠诚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并不想如此一幕落入你星夜般的眼眸。”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萨德莫里蕾纳亚移开遮住窗口的身体,在那窗口之中,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倒在血泊中,喉头插着几根被血染红的白羽毛。 “你?!”托尔舒拉达缇丝万万没想到有此一幕,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只剩萨德莫里蕾纳亚侃侃而谈:“天界之人初入贵地,于房舍道路未知详当,只知避人耳目,不知身在何方。又要躲避重重围捕,故迷失于此偏僻之处,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谩骂不止,因此好奇心胜,打开窗格,发现此处关押的竟是天界之行的红衣女子,因她语出无状,既污我父尊讳,又玷圣女清名,萨德莫里蕾纳亚岂能容她继续雌黄是非,流毒秽意,构陷天伦?惜我手无寸刃,只以神圣羽毛了结罪人性命以施惩戒!” 索多玛人顿时哗然! 托尔舒拉达缇丝娇柔的身体不住颤抖,似不信萨德莫里蕾纳亚会做如此过河拆桥之事,又似被身后沸反盈天的嘲笑气得无力言语,突然,索多玛人安静了,她有一种福至心灵之感。 沙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身后。 “主……”托尔舒拉达缇丝轻声道。 “诺为己诺,信为他信,愚者求全,智者取一。”沙加说。 “谨遵主命。”托尔舒拉达缇丝转过身,高举双臂,背对索多玛人,面向萨德莫里蕾纳亚下令:“贵客谋略百出,心狠如斯,岂是区区世人所能预料?况处置内奸本就不是我索多玛第一等要务。塔外已放天光,塔内燃灯如昼,索多玛人,便请天地之间至为光明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共赴神宫,保我高塔无恙!缔结万世太平!” “承蒙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倾城款待,萨德莫里蕾纳亚怎可辜负美意?”萨德莫里蕾纳亚面无惧色,双手燃起火焰,双臂交叉于胸:“天父在上,请庇佑萨德莫里蕾纳亚今日一战,将这华美罪都焚为锦色灰烟,装入万千棺椁为我父陪葬!神灵与吾等同在!” ****************************** 兽头警报又响了! 一日四次警报,在索多玛绝无仅有,在天界亦闻所未闻。 天早就亮了,斯特里斯斯泰因却一直带着重兵在沟壕和塔楼的阴影里绕来绕去,索尔尼洛卡岚多和他的军队根本无法与之交锋,如今所有云雾散开,斯特里斯斯泰因重登城头,身后有迪斯随时传递来自监控室的消息;守城大将卢克鲁迪塔迪钦与卡妙登上最坚固的瞭望塔;就连负责建塔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也带着一队工匠出现在支援的队伍中,亚尔迪跟在他身后,总工匠熟练地吩咐大小工匠加固某处塔楼,重建某处墙堡,如同调兵遣将;穆则出现在围困天使的塔层,浮在半空观察那位以火术暂时护住身体,利用一座废弃塔楼勉强挡住刀箭罗网等物的天使长。 “撒加!你干什么呢!”加隆大叫,“穆他们全都出来了!” 撒加面色如常,索尔尼洛卡岚多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各自带领一队天使齐刷刷跪在半空,因为未上云层,这种跪拜徒具姿势,却更费力气。瑟尔瑟罗菲娜托垂首恳求:“敬爱的使兄,预知命运的引路者,如今天地间最后的光华,我们最好的朋友萨德莫里蕾纳亚深陷险境,便请使兄再一次以您高拔的智慧为我等指示迷途,只要不顾安危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能够平安逃出索多玛高塔,我等亦愿身赴险境,百死不辞,只需使兄一道含蕴妙策的口令,天界一切生灵皆愿为您驱使,绝无怨言!” 执剑执盾的天使,刚刚稍识战事的天使,独角兽、天马、猎鸟、远处的月龙同时垂首,天使们安静地合十,动物们发出低低的恳求声。 “撒加。”站在撒加左边的艾俄洛斯不耐烦道,“快点。” “撒加,你不是有办法吗?”站在右侧的艾欧利亚也催促。 “你们看这些天使,为了救朋友的性命,他们可以什么也不要。”撒加答非所问。 屏幕后的加隆听得出撒加的声音里有不经意流露的悲伤。他不知撒加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感性,婆婆妈妈的,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显然也不懂。只见撒加命两位天使长起身,他说:“庄严的索尔尼洛卡岚多,真挚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各位尊贵的天使和天界的精灵,此时若我再次询问你们的誓言是否真心,你们的决议是否疑虑,你们的恳请是否犹豫,那便是罔顾诸位天星般恒远又珍贵的品性。何况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危在顷刻,容我直陈胸中所想,如今索多玛城楼戒备森严,有骁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布阵严守;塔内人山人网,令萨德莫里蕾纳亚插翅难翔。惟今之计,只有另攻他处,令所有索多玛人不得不救,萨德莫里蕾纳亚才能凭借勇力打破人流与铁窗,逃出生天。” “请使兄明示!”索尔尼洛卡岚多急道:“如今高天厚地之上还有何者更令索多玛人垂涎?便是那空下的天界宝座,但我等便洞开天门,索多玛人亦难以踏向云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性命更令他们哓哓嘶吼,嗷嗷聚首,呶呶猎取?” “有。”撒加说。 一瞬间,云层上只剩巨大的风声,下一瞬间,连风声也比方才安静,就连加隆也屏住呼吸。 撒加走向天使们,走过天使身侧,走向独角兽和天马,走过这些动物侧翼,直到最外围的十五条月龙前。 “只有你们能救萨德莫里蕾纳亚。”撒加以低沉的目光与嗓音与十五条月龙交谈,这些线条玲珑的月龙颜色更异,没有暗沉之色,它们翻卷着飞舞在撒加身边,它们的头部一齐向撒加聚拢,尾部各自飞逸摆动,如同一张奇异幻彩又壮阔的壁画,月龙的眼神迫切又信任,撒加看着这些精灵,沉下面色和声音,“看过去,看那些最粗最黑的柱子,索多玛得以支撑靠的是不断加固的金属柱,天使的法力不能破坏,雷霆火焰和洪水不曾动摇它们,人与天使的力气在他们面前就像芦苇在摆动,地面的动物也无法损伤它们的坚固。只有你们……拉动辎重穿越飓风和云流的月龙,只有你们用身子缠绕柱子,用尽全身力气,才有可能撼动索多玛赖以生存的支柱,那时所有索多玛人不得不扔下手中的一切拼命保护柱子。萨德莫里蕾纳亚便可趁机逃出高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使长,战天使,所有听得懂人语的天界动物。 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 天国监视室的加隆还有索多玛监视室的米罗。 他们终于明白撒加为何大张旗鼓,送走一个索多玛人要用一条龙拉单独的车,他们以为那是为了防止索多玛人相互勾结异动。 原来撒加带来天界最强壮的十五条月龙,是为了在出现危险时推它们牺牲! 突然卷起的天风如滔天巨浪,巨大气流将云流吹为碎片,天使和天界的动物们被刮得东倒西歪,就连索尔尼洛卡岚多也差点稳不住佩剑的身体,十五条月龙同时呼啸而下,它们如此敏捷,如此齐心协力,它们直奔严兵重阵的索多玛城头,一眨眼就看到层层战壕块块碉垒,所有挽弓待射的索多玛士兵都没想到不堪大用的天界月龙还会卷土重来,他们甚至来不及拉紧手中的弓弦,而月龙们的目标不是他们,它们三条一组冲向黝黑坚硬的高塔支柱,一条张口咬住暴露的柱头,另外两条狠命摔打尾巴,一下又一下直到流出血水,围住塔柱的塔层碎了,下面是塔内的广场,足有八层高,一条龙钻入最下方,张大嘴咬住柱子底部,上下两条龙同时缠绕身体紧紧攀住黑柱,剩下那只立刻在柱子中部盘绕。 “阻止那些龙!快阻止他们!” 城头索多玛人正在月龙引起的震荡中拉绳攀梯以求自救,还有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最先叫出声的是索多玛总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他用几乎扯开喉管的声音嘶吼:“斯特里斯斯泰因!无知的莽汉!短视的匹夫!立刻让你的军队,所有索多玛士兵,所有索多玛人杀掉那些龙!一旦柱子折断,索多玛对天国的优势不复存在!一旦柱子下部因此动摇,不知多少塔层顷刻坍塌!柱子和水井一样是索多玛的生命,一旦损坏就全完了!全完了!” 斯特里斯斯泰因没与他针锋相对做口舌之争,一个将领最知轻重缓急,他调兵遣将,号令不止,但专门对付月龙的矮身猿臂士兵人数本就有限,平日只是练习捉龙伤龙,一时不知如何将十几条根本不要命的龙拉下塔柱,何况月龙在七八层高的柱子上缠绕,索多玛高塔结构重叠复杂,各层均有应接,一时不致塌陷,却也找不出杀龙捕龙的着力点。 “你们留在这里,是要让它们白白送死吗?”撒加走回索尔尼洛卡岚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中间,无视他们复杂不乏仇恨的目光,冷冷地问。 “进攻!杀掉索多玛人!救出萨德莫里蕾纳亚!”索尔尼洛卡岚多挥开长剑飞向索多玛,瑟尔瑟罗菲娜托如同心有灵犀般怀抱火剑飞向另一边,两位大天使风驰电掣,转眼索多玛城头又一次陷入雷电火海,索多玛士兵狼狈地抵御忽如其来的凶猛攻势,斯特里斯斯泰因不得不立刻传令召回正在塔内抓捕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军队。雷火在轰鸣,传令号角撕破天空,索多玛人的吼叫不绝于耳。 在巨大的声浪和人群的吵嚷中,谁也不知道这虚构又真实的世界还有一个最微小的声音。 那是一个人心中最珍贵、最温柔、最牢不可破的角落悄然破碎的声音。 短短几秒钟,屏幕后目睹一切的米罗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忘了敌我,忘了穆的命令,几乎忘了周遭的一切。 他眼睛里只有那些缠绕柱子的月龙。 那些龙像童话里的动物,温顺通人性,就连攻击索多玛城楼时也只扫断城墙和塔楼,不知道怎么伤人,它们只知道死也要缠住柱子,这样才能救出天界的天使长。 撒加知道怎么利用这些简单的生物,让它们发挥最大和最后的价值。 米罗不能继续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没有穆的计划,索多玛人同样会死,谁也不能阻止他们罪恶的野心。 但月龙是完全无辜的。撒加毫不犹豫地利用无辜者,这不是危急时刻的不得已,这种行为有计划,有布局,撒加面不改色让无辜者送死。 异位处之,穆也会这么做。 米罗流不出眼泪。当穆一次次说出他难以接受的命令,他心中的那个角落已然摇摇欲坠,撒加只是加了最后一分力度,也许直觉准确的他早就预感会有这样一幕:他曾经欣赏、曾经信任、曾经佩服的朋友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知道他的朋友们是武器,但他不知道这武器上不是闪着寒光而是涂满剧毒。 他不愿相信他坚持的东西在某些时刻如此不值一提。 他的身体又一次剧烈颤抖,这一次他忍无可忍,他冲出控制室,冲向天空。 撒加和穆在半空中安静地看着对方,半晌穆说:“攻魏救赵,会长好手段。” 撒加一时没能理解前一句,只回敬后一句:“彼此。” “你们还有闲心夸奖对方!”米罗冲到他们中间,他们在空中形成一个不小的三角,见撒加落单,艾欧利亚连忙飞过来,稳住身子才想起他们并非实体,相互只能说话,不能攻击。 但艾欧利亚抿住双唇,眉头紧锁,眼睛里同样充满愤怒。 “米罗,你来这里做什么?”穆不客气地问。 “我来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米罗说,“哪怕这是个游戏。但这是个考验心灵的游戏,你们不能利用弱者去达到强者的目的!这不叫谋略,这叫卑鄙!” 艾欧利亚也忍不住了,是从小到大的情分拦住了他的愤怒,他尽量降低声音问:“就算这个游戏有生命危险,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比生命重要吗?” 撒加和穆同时看着他们,像两个泥土做的人偶娃娃,冷漠的表情如出一辙。 撒加一言不发向城头飞去,继续督战。穆对米罗说:“回监控室,做你的任务。”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米罗说。 穆的笑古怪而冷漠,“你为什么要加入雅典学派?在米洛岛当个音乐家不好吗?” “我加入雅典学派就为了杀人、杀龙、把所有我憎恨的事做一遍?”米罗反问。 “退出申请在任务结束后交给会长或者副会长。”穆说,“现在,雅典学派的文艺部长,完成我交代的属于你的任务,协助索多玛得到胜利。” 米罗看着穆,他在穆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持。 米罗突然明白了沙加说过的话。 “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弥补。” “人一旦变了就不能挽留。” 米罗什么也没说,转身向索多玛飞去。 “米罗!”艾欧利亚不禁叫了一声,穆也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米罗没回控制室,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索多玛城最高军事将领斯特里斯斯泰因身前。 “憎恨失败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现在听我的命令。”米罗说。 斯特里斯斯泰因抬起头,眼前陌生的面孔令他有一瞬间的恼怒和明显的不耐烦,但神灵过于严肃的神情以及不容置疑的口吻令他不得不匆匆行了半礼:“主,急迫的斯泰里斯斯泰因聆听您的吩咐。” 米罗沉着下令:“按我的指示架设剩下的七口火炮,第一口架在七点钟方向……”他突然想到索多玛人听不懂这种指示,于是用手指向远处一处被推倒的瞭望塔,索多玛工匠是战场的有力辅助,他们不停运土,不但要随时灭火,还要根据主将的指令修复城墙或修整任何一处士兵需要的战壕或台面。对他们来说,将一堆碎土重新变成一个台面并不困难,“架好火炮立刻攻击龙的头部,要用重兵挡住前来阻拦的天使。不要用现在刀剑砍龙身,用薄刀撬下龙的鳞片,避开尾部。” 米罗说着这些自己根本想不到的话,原来他的本能,他所谓的责任感,他属于高材生的解决问题的判断力已经自动记下了这些内容,并找到了最佳答案。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抖了,现在的他像一块能说话的石头,不,他的四肢很灵活,头脑也很灵活,变成石头的只是心脏。他抬手为斯特里斯斯泰因指示第二个地点、第三个地点……最后一个,他发现原本合适的土台已经被索尔尼洛卡岚多的雷霆炸碎了。 “十点钟方向。” 脑海中传来声音,米罗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没有凸起的能够支撑炮台的掩体,但那里堆满尸体,高度够了,那些巧手工匠可以搭一个架子,再用木条和木片弄出斜道将火炮运上去。米罗将位置和方法说了,这才发现发出指示的人是卡妙。 看来他一离开控制室,发现情况不对的卡妙立刻回去补了他的位置。 “谢了。”米罗说。他的口气不那么沉重了。 “嗯。”卡妙说。他转头说:“你们还要留在这边吗?” 原来控制室此时有三个人,迪斯和亚尔迪与卡妙一样,一发现米罗不在控制室就立刻赶了回来。亚尔迪说:“米罗适应能力真强。”迪斯说:“那小子本来反应就快。”又回答卡妙:“我们留在外面也没什么事做。”卡妙一看,修罗已经去找萨德莫里蕾纳亚和阿布罗狄了,围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军队早就撤去支援城头,其他索多玛人也知道形势大变,闹哄哄找梯子找工具要去杀龙,萨德莫里蕾纳亚趁机飞到了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面前。 太快了,托尔舒拉达缇丝的护卫来不及保护,托尔舒拉达缇丝只来得及握住腰间的佩剑,那是她离开神宫时挂在腰侧防身的。 “智勇双全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不能拾捡罪恶之物,只能借你长剑一用。”萨德莫里蕾纳亚轻轻托起圣女握剑的手,将那柄长剑抽出,又舒臂将托尔舒拉达缇丝揽向亲兵卫护的一侧,免她被人群冲撞。 托尔舒拉达缇丝和她的卫兵们没想到这位天使长根本不想伤害圣女,只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正靠着法术和抢到的长剑冲杀,人群一有松懈,他一个人就能冲开一条血路。 “拦不住了。会长的办法奏效了。”即使已经见识过许许多多超越心理承受能力的残酷战场,亚尔迪的声音还是有些难过。 “不奏效怎么演对手戏。”迪斯对此毫无反应。 卡妙什么也没说,他看着仍在低声对斯泰里斯斯泰因指示方位的米罗,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海洋牧歌般的图画:碧海的海水,绿意的岛屿,巴赫的曲调,米罗坐在一扇无遮挡的大窗后弹着钢琴,那声音分明还响着。 人生的一切有去无回。 他想要藏在世界尽头和灵魂尽头的小王子,终于身不由己地踏入了真实的世界。从此以后,也许他们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 有人在安慰他,有人在嘲笑他,有人在鼓励他,那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怎么了?” 迪斯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问亚尔迪,他看得出卡妙心绪不对,那表情像一个人正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你怎么了?” 迪斯发现亚尔迪也看着卡妙,卡妙的难过含而不发,亚尔迪的难过却显而易见。他们难过的对象是眼睛里的人。 “其实,米罗不是什么小王子,卡妙才是。”亚尔迪以极低的,只有迪斯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迪斯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有共同成长经历的人总会比旁人多一些暗藏的理解,这些事不能细问,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但他不是个放任同伴沉浸在伤感里的童话,他对那个最伤感的人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小王子只能活在童话里,一旦进入现实就被蛇咬死了。” 卡妙点点头。不知是感谢,还是赞同。 没错,童话里的王子,史诗里的英雄,传奇里的骑士,他们走不到故事的结尾。 只有真实的有瑕疵的人才能在这世上…… 活着。 **************************** 萨德莫里蕾纳亚终于打破一扇层层加固的窗子,在越出窗子前,他转身对远处被军队保护的索多玛圣女致意: “美慧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谢谢你慷慨借出武器,希望能再见到你。” 说罢,他将长剑抛向人群。 托尔舒拉达缇丝又一次气得胀红脸颊,一言不发。 萨德莫里蕾纳亚冲向天空。迎接他的并不是预想中的罗网、当头而下的重物和火球,身后仍有索多玛人投掷尖锐的物品,他小心又快速地飞离他们的攻击范围,他的身上有许多伤口,翅膀上不知有多少根利箭和毒箭,任务不算顺利,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有了明确答案。他不知道那些奇怪的外来者用什么方法撤开军队,让他有机会逃脱,但他既然能平安飞出索多玛,证明天界依然大有胜算。 他得意地回过头。 他的身体僵硬了。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几乎令他失去呼吸。 他熟悉的月龙盘绕索多玛的高柱,全身通红,硕大的龙头有的被完全击碎,有的还剩一半,破裂的龙身被划出条条伤口,插着无数长矛和刀剑。 他双膝一软,几乎只靠翅膀的惯性把身体挂在空中,片刻之后,翅膀也失去了力气,幸好有人从背后托住他的身体,又有一队盾天使围住他们竖起盾牌。 瑟尔瑟罗菲娜托将死里逃生的好友紧抱在怀中,眼睛却仍然看着索多玛的方向,眼泪滚滚而下,风中传来索多玛人的声音,不论用什么方法,他们无法将死去的龙从柱子上拉下来,只能点火将龙的皮肉骨骼烧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们突然听到一声狂喜的吼叫,隔着黑烟,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叫,他们被护卫的天使们催促尽快返回天国,显然,萨德莫里蕾纳亚全身是伤,今日天国损失惨重,必须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他们和且战且退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没有看到索多玛下方疯癫的一幕。 弗拉蒙德拉里斯奔跑着,没察觉自己跑掉了一只鞋子,这位平日一本正经,从不失态的总工匠手舞足蹈地大叫:“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们这群泥土做的蠢猪和泥人!你们永远不明白构物的玄妙和因果的奇特!看啊!看啊!看那些龙缠住柱子的姿势!别烧龙!别烧龙!愚蠢的斯特里斯斯泰因,马上命索多玛人灭掉龙尾的火焰!我知道了!那就是天梯!那就是天梯!那就是让我们索多玛人登上天国的天梯!” (二十九·违誓·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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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23-04-11 17:05
太好看了……看得好紧张
说了这么久的内部分裂,到这一章有点要来真的的感觉了……(难道不是进索多玛的时候就 啊……_(:3 」∠ )_……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得到幸福(…… 不过这游戏打到这里,感觉天国真是一直吃瘪吃大瘪,索多玛这边就是一直拿挂拿大挂 会长如果没有在下大棋的话(但是应该肯定有吧……),看到现在真有点觉得会长打牌(?)打得不行的感觉啊,虽然也确实是一手烂牌……大部分信息不对等好像最终(截至目前)都化成了索多玛的优势。比如水源污染不了,比如天使翅膀的味道,比如天国被封印的弓箭武器在天神死了以为解封了结果还是封印……这章圣女和天使长都开挂,但截至目前来看圣女的挂开来取得的成果实在是好太多。 之前我半开玩笑地说过这游戏平衡感觉不对劲,到了这章真是越看越…… 不过也是截至目前了,之后怎么样真不知道……让人更加期待了! (副会,副会救救大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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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23-04-12 08:24
啊。。好好看。。感謝更新。那句“熊貓”的梗,副會和外部是真的,嗚嗚嗚,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和樓上不同,我感覺力量對比是很平衡的,一直被sui大的劇情牽動一會兒覺得天國有戲了一會兒覺得索多瑪占優。 天國一直最大的優勢就是齊心協力的信念,且因索多瑪人無法登天,一直以來至少是立于不敗之地(不過這一點在結尾時又出現反轉,期待後續!)。本以爲齊心協力加信仰高潔必然迂腐,沒想到火天使又有這樣的能耐。無論水源能否污染,原本傾覆半塔居民是不在話下的。 索多瑪確實一盤散沙,是幾句流言就能傾覆的危地,也極難掌控,高層權斗和幾個奸細看的我暈菜。聖女出現之前,我真的以爲出現“漏斗”的索多瑪絕對完蛋了(實話説如果不是那套誓言、獻祭的説辭鋪墊,聖女能施展這種救亡能力有些牽强)。 不知道sui大還有沒有一些致敬原著十二宮之戰陣營分裂的意思,雖然目前的人員分佈也不完全一致。但穆和撒加各領一邊之勢。。如果是有點原著色彩的話,聖女倒有些雅典娜的意思了。 想和樓上一起呼喊副會解謎。。這個殘酷游戲背後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米羅小王子和小獅子的心靈創傷可怎麽辦T-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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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23-06-23 08:43
类人猿救救索多玛罢…
我还在思考“违誓”这个标题将有怎样的内涵,结果发现我连敌我的战略都还没梳理清楚…还得再多想两步。没事我还有一年的时间()继续期待传统更新日…感谢苏苏更了这么久TT特别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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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布于:2023-07-30 20:34
游戏里的人命算不算人命,能看得到听得到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可以舍弃的一种概念?
越想越庞大的世界观,人生如梦,我们的存在本身是不是也算一种造物者的游戏? 副会已经看明白了,但他能怎么打破僵局? 我的希望都压在你身上了,加油啊类人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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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布于:2023-08-05 00:29
追平了正文的进度~
最后的这几章越看越感慨,两方势力相互拉扯,某个计谋让一方占了上风,下一秒反而成为另一方的助力;一方被逼到绝境,终于祭出杀手锏,而相关的伏笔在几章之前就已经埋好了。 太精彩了!看的时候不断赞叹苏苏对文字的驾驭,对情节的把控造就了这段精彩的故事。 说一说这章我特别喜欢的两个细节,一个是沙加提到穆依然不会选择救熊猫,另一个是大艾“烦躁地并住又张开两根手指”(想抽烟但是想起游戏里没有烟,可爱捏),读到真的会心一笑,会觉得“作者果然还记得这个情节/设定,这里回顾得恰到好处,不愧是苏苏!”,有种读者和作者的默契(?)hhh 索多玛这几章读完了最大的感受就是,虽然新登场人物的台词风格大不一样了,但依然能很明显地感到情节是连贯的,人设是一致的,看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个篇章真的写了四五年吗?剧情流畅得就像一天之内写完的一样。想起上面说的这些细节,可能就是这些前后勾连的地方带来了整体的流畅,再次感叹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的苏苏真的太伟大了! 另外,副会长从会长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答案呢?我一直记得在进游戏之前,撒加和穆得到了看似矛盾的指示,总感觉这个游戏并不是认真玩就能安全通关的,或许需要钻一些规则的空子or卡一些bug才能通关hhh,目前为止双方都玩得挺投入的,貌似只有沙加比较抽离,在尝试用一种真·上帝视角来看这个游戏,和会长的短暂交流是不是意味着副会已经猜到了双方指挥者不能对同伴言明的目的,以及破局的关键?总之好期待下面的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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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布于:2024-01-03 16:15
光夜lighteve:拜托了,副会,救救大家……(……回到原帖感觉大家要碎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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