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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9周年纪念】【正番外】流年会所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22-10-03 23:40
流年会所(2022-10-03 十九周年纪念日)


关于流年会所的使用:
规则一:广场自助领取号码牌,座椅上等候,没有被叫到号码的人不得使用会所。
规则二:号码牌主人(即使用者)不可与愿见(即到来者)产生肢体接触,如产生接触,会面立刻失效。
规则三:使用者可以向愿见询问且只能询问一个语义明确、指向明确的问题;愿见不限。
规则四:交谈时间上限为600秒。
规则五:会所自动判断使用者的愿见,反对无效。
生效日期:即日


这是一颗银灰色星球。
银灰,却接近天明的亮色,与广袤的黑天鹅绒般的漆黑夜空形成鲜明对比,产生了一种静谧的美感。这颗星球更像一座太空港,一艘艘齐柏林飞艇静悄悄地出现,降落;再一艘艘逐次升空,消失。
流年会所在港口边缘。
一栋洁白朴素的双层建筑,上一层平台停泊着降落的飞艇,下一层仅有一扇不大的门,门是金属的,从未发出任何碰撞声。
中央广场上有一排排自主牌号机,米罗将一个微型碟状物抛起再接住,这个小东西重量感不很强,像一种失去弹力的橡胶,又像一块黏在墙上又被雨水冲刷很久的泥,旧,不脏,但也不讨喜。凸起的中央标了一个没见过的符号,不知是数字还是字母,在百万城市,他们早就习惯看到各种各样神秘符号。
“至少我们是幸运的,得到了流年会所的号码牌。”米罗说。
在百万城市走得久了,他们不止一次听过这个神奇的“流年会所”。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在百万城市进入流年会所,在这里,生者能与逝去故人的灵魂相见,还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愿见”搭乘齐柏林飞艇降落,与生者会见,再坐飞艇离去。他们不止一次讨论进入会所的究竟是亡灵、是百万城市系统记录的数据、或者是游戏又在故弄玄虚?直到他们听百万城市中的学长们说起一件往事。


进入百万城市的数届雅典学派中,只有童话首席奥勒领导的第六届得到过进入流年会所所在星球的机会,机会已属不易,几率还要继续切割:多人队伍只有一人能成为号码牌的主人,真正进入会所对亡灵提问。和往常一样,奥勒首席凭借他无人能及的无理取闹令第六届成员将号码牌拱手相让,他兴高采烈冲进会所,见了他心中最想见的人——一位媲美阿瑟·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等人的宗师级推理作家,然后……
询问该作家去世前来不及写完的小说《惑星计时器》的凶手究竟是谁。
《惑星计时器》,令无数推理迷捶胸顿足的未完成杰作,题材之新颖、构思之精巧、登场人物关系之复杂堪称当时推理文坛之巅峰,故事由二分之一处开始翻转,此后每个章节都在翻转悬念,人物关系一再颠覆,当故事进展到五分之四,情节达到揭秘前的寂静,各个悬念蓄势待发。作家发了个视频,一边喝白兰地一边得意洋洋宣布故事即将进入尾声,《惑星》将是他创作生涯的崭新高峰,还说了些“战栗吧你们这群头脑不够用的家伙”之类让读者又爱又恨的醉话,第二天,年事已高的作家因饮酒过量引发宿疾身亡。全世界等待更新的读者傻眼了。
正上小学的奥勒也是傻眼的读者之一。那之后,不断有作家续写该作,也有AI分析各个人物推导各种答案。这些当然无法满足读者,他们的作家就靠最后一秒解密和误导读者甚至AI驰名,故事不到最后一章结局只能是猜测。所以,奥勒首席当然要利用流年会所这个大好时机问问他从小在意到大的答案!
第六届雅典学派成员经常因嫌吵、嫌闹、嫌麻烦屈服于他们的会长,纵容不代表他们不会生气,谁能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么浪费掉!奥勒心虚地解释:“我这是测试,测试!什么见到亡灵,什么灵魂,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们要给今后的学弟学妹积累点真知灼见!”第六届雅典学派副会长是个严肃而经常冷笑的人,他说:“听着,会长,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
奥勒果然后悔了。当他怀揣一个全世界摸不到头脑的谜题谜底准备卖一辈子关子、吹一辈子牛皮、享受一辈子别人的羡慕嫉妒恨,却想起百万城市有明文规定,不许异乡人向外界透露游戏中的一丝一毫。《惑星》经久不衰,不时有人讨论结局,奥勒首席只能痛苦地听着别人为猜凶手争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不敢多说。没多久,他后悔知道真正的结局,宁可像以前一样和朋友们争论三天三夜,摆出一切细节捍卫自己心目中的凶手,而不是害怕违规而一个字不敢说。现在他要郁闷一辈子了!


这大快人心的结局透露:亡灵可能虚幻,却能以假乱真。
系统自主分析号码牌持有者的愿见,如果系统能够正确分析人心,以神秘莫测的技术(?)虚拟出亡者的灵魂,就持有者的问题而言,虚拟灵魂的答案可信度与系统分析能力成正比,既然系统知道自己想见谁,想必不难知道愿见的真实答案,而且——
“有个机会见到死去的人不也挺好的?”艾欧里亚说。
“对啊,人已经不在了,能重新聚在一起,看看对方从前的面容,说几句话,问个问题,是求之不得的幸运吧。”穆说。身为外交部长,他尽职尽责地研究一张写了《关于流年会所的使用》的告示牌,搞清用途,又顺便给大家讲了个中国皇帝用熏香召唤去世爱妃灵魂的故事——为了打发时间。
等待太漫长了,飞艇升了降,降了升,来了走,走了来,没完没了,不知何时能轮到他们。据说每队异乡人的等待时间不会低于二十四小时。穆讲了故事,亚尔迪讲了关于卡妙的笑话,米罗说了一些雅典贵族的秘闻,艾欧里亚说了足球队的糗事……终于有人问:“十二个人只有一个号码牌,谁去?你们在回避问题吗?”
只有一个人永远不回避雅典学派的一切问题,此人当然是莫须有的生存部长加隆。
“抓阄。还能怎么办?难道票选一位幸运儿?”米罗说。
“抓阄?有帕帕多普洛斯家的小儿子在,用得着抓阄?”加隆嘲笑对方。
众人想起艾欧里亚那堪称玄学的抽奖运。万能的雅典学派外部立刻送上主意:“不是所有人都有想见的逝者,比如我,生活较为安定,没必要使用流年会所,我愿意放弃机会,想使用的人私下商量吧。”加隆继续他的嘲笑:“你放弃?那谁好意思说想要?最后抓阄决定谁不放弃吗?”
穆只好微笑,有时他真心认为加隆比高中部平权组织的反对者更麻烦。他真诚地、虚心地、毕恭毕敬地询问:“那生存部长的高见是?”
“我还真有个办法。”加隆的笑由蔑视的煽风变为狡猾的点火。
“愿闻其详。”穆的神色也由绵里藏针的讽刺变为笑里藏刀的戒备。
“你们雅典学派内部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加隆数落着,“是一个个藏着掖着!这叫什么?欠缺真诚,回避沟通,不信任感情……”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撒加评价。
加隆竟然不和他哥顶嘴,声音里的嘲讽约等于幸灾乐祸:“不如你们坐下来,把自己心中最想见的人,想见对方的原因,关于对方的遗憾也好悔恨也好怀念也好全说出来,每个人都说,不许说谎,然后投票决定谁用号码牌。你们敢不敢?”
加隆毫无意外地看到其他十一人集体沉默了。

 

“加隆这主意不错。”
半晌终于有人发了句话。发话人两根手指不时在空气中并拢,可惜指头缝没有一根烟,百万城市多数场所贴有禁烟告示,违者重罚。
执行者艾俄洛斯首先正视加隆的挑战兼挑衅,他的发言高瞻远瞩:“我们这个团体,团结固然团结,总差点内部凝聚力,被百万城市这个游戏一搞更涣散。不如趁机交换一下心里话,说说心中最想见的人,只要不说谎,需要保密的部分可以尽量说得隐晦。”
“不过这个主意头脑简单的人太占便宜了,心思重的恐怕不划算。”加隆阴阳怪气的。
“我就不能有心事吗?你又不知道我想什么。”艾欧里亚不悦。
“我又没说你头脑简单,别对号入座吧。”加隆叫嚣道:“敢不敢?你们到底敢不敢?要么说真话要么别说,等全部人说完自己的秘密,再来一场公平的不记名投票,得票最高的人使用号码牌。旁人根据诉说者的经历和情感程度,决定要不要出让自己见亡灵的机会,这样既公平、又能增进你们之间的了解、还不伤和气解决了人选问题、说不定还能促进你们从不存在的内部凝聚力,好主意吧?”
没人答话。还是艾俄洛斯说:“坦率地说,我不喜欢不明所以的状况,如果在外界,我尊重也无意探听你们的隐私。我知道‘愿见’是每个人心底的秘密。我同意加隆的看法不是想逼你们说心里话。但这是一个洞悉我们所有过去的游戏,没有秘密可以叫做秘密。与其等系统伺机而动,找准时间利用这些东西挑拨我们,不如自己说明,今后大家对彼此有托底的预估,好过被系统戏弄,盲猜一样思考他人的行为。你们觉得如何?”
一番话令众人陷入了思索,艾俄洛斯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撒加脸上。


站在雅典学派最前沿的两个人,外交部长和首席会长,一个喜欢面带微笑,一个习惯面不改色,此时撒加的神色有些踌躇,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个提议,何止不喜欢,他也许想把提建议的人揍一顿,当然,他只想揍那个始作俑者,好友艾俄洛斯的意见他不得不慎重对待,毕竟比起只想看热闹的弟弟,艾俄洛斯一向以大局为重。
“我认为这件事可行。”撒加说。
会长一锤定音。加隆惊讶他这么快就答应,旁人知道他们的会长心思颇重,在诺亚方舟上曾明显地呈现双重人格倾向,恐怕他是所有人中最不愿透露心事的。
“为什么?”
质疑的人是米罗,美其司家的二公子同样言之有理:“隐私对一个人来说不仅代表怀念、遗憾或痛苦,说不定关系生死,信任是人和人之间无质押的契约,非要通过分享内心隐私来达成吗?那默契也太不值钱了。”
“但艾俄洛斯的担心大有道理。”撒加温和地反驳,“游戏握着我们所有人的一切经历,电脑不断分析我们的行为,将可能的冲突点一一预测,我们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知道彼此的底线能减少误判和误伤。我举一个例子——如果系统突然拿一件关于卡妙或阿布罗狄的事考验你,以你们的关系,你能做到不接受挑拨,但你能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不给他们带去危险?如果选择权不归你,在完全搞不清他们状况的人手里,他们是不是更危险?”
米罗不用想就知道撒加说的全是对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卡妙打断道:“既然会长认为应该开诚布公,艾俄洛斯的提议也有道理,我接受。”
“称得上公平,我接受。”修罗说。
“可能吧。接受。”一直活跃的迪斯罕见地沉默良久,他的接受更像附和修罗。
“没意见。”阿布罗狄说。
“你们没意见,其他人更没意见了吧?”加隆插空说风凉话,“不划算的人全部答应了。”
“谁没有秘密?你知道我想见谁吗?谁规定心事只能是大事?”艾欧里亚看上去很不开心。
“哟。”加隆稀奇道,“生什么气?我先说明,我不占你们的便宜,你们说的我不听就是了,至于我,没有想见的人,这个号码牌我没兴趣。”
众人无奈地看着他,艾俄洛斯嗤笑:“一个男人能不能有点最基本的格调?”
“什么?”
“你长的耳朵是摆设吗?”艾俄洛斯训斥,“说秘密的目的是彼此了解,占系统一个先机,今后减少同伴间的猜疑。你可以不说,你不听?那你怎么保证今后行动时和大家一致?提醒一下,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危机丛生的环境,需要依靠彼此得到胜利,所有人都把小心思收收,别浪费时间。开始说吧。”
他神态凛然,目光笔直,毫无杂念,众人一时被震慑,加隆难得解释:“人和人性子不同,我从小想做什么就去做,能有什么遗憾和后悔?我也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我对号码牌没兴趣,对你们要说什么同样没兴趣,如果非要加入,我就负责保密然后帮你们唱票吧。”
“其他人有没有异议?”撒加问,“这件事不能少数服从多数,不愿意可以提出。”
没表态的人表示没意见,加隆见艾欧里亚还在没好气地瞪着他,不由走过去戏弄:“哟,你生什么气呢?这不是个了解你那些朋友的好机会?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你真多事。”艾欧里亚说。
“你说什么?”少见艾欧里亚如此不客气,加隆不免吃惊。
“你明知道撒加在意什么。”艾欧里亚说,“为什么出这种主意?有意义吗?”
加隆没还嘴,他站在众人之外看撒加一个一个确认意见,看着看着,神色有些懊丧。


“就从我开始吧。”
雅典学派形象代言人,有事第一个上没事最后一个走,事事思虑周全的外交部长大人以他一贯的如沐春风型笑容开了口。
“首先,我想说我放弃这个号码牌,从小到大我虽然经历过他人的死亡,但真正有感情牵连的人全部活在世上,没有使用会所的需要。而且我受的教育是敬鬼神而远之,不论愿见是真是假,我可能只会分析对方的原理。”
“怎么可能?”艾欧里亚说。
“怎么不可能?”穆问。
“你是谦虚还是不想说?”
“我说的是真话。”穆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有这种隔着生死想再见一面的人?”
“可是,”艾欧里亚费解,“你来自奇怪的种族,有一堆未婚妻,平时你不说自己的父母,不说自己的家庭,不怎么说族人,别人也没法问……”
“所以我必须有一堆足够离奇的故事?比如血海深仇?”穆问,他发现艾欧里亚用眼神在说“是的”,就差点头,其他人的脸色也差不多。
“来雅典之前,我从幼儿园到普教毕业一直在中国最和平最悠闲的城市,就读的学校学风正气氛好,成长期几乎没有外界的麻烦,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玩,族里的事不需要我过多插手。至于我的亲人,我只有一个妈妈,记事前爸爸不在了,就这么简单。我不要号码牌不是不合作,纯属因为我长大的环境太好,那十年运气太好。”穆努力把自己说成一个普通人。
“你们中国人不是要祭拜祖先?”艾欧里亚说,“如果你见到祖先,或者你们族的前辈,也许他们会告诉你族里的大秘密。”
“我们族的藏书楼有记载详细的历史,代代有人修缮誊写。还有生来具备预见能力的人。”穆无奈道。
“你们族真神奇。”艾欧里亚面露向往。
“有机会带你们去我家看看吧。”穆看着他单纯的脸不由微笑。
“真的?”艾欧里亚不信。
“以前你怎么不带朋友去你家。”一道类似找茬的声音,一直没参与讨论的雅典学派非人类副会长沙加开口了,这句话要点在于副会长使用了陈述句而非疑问句,使其找茬本质蒙上些许哀伤,不过,即使最富同情心的人看到副会长那张探究人类本质的脸,也会坚信自己纯属自作多情。
所以穆部长的面色从惊讶到悸动到内疚到张口欲解释再到“关你屁事”不过一秒钟。
“嗯。不过机会不太好找。”穆和蔼地对艾欧里亚说,透过“沙加”这层空气。
“你说话算话,不许反悔!”艾欧里亚大喜,根本没听到穆话里的“但是”。



“到我了。”生活部长亚尔迪声音洪亮,打断艾欧里亚的追问和穆、沙加之间些许僵硬的空气连接。众人已经自动围坐一圈,在巨大的广场,类似的小圈子如同大湖涟漪,不知多少异乡人为打发时间围坐,互不打量,互不干扰,担心危险更担心稍有不慎就被逐出会所。谁也不想失去如此珍贵的见面机会。
亚尔迪发现所有人目光炯炯,包括加隆。
“你们怎么这么好奇?”亚尔迪不禁意外。
“废话。”加隆和迪斯同声说,艾欧里亚要说的更多:“谁也没经历过战区,肯定好奇吧?而且你还和已经记录在史书上的人当过战友,和国际头条人物会过面!”米罗看上去也很兴奋:“没错,平时你回避这些事,我们只好不问,可是谁不想知道‘博尼图疑案’到底发生了什么!”
博尼图疑案,24世纪拉美内战的关键节点之一。联军统帅布莱姆·克莱因攻陷巴西小城博尼图,擒获著名起义军领袖若泽,随即将其释放。很快,若泽与另一起义军领袖班德拉决裂,将所有军队留给班德拉,从此销声匿迹,传闻此人死于战乱。克莱因将军、若泽和班德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三位当事人一位已死,一位不知生死,活着的克莱因将军明确表示“永远不会透露此事”,引发了世人更大的兴趣。
“我想问的事的确和博尼图有关。”亚尔迪对这种听故事的气氛颇感无奈,他看到平日一本正经的会长和不在状态的副会长同样面露好奇,只有卡妙冷冷的竭力用表情表示没兴趣,眼神却像黏住了快要凝固的胶水。
“我想见的人是巴西起义的头号领导人班德拉。”亚尔迪说,“是他让我加入军队,一路提拔我,我们不但是战友,更有兄弟般的感情。不过后期我们的确有分歧,‘博尼图战役’后,我离开战场,隐姓埋名,后来偷渡去了欧洲。造成我们最后分裂的人是克莱因将军。”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艾欧里亚莫名兴奋,一脸雀跃,亚尔迪想起布拉姆·克莱因将军和艾欧里亚一家关系匪浅,难怪体育部长这么感兴趣,只是做为战败者,他难免五味杂陈,最后还是呵呵一笑说:“克莱因将军……太可怕了,我这辈子不想再当他的敌人。”
“有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克莱因也好,你也好,”艾欧里亚说,“你们在战场上好像是另一个人。”
“你上了战场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亚尔迪说,“班德拉以前是踢足球的,他有很高的军事天赋,遇到战场才被激发,我们有很多反败为胜的经历,打下一座座城市,他的名声越来越高,是个公认的天才将领。克莱因将军一来,一切就像泡沫。从头到尾,克莱因将军只在进入巴西前对媒体不耐烦地评价了一句他的对手。”
“‘不过是个踢足球的’?”艾欧里亚问。
“对,就是这句。明明算得上棋逢对手,后来的拉锯战也证明班德拉的实力超过现今绝大部分将领,却被克莱因将军一句话贬得一文不值,成了笑话。班德拉心态强大稳定,从前不是没听过类似的讽刺,只有克莱因将军的态度激怒了他。更可怕的是,说完这句话,克莱因将军便对媒体盛赞‘若泽’——也就是我,说我年少有为,心地仁慈,胸怀远大,很希望见面谈谈如何让巴西变得和平。”
“杀人不见血啊,那个看着笨笨的将军竟然这么阴险!”众人感叹。
“是啊,我妈妈动不动就骂他是个笨蛋。”艾欧里亚说。
亚尔迪苦笑:“他怎么可能是笨蛋?博尼图是我们重兵把守的科技后方,既有城市也有复杂的岩洞工事,又因为当时的主力科技手不是初中生就是高中生,克莱因将军的反对者利用这一点牵制他,说他若对未成年人动武就是违背人道的屠杀。结果他的战术层出不穷,把我们生擒了。我们明明不弱,碰到他就像老鼠碰到蛇。”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很明显,大家更想听的是军事天才如何行军布阵,而不是起义军的惨遭失败。亚尔迪心知肚明,幸好他为人宽厚,只是继续苦笑:“而且他还说到做到,博尼图战役,他抓到我,又放了我,派人把我送回班德拉那里。”
“你竟然能活下来!”迪斯打量他,似乎要看他身上是不是缺了什么。
撒加问:“但你对克莱因将军一直非常尊重,不像对待仇敌。”
“对。我尊重他。克莱因将军放我时一再建议我不要回去找班德拉,他给我分析拉美局势,断定起义军必败,今后拉美的格局,直言我若没有政治野心没必要留在那里,让我通过他的渠道改换身份去欧洲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我还是回去了。后来就是内部的猜忌,架空,我离开。这就是所谓的‘博尼图疑案’,没有密谋、阴谋、利益交换和背叛,一切就这么明晃晃的。当时满心愤懑失望,不过随着这些年的生活和成长,我意识到有件事根本说不通。”
“班德拉为什么放你?”好几个人同时问。
“还是你们聪明。”亚尔迪笑道。
“旁观者清。”迪斯说,“虽然我不清楚这段历史,还是时事?但这个班德拉好歹是个政治人物,你的名声与他持平,你们的竞争已经白热化,就算表面上维持一个你‘自愿离开’的假象,私下怎么可能放过你?还真以为你们是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克莱因放你希望两虎相争,这个叫班德拉的怎么可能放另一只老虎?”
“我没有遇到来自班德拉的追杀,但我也没有能力重新组织一支军队。”亚尔迪的眸光越来越沉,他不想再说那段往事,“我不止一次猜测他为什么让我活着,是顾念旧情吗?是忌惮舆论吗?是一念之差吗?还是……我最希望的那个,他一直顾念大局,留下我也算留下另一面旗帜,可惜当他去世时我已不在巴西。如果能以流年会所的方式见一见他,我想他没有必要再对我说谎。不论他怎么回答,我都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执念需要自己放下。”沙加说,“你的所有想法没有不对,值得敬佩,幼稚。”
众人一齐瞪他。
“沙加你说的对。”亚尔迪却点点头,“人是复杂的,很难因为单纯的某个原因决定一件大事,这个疑问一直折磨我,让我伤心又让我惭愧,就像你说的,执念需要自己领悟,我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更加理解这个人,我仍然希望有机会再见他,但我想,就算现在看见他,我最后问出的肯定不是这个问题,也许我会问问他最后一战的感受,或者问问他对巴西未来的想法,他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和各位相比,这个号码牌的实际意义没那么重要,和穆一样,我弃权。”
没有人意外,亚尔迪为人温厚,他的选择一向最有人情味,让他人心中的感叹和安慰显得不合时宜,他们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不过一片枯叶落在高大的山岗上,他们只是拍拍他的肩,或捣捣他的胸口。只有卡妙脸上仍有压不住的不忿,仍在以神色为好友打抱不平,亚尔迪笑了,是眼前的一切让他能够平静地看待过去,包括那位念念不忘的故人。


“我也说说想见的人。”
会长撒加一发话,所有人正襟危坐。
“呵呵,这是要开会了?要讨论关于世界和平和人类历史的重大议题?”加隆照例讽刺他哥的每个行为,见众人神色严肃略带紧张,心下无趣,翘起二郎腿以示不屑,艾欧里亚瞪来一眼,加隆不知想到什么,腿放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假装根本不感兴趣。
“我有个绰号,‘欧洲之星’,各位都听过。这个称号来自我曾遇到的一起海底事故。”撒加没有吝啬情绪,像在说一个故事,“那时我去参加五大洲少年知识竞赛,主办方热情地安排包括我在内的104名参赛者乘坐小型豪华海底观光车,没想到这辆车在海底被一伙儿逃犯劫持。劫匪人数不多,靠盗窃海底设施、寻找沉船、打劫海底船只、绑票海底隧道为生,算一个不入流却狡诈的恐怖组织。当时联特调经过很长时间打入这个组织的老巢,几个主要头目一路逃跑,刚好撞上观光车。
“绑匪们没把一群孩子放在眼里,安下炸弹震慑我们,随即进入驾驶室逼迫车长。能取得洲际资格参加国际知识大赛的学生自然不是普通人,他们表现出镇静、配合、有些人通过传眼色伺机而动,没想到绑匪们还没来得及与外界交涉,海底突然发生地震。豪华列车有三节,第一节为驾驶车厢,有驾驶员、车长和少量乘务员,第二节是乘客车厢,当时正在进行没有外人的解密游戏,第三节是沉重的动力车厢,只有常规机器。绑匪为了活命直接按动脱离程序,将第二、第三节车厢卸掉,想要靠驾驶室赶快逃走,但那个车厢动力有限,扛不过席卷成柱的海流,最后他们只能葬身海底。
众人越听越紧张,仿佛已被卷入海流中,想不出任何办法。
“我们想不出任何办法,幸好当时联特调的行动负责人及时联络多国救援队,当时车厢里的人彻底慌了神,我好不容易才在陀螺般转动的车厢里扯下唯一能用的对讲机,那位负责人快速告诉我救援进展:只要第二车厢和过于沉重第三车厢脱离,我们就有可能获救。余震不断,我拿着对讲机爬到了第二节车尾,大概用了七八分钟,却发现第三车厢传来呼救,原来有三个人在游戏中好奇动力车厢溜进去玩耍。当时为了防止海水灌入,二车厢和三车厢都已自动开启了密封程序,解开这个程序找回他们同样需要耗费很多时间。”
“我按下了脱离程序的按钮。100人获救,动力车厢的3人埋入深海,死于爆炸。”
众人如坐针毡。即使灵活如穆,此刻也与想不到任何恰当的说辞。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诺亚单元过后,一群人在空白荒原走过一段漫长旅程,期间每个人讲了自己遇到的奇怪故事,现在撒加讲述的同样是一个故事,他几乎把自己的情绪完全抽离,但它微妙地印证了撒加身上某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特质,身为一个从小便万众瞩目,一路光环加身的少年,他有时过于沉静,有时果断到近乎无情,有时又流露一丝脆弱。
“所以‘欧洲之星’这个称号,对会长来说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对吗?”穆打破沉默。让现实继续。
撒加点点头。
3个人和100个人,是我的话,也只能这么选,而且我说不定会犹豫害怕,多耽误一两分钟,也许整船人就全完了。”米罗说。
“对啊,掌握着别人的生命,这种感觉太糟了,怎么选都不对。”亚尔迪说。
他们善意地劝慰着,那些和撒加有更深关系的人,迪斯、修罗和阿布罗狄沉默着,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一言不发,加隆更是心不在焉,没有人猜得到他是否后悔出了这个主意。
最后还是撒加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总结,“所以我想见的就是死去的三个人,以当时的年纪,他们只是孩子。我想……跟他们说句对不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知道内情的人却清楚事后撒加做过什么。尤其加隆和艾欧里亚,他们从头到尾的沉默增加了事情的严重性,连不知情的人也跟着忐忑。
“我还挺想说这句话的,所以我参加号码牌的……竞选?但我的愿见仅仅是一种私人心情,不能和真正有关人生的大事比较,如果接下来各位的愿见让我认为更加重要或急迫,我会将我的一票投给对方。”
依然是撒加,以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自行评论、自动圆场的方式结束了这难熬的一幕,成熟而有风度。


“我来讲个涵盖黑帮豪门狗血爱情伦理权力角逐和人性扭曲的悬疑故事。”
安全部在迪斯不愧是缓解气氛的高手,一句话就令撒加带来的沉重荡然无存。
“我先表个态,这个号码牌我有兴趣,修罗和我一样,我们的愿见肯定是同一个人,如果谁愿意帮个忙,他的票也一起投给我就行。行吧?”
修罗没表态,看上去是默认。
“还能这样?两个人的票数归一个人?”艾欧里亚反对。
“可以。”加隆说。
“怎么就可以了?”艾欧里亚口气依然有点冲,他还没原谅加隆。
“因为这是个单选题,”加隆竟然有了几分主持人的样子,“如果你们安全部长和宣传部长的愿见真的产生了两张以上投票,说明它具备一定分量,毕竟,前有,”加隆瞟了眼撒加,“后有”,又瞟了眼卡妙的脖子,“对吧?”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众人全懂了,又想扁他,又有点想笑。
“好了好了,我们就凑个热闹。开始说了。”迪斯做了个喜剧演员的手势,“这件事过去我说过一嘴,为了照顾不明真相的主持人,我再说一遍。”
“好心的嘉宾自然有好的回报,这是不言而喻的。”加隆连连点头。
众人更想揍他。迪斯已经一咏三叹地对加隆说了开场白:“你知道我神秘的身份吗?你们波士顿商学院应该有详细调查,当然,你在那里是个异乡人,在这里又不肯认命,想想就尴尬,莫非这就是你的命运?”
加隆摊开手热烈地回应着:“哦,也许是这样,自由是我天生的使命。至于你的事,我多少有所耳闻,你的户籍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你和意大利组织‘BLACK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你自称和BLACK的少主有没经过认证的情人关系,我想这背后必然有可歌可泣的阴谋吧。”
“不成体统。”修罗张口便骂。
“可是你知道吗,从前的从前,我才是BLACK的少主!这是一个混乱又荒谬的故事:修罗是BLACK上一届主人的独子的夫人的独子,我的母亲经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用我换下修罗,让我坐上了少主的位置。”迪斯喁喁蛇语。
“天啊!这太让人惊讶了!世界上竟有如此不尊重观众智商的情节?一个黑手党在继承人问题上连DNA检测都不做?可以这么随便吗?贵组织是如何荣膺世界十大犯罪组织的?”加隆花腔高叫。
“也许这一切有个意料之外的合理解释呢。”
“真的吗?太惊人了,请务必解释,观众需要保留对科学的最后一丝幻想呀。”
“我的母亲是个顶级诈骗专家,我的父亲也是。”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天啊,天啊……但您和贵组织的修罗部长在外貌上足够引起旁人的警惕!”
“艺术源于生活,生活无视艺术。我们从出生到童年偏偏生活在远离组织核心的极度混乱中,我的相貌固然不像上一代和大上代,修罗——这个真正继承基因的人竟然更不像,组织内乱,上代首领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我们也称不上孤儿——因为从没见过他们,而在所有的打打杀杀中,我显然是那个更具备组织继承者阴险、狡诈、残酷素质的人,修罗,哈哈,他一看就像个炮灰保镖。”
“哦,炮灰,这个词太准确了,几乎概括了整个雅典学派和所有人类的命运,允许我为您的经历默哀0.1秒,看来您并不需要,如今您站在这里,难道这件事被揭穿了?”
“是啊,修罗这个炮灰突然产生奇异的自我觉醒意识,他想离开组织当个——大千世界最为普通的学生——你能想象我崩溃的心情吗?BLACK少主身边的顶级杀手想去上学,在一个满是自以为是不识人间疾苦的象牙塔里穿着制服,带着一伙儿装腔作势的手下给更会装腔作势的人打杂。”
“这实在太不幸、太不幸,但意大利就是这样一个被不幸的传统浸润的地方,比如维罗纳那个著名的阳台,当一个低俗的爱情故事有了反抗的内因和外部的阻挠,它就成了两个人的史诗,难道不是这样吗?所以您自然不能抗拒情人的请求,哦,这感人至深的爱!”
“对,您说的都对,色令智昏是伟大的罗马留下的传统,也许要远溯到高雅的希腊。我开始为我们的出逃准备,我的骗子母亲为了制止这不幸的错误,将真相告诉我,她不应高看血缘的羁绊,更不该把我当一个能做傀儡的工具。总之,我杀了她,又杀了那个男人,这对夫妻明明准备除掉我们和修罗,却不敢相信我会抢先下手。当然他们也没对我客气,秘密在他们死后被揭穿,我差点死掉。”
“太惊人了,原来您的角色是黑暗世界宿命般的终结者,以黑暗者的身份,但难道您的愿见与已经结束的不幸有关吗?在您冷酷如斯的血液中,莫非仍旧留存一份对自身存在的哲学式的自怜,譬如,您仍想见见您的母亲,或者父亲?哦不,这贬抑了您的形象,让您从硬汉小说的主角变为苦情小说的麻瓜!”
“你的推测和担心是正确的,我的确想见那女人。这种你死我活的亲子关系容不得叙旧,仅仅因为,在我逃亡期间,这幕闹剧突然出现一个始料未及的新角色,一位组织里的有力首领,他宣称他才是我的父亲。”
“哦哦哦哦哦!天啊!高潮迭起!精彩纷呈!如果他也是一位诈骗专家,你也没法相信DNA的检测结果对吗?”
“没错,他是。”
“贵组织明明以制毒贩毒杀人放火形象著称,为何有如此多的骗术大师?”
“因为组织头目整天想网罗人才,这三人都是名牌大学高材生。”
“我终于明白二位为何能考上一个以书呆子堆分数著称的高中,原来有基因优势。”
“基因不基因我们不在乎,这个自称我真正父亲的人至今在BLACK,和修罗多有接触,我们无法确定他的打算,更不知道整件事的内幕,如果有机会我的确想问问那女人。”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那位女士一定也在感叹没有机会对你说明真相,毕竟,只有揭秘那一刻,只有众人的目瞪口呆才是行骗者的终极追求,她一定愿意告诉您。”
“是的,这件往事无关宏旨,只是一个小组织内部的人事纠纷掺杂狗血八卦,各位看官感兴趣就请为我们投票。”
“哦哦,可惜我是个维持奇数,置身事外的主持人,没有投票权,只能对二位致以精神上的助威,愿你们心想事成。”
“谢谢谢谢。”
“谢谢谢谢。”
这二人插科打诨,表情声音极尽浮夸之能事,把一个过于血腥的悲剧演成了令人捧腹的喜剧,众人假装没看到迪斯始终带着嘲讽以致空虚的灰眼睛和加隆勉强支撑的脸色。他们一面假装大笑一面拉住修罗的双手,抵住修罗的身体,害怕他扔出几把飞刀。


夸张大笑中,艾欧里亚心里不是滋味,虽然他也跟着笑了几声。他抢着说:“到我了,到我了。”
“哦,到处男了。”迪斯和加隆同时说,他们竭力不表现内心的筋疲力尽。
艾欧里亚没计较这个称呼,开门见山道:“我也想参加,我有特别想再见一面的人。艾俄洛斯也一样。我们怀念的事也许一样,想见的人不同,因此不集中选票。”
“快说说你们想见谁!”米罗眼力好见机快,立刻接替恨不得马上缓缓的加隆当了临时主持,“是不是说你们想见的人也相互认识?”
“没错。”艾欧里亚点头,他的嘴巴明明已经张开,却又闭上,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我来说吧。”艾俄洛斯说。
众人竖起耳朵,他们太想摆脱窒息的喜剧气氛,但艾俄洛斯不同寻常的沉重令他们意识到:接下来的故事同样煎熬。
比起情绪激动的艾欧里亚,艾俄洛斯更适合当一个叙述者:
“我们想见的人是家母读军校时期的好友。家母就读于法国圣西尔军校,她的名字首字母为‘A,同级女生中还有四个名字首字母为‘A的,她们科系不同,开学时因为这个巧合被分到同一个小组参加竞赛,大获全胜后成为挚友,以姐妹相称,关系比血缘姐妹更胜一筹。老大阿米奈尔,是军校的佼佼者,天生的风云人物,也是全校男生的敌人和全校女生的偶像;老二昂贝尔机敏成熟,是五人中最为稳重、情商最高的一位;老三阿格内塔来自瑞典,长相最美,为人质朴;老四阿维拉是一位理想主义的富家女,最重感情;老五就是我和艾欧里亚的母亲,安德烈娅,她们五人在军校名噪一时,被称为“圣西尔蔷薇”。毕业后有各自的前途。我和艾欧里亚曾经参加过她们的聚会。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聚会,艾欧里亚还很小,我也不大,但我们印象很深。阿米奈尔在小孩面前抽烟,被昂贝尔要求掐掉竟然拉过我让我来一口,她就是这么桀骜不驯;昂贝尔关心我父母的感情和我们的成长,她有城府,巨细无遗,却不让人感觉厌烦,而且,即使我年纪小,也意识到她是位风情万种的迷人女性;阿维拉喜欢小孩,一直抱着艾欧里亚,艾欧里亚不断拉她的耳环,那是她们为了纪念友情特别定制的‘A字母耳环,她被拉疼也不生气,由着艾欧里亚没轻没重;阿格内塔沉默寡言,整个过程在微笑,只在我说起开始练习射击时才要求看我的姿势,她是圣西尔军校最有名的神枪手,教了我很多关于枪的知识。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说是:持枪的人就是强者,强者要保护善良的弱者。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们的氛围有些欲言又止。后来我才知道阿米奈尔爱上了一个涉及诸多违法勾当的人,那个人刚好又是昂贝尔隶属机构的调查对象,也是她的任务对象。以这件事为发端,阿米奈尔不断在爱人的要求下违背自己的原则,助纣为虐,她的姐妹和她接连去世。阿格内塔远在瑞典,卷入当时的学生运动,她的上司命令她守卫王宫,向示威的学生开枪,她却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挡住了那些学生,对自己的上司举起手枪。如今圣西尔蔷薇只剩家母。我想见的人是阿格内塔,我迄今记得她的面容,她持枪的姿势,她简单而坚毅的性格。她深刻地影响着我,而艾欧里亚想见的人就是那个最疼爱他的阿维拉。”
“不,我不想见阿维拉。”艾欧里亚冷冷地说。
“什么?你不是最喜欢她?”
“没错,我最喜欢她,她最疼爱我。我们已经留在彼此的回忆中。如果有机会,我想见的是阿米奈尔,我要告诉她她的妹妹们是怎么死的,我要问问她后不后悔,她背叛友谊,背叛军校的理想,背叛做人的原则,值得吗?她是不是毫无悔意,只要有爱情就够了?她爱的那个女人毫发无伤地活着,她怎么面对妹妹们的惨死?”
众人谁也不认识两兄弟说到的人,只当做一个不免悲伤的故事,没想到一向单纯快乐的艾欧里亚会流露如此强烈的愤恨,他们一时不敢说话,只有缓过神的迪斯问:“女人?”
没想到艾欧里亚反应更大,恶狠狠地说:“对,阿米奈尔喜欢女人,她喜欢的人和你还很熟。”
“谁?”迪斯好脾气地陪着笑脸,“我女朋友挺多的,不会是最漂亮的那个吧……”
“阿黛拉·亚德里亚。”艾欧里亚说,“那个不知道多大岁数的传奇美女。”
“哈哈,那难怪了,她的确让人神魂颠倒。”迪斯说。
艾欧里亚提起拳头想打架,被艾俄洛斯一胳膊拦住,迪斯好笑地看着,平日的他很好说话,却不会无限制地息事宁人,他说:“你和我发火?害死你阿姨的人又不是我,迁怒好玩吗?”
“好了,多大年纪了,都看开了就你钻牛角尖。”艾俄洛斯拍了下艾欧里亚的头,“确切地说,昂贝尔和阿维拉只是先后被波及,不是阿米奈尔和阿黛拉小姐动手害死的,但如果没有她们,两个人不会死,如果四人合作,说不定能让阿格内塔及时从瑞典抽身。这也导致家母连报仇都没有目标。过了些年,家母认真分析当年的事,承认她们当时太过年轻,一定要分出是非曲直,导致事情无法转圜。而那个大美女似乎也懊悔当年任性用事,后来尽量切割非法产业,做起了正经商人。对家母竟然偶有照顾。”
艾欧里亚没再说话,他满心的悲伤其实没有一个合理而明确的报复对象。艾俄洛斯说:“所以我们想要号码牌纯属私人情绪,我想还有更需要的人,我们凑个数就行了。好了,下一个。”
他一手拍着弟弟的肩,一手挥着空气,食指和中指习惯性地并拢夹着,艾欧里亚冷哼着:“不要总夹着手指,妈妈说你这个姿势是跟阿米奈尔学的。”
“是啊,很帅吧?”艾俄洛斯又一次甩甩手。
“也不教点好的。”艾欧里亚嘟囔,他的气愤很快消散了,只剩属于亲人的无奈。也许对艾俄洛斯,也许对他说的那个阿米奈尔,也许对整个故事。

十一
OKOK!让我们有请雅典学派重量级人物,身份成谜的雅典学派副会长!请大家致以热烈的掌声!”加隆满面笑容,带头拍着手掌。
“下去吧。”众人一脸厌倦,不知厌倦加隆还是厌倦即将发言的非人类。
“首先我想问一问,雅典学派的副会长同学有没有兴趣参加号码牌的竞争?”加隆问。
“有。”沙加回答。
“其次我想问一问,雅典学派的非人类同学难道有特别想见的人?”迪斯问。
“没有。”沙加回答。
“那么我想问一问,神奇的您如何在没有想见的人的情况下去见想见的人?”米罗问。
“看系统。”沙加回答。
雅典学派成员们再次确认,不论加隆如何阴阳怪气,如何煽风点火,如何挑拨离间,在副会长非人类的逻辑面前,加隆不过让人生生气,非人类一句话却能把人气个半死。
“好的那就请您解释一下吧。”好在加隆、迪斯和米罗习惯了,同时放弃抬杠、引导或沟通。
“我杀过很多人。”沙加自顾自开始说话,“这件事开学时就和各位提过。”
众人只好点头。遵纪守法的艾欧里亚本想说什么,看看围坐的一圈人,手上没沾过血液的倒成了少数派,他只能噤声。
“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神庙,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关系最亲密的人是我的老师阿特里耶。我杀掉的人各有理由,我的行为不符合世界上的法律,但我不是在法律体系长大的,我的思维在另一个体系。这一点不必有人理解。”
“你也和迪斯他们一样,如果不杀别人就会被杀对吗?”艾欧里亚问。
“你的所有想法充满对朋友的善意解读,值得敬佩,幼稚。”沙加说。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没有人试图反驳,在辩论问题上,副会长没有对手。如果试图讲道理,他口中的人生道理、抽象事理、地球哲理、宇宙真理就会排着长队,乘坐他近乎俯视的声音徐徐而来,足以将所有反对者淹死。雅典学派成员躲得过会长的独断独行,外交部长的巧言令色,却永远会败在副会长那毫无死角的非人类逻辑前,他们不能动手,因为不一定打得过,只能选择冷笑和咒骂。
“副会长,你到底杀过哪些人?”迪斯问。
“我有自己的资料来源,有些人你们可能听过,有些人你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我杀的最麻烦的是个犯罪组织逃亡的头子,牵扯最大的是中国的一位省长……还有很多。我强烈意识到,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战争亦然,政治亦然,和平亦然。”
“您说的对,什么也解决不了问题,人类不是能够解决问题的生物。”穆说。
“没错,人类更擅长制造问题。例如找茬和挑衅。”沙加不客气道。他随即将话题拉了回来,“我并非为自己的行为后怕或后悔,现在我认为这些死去的人身上有某种答案,当他们志得意满,当他们护卫周全,当他们以想都没想过的方式突然死亡,那一刻他们想到什么?他们是否后悔?他们在死后有没有忏悔?罪犯和普通人之间是否只差能力和地位?”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着。
“我经常思考他们的事,包括他们的经历,性格,临死前说过的话,他们通过死亡和我产生了联系,他们罪大恶极,我也是积年的死刑犯。我分不出自己最想见哪一个,我也好奇这万能的系统是否能够到达我自己达不到的潜意识深处,找出我最在意的那位死者,他身上一定有我想知道的答案。我也可以借此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游戏。”
“副会长能把游戏当成认识自我的工具,果然是我们雅典学派的智慧核心。”撒加勉强维持微笑,“这种逆向思维不是普通人具备的。”
“没错。”沙加不客气地承认,众人嘘声一片。他毫不在意道:“最后,我想知道答案但不强求。你们也不会把票投给我。我对你们说这些,只为维持这个游戏的基本公平。我的话说完了,你们继续吧。”
“有谁没做过痛扁副会长的梦?没有。”迪斯说。
“但他却有一个以好脾气或笑面虎著称的骈头。”加隆说。
“那当然是最想揍他的人。由此可知副会长的武力同样高超。行了,到我了。”米罗说。

十二
比起会长的悲剧、安全部长的喜剧和帕帕多普洛斯兄弟的正剧,副会长的愿望像一首晦涩的插曲,只适合出现在夜深人静或瓢泼大雨之中,此刻感性的判断突兀地插入一根通体象形文的神秘石柱,着实影响精英学生们对号码牌归属的判断。大家恨不得米罗赶紧来一段可歌可泣的回忆。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没有可歌可泣的回忆。”米罗说。
“其实……”艾欧里亚突然说,“沙加说的也有道理。”
“哦?”
“我们有时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利用系统参考一下不也不错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用智能分析代替你做决定?”米罗问,“回到22世纪。”
“我不。”艾欧里亚连忙说。
“我理解你的意思,毕竟游戏系统可能不是地球人类制造的智能物品,不过在我看来,越是面对这样的物品越要保持警惕,除非你有副会长级别的非人类大脑。”米罗说。
“也对,系统可以分析我们就可以操纵我们。”艾欧里亚点头,“那你说吧,你想见的是亲人吗?”
“别人的亲人。”米罗微笑。
“你初恋?”卡妙问。
在这场临时起意的会谈中,只有两个人自始至终不愿参与,几乎没说一个字,很少有表情波动,更不要说肢体动作。但所有人默认他们二人会是号码牌竞争的重点人物,他们一个明明坦白了很多却依旧是个谜团,一个从不吐露却若隐若现,他们当然是财政部长卡妙和学习部长阿布罗狄。谁都以为他们会沉默到最后一刻。
“爱厄斯?”阿布罗狄问。
一个说话了,另一个也说话了。
“不。”米罗摇头。
卡妙和阿布罗狄一脸意外。
不得不说,阿布罗狄的长相是雅典学派中最好的,卡妙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有别样的独特,二人一齐费解,表情凝止,眸光安静,略带波动,画面很美。
米罗微微得意地看着,随即对旁人说:“跟大家说一下,阿布罗狄的妈妈是我的初恋——程度大概跟艾俄洛斯对那位阿格内塔美女差不多,我以前和父母关系不好,和爱厄斯倒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童年时光,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想再见她。但我的愿见另有其人。”
“你说的是‘别人的亲人’?”艾欧里亚问。
“对,我想见的是,”米罗蓝如高温火焰的双眸扫过卡妙的脸,“我想见卡妙的养父。”
谁能想到米罗说的这个个大家听过却谁也猜不到的人物,在大家的意识里,这个愿见属于卡妙。只有艾欧里亚单纯发问:“你想见家长?不,你只是想和迪斯修罗一样集中票数吧?毕竟卡妙想见的肯定是他的养父。”
“不。”米罗否认,“卡妙有他的问题,我有我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卡妙不太开心,他立刻把米罗当成见自己父亲的竞争者,爱情都要靠边站了。
“我想问问你小时候的事。有些事你不会告诉我,或者你也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而且我好奇什么样的人教育出你。”米罗很坦率。
“肉麻,下一个。”艾俄洛斯不客气道,“不懂你们这些情情爱爱。”
“有什么不懂?”米罗同样不客气地顶回去,“情爱的本质也是感情,和你们怀念长辈有什么不同?我们既然来到同一个团体,就有同样的自觉,在某些时候,我们坚持的东西比爱情、比亲情、比友情更加重要,所以这些感情更值得挖空心思认真对待。难道不是吗?”
艾俄洛斯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严肃,其他人沉思着,不时看看米罗,先说话的竟然是沙加:“没错,这些感情从本质来说是一样的。”
没有人认为沙加在帮米罗说话,他们等待副会长下一句高见。
“都是心灵缺陷或现实缺失的弥补和基于人品与人格的正向回报。但解决不了沟通问题向家长求教,约等于情感上的无能。”
副会长自然不负众望。
“一个情商低地到底哪儿来的勇气俯视他人?怎么做到的?”米罗问众人,众人窃笑,穆摇了摇头。艾欧里亚说:“其实米罗的选择比你们所有人更实际。他不但能得到切实答案,还能直接改善他在乎的关系。”
“也对。”艾俄洛斯说,“我们想要的答案或者心里有数,不过求个安慰;或者虚无缥缈,就算死者本人也解答不了。不该笑你无聊,抱歉啊。”他对米罗摆了摆手。
“要不你投我一票?”米罗说。
“没门。”艾俄洛斯挥了挥手。
“那你呢?”米罗又问艾欧里亚,“你看起来很赞同我。”
“我不。”艾欧里亚立场坚定:“在某些时候我们坚持的东西比友情重要。”
米罗“切”了一声,转头看卡妙。卡妙早把头扭向别处,他的肩头和手臂明显地拘谨着,僵硬着,不知因为米罗过于直白的示爱,还是因为接下来他将说出的那些话。

十三
“好了好了,继续吧,重头戏又来了。”加隆伸伸懒腰,表示他对接下来的事情由衷有兴趣,他的心情正是众人的心情,虽然这种兴趣多少有点闻之不武。加隆不会一味不讲道理,最重要的是,雅典学派的财政部长没得罪过他,雅典学派的学习部长既然和撒加凑在一起,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个公子哥同样没得罪过他。
所以加隆和颜悦色地说:“竞选宣言仅仅为了表明每个人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刺探谁的隐私。允许一定程度的隐瞒或省略,这个大家都清楚吧。”
“呵呵呵呵呵你刚才怎么不说。”迪斯冷笑,“尤其你哥说话之前。”
“为什么要说?你们雅典学派上梁不正,他愿意起什么样的带头作用是他的事。”加隆正准备问卡妙,先问修罗,“宣传部长有什么要说的吗?不是,你们雅典学派这职位谁定的啊?宣传部说穿了就是说谎和圆谎的地方,你行吗?”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宣传部就是给外交部打杂的。”迪斯说。
“好过你们安全部和体育部联谊。”修罗毫不示弱。
“胡说,体育部明明和文艺部常年联谊,我们安全部正经得很。”
“哟,你们安全部正经?不排除有些正经的部员,他们曾要求更换安全部长。”
“继续继续!加油加油!别对任何部门客气!”
米罗一边和迪斯等人吵闹,一边留意卡妙和阿布罗狄,他更注意卡妙。其实阿布罗狄并不讳言自己的经历,而对卡妙来说,身世也好,液冰也好,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每说明一次,心头的负荷和危险的预感就会增加几分,不是不信任同伴,而是越多人知道一个秘密,就有越多人深陷危险,这是他与卡妙长时间相处后才确定的事。
卡妙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矜持的人,他不会把真正的感情宣之于口,看上去冷淡而别扭。只有接触久了才能把握他外冷内热的特质,还有漂浮不定的思维。
“喂,你给我过来!”米罗大叫,当然,他叫的是阿布罗狄,只有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才会如此颐指气使。
正和撒加说话的阿布罗狄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他看着卡妙,卡妙看着他,他们同时点了一下头。刚好艾欧里亚见这边热闹凑了过来,看到这费解的一幕问米罗:“他们有什么默契吗?怎么谁也不搭理你。”米罗顿时醋意横生,偏偏艾欧里亚不知死活地问:“你生气了?我可以问问你更生哪边的气吗?”米罗干脆横扫一推,被艾欧里亚抬腿卷住。
众人吵吵闹闹,本意便是让过分紧张的卡妙放松放松,加隆见气氛差不多了就说:“好了别抢戏了,安静安静,重新有请雅典学派财政部长。”
“我先说一句吧。”没想到阿布罗狄先开口了。
“不是说别抢戏吗……”加隆嘀咕。
“我和卡妙要说的事可以合并,请把给我的选票直接投给卡妙。”
“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艾欧里亚小声问米罗:“怎么回事?”
“这样不太好,你应该也有想见的人。”卡妙对阿布罗狄说。
“我想见的人很多,反而选不出哪个更重要。”阿布罗狄回答,“不如集中到你那里,反正我们要问的问题差不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欧里亚又问了一遍,这次他问的是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原因,包括一脸不悦的米罗,他也开始阴阳怪气:“说吧,我还要靠着游戏才能知道你们的事,真有你们的。”
卡妙和阿布罗狄多少有些不自在,只能假装没听到。

十四
卡妙和阿布罗狄的关系一向不错,没人在意这件事。
因为卡妙看似别扭,却得到所有人的喜爱;阿布罗狄则是从不得罪也不轻慢任何人。他们对对方似乎有额外的关注,却不明显。最重要的是,在雅典学派,没人在乎谁和谁关系好,只要没有谁和谁关系敌对就行了。大家等待二人发言,等了好一阵。
“不如我来提个问。”加隆抛出个合理话题,“二位以前认识?”
“不认识。”卡妙和阿布罗狄同时说。
众人更好奇了。
“我说过我的养父是一位瑞典科学家,他参与了和液冰有关的工作。”卡妙说。
“而我的父母都是瑞典人。我的妈妈也是液冰研究的参与者。”阿布罗狄说。
“莫非他的养父其实是你的爸爸?”加隆问。
“家父没有参与液冰研制。”阿布罗狄说,“他是服务瑞典皇室的医生之一。”
“医生?”
众人第一次听阿布罗狄说起他的家世,难免好奇,阿布罗狄说:“我和卡妙之所以将票数合并,因为对我们对瑞典有相同的疑问:三王冠沉睡后,主导瑞典内乱的元凶究竟是谁。”
阿布罗狄的话如同毫无征兆的闪电,明明声音不大,却震骇人心。众人以为听到的不过是一段或两段个人身世,也许和液冰有关,他们太习惯身边有个脖子上挂着液冰的人,反而不那么慎重其事。阿布罗狄一句话突然把问题指向遥远的北欧宫廷,他们猝不及防。
加隆还是发挥了主持人的作用:“不论你们想问的人是谁——按照常理,不太可能三个人谁也没跟你们两个说过这件事吧?”
“说过。”卡妙和阿布罗狄同时说。
“养父一直猜测的人是库斯塔亲王。”卡妙说。
“家父家母起初猜测的也是他。”阿布罗狄说,“因为他的行事风格最符合,身上也有诸多嫌疑。但是……”
大家一起看向沙加,沙加接口道:“库斯塔亲王已经死了,瑞典的局势没有丝毫缓和对吗?”
“没错。”阿布罗狄说,“而且越来越乱。当时的瑞典内乱不是一时一地爆发,显然经过周密布局,三大亲王一向势同水火,很难相信他们会为此联手。倘若他们联手,不可能至今还拿王宫没办法,也不可能一位外逃的公主都能让他们手忙脚乱。他们始终搞不定这场内乱,究竟是蓄意为之,还是连他们也不知道谁是操纵者?当然,我们也有其他的更为重要的猜测对象,其中之一就是老熟人哈伦威德,只是我们越来越确定这件事诡谲难明,所有站在前台的可能嫌疑人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幕后有更神秘的人物。如果有机会,我们想重新与当事人梳理当年的一些疑点。”
众人沉默,他们听过很多惊人的瑞典传闻,看过很多秘密的事件录像,他们甚至与一位来自瑞典的公主做了同学,相互算计和提防。但是,北欧离雅典过于遥远,战争对和平的中立城市而言过于抽象,他们无法用道听途说评论或安慰两位直接和间接的当事人。
艾俄洛斯问:“那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找一些真相,平反几桩冤案。”阿布罗狄说。卡妙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猜到他们只说了一部分实话。但他们知道阿布罗狄平日脾气虽好,遇事却是个只做不说的强硬派,卡妙多数时间带着他的鸽子独来独往。他们自然好奇卡妙想要如何处置危险的液冰,瑞典有解决此事的方法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的长辈之间有没有更深的关系?但这两个人绝对不会回答。
“你们为什么从来不说这些?”艾欧里亚到底沉不住气,“我们不止一次说到瑞典,甚至学校还来了个罗莎琳公主,还有哈伦威德,他出现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你们从来不透露一丁点身世?”
“有必要吗?”卡妙反问。
“没错,卡妙说液冰也是为了警示你们,如果学校的事情和北欧有牵连,我们也不会隐瞒。其余的……”阿布罗狄笑了笑,“你们出于对同伴的坦率说起自己最在意的过去,可是,你们说的不是回忆也不是怀念,你们有想成为的人,有能够追求的东西,你们说的是梦想。而我们说的不过是绝望的牢骚。”
众人不忍看他冷冽的眼神,他们想起阿布罗狄从小多病,想起卡妙带着液冰东躲西逃,他们的愿望遥不可及,多说一个字都像对自己的嘲笑。他们无言以对,最灵活的穆又一次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和气氛,幸好卡妙说话了。
“关于投票,我不建议合并。”卡妙只看着阿布罗狄,“只有十分钟,我们未必问得出结果,我们最多得到一些细节和猜测。但你应该有更想问的问题。”
“我没有。”阿布罗狄说,“我很明确自己的身份和情感归属,我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符合长辈个性的宠爱。其后我在另一个家庭得到了额外的亲情。对我来说,想见他们的愿望是一样的,无法选择其中一位。何况我与亲人并无遗憾。更需要见面机会的人是你,既然集合选票不违反规则,你就应该争取。”
卡妙低下头,片刻抬起头对加隆说:“好的,我和阿布罗狄的愿望合并,请将我们两个的选票投给我。你已经想好投票办法了吧?”
加隆不多话,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张白纸,用小刀裁为十一条,看着大小相似,他完全收起了最初开玩笑的表情,声音有刻意的平板:“确认一遍,以外交部长为1号,余者按发言顺序类推,1111号、2号不参与投票,49号,1011号票数合并,统一投给4号和10号。如果没有问题,写下你们选择的号码。不可以弃票。”
众人看着手中的纸条,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其他人,陷入沉思。过了许久,加隆才收齐所有选票。

十五
从广场到会所数条银灰色的主干道路,不宽,很长,人走上去很快变成影子,在齐柏林飞艇的升降中变得越发渺小,但走上这些道路的人无疑都是幸运者,他们从同伴中,从千千万万生者中得到珍贵机会,能向念念不忘的死者一诉衷肠。
雅典学派众人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难免羡慕。
“撒加总算了了他的夙愿。”艾欧里亚说。
“那算什么夙愿,不过是心病。”艾俄洛斯说。
“最后还是撒加的选票最多。”米罗语气有一丝遗憾。
“嗯,他去最合适。”卡妙说。
他们自然而然说起撒加要见的对象,死去的人有三个,不知系统如何决定谁去见撒加,这个人又会对撒加说什么。
他们发现加隆竟然一言不发。
“你怎么哑巴了?”迪斯问。
“这些选票挺奇怪的。”加隆手里捏着一叠选票。
“怎么奇怪?”
“介意我泄露你们的选项吗?”加隆问。
众人摇头,没什么可介意的,在这个窥探一切的游戏,他们早就习惯动不动被拆穿,介意有用吗?现在他们什么也不介意。
加隆向众人一张一张亮着选票,他的语气有习惯性的嘲讽,但他在认真发问:“你们为什么全部选择撒加?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我理解,出于交情,出于关心,他们肯定投撒加。好,我说实话,如果我来投票也会投给他。其他人呢?为什么有愿见的人不投自己一票?”
他手里的11张纸条全部写了“3
“我这次的想法比较简单。”穆说,“参与9个人,7个选项,真正涉及自身实际需要的只有会长、迪斯和修罗、卡妙和阿布罗狄。在这3个选项中,我认为卡妙他们得不到确切答案,迪斯和修罗的需要显然没有会长那么——重要。安全部长恐怕不在乎父亲是谁,会长却在乎那三个死去的灵魂。”
“我和穆的想法类似。”亚尔迪说,“我也有过心病,也为战争中的某些事和自己最后的逃亡悔恨过,即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有很多理由自我安慰,仍然自暴自弃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说卡妙他们的心结不重要,我也很希望卡妙和迪斯他们都知道答案,但从感同身受的角度,我认为会长更需要这个机会
“那你们呢?”加隆看向迪斯和修罗,又看卡妙和阿布罗狄,“你们明明己的疑问,加起来就是两张选票,为什么选撒加?”
“哦,这是什么余兴节目?大家都要说说?”迪斯一开口就引人发笑,“我和撒加比较熟,刚好知道些他的事,我又不真在乎父亲是谁,不如让撒加去做个心理治疗吧。”
“没错。”修罗说,“与其追求没多大意义也未必准确的答案,不如有个好心态的领导,他情绪稳定,头脑清楚,我们也能多活几天。”
“没错,投给撒加收益最大,这是成本和收入的对比而言。”卡妙说。
“是啊,从整个团队的立场而言,首席的稳定就是团队的稳定。”阿布罗狄说。
“睁眼说瞎话是你们雅典学派的传统?”加隆自然不信,但他没法把这些人的脑壳撬开,随即意识到这些人都是撒加的拥趸。他悻悻掉头问米罗:“你呢?这里边有你的男朋友,你不希望实现他的愿望?你刚才那通表白是放屁吗?”
“说话客气点,好像你不希望去的人是撒加似的。”米罗毫不留情地反讽,“我当然想投卡妙,你仔细看看,有张纸条上的3上部是竖直的,我想写的是10,也就是卡妙。但我突然有种不好的直觉。”
“直觉?”众人知道米罗的直觉一向准,不由询问。
“没错,我突然觉得游戏不会没事就优待我们,也不会放弃挑拨机会,被选中的幸运者往往是最倒霉的。”米罗说,“所以我改了主意。不要以为我把卡妙换成撒加是偏私,我仔细想过,区别在于撒加接下来的经历是可控的。假设系统要陷害那个幸运儿,唯一的方法是弄出个亡灵程序进行心理打击。撒加进去说声对不起,答案只有两个,一是亡灵们表示理解,二是亡灵们大骂你是凶手。这在会长的预期之中,以他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完全可以接受,他要的不过是个尘埃落定;卡妙不一样,卡妙面对未知的打击,数量可能更多,伤害不在预期。当然你们可以说我想保护卡妙——但我的确权衡了。”
“不,我们不认为你偏私。我们只是没想到这些。”亚尔迪说。
“对啊,毕竟我们是人类,不像你有动物直觉。”艾欧里亚说。
“什么动物直觉,我又不是类人猿。”米罗好笑,和众人一齐看向沙加。
“问我?很显然,游戏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后招,我想这个后招跟‘暴露’有关。”
“什么什么?”没人能懂上副会长的思维。
“暴露。我猜游戏会把号码牌持有者的答案透露给我们。如果那个人说了谎,随口骗我们,不论是想见的人还是听到的内容,或者深藏的隐私,只要答案和他说的东西风马牛不相及,就会给所有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所以我认为应该由会长去接受这个暴露测验。”
“什么什么?”还是没人懂副会长的思维。
“简单地说。”沙加似乎对他们的智商有一定程度的迁就,“我赞同会长的稳定很大程度决定团队的稳定,如果撒加暴露了什么不符合雅典学派宗旨的秘密,或被游戏的诡计击垮导致更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们应该及时换一个更有利团队目标的会长。”
“你、在、说、什、么?”众人傻眼了,包括加隆在内。
“问题越早暴露损失越小,越拖越严重,你们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沙加简直在教诲。
“还真是高屋建瓴!然后你来当会长吗?”艾欧里亚没好气地问。
“不要意气用事。我不反对撒加。我只反对没有能力胜任却留在位置拖垮所有人的人。明白了吗?”沙加答、说、问,一气呵成。
哑口无言,众人哑口无言,即使副会长一向语出惊人,这一次他们仍被这不在意料之中的提议惊呆了。他们甚至找不出理由反对,不,他们知道沙加说的都是对的,但这真的是对同伴的态度吗?这明明是对工具的性能说明。他们烦躁地起身踱步,沙加突然四下看,米罗也跟着看来看去,几乎所有人都转着头,艾俄洛斯的手已经放在枪托上。
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人。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到脚步声?”米罗问。
“有……”沙加仔细辨别,“好像不在附近……好像……在脑海里。”
“等等,我好像看见了什么……”加隆叫了一声。
没错,现在他们耳朵里不但有声音,眼睛里也有图像,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接投影在视网膜上,渐渐一清二楚。
“撒加?”艾欧里亚叫了一声。
没错,每个人都看到了撒加,雅典学派会长手握号码牌,推开一扇纯白色房门。
“沙加说得没错。”穆脱口而出,其他人也捏了把冷汗。
他们懂了,这是游戏另一个阴险的设定。
游戏要他们全程参观撒加与亡灵的会面,而进入会客厅的撒加什么也不知道!

十六
雅典学派成员心情复杂,他们想咒骂这个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混账游戏。一件温馨感伤的事最后变成了信任考验和人性考验。可游戏从来就这个德性,骂有用吗?
“不用这么紧张。”只有沙加情绪稳定,“你们害怕知道什么吗?你们担心撒加说出你们无法接受的话?你们为什么不敢面对可能的真相?恕我直言,你们太过习惯同一模式的团体相处,有些人对会长的能力近乎迷信。”
“别胡扯。换成任何一个人去里边面对刁难,我一样会担心!”艾欧里亚不满。
“换成亚尔迪你会这样担心吗?”沙加问。
艾欧里亚语塞。
“够了。”雅典学派实际上的二把手穆发话,“别再谈论无意义的事,既然我们没法屏蔽自己的视网膜和听力,至少安安静静的,会长正在面对一件人生大事,吵吵嚷嚷是不是太不尊重了?”
“好。”雅典学派名义上的二把手沙加说。
穆有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无力,他习惯了,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眼睛里,旁人也不想再与副会长争辩,更不想承认沙加说的话不无道理。
“副会长说得没错,游戏的确想让矛盾‘暴露’,在方才的回忆里,会长有所隐瞒。”
突兀的声音,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谁在说话?他们看向声音来源。
是阿布罗狄,自从进入自由海洋和百万城市,他的存在感持续降低,他自主自发地将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此时他恢复了一些旧日笑容,是那种对待女友和外人的商量式的笑,同美丽的脸一起营造出一份可信的无辜。众人好笑又想揍他。
加隆第一个开炮:“还真是贤内助啊!发现里面说的话会暴露立刻跑来打预防针!”
米罗同时开口:“是吗?隐瞒了什么?你是不是要先说说?好让我们别对他有偏见?”
“好的我可以先说说。”阿布罗狄继续傻笑。
“这没什么奇怪。”沙加说。
沙加的话比阿布罗狄的还要突兀,他自然不会帮助阿布罗狄或撒加,却成功转移了所有注意力,艾欧里亚问:“什么不奇怪,莫非你知道?”
“哦,看来你知道。”迪斯说。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常理判断。撒加肯定有所隐瞒,目的不详。”沙加继续他旁若无人的高级人性推理,“雅典学派会长和雅典学派外部已经习惯了随时维持所谓的上位者风度,后者也许美其名曰外交风范。没有人不想进入流年会所,穆一番权衡之后将机会礼让给同学;亚尔迪因缺少争鸣性继续礼让;在这个情况下,撒加本该以他的口才轻描淡写完成第三次礼让,才符合他认为的雅典学派会长身份。”
穆忍耐着,亚尔迪无言以对地笑着,迪斯问:“这算不算人身攻击?”没人回答,他们被副会长扫射惯了,答也白答。
沙加的分析还没完:“撒加做出一个不符合平日习惯的行为,说明他有非常重要的进入流年会所的理由。从心灵角度来说,这件事的重要性超过了他的面子,他对同伴的谦让以及他想要维护的团体氛围。但他说的是什么?一件困扰心灵的往事。他叙述的选择题有那么严重吗?所以加隆看到选票才会大吃一惊。”
“等等!撒加当时年纪不大,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不严重了?”艾欧里亚质问。
沙加针锋不让:“你知道撒加隐瞒的事,你从一开始就有强烈的倾向性,就差把选票直接塞给他。人命关天?同样年龄、同样艰难、同样心灵考验,亚尔迪杀过多少人?迪斯呢?修罗呢?或者艾俄洛斯?我手上的血算是少的。你们至今干干净净,没体会过什么叫真正的、直接的、浸透自己皮肤的‘人命关天’。你们或者和他从小有交情,或者因利益一致偏帮他,或者经过考量认为他进去最合适——容我提醒,这一次的选择不会有第二个结果,但这个结果对每个人来说绝非公正。更可怕的是,你们多数人心里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基于此,我把我那一票投给撒加,他的暴露就是对这种不公正的纠正。”
“可……可是……”艾欧里亚结结巴巴,他越听越意识到,沙加其实抓了某些更深层的问题,他说不出一句反驳,其他人也一样。
“还是我来说说情况。”阿布罗狄企图用笑容缓解凝重的空气,他语速很快,像争分夺秒,“在那件事故里,撒加本人有一定责任,当时是他向另外三人提出去动力车厢看看,但他刚好接了个电话,那三个孩子先过去了,结果事情发生得过于凑巧,劫案发生,地震发生,他们三个才被困住。这就是撒加隐瞒的部分。”
依旧是沉默,紧张的气氛毫无缓解,亚尔迪说:“我不明白会长为什么隐瞒。”
“没错。其实大家说的事,只要有,谁也没回避自己的错误,我认为撒加的做法和别人的做法不对等,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撒加等同作弊。”米罗说。
“他没作弊,规则从一开始就允许一定程度的隐瞒,撒加只是合理隐瞒。”艾欧里亚反驳。
“撒加需要你一直护短吗?”
“我不是护短!我问你,撒加现在的说法获得的选票多,还是他把一切全部说出来得到的选票多?”
米罗一愣。沉吟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如果说得更全面,他更容易获得选票。这件事也不能解释为要面子,想维持形象,毕竟其他人还有更严重的行为。”
 “因为撒加的个性非常高傲。”艾俄洛斯说,“他认为把这件事说全是在乞求别人投票,就像戏剧里的英雄不愿为市民的几张选票故意露出伤口炫耀战功,他们认为那与乞丐露着疮癍要饭无异。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我认为他的做法没有恶意,无碍公正。”
“执行者和体育部长还有会长是一起长大的,我认为他们的评价合情合理,也相信他们的判断。不如我们还是看看里边的情况吧。隐瞒也好,暴露也好,既然游戏提供这个机会,会长不想错过,我们也不能错过。你们说呢?”穆微笑着建议大家结束争论。
“没错。我已经看到那个小孩了。”艾俄洛斯说。

十七
众人的眼睛似乎处于同一个公共视野。像个镜头在扫视,会客厅一览无遗。他们清楚地看到里面有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他不高不矮,微胖,皮肤洁白,金发微卷,开朗有礼,看上去很机灵。但他的神色并不好,看着撒加,他发出一声冷笑。
众人的心脏揪紧了。
“我记得你,你是撒加·科洛科特罗尼斯,听说你想见我们,他们两个不想看到你,我也不想,我们抓阄决定谁过来,其实我们都想骂你,但又全都怕你,毕竟……”这个孩子抬起一张白净的脸,目无惧色,“谁都害怕杀人凶手。”
众人相顾无言,在他们的视角,同样可以看到撒加,撒加还没落座,高大的身形,长长的蓝头发,雅典学派首席日益积累的压迫感,对面的男孩微微发抖,仍然叫道:“没错!你是杀人凶手!我们知道后来的你被叫做欧洲之星,你救了100个人,但对我们3个来说,你就是杀人凶手,你根本不肯多想一秒钟的办法,只顾自己逃命,不理会我们在第三车厢呼救!也不知道我们死前有多痛苦!”
撒加一言不发地听着。
“不要一脸愧疚地看着我。”男孩说,“你只想借流年会所遗忘不愉快的过去,从此心安理得,就像一个人说了‘对不起’就渐渐认为自己没错。可为什么我们要遭遇这样的事?因为你!当年在列车上,我们三个与你最有话聊,是你——是你说列车设计混乱,要去动力车厢看看,我们只是被你勾出了好奇心,结果呢?被困住的是我们,安全的是你,逃脱的是你,得到名声的是你!”
撒加仍旧一言不发。
男孩的情绪愈发激动:“我们明白人生无常,在死亡中这些道理更加浅显。如果你和我们一样遭遇不幸,我们甚至不会怪你。但你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活了下来!我们呢?我们和你同样是精英的后代,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我们也可能进入雅典学派,现在呢?到底为什么?”
“这是你们想问我的?”
“你说什么?”
“既然我可以向你们提问,反之亦然。生者也好,死者也好,没有人是全能的智者。我认为亡灵比生者更需要这间会所。你们希望我回答这个问题?”
“你答。”男孩倔强而凶狠。
“想听真话?”
“对!”
“好。”撒加颔首,落座,正视男孩的双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因为在极端危险的环境中,只有强者能够存活;在强者和弱者的对比中,只有强者能够得到胜利。”

十八
“他、在、说、什、么?”
谁也想不到今日的副会长和会长一个赛一个地抽风,众人简直不能相信堂堂雅典学派首席竟对一个小孩发狠话,这何止没有风度,撒加是个生者,对方已然死亡,这种行为简直卑劣!
“他在说弱肉强食,强者即正义。”倒是沙加镇定自若,毫不意外。
没人还有力气理会他。众人的视线被会客厅的对峙吸引。
“你说什么?”男孩愤怒地喊着,带出一丝哭腔。
“是你要听真话。”撒加冷静道,“我没说你们是弱者,但你们的确不智。当时的游戏明明规定所有人留在第二车厢,乘客禁止私下进入动力车厢,这是常识。你们跑进第三车厢提议在我,选择权在你们;当绑匪出现,使用全车广播恐吓所有人,你们没有回第二车厢,为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可以利用自己不在绑匪视线的优势联系外界,或者与第二车厢的人合作制服绑匪?没有。我想你们甚至认为自己可能因此逃过一劫,你们更可能走到第三车厢的深处、隐蔽处,想要借此躲过绑匪的注意。我说的对吗?”
广场上的众人看着男孩,男孩脸上有被拆穿的恐慌和难堪。众人只是麻木地听着,在撒加叙述这件事时,他们便对当时的情况有了大概猜测,但谁也不能指责死去的孩子,不,他们根本没有错,他们只是做了个趋利避害的选择。这种事实对撒加来说这也不是安慰。因此他们三缄其口,只在手中的选票上写了撒加的号码,用这张选票代表认同和支持。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撒加进入会客厅一不道歉二不反思,甚至没说一句客气话,反而用看似为自己开脱的话语刺激小孩,刺激得头头是道。
“我不是说你们有这个义务,也不是说你们应该这么做。但那是一个典型的极端环境,再进一步,你们以为躲在动力室真的能逃脱吗?你们忘了第一车厢有监控室吗?分析这一切毫无意义。你们遵循生存本能想要逃跑,无可厚非。但如果你们想到世界上的恐怖劫持难有和平解决,如果你们想到去救大多数的人,甚至你们想到去救刚刚结识的好友,而不是逃跑和被动等待,会发生下面的事吗?地震发生时你们不能及时逃脱,因为第三车厢在坠尾,你们处在列车最下方,很难在一个没有坐席和扶手的垂直或大角度垂面空间向上爬行,你们爬不到出口,即使到了出口也没能打开应急开关——你们接二连三的行为导致离生存越来越远。”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艾俄洛斯最先摇头。
“有问题吗?”沙加问。
“什么?”这下众人更加吃惊,几个声音同时问:“您觉得没问题吗?一个活着的人指责一个死去的人没去救活着的人,这不是问题?”
“灵魂放下执念才能往生,得到真正的平静。他当然要实话实说。”沙加说,“我认为会长做得对。”
一瞬间,所有人,包括撒加的好友,撒加的亲信,沙加的爱人,沙加的朋友,所有人对三十四届雅典学派这一团体的信念前所未有地动摇着,一个和死去的小孩大讲“你死是你的错”的会长大人,一个认为会长没有任何错误的副会长大人,加隆自言自语:“可能你们雅典学派真没希望了。”
众人无奈苦笑,自然,他们不是完全不相信撒加,但在人类最基本的常识中,不敬亡者和以大欺小都是人格禁忌。没人反驳加隆,他们继续听撒加的生存哲学。男孩气得发抖,怒吼道:“原来我们死是因为自己不够高尚!你就用这种理由为自己开脱?”
“我不是想开脱自己,刺激你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憎恨我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撒加说。
“这就是你说的强者逻辑?这叫强盗逻辑!你活着,你可以尽情嘲笑所谓的弱者,你竟然还要占据道德高地证明我们死了活该!谁让我们死掉了呢,我们不是因为你的怂恿、因为自己的错误死掉了对吗?但我们失去了生命,你知道生命是什么吗?我们再也不可能像你一样长大成人!”
“我知道。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说了你们不曾思考的那一面。”撒加说。
“那是什么?”
“人必须活得像个战士。任何一次后退都可能是致命的。”
男孩的神色突然有些胆怯。
“至于生命,后来我有许多面临死亡的经验。”撒加说。
“你这是……借口。”男孩质问,“你面临死亡?你想说你能活下来,我们死了,是我们无能对吗?”
众人不想继续听下去,在内心深处,他们不是不能理解撒加,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被迫看到撒加的“暴露”,他们很难接受。只有艾欧里亚面露悲伤,他对众人说:“你们不要轻易地怀疑撒加,他也是……他不是……”他说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家知道他一向善良且将撒加视作偶像,此时撒加的所作所为过于讽刺,就连加隆也不想嘲笑他。而迪斯、修罗和阿布罗狄只是平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和男孩一样盯着撒加不放。
“不。”撒加说,“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也一样。”
撒加又一次直视男孩:
“我曾经试图放弃自己的生命。”
“就在所有人获救后。”
“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你们的呼救。”
“我不断想我对你们说的那个主意:去动力车厢看看。”
“我睡不着,耳朵里塞满哭声。”
“也许是幻听,我完全陷在你们的声音里。”
“当时和我联系的联特调成员是个善良的人,他告诉我:形势危险,刻不容缓,让我下定决心。但我后来偷听了大人们的谈话,事后分析,原来只要我再坚持几分钟,你们有可能获救——不怪那位联特调成员,他当时也不知道。”
“没错,我就是杀人凶手,你们是被我害死的。”
“我把你们叫到那个车厢,我亲自启动了脱离程序。”
“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向你们谢罪。”
“我这样做了,我在隐蔽的深夜用刀片划开血管。”
会客厅和广场上的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想不到撒加会自杀,知道撒加自杀的人想不到他会亲口说出来。
“真……真的吗?”亚尔迪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会、会长他?”
加隆重重地冷哼一声。这无疑是证实。
“我的弟弟发现了这件事,他喊来父母,叫来医生,我没死。接受了很长时间心理治疗。那段时间我休学了。后来我经历过很多事,确信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战胜人生中无处不在的风险和每一次危险的挑战。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我来这里……”撒加站起身,后退,深深地弯下身子,“想和你们说声对不起,不希求你们接受。我让你们失去了成为强者的成长机会。我用自己的生命和痛苦偿还过欠下的生命,并把这一切告诉你们。”
撒加直起身子时,对面男孩的神色既悲伤又迷茫,他说:“这就是大人吗?总是头头是道,就算说真话也像个演员。”
撒加点点头。
“我们不可能原谅你。”男孩越来越平静,“永远不可能原谅。但是……但是……”
撒加以同样的目光看他,悲伤,迷茫,平静。
“但是接受你说的这些话,我们就算长大过了。”男孩哽咽着,面颊滑过两道泪水。他的身体渐渐透明,顷刻消失不见。
众人闭上眼,他们不忍看低垂着头,用一只手掌覆住面部的雅典学派会长。他们只听到一个满怀歉意的声音:
“抱歉,没能救你们。”

尾声
这是一颗灰质却透出银光的星球。
没有卫星,看不到光源,地表却微微发亮,映衬着广袤的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一艘艘齐柏林飞艇悄悄出现,降落;与此同时,另一艘飞艇升空,消失。就像地球上的人们有诞生有死亡,像地表的潮水有涨有落,像原野的花有开有谢,也像人的感情有喜有悲。艾欧里亚问:“撒加,你看到他们了吗?他们说什么?”
“看到了,不过只看到其中一个,他还是当时的样子。他说他们根本不愿意来,靠抓阄决定谁来见我,我向他们道歉,他们不愿意接受,但我轻松了不少,就是这样。”撒加回过头,“谢谢各位给我这个机会。”
谁也没拆穿撒加的谎言,包括加隆,包括沙加。
没有人再去想幽灵是否存在,流年会所是不是一个理念空间,“撒加曾经自杀”这件令人吃惊的往事,撒加对幽灵的言论是否过火,撒加是否心知肚明只是演了场戏,游戏做了什么……他们走向来时的入口,那里同样是去时的出口。他们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偶尔回头看一眼洁白的会所,看着漫天的齐柏林飞艇,他们相信自己不会忘记这样一幕美景和这样一个夜晚。
他们继续走,三三两两,每个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END
沐芨风
雅典市民
雅典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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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22-10-04 01:15
呜呜真的好喜欢番外啊(இдஇ; ),每一次看番外就感觉离那个世界近一点点,好像调了更高倍数的显微镜去观测他们。年纪越大越压不住乐子人的灵魂……沙加进去感觉会很无聊(ง ˙ω˙)ว ,但是提出了测试想法而不进去的副会长放在外面真好玩~
冰面企
普教中心学生
普教中心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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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22-10-07 05:09
不愧是十九周年,苏苏凭实力证明有些早就知晓的故事再回首依旧泪流满面

捉虫:
““是啊,很帅吧?”艾欧里亚又一次甩甩手。”
此处真的不是大艾吗?
冰雕…面瘫…企鹅…洋葱伪贵族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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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22-10-08 11:50
冰面企:不愧是十九周年,苏苏凭实力证明有些早就知晓的故事再回首依旧泪流满面

捉虫:
““是啊,很帅吧?”艾欧里亚又一次甩甩手。”
此处真的不是大艾吗?
回到原帖
是大艾,谢谢抓bug,已经改好了。
光之白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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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方舟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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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22-10-11 19:12
可是在第三部三十一章,會長說當時有130人,103是哈伦威德說的。
圣·菲奥德尼克斯
创世纪
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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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22-10-12 05:29
光之白鯉:可是在第三部三十一章,會長說當時有130人,103是哈伦威德說的。回到原帖
苏苏微博说130是以前的一个累赘的伏笔,现在改成以100+3+1为准。
追求生命最高理想,你应该睡得更好。
布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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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会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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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22-10-19 20:47
三皇冠是个啥?冷冻再复活?
幻雪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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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海洋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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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23-10-03 15:21
二十周年更新之前又来看这篇,再次感叹不愧是苏苏,能把“海底列车事件”这么一个情节挖掘得这么透彻。本来觉得用这一个情节同时写会长的荣誉、过去和心理阴影,再牵扯出联特调和海底地震,已经非常物尽其用了,没想到还能从遇难男孩的角度来写。
“我们不可能原谅你。但接受你说的这些话,我们就算长大过了。”
好喜欢这里,对男孩、对会长,甚至对旁听的雅典学派众人,这句话都是一个很温柔的结尾了。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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