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Romantic
人必须把自己放到某种容器里。 Romantic就是破坏这个容器。 **************************
序
阳光下的哲学终究不够深刻,而黑暗中的人特别懂人性,在这里人性是个贬义词。 迪斯从深度睡眠中醒过来,如果必须在自己身上摘取几样近似优点的东西,“睡眠稳定”必居其一。他极少失眠,重大的、血腥的、极端危险的、不合常理的……任何身体和情绪负重压不跨生物钟和自我调节系统,天生适合生存。 他在床上停顿了几分钟。 他想起昨天睡前修罗和他说的那部电影,禁片,心灵扭曲的大学生尝试用各种方法杀人,惶惶不安又暗自窃喜,显然,导演没有犯罪基因,臆想变态心理的正常人和真实的杀人狂之间没有任何通行带。对Black的人来说,黑暗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们眼睛里的世界同样蓬勃多彩,而有流窜念头的人少有活路。 修罗是个异类。 “你怎么还不起床?今天有个老电影,你看不看?” 看到通讯器上的消息,他感觉生活正在和他开一个大玩笑。 看电影? 修罗从美国——或者美洲——回来后突然迷上看电影,没事就溜到威尼斯几家老旧电影院里盘桓一两个小时,带着一脸怀疑和一肚子不解回来,和他大谈电影里种种匪夷所思,在常人感动的时候大笑,在常人大哭的时候怀疑演员在搞笑,在常人笑的时候打呵欠,在常人打呵欠的时候鼓励自己看到最后一秒。 每当修罗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向往说起电影里最普通的细节,迪斯想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他为数不多的失眠全部与修罗有关。
一
环形酒店是23世纪意大利旅游城市的标志。大战后,这些庞然大物因得不到维护迅速衰败,继而又成为罪犯活跃、警方难以介入的藏污纳垢之所。迪斯不记得他在Paradiso消磨过多少夜晚和白天,Paradiso内部营造的奢华、迷人、刺激足以让人们忘记威尼斯的存在,将世界上的诱惑密集地堆在客人面前,给予安全承诺,令客人忘乎所以。这类高级娱乐场所不外如此。 他有长期房间,来去走空中通道,从未去过100层以下的区域。Paradiso所在的威尼斯被称为“亚得里亚海的明珠”,在他眼中更像有色彩有分割的气泡。只在早晨四五点钟,威尼斯显示出真正的模样,所有河流、桥梁、建筑褪去灯光,像搔首弄姿的舞女终于卸掉首饰和脂粉,洗了个澡,带着倦意看她们的窗子。此时的她们朴素安静,打动人心。 迪斯看着修罗站在窗帘后面,熹微晨光勾勒他冷硬的面部线条,斜向下的视线带着某种好奇甚至热切,迪斯不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值得嘉许的事。难得地,他有些犹豫,他想和修罗谈一谈,劝他赶紧滚。 “喂!”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修罗凑了过来。 他用眼神询问。 “你哑巴啊?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用眼神和手势下命令,修罗却不吃这一套。 “怎么了?” 他只好说话。 “我看那个贝尔格不顺眼,杀了行吗?” “不行,大价钱挖来的。” “我偷偷摸摸做,保证干净。”修罗比划了个一刀切然后抹平痕迹手势。 迪斯忍不住笑了。 “笑个屁,行不行?” “不行。没道理。” “当你保镖不是要杀个你指定的人?你指定他。” “你早杀过了。” “再杀一次,来,指定。”修罗走过来掰起他的右手,试图从捏紧的拳头里抠出一根手指。迪斯连连甩胳膊:“别闹,严肃点。” 修罗还真严肃起来,瞪着眼睛问:“我回来一个月了。” 迪斯点头。 “为什么连份工作都没有?” “你不是天天在我这里当助理?” “助理个屁,我就是个白吃白喝的饭桶!” 迪斯快要笑疯了:“对对对,准确。” “赶快给我份工作,我没钱了!” 迪斯没有钱包,但他还是做了个掏钱包的动作。 修罗的左手以刀型架在他的脖子上。 “好吧,你想做什么?” “还是以前那样吧,你的保镖。” “那就保镖。” “按照程序,指定我杀人,我要杀贝尔格。” “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修罗拎起了他的衣领:“那个贝尔格就是个心理变态,以后也是个麻烦,你有没有脑子?” “能赚钱就行,你管他是不是变态。”迪斯抓起他的两只手扔开,“何况那边的事又不归我负责,你想杀就杀?组织要不要纪律,BLACK要不要信誉?而且,贝尔格怎么招惹你了?” “这个人太恶心,这一天我只要看他一眼,保证晦气,赌牌一局也赢不了。” “你不是没钱了?还能赌牌?” “24楼的小赌场,一次只要这个,”修罗食指和拇指勾了个货币型圆圈,露出占便宜的笑容,“你要不要去摸几把?” “我赌牌从来没少于这个。”迪斯比了比手指。 修罗嗤之以鼻。又说:“你去不去看电影?” “Paradiso哪个房间不能看电影?” “你懂什么,要去老城区那种破破烂烂的电影院,光从脑袋后面打过来落在屏幕上,前面后面有男女老少一堆人头一起盯着,不能快进,不能后退,不能定格,手里还要拿着可乐,这才叫看电影!走吧。” “什么?” “去看电影,快换衣服!” “我今天有会议,你随便。”迪斯走向浴室。出来时发现修罗换了正装,正在翻一本小说。 “你怎么还在?”他问。 “我是你保镖。”修罗白了他一眼。 迪斯不搭理他,径直往外走。修罗规规矩矩跟在后面,嘴巴却还追着他讲条件:“指定新上任保镖杀人,赶快,不然不合组织规矩。就那个贝尔格!” 迪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充满警告的一眼在旁人看来无异于杀戮与末日的信号,在修罗眼里大概是个笑话,修罗的双眼回以警告,加以挑衅,佐以无情,最后眨了下眼。 迪斯挫败地转过头。
二
一旦进入正式场合,修罗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保镖气质,沉默而有威慑力,年纪轻轻却不能忽视,更难得的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稳定和锋利。他既可以是无害的,也可以是致命的,结果取决于甲方(也可能是乙方)是不是守规矩。这种信誉式的威慑反而让对手安心。 在BLACK,极少有场合需要迪斯直接出席,内部会议除外。但这种会议却比外部谈判更加复杂危险,会议室仿佛某种哲学悖论,每个人都在猜测、误导、选择、准备背叛,太多的可能性让与会者的神经绷成一根超负荷而难以发音的弦,于是沉默成了与会者的共识。 圆形会议厅,扇状座位分布,每个人都带了保镖,有的保镖来自有信誉的专业培养机构,有的来自雇佣军团,有的由组织从小培养——这类保镖往往不只从事保镖工作,同时是雇主的左膀右臂。BLACK的氛围愈来愈阴沉、提防、凝重,能够进入会议室的保镖数量也愈发增多,谁都知道情况不妙,谁也不愿率先减少一位保镖。 会议的重点是贝尔格提出的新实验室计划。贝尔格是组织重金挖角的毒品专家,生在罗马,常年在西非活跃,BLACK头目路易士亲自出马才从一个美国组织那里买来。此人有诸多令习惯犯罪的人依然难以启齿的癖好,可谓劣迹斑斑,他签合约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保障人身安全和行为自由。 迪斯年纪有限,还没有经手组织最重要的毒品生意,没怎么留意这棵摇钱树,要不是修罗今天看不顺眼明天想杀之后快,他根本不会多看对方几眼。 贝尔格是会议室的焦点,此人细瘦斯文,带金边有挂链的圆形眼镜,表情似笑非笑,皮肤带着学者式苍白,说话刻意温吞,眼神却热切得不正常,他说的实验计划令在座的大小头目也不正常起来,看着贝尔格似乎看一座金山。可贝尔格的前期预算令人望而生畏,他们不得不再三衡量。 迪斯的关注点不是贝尔格口中的最新合成计划,他观察的是众人的反应,最近BLACK有两个高级头目同时病危,大大小小人马齐聚威尼斯,想为自己多捞点油水。各个势力间相互打探拉拢,大有重构趋势。不少人向他示好,更多人拿他当眼中钉,但是,在BLACK这个由糜烂线头和错综利益缠结的线团里,他又是位置微妙的一条,恰好缠住外层几个关键点,谁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今后会怎样?一股股势力身不由己地拖垮其他人,整个组织因此瘫痪,被外来者剿灭;或者自生自灭;或者——强有力的改变。作为下一任领袖,他对此既无兴趣,也无动力,甚至不把这件事当血统上的义务。他与人明争暗斗,看似乐此不疲,只因这是他注定的生存方式。 他注意到贝尔格不止一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一位修长精悍的保镖,保镖有一双比一般人长很多的手臂,骨头硬得像钢条,贝尔格看中了那两条手臂,也许正在脑子里模拟各种惨无人道的实验。贝尔格喜欢残缺的肢体,喜欢用出其不意的方式残害一切他感兴趣的人,那些人会失去身体的某一部分,甚至因此自杀,贝尔格心满意足,兴致勃勃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是慕残,是嗜残。他这样定义贝尔格的爱好。 会议结束时,贝尔格友好地跟他打了招呼——不因年龄小觑他人,这是贝尔格的聪明之处。他们随意聊了聊,贝尔格想法多,一个比一个疯狂,修罗提醒:“少主,您接下来还有一个合同。” 迪斯敏锐地察觉,贝尔格的目光定在了修罗身上,带了一点隐秘的好奇。 迪斯不动声色地说:“知道了。”又对贝尔格说:“刚当助理的人不懂规矩,见笑了。” “负责是优点,很好,很好。”贝尔格打个哈哈,带着保镖扬长而去。 迪斯盯着他的背影,不太确定他的意图。回到房间,修罗训斥道:“你和那个变态哪儿来那么多话?离他远点,这种人都是疯子。” 迪斯瞪了他几秒:“这是我要跟你说的,别引起他注意,他对BLACK的少主不敢怎样,弄死一个保镖,谁也不会追究。” “弄死我?”修罗嗤笑,“我可以正当防卫吧?还有,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看他不顺眼?” “你说的‘多少人’是谁?” “露西,葛莉,梅卡佐,瓦拉吉内他们。” 迪斯一顿,修罗说的都是组织里有名的杀手,“赌钱认识的?” “葛莉不赌,瓦拉吉内那么小气,没人陪他玩。” 迪斯想了想:“我给你安排个工作吧,你和老卡利关系不错,去他的城市怎么样?” “我回来难道是为了找老卡利?”修罗冷笑,摔门走了。 “谁让你回来了,自作多情。”迪斯将多日的不满化为一句谩骂,没敢太大声。
三
修罗硬派,做出决定就像子弹出膛,他回来了就是回来了,恐怕赶也赶不走。 迪斯扯着领带,思考修罗回来前最后那个电话,他是不是下意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流露了不该有的情绪,才让修罗决定回来?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晚他彻夜未眠,心情差到极点。 然后第二天……修罗回来了,他又失眠了一整个晚上。 他知道原因,失眠的原因,修罗回来的原因。修罗理想得不合时宜,他们在BLACK寻找活路时,修罗就厌倦了血腥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放弃过去的机会,又放不开过去的交情。他回来是好事吗?对他们的处境有帮助吗?没有。 只有强大的利己者和有用的武器能在BLACK顺利生存。修罗的思维方式注定他无法成为食物链高端的利己者,却又不甘心当武器。迪斯不知道修罗从何时开始思考——思考BLACK,思考杀戮,思考人生,从此他积极又踌躇。 并不是说,武器不能思考,但它不应该思考对错。 一把刀认为杀人错了,一杆枪认为战斗错了,还能当武器吗? 现在的修罗就是类似的武器。指向不明,不干脆,意气用事,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指望奇迹,迪斯心中警钟大作,这武器给自己带来麻烦不算,还会扯上别人。 迪斯躺在床上,应该和修罗谈一谈,趁着事情还可以挽回。用粗暴的拒绝,或极端理智的否定,人与人的关系经不住尊严的磕碰,把话说绝,把退路切断,足以让正常人愤愤而去。 修罗是正常人吗? “不是。”迪斯自问自答。 直到通讯器响了,修罗:“你死气沉沉地闷在屋子里孵蛋吗?一整天了!” 迪斯按断通话。 一分钟后门被踢开了,修罗,抬手扔过来一堆衣服埋了他的头和身子。 “我不想看电影。”迪斯无奈地坐了起来。 “我想。”修罗不容置喙地商量道,“你不知道Paradiso下面什么样吧?去看看!” “Paradiso下面,Inferno?” “用我帮你换衣服吗?”修罗威胁。 “不用了,谢谢,你能出去一下吗?” “一分钟。” 迪斯迅速换好衣服,压上一顶鸭舌帽,一出门就被修罗嗤笑:“一看就是个小痞子。” “你呢?大好青年?”迪斯打量修罗,和他一样的T恤牛仔球鞋,要多蠢有多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这套行头都不是新的,T恤和裤子没形状,球鞋也没有崭新的亮色,他火了:“这谁的衣服?” “我的!新衣服穿着太打眼,你有意见?” 迪斯熄火,又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和脚下的鞋,挣扎地忍耐了。 “走这边,有个内部电梯。”修罗带着他,七拐八弯地找到了一个应急小电梯,熟络地和看电梯的两个男人打招呼,将他推进狭小的电梯间。 “才回来一个月,你认识的人还不少。”迪斯意有所指。 修罗哼了几声。 “怎么认识的?”迪斯盯着他,修罗不爱交际,难道美国——也许是美洲——真的有什么奇特训练,能变更本性?还有一个可能,修罗打算利用他少主亲信的身份招兵买马,他结识的那几个,的确是组织一流的杀手。 但他们有的立场自由,有的属于其他派系,联合起来谈何容易。 “你想得太复杂了。”修罗嗤笑。 “像你这样简单,我早死了。”迪斯嗤笑。 修罗用鼻子和嘴同时哼气,在声音上占了上风,迪斯不玩这种幼稚的把戏,沉默着。 “想知道露西的情人什么样吗?”修罗用眼神怂恿他,“带你看看?” “露西的情人?” 露西是组织有名的美女杀手,欧非混血,据说人类第一位女性诞生在非洲,露西黑皮肤,三围比例能让所有正常男性趋之若鹜,美与健康足以承担聚集雄性和繁衍子孙的重任。若干天之前,此尤物认为刚回来的修罗挺有趣,试图勾引,结果修罗电影看多了,在美人面前发表了一通自以为帅气的文艺感想,露西拂袖而去,问迪斯:“你那个新保镖脑子是不是有病?”没几天,露西找了新情人,修罗很是懊悔。 “露西的情人太多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是认真的。” “她告诉你的?” “她对那个人发誓了。我们听到了。” “偷听?” “关你屁事!” “好吧,怎么发誓?” “你不知道BLACK的人怎么发誓?”修罗诧异。 迪斯不置可否。 “‘你死了,我给你报仇。’”修罗模仿露西的语气,这是不可能的,露西妩媚的时候,连吐气都带着烈酒的刺激,修罗语气强硬刻板,迪斯想听的就是这种不伦不类。 “你笑什么?这不是你以前告诉我——你耍我?”修罗恼羞成怒,左手不知从哪儿抽了一把细长晶亮的刀子。 “我好像还告诉过你,BLACK的生存法则是——‘和你无关,闭嘴。’你现在好奇心是不是太强了?” “到了,快下来。” 电梯停在74层,迪斯被拽了出去,修罗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不想听废话。
四
70层到60层是常年租用或为贵客预留的高级客房,主要客人如下:富翁、富翁的情人、富翁的不争气的要学艺术的儿女、富翁的败家儿女、喜欢刺激的体育明星和明星、身份掩饰得好的高级记者、小有资产的投机者、男骗子和女骗子、绝症患者。简言之,一些披着奉公守法外皮的享乐派。他们当然喜欢去100层以上寻欢作乐,却不太想卷进犯罪事件。Paradiso的迷人之处,就在于犯罪者和寻常人都能得到安全保证。 环形走廊环境优雅,精美画框和各种风格的绘画作品高高低低挂满墙壁,一边冷色系,一边暖色系,两条色带用各自厚重的颜色对峙。迪斯停下脚步,他住的楼层的住宿区出于安全考虑,没有不够简洁的装饰物;娱乐区金碧辉煌,没有这种古老的情调。墙上的画作不是印刷品,一笔一笔,货真价实地累积出图案,称不上名家手法,却各有心思,值得一看。 迪斯留意修罗的目光,修罗在看一张明暗对比强烈的肖像画,修罗喜欢色彩,他更注意构图和造型,见修罗看了足有一分钟才走开,他跟过去,顺手点了那张画下面的购买按钮。 “露西的情人难道是画家?” “一个舞蹈老师。小点声。” “舞蹈老师和健身教练,都是近水楼台的泡妞高手。” “说什么呢?” 一道哑的有穿透力的女声从他们身后扎了过来。 “露西,听说你恋爱了,我们来找你的情人决斗。”迪斯回过头微笑。 “跟我有什么关系?”修罗不解风情地反对。 露西高挑妖娆,却不爱煽动风情,酷爱直来直去,她抬起波西米亚夏夜披风下肌肉紧实的胳膊,黑金的手指警告地指了两下:“滚远点。”想起迪斯的话又有点得意,嘴角带出一点没藏住的笑。 单细胞生物的物以类聚。迪斯看着她和修罗,忧郁地想。 “就看一眼?”他和露西商量,“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喜欢跳舞的小女孩,需要给你的情人介绍客人吗?” “不需要!”露西一阵风似的向娱乐区的泳池走去。那里经常有表演和派对,今晚似乎也有活动,水上钢琴师正在调音,侍者们来来去去摆放香槟和食物,迪斯和修罗默契地停下脚步。 露西扔掉披风,所有男人停止动作;露西跳入水中,所有目光集中在水花上,似乎那是她皮肤的光泽;露西从水面探出头,所有声音变为口哨和呼气;露西游了一圈,一个高大朴素的男人一手拿一束花,一手将浴巾搭在她的头发上;露西迈出泳池,男士们的目光有扫兴、惋惜、跃跃欲试、渴望、贪婪、不屑,他们依然离不开那具黑色的肉体勾勒的曲线。 “走吧。”迪斯说。 “那男人看着是不是有点傻?”修罗还在探头探脑,“也对,露西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勾搭花言巧语的货色。” 迪斯又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细心地给露西擦头发,露西直白的风格和背景身份吓跑了正常男人,留下不是找刺激的颓废者就是有所图的骗子,这类人又骗不了久经人心的女杀手,能遇到一个愿意和她谈感情的,的确不容易。 “说话。”修罗催促。 迪斯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偏偏同样不爱说话的修罗特别爱问他“为什么”、“怎么样”、“你怎么想”“这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句话”,导致他有一点品头论足的毛病。好不容易修罗走了,他又可以恢复少说多想,不说多做的状态,结果修罗又回来了。 “累赘。”他只好评论。 “说明白点,不懂。” “黑暗世界的女人可以买钻石,买名牌,买岛,买卫星……爱情是她们付不起代价的奢侈品。少碰为妙。” “男人就可以?” “男人最好也别找这种刺激。”迪斯漠不关心地说,“‘你死了,我给你报仇。’连誓言都这么不吉利,可见在这个地方谈感情的不是傻了就是疯了。相比而言,女人更吃亏,在基因上她们对利益的贪恋就比男人少。” “但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开心?” “果子的第一口都是甜的。那男人不是别人派来害她的吧?” “你为什么总要从最坏的角度想事情?再从最恶毒的立场揣测人心?”修罗不满地按电梯,这次他们走的是正常电梯。 “不想死。”迪斯言简意赅。 “所以活着应该有活着的样子。”修罗顺势说。 “活着的样子是什么?” “不要整天只想着‘活着’这一件事。” 迪斯忧郁而无奈地盯着修罗,这个人在美国——或者美洲——究竟学了些什么?哲学?难道军队——也许是雇佣军队——教给他的除了防身应急杀人知识,还有对平淡生活的无上向往?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加入了什么奇怪的宗教?” “宗教?” “自从你回来,就试图将自己领悟的人生道理传染给我,务求将我改造成白痴。” 电梯开了,修罗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哟。”有人虚虚地扶了他一下,一听那声音,迪斯头皮有些紧,下意识看了眼楼层标志,49层,大多是普通客房,他回头问:“贝尔格先生?你怎么在这一层?” 遇到认识的人,修罗立刻谨慎起来,走出电梯间站到迪斯身后半步的位置。 贝尔格玩味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我来找个朋友。瓦拉吉内,少主知道吧?” 迪斯点了下头。 “我们十年前就认识,当时他帮我做了个穿骨钻头,可以用金色的细线穿过人的臂骨,”贝尔格用两根手指交换点了点位置,“一直挺好用的。我今天来订个切割机。” “你的爱好真有趣。”迪斯笑着打断,他担心修罗的厌恶情绪过于外露。 “爱好,朋友,都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贝尔格的目光又一次在迪斯和修罗之间转了转,带着几个保镖上了电梯。 迪斯和修罗交换了几个眼神。 “他和谁走得最近?”修罗问。 “伯司。” “暂时不能动。”修罗思考片刻,愤愤地下了定论。 迪斯松了口气,不放心地吩咐:“离他远点。” “这是我要说的,过来,”修罗在前边带路,“我让瓦拉吉内帮我做了几把刀。” “你有钱?” “你去付钱。” 迪斯只好点头,随修罗拐进一个充满金属屑味道的大套间。
五
迪斯想不到修罗会和瓦拉吉内扯上关系,印象中,修罗并不喜欢制造各类武器的瓦拉吉内。迪斯有段时间跟着瓦拉吉内学了不少东西,因派系不同,他和瓦拉吉内明显疏远,瓦拉吉内在一次火拼中失去双脚,从此对热武器深恶痛绝,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冷兵器研磨中,偶尔做点机械玩意赚零花。瓦拉吉内年过六十后,对BLACK的事心不在焉,对各个派系的拉拢都显出不合作,如果他不是在观望,就是在等死。 几年前,迪斯每天都去瓦拉吉内的房间,一个教一个学,恪守严明的雇佣关系,因此当他们不得不背叛陷害对方时并不犹豫,事情结束后也不会怨恨对方。瓦拉吉内的房间井井有条地堆满各式武器的实物和模型,地板上扔着废弃的立体效果模型,坐轮椅的老人像无花果干,枯槁在电脑前,烟灰缸上放着半根烟。 换了地点,房间似乎没什么不同,迪斯漫不经心地想。 不对,有不同。 在金属屑和焊接的气味里,有一缕清淡的花香。 迪斯很快发现花的位置,在靠近卧室的墙角,两个不大的花盆,绿叶子上零星的小黄花,不知叫什么。 修罗丢来一个眼色,迪斯顺着看去,一排架子上各种绿色植物,没有花也没有多少气味,三层架子小花盆接小花罐,垒了一面墙。瓦拉吉内夹起烟,看着一墙植物,抽了一口。他生性节俭近乎吝啬,烟要吸到最后一口,模型材料要反复打碎利用,从不随便扔。他会买花,迪斯有些意外。 不打招呼就把他带到瓦拉吉内的房间,修罗的做法何止冒失,但修罗还没有傻到分不清状况的地步。迪斯有些犹豫,修罗真打算亲自拉拢一小撮人?有必要吗?何况瓦拉吉内怎么看都不是个有用的合作人选。他一言不发地看修罗验货,上前付钱,听他们闲聊。他们在说一种刀柄弯曲的土耳其刀具。紧接着,瓦拉吉内推荐一种锥状刺刀头,又给修罗展示一个羚羊角和一个鹿角。 “把这个金属头装在羚羊角上?”修罗兴致勃勃。 瓦拉吉内为那个金属头开了一个低价,再为羚羊角开了个高价。外加不高不低的手工费。 “两个都要。”迪斯指了指羚羊角和鹿角,说了他进入房间后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付钱。 瓦拉吉内给他抹掉零头,修罗一会儿摸他新拿到的刀,一会儿看植物墙,迪斯忍耐了三分钟,将他拖了出去。 “你想什么呢?”迪斯问。 “什么?” “瓦拉吉内不是我们该接触的。” “他的头儿不是快死了?” “别跟我装傻。” 修罗只是看了眼走廊昏黄的灯光。 迪斯语重心长地说:“听我说,少看点电影,千万别信诸如英雄主义、骑士精神、情感至上、希望在盒子最底层那一套,最重要的是,以你的智商,别玩浑水摸鱼。” 灯光不亮,却清楚地照见修罗的脸迅速红了一大半。 修罗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只是来订刀的!”修罗恼羞成怒。 迪斯别过脸,咬着上嘴唇,忍住笑。 修罗新买的刀筒戳着他抖动的肩膀:“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静观其变?”迪斯说。 “你什么都没想?”修罗的脸色更精彩了。 “想也没用。”迪斯推开刀筒,“局势未明,不要贸然行动。” “你以前还知道谋划怎么杀人。” “我现在也知道。这是本能。” 修罗闷闷地瞅着他,表情复杂,随即说:“你看瓦拉吉内的那些花怎么样?” “当初听说瓦拉吉内脚断了,我也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他活得挺好的。”修罗继续说,“我认为是那些植物起了作用。” 迪斯想,也许修罗去的不是美国,不是美洲,而是外星球。 他用仁慈——其实他身上并没有这种属性——的目光注视修罗,温和地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杀了你。”又一次,修罗将他推进电梯。
六
迪斯以为修罗会带他去24楼的赌场,修罗按的的确是“24”。 他和修罗从小一起长大,修罗在他眼中近乎透明,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可能的行动,他们并不一致,有时甚至对立,但长久的共生共存令他们达成默契。迪斯觉得修罗是黑暗之中透明的东西,类似于空气,他真的曾以为自己离不开修罗。 那是错觉,修罗离开的日子他过得不错,说不定更自在;修罗大概混得也不赖。 人不该软弱,任何软弱的念头都是错觉。 “我不去赌场。”他开口。 “谁说要去赌场?” 迪斯看了看楼层上的扑克和骰子标志。 “走这边。”修罗带着他走了相反方向。 迪斯疑惑了,24层,根本没有住宿区,这是去找谁? 他们停在走廊尽头紧挨楼梯的一个房间。 侍者的休息间?不对,上面标着杂物间。 修罗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修罗继续敲门。 依然没有人回应。 “不在吗?”修罗自语,又敲了几下门。 “你找谁?”迪斯问,他把BLACK可能的角色翻来覆去想个遍,猜不出何方神圣会出现在这样寒碜的房间。 走廊另一边传来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听上去腿脚笨拙,没什么威胁。 “他来了。”修罗说。 “谁?”迪斯不得不承认,修罗已经脱离了他的意识。 “修罗!” 他听到一个不太年轻也不老的含糊声音,转头,根本不认识。 一个微胖的青年朝他们走来,他穿着酒店侍者服装,两手不自然地两边摆动,还没看清人就先露出笑容,看到迪斯,青年吓了一跳,仓鼠一样向后走。 “没事没事。别怕他。”修罗放低声音对那青年声,又对迪斯说:“你笑一下,别吓唬他!” 迪斯只好笑了一下,青年更害怕了。哆哆嗦嗦地蹭到修罗身边。 “没事,你看,”修罗拿手中的刀筒随便打了迪斯几下,“他不还手。” 迪斯看着那青年渐渐开心的脸,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陆陆续续地,迪斯明白了青年的来历。 年纪二十九,智商大约……从一数到二十六,母亲在他十几岁就去世,早已离婚的父亲不知去向,和Paradiso哪个经理人有点亲缘关系,在这里得到一份工作,平日在赌场帮人跑跑腿。“葛莉特别照顾他,”修罗在他耳边小声说,“有人说他是葛莉的私生子。” “葛莉才四十出头,这也有人信?”葛莉是个擅长格斗和冷兵器的女杀手。 “大家都这么说。”修罗耸耸肩。 他们三个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小房间坐了一会儿,青年不再害怕迪斯,他用两根食指和两根中指,搭成相机的方框形,对准迪斯的脸,含含糊糊地说:“笑——照相!” “快笑啊!他给你照相呢!”修罗又用刀筒打他。 迪斯只好苦笑。 “知道吗,瓦拉吉内的第一盆花,就是他送的。” 迪斯终于认真看了青年一眼,青年一脸讨好的笑。 “你和瓦拉吉内他们怎么熟起来的?”迪斯突然抓到了一点重点。 修罗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这位好伙计,把有印象的客人分成三类,一类是好人,给他小费,对他不错,偶尔和他说几句话;一类是不好的人,骗他耍他,害他被骂被扣钱;还有一类不好也不坏,他分不清。” “你们几个恰好都是好人?”迪斯问。 “嗯哼。” “荒谬。” 迪斯真的怀疑人生了,这是哪里?BLACK的重要成员常年下榻的威尼斯著名酒店,一群杀手把一个傻子当吉祥物,他这个少主也要陪笑脸,这个世界他无法理解。 “他叫佩吉,如果你嘱咐他‘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他就会守口如瓶。” 但这里是BLACK,就算傻子也不能信。迪斯想。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就是赌钱的时候习惯叫他跑跑腿,看他老实又能逗乐,顺便照顾一下。给领班塞点钱让他不至于丢掉这份工作。” “你知道我想了什么?”迪斯纳闷。 修罗笑了:“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迪斯了然,他在修罗眼中何尝不透明。 那么修罗应该知道他的根部就在BLACK的渗血的泥土里,他的回归又能改变什么? 他还是应该跟修罗谈谈。
七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听修罗和佩吉说了十分钟傻话,迪斯找回了他的目的性。 “等人。” “一定要在这等吗?” “这里看似人来人往,其实最没人注意,连监视器都没有。” “等谁?” 一个小个子女人闪进房间,房间狭小,女人却单薄缺乏存在感,像门缝塞进的纸片。 “葛莉,你来——” 修罗的喉咙被一把锥刀抵住了。 “你带他来做什么?”葛莉干瘦萎靡,一旦亮出武器,就现出周身的戾气,让人喘不过气。 “放下。”迪斯阴沉地说。 “我不必听你命令!”葛莉冷笑。 要不是被吓呆了的佩吉发出惊恐的低呼,这种对峙恐怕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没事,我们闹着玩呢。”葛莉收了刀,随口哄道。 “是你让我来这里的。”修罗沉下脸,显然不高兴。 “我没让你把——”指了下迪斯,“带来!” “……” “你倒是忠心耿耿,私下谈话还拉着雇主。我要不要把伯司也叫来?我是伯司的保镖。” 迪斯见两个人气势汹汹,决定打个圆场:“葛莉,别误会,是我跟修罗过来的,我听说他认识了一位有趣的朋友。” 葛莉的短头发几乎竖了起来,暗黄的眼珠扩散着血丝和杀意:“你对佩吉感兴趣?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恶心的爱好!” 面对顶尖杀手,迪斯毫不畏惧,他知道越是这种情绪外露的人越好对付:“既然你了解我的爱好,还应该知道我对下属管教很严,更应该知道我不但有爱好还有原则——和我无关的,我从不多管闲事。只要你的要求不是针对我,我在这里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反之,动手的话,你未必是两个人的对手,还可能伤到佩吉。” 葛莉的面色阴晴不定,她对受惊的佩吉说了几句话,将他赶了出去。 “我要杀贝尔格,你有兴趣联手吗?”葛莉开门见山。 修罗跃跃欲试,却不答复,只问:“原因?还有谁?好处?” “别耍帅了……不问原因是基本规则。”迪斯揉了揉额头,“葛莉你确定要和他合作?” 修罗知道自己又犯了低级错误,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要问原因。我又不是杀手。” 葛莉眼睛里闪过一丝对小毛头的蔑视,但她还是回答了所有问题:“今天,有个保镖被贝尔格削断了两条手臂,我和他认识,他说贝尔格对很多人感兴趣,其中就包括我和你,我建议先发制人。我会再问几个人,争取神不知鬼不觉弄掉他。好处?不合作对我们都没好处。” 修罗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却有过多的不悦:“葛莉,你找我合作,这没问题。但你不能把别人当傻瓜。你没有任何证据就来怂恿我,不给任何好处就想利用我,难道BLACK是个可以纵容贝尔格随意虐杀的地方?我们都知道组织要钳制贝尔格需要借口,你说的保镖就是那个不幸的牺牲品,他出了事别人就安全了,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被说破心事的葛莉没有愧色,反而流露出被生活磨砺的女人难以掩饰的暴躁,以及愤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杀贝尔格,但你是伯司的手下,不便亲自动手,所以想借刀杀人——你至少想个周全的计划和别人能接受的价码吧?太没诚意了。” “价码你随便开!”葛莉突然叫道。 修罗被这饱含悲伤和愤怒的声音震住了。他下意识地看迪斯,迪斯转了转眼珠,无法判断状况。 “你们不要幸灾乐祸,上面能拿出一个牺牲品,未必不拿第二个,第三个,下一个也许就是你!” “即使如此,”修罗平静地说,“我也不想要不冷静的合作者,你这种状态,我们都怕被拖累。” 葛莉看上去冷静了一些,随即又暴躁地踱了半圈步。 “何况,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伯司派来试探少主的。”修罗故意道。 “我不是!”葛莉将手放在门柄上,“我收回方才的话,你管好自己的嘴!” “等等。”修罗一掌将开了一条缝的门拍回原位。 “干什么?” “冷静下来再来找我。” 葛莉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要轻举妄动。” 迪斯就在房间的另一头看着那两个人,修罗如此年轻,敢于轻率地为非敌非友的人考虑,他的语气里永远有某种近乎真诚的东西,令老于世故的人也不禁动容。也许修罗不应该出生在BLACK,更不应该回BLACK。 葛莉终于收起了她的迁怒与狂躁,对修罗点点头,又颇为忌惮地看了眼迪斯,摔门而去。 修罗一脸懊恼:“葛莉平时看着挺爽快,怎么也会耍心眼?” 迪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明白修罗为什么如此正直。 “说话啊,你说葛莉为什么要杀贝尔格?她可不是开玩笑!我看她连命都不想要了。” 迪斯只好说话:“女人会不要命大多两个原因:母性和感情。你看像哪个?” “不会是因为佩吉吧?葛莉对佩吉挺好的……” “……” “难道是因为担心伯司?她对伯司挺忠心的,所以?” “伯司又不会当牺牲品。” “那是什么?” “我猜是……那个被贝尔格削断手臂的保镖。” 修罗不解。 “他们也许是情人,她要报仇,兑现发过的誓。” “怎么可能!从没听过葛莉有情人!”修罗小声嚷道,“那些男人都说她是同性恋!” 迪斯不说话,修罗却迅速接受了这一推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激动。看来葛莉是个重感情的女人。” “BLACK的一切感情,归根到底都是相互利用,你脑子清醒点,不要对他们抱有幻想。”迪斯不得不提醒。 “未必。”修罗嘀咕,“走吧,去看电影。” “要是葛莉再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迪斯不太放心。 “要是能不留痕迹的话……” “做梦。除非你们愿意同归于尽。” “不,我又不是葛莉。同归于尽也要等我找到值得我发誓的情人再说。” “还是别找了。感情是弱点,你的弱点够多了,别再加个致命的。” 修罗一转身一甩手弄出三把刀,刀尖直直对准迪斯:“你说谁弱点多,就老子这一手,”手臂一翻又是一把刀,“比葛莉的飞刀和近身刀还厉害,你看像不像银河海盗?” 像玩杂耍的。 迪斯没敢说。
八
入夜的威尼斯水波粼粼,带着凉意,最近的灯火挂在小船上,最远的是几百米之上的霓虹招牌,横着连成一片,竖着也是一片。这个季节游客很多,挤在恍如白昼的光亮中,吵吵嚷嚷,迪斯感受不到他们沸腾的内心,他习惯性地观察每一个人,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褐色的,这些面孔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回去睡觉。 “先去吃东西!”修罗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一家小店。店里灯光和烛光闪得暧昧,一对对情侣做作地交谈、相互喂饭。迪斯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不得不问修罗:“为什么进这种店?” “两个人才能坐上面的包厢。” 他的好奇心为什么变得这么强烈?加无聊。迪斯默默地想。到了二楼,是一个个船型情侣包厢,修罗兴致勃勃地跨了上去,没一会儿就觉得不方便又没劲,只能催促侍者快点上餐。两个人挤在一堆毛绒玩具和粉色气球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听说还要再等半个钟头才能吃饭,两个人默契地站了起来,走回街上。 “我还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迪斯不抱希望地跟着他拐进一家小店,里面挂着各种服装,男女都有,还有一些金属、骨质、人造宝石制造的手工项链,店主拿出一叠照片供他们瞻仰,是上面牛仔裤,据说为了培养某种质感,这些裤子从没洗过,不穿的时候仔细地放在冰箱里。迪斯对修罗说:“金钱也是有尊严的,要买你自己买。” 当修罗第N次将他拉进某个高价贩卖旧书骗游客的店铺,迪斯确定他引以为傲的睡眠和智商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威胁,他终于忍不住开始评论,听上去都像在和修罗唱反调。他们走过圣马可,评论内容已经超越了BLACK,上升到世界、城市、生存、战争的高度,修罗反对他每一句评论,最后说:“嗯,多嘴多舌才是你的本性,继续胡说八道吧,我比较习惯。” 迪斯想了想,自从修罗走了,他很少说话;修罗回来,他也没有度过沉默期。 修罗是在带他散心吗? 他跟着修罗走进一家古老的电影院,这种怀旧电影院播放的都是有年头的老电影。午夜场,放映厅只有他们和一对情侣,情侣坐在角落,他们坐在另一个角落。电影是获奖无数的文艺片,讲一个双重人格的男人和一个双重人格的女人如何谈漫长而艰难的恋爱。屏幕上的俊男美女的交流全靠演技,格外晦涩;屏幕外那对情侣低声说说笑笑。修罗也懒得保持肃静,现场提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傻?”“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不干脆?” “看电影,要注意的不只是剧情。”迪斯试图文艺一点,“你说的这个小白脸是个影帝,这个女人是影后,他们靠这部电影拿了至少几十个奖杯。” 屏幕上的年轻影帝奔跑过一个长镜头,双手抵住膝盖,弯身喘气,抬起头望向女主角的阳台,迪斯不禁凝神,镜头的角度和光线捕捉,还有演员眼睛里复杂的情绪,达到了惊人的完美。 “Romantic。”放映厅中唯一的女性陶醉地说。 “哪里Romantic?”修罗拉着他问,“多傻啊,小白脸的体力就是差劲。那段距离最多三百,你看他累的。” “他太迷人了,你看他那个动作!” 那个镜头仿佛一个转折点,女人完全忘记了男朋友,一个劲赞美银幕上的男主角,修罗竖着耳朵听,按照赞美内容思考,不得要领,只好低声要迪斯解释“哪里帅”、“哪里迷人”、“哪里值得感动”、“她哭什么”,迪斯无奈地看了眼那对情侣,那边的男人嗯嗯啊啊地附和女友,面带宠溺地拍她的肩膀,从上到下抚摸她的头发。 迪斯注意到修罗也在看男人的动作,聚精会神。 “怎么样?”迪斯问,他想就算傻瓜也能从如此温情的动作里领会出爱情的一二三。 “这一对很有教养,讲规矩。”修罗低声说,“经常有那种不成体统的情侣,把电影院当旅馆用,搞得别人看不好电影。” 迪斯翻了了白眼,这是一个多么热爱常识的乡巴佬。修罗说着说着就打了个呵欠,没多久,身子一歪,睡了。 迪斯目瞪口呆,在公共场合睡觉?有没有危机意识?还有,谁是谁的保镖? 他认命地向修罗靠了靠,修罗的头歪了下来,枕在他肩膀上。另一边的男人也正哄着靠在肩膀上哭泣的女友,对迪斯投来一个同病相怜的苦笑。 不,你误会了。迪斯一阵颤抖,胳膊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把修罗推开。
九
电影院通宵营业。 那对情侣在第一场电影落幕后离开放映厅,女人眼角有点红,看着男友的眼神就像看电影里的帅哥,修罗大骇,摇着迪斯要求解释这究竟是种怎样的变化过程。迪斯言简意赅地说:“小心温柔的男人,他们只是力气不够大。” “还要继续看?” “不是你带我出来的吗?”迪斯一边看他的通讯器一边说。 借着通讯器的冷光,迪斯看到修罗在黑暗中挠了挠头,修罗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有两伙人打起来了。”迪斯知道修罗不喜欢卖关子。 “在酒店?”修罗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没有人愿意得罪Paradiso的女主人,”迪斯查了查地图,“在医院。隔着三条街的医院,已经有人报警了。” “所以你躲开了?”修罗骂骂咧咧,“我说你今天怎么愿意出来!你还真是明哲保身!做人别那么占便宜,你想在他们后面一网打尽,他们难道不知道?小心他们先联手把你灭了!” “这样省事。” “谁省事?” “都省事。” 通讯器暗了下去。黑暗中只剩平稳的呼吸声。 这是谈话的好时机,没有外人,没有干扰,两个人心平气和,就连地点也适合各奔东西。 在开口之前,迪斯却犹豫了。 结果修罗先开了口。 “你不能这么消极。” “结果都一样。” 迪斯不认为自己消极,他只是偶尔会厌烦,累,在黑色泥土中不停扎根,吸取尸体的养分,畸形地壮大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想在阳光下探出头。 其实他理解修罗为什么想当个普通人,瓦拉吉内屋子里的植物只需要一个花盆就能茂盛,普通人只需要一个花盆大小的地方,就能生老病死,完成人生。 一道光打在屏幕上。 黑暗中那道布满灰尘的光照亮了修罗刀削似的侧脸。 修罗在思考问题时不会看别人的眼睛。 他知道修罗在想什么,他想说:“别想了,你走吧。” 但他依然不愿意开口,他的行为一向遵循最强大的利己哲学。 不应该这样,这套哲学是对的,但修罗是不同的。 修罗不应该在这里。 这个念头竟然让他有些难过。 修罗低下头,在通讯器上打字。 “谁?” “葛莉,我让她沉住气。” “你真好心。” “也许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迪斯知道修罗的想法也没成熟,只是遵循着同样的生存本能,竭力寻找机会。 他说,“我们”。 迪斯觉得这个词比“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更让人安心。 迪斯低下头摆弄通讯器,修罗不太专心地看第二场电影,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文艺片。 半晌,迪斯若有所思:“我以为贝尔格是个打工的,没想到,他想在这里安家落户。” 修罗的眉毛拧了起来:“老头子到底怎么想的?他从来不考虑你的利益?” “继承人未必只有我一个。” 说完,迪斯抿起唇,他看到修罗的眉间的痕迹更深了,眼神也带了一点杀意。 修罗是不同的,世界上只有这个人会用心为他打算,甚至忘记自己的处境。 他们不再说话,一连看了三场电影。从深夜到凌晨。打着呵欠从电影院走出来,一条小船停在最近的桥头。 “回去?”修罗问。 迪斯看着漆黑的夜色,摇摇头:“难得出来,去海滩那边吧。” 他希望有条船将修罗安全地送出威尼斯,送到大海的另一边,再也不回来。 这种想法同样强烈,但这个强烈的念头如果说出口,就是假的。 人真是矛盾得不可思议。
十
修罗精力充沛,在别墅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张罗看日出。 清晨的沙滩没有人,就连清洁工都没起床,迪斯在志愿者服务点拿起分类垃圾袋,一边走一边弯腰拾垃圾。 修罗看着他笑:“你还挺有公德心。” “把多余的东西抹掉,有助于放松心情。”迪斯依然漫不经心,他从小就喜欢赶尽杀绝,这是骨子里的东西吗?还是环境使然? “听说你换了一批家教?” “对,我让人重新排了课程,你来一起听吧。” “好,你加个法语老师。” “法语?” “你没听那个小白脸说,不懂法语的人永远不懂真正的Romantic?” “少看点电影。”迪斯语重心长地劝导,“多想想自己的事。” “……,卡利说他有个法国朋友。” “然后呢?” 修罗低下头,又摇摇头。 迪斯知道这个动作代表没想好、没想通,也代表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个难得的软弱样子只有他见过。 所以他有点……欣慰? “好,加个法语老师。” 修罗点点头,又抬起头,黑色眼睛里充满了清晨的空气。 迪斯羡慕这种一瞬间的无忧无虑。 “你看。”修罗指了指海的远处。 修罗在表达上有所欠缺,不知道怎么样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索性用一个笨方法,带他看上一遍。可惜那些让修罗觉得新奇有趣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无用的。除了对待生存的强硬态度,他和修罗少有共鸣。 但他知道修罗想让他看的并不是太阳,橙色的成片的云彩,飞鸟。 修罗想让他看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所以他看不到。 他没有修罗的好奇心,好奇心代表危险。 通讯器在这个时候响了,迪斯摸了摸裤袋,发现那里不是声音来源。 修罗拿起他那个功能简单却最实用也最结实的通讯器,轻蔑地冷哼一声。 “怎么?” “‘修罗,我说的是真的,贝尔格对你有兴趣,小心点。’”修罗一字不错地读了出来。 “葛莉?” “嗯。” 修罗不会安慰人,也不太会表达关心,就是因为没有技巧反而显得真实,想必葛莉得到了安慰。迪斯想。 “Romantic是不是一种生存需要?”修罗问。 “不是。” “葛莉要为她的情人复仇,露西要谈恋爱,瓦拉吉内养花……” “感情投资。” “你太武断了吧?那你告诉我什么是Romantic?真正的?” 迪斯拖着分类垃圾袋走远了,而后蹲在沙滩上,从袋子里挑拣东西。 “过来!” 半晌,他对远处扔石头的修罗喊。 修罗走过来,看到金黄的沙滩上多了一幅彩色的画,是用垃圾袋里的废物,打火机、电池、小石头、罐子、纽扣……各种颜色的小东西拼成两个小男孩。 修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又思考起来,最后也拿出一些杂物在那里继续拼凑。 “记住了吗?这种感觉就是Romantic。”迪斯说。 “傻透了。”修罗嘀咕,认真地继续拼那张画。 他听着海浪和海鸟的声音,清晨的风吹进他潮湿的灵魂,那里是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眼前的画面。 他比修罗准确,修罗比他勇敢。他们没什么可谈的。 他知道把修罗留下意味着什么。 从头到尾,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喜欢看黑色中渗出红色。 那是杀戮。 修罗不同,是他唯一的意图,他的Romantic。
尾声
贝尔格对他的邀请有些意外。 显然,贝尔格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他们非但没有利益冲突,还可能成为牢固的盟友。 于是这位学者带着不离身的保镖,愉快地走进BLACK少主的私人会客房间。 迪斯饶有兴味地盯着贝尔格警惕的神色,屋子里没有光,一片黑,门后的光只能照亮很小的区域。迪斯打了个响指,几扇灯亮了,房门无声无息地关闭。 贝尔格有些不安,他身后的保镖也一样。 迪斯转动着老式的手摇咖啡机,咖啡豆的香味在空气中没传多远,这个屋子里有另一种味道,似乎是某种药水,还有更微妙的气味。 贝尔格貌似无意地打量着阴暗的墙壁,墙壁上悬挂着错落有致的……面具。 “我想我们有共同话题,比如,爱好。”迪斯说。 贝尔格正在观察那些面具,不是威尼斯随处可见的那些华丽的工艺假面,而是一张张薄软、带着弹性的皮质面具,看上去和人的皮肤无异。面具和墙壁之间有填充物,贝尔格仔细看其中一面,眼睛处塞着绿莹莹的宝石,露出的牙齿也很仿真,整张脸带着神经质似的抽搐。 “逼真。”贝尔格谨慎地说。 迪斯不紧不慢地摇着手柄,他知道贝尔格想到了某些传言。 “我喜欢看他们的脸。”迪斯慢条斯理,“他们曾经反对我,威胁我,想要置我于死地,但他们只能带着怨恨成为尸体。我留下他们的脸,没事干的时候,我和他们说话,让他们继续品尝失败的滋味。” 贝尔格的神色有些僵硬,他的保镖们更是如临大敌。 “我是个内向的人,不爱惹麻烦,”迪斯露出一个笑容,“除非有人不小心动了我地盘的东西。贝尔格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贝尔格的额头沁出细微的汗珠,迪斯不知那是恐惧还是兴奋,或者两者兼有。但他肯定,他的目的达到了。 “我想我和少主没有任何冲突。”贝尔格承诺。 脚步声退出房间后变得急促,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房间,这个楼层。 迪斯按灭房间里所有灯火,死者的宝石眼睛发出最后的光,随即一切静了下来,空气中依然流动着恨意,他享受这种憎恨,享受弱者的仇视,享受对他人死亡的支配感,享受别人死去他活下来的窃喜,享受一切阴暗的情绪,又在黑暗的逼视中压抑自己的疯狂的冲动。 他想到修罗。 “放过你一次,还会放你第二次吗?我又不是圣人。” 他喃喃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完) 插图作者:喵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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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7-07-06 06:50
苏苏最近勤奋得真想奖励小红花。今年的这几个番外终于让他们回归到小孩子的样子,虽然由于生活环境所致,他们依然成熟得异于普通小孩,但番外还是写出了他们成长中的稚气可爱的一面。尤其修罗这个好奇宝宝,迪斯带着满脑屏弹幕把他当弱智小孩哄的样子真好玩。然而没多久他又遇上把他当无理取闹的小孩哄的亚尔迪,真是风水轮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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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7-07-06 11:16
这真是一颗甜甜的迪修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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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17-07-13 22:19
最近的苏苏勤奋得让人想发糖!
迪修这一对啊,感觉就是迪斯越来越弱智修罗越来越无口2333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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