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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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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正番外】对面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16-04-01 13:17

对面(2016-04-01 传统更新日)

他所认识的世间之美,大多和穆有关。

*********************************

他坐在一张木头桌子前,一张大而简单的方形桌子,桌面上没有任何物品。没有任何雕刻上的蛛丝马迹来推测它的国籍,也没有花纹、棱角、颜色、样式来揣度它的身份。它既不呆板也不艺术,既不简陋也不精美。它只是一张概念性质的桌子,毫无特色。

他觉得有点孤单。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着桌子对面的两把同样概念的椅子发呆。

 “穆!”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坐到他面前。

 “穆,这是我的女朋友,林加加。”

男孩是他从小到大的同学、舍友兼好友亚雷,他身边的女孩文静乖巧,黑眼睛带了一点水气,双马尾显得她尤为清纯可爱。

“你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女孩,脑子里有个声音问:“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他一愣神,坐在前面的两个人已经换了,他的朋友书薇拉起一个男孩的手说:“穆,这是我的男朋友!”

 “你好。”他费力地想看清那个男生的容貌,看不清,只知道这是个高大、斯文、风趣、有涵养的人,他对书薇说,“薇,你的眼光真好。”书薇秀丽洁白的脸颊带了一丝红晕,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穆同意的话,这个人一定没问题。”

他不禁想笑,再一抬眼,对面的人又换了,一个可爱的卷发女孩大声说:“穆!我交男朋友了!你快帮我鉴定一下!”

是卓子,他依然看不清坐在她身边的男孩,眼睛里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脑海里却有比较清晰的印象,他想他一定是在做梦,他看到大概只是长久以来,他对朋友们的另一半的设想。接下来,他对坐在对面的两位朋友说:“我认为你们非常合适。”一转眼,对面的人又变了。

沙加。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烧了起来,喉咙干得无法说话。沙加那双没有任何杂质的蓝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我想应该为你介绍一下。”

他盯着沙加,在视界的角落里,他似乎看到沙加旁边坐了个女孩,他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急于离开这个地方,又强行镇定下来,鼓足勇气看向那个女孩。

他睁开眼睛。

熟悉的挂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植物的味道,熟悉的光线。

他在自己的房间,这是一场梦。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手心里有汗意,脑子里乱糟糟的。

算不上噩梦,却足以保持他至少一天的坏心情。

他看向床头的一个被拆开的包裹,那一定是梦的来源。

 

 “副会长,这是谁寄给你的?”

穆走进餐厅时,艾欧利亚正举着一片橙色的叶子,对着清晨的阳光看了又看。桌子上还有六片叶子,有长有短,有宽有细,颜色各不相同。米罗将它们排在一起,赤橙黄绿青蓝紫,树叶没有叶肉,只有叶脉,纤细的纤维染着淡淡的色彩,显出制作者细腻的心思和灵巧的手工。在叶柄上系着同色丝绳,卡妙忍不住轻轻拿起一片:“叶脉书签?”

沙加看着那排叶子,点了点头。

 “暗恋你的女生寄的?”米罗看盒子上的中国字,“中国的,你以前的同学?”

“朋友。”沙加说,“男生。”

“手这么巧的男生?”艾欧利亚小心翼翼将手中的橙色叶子放下,又拿起一片红色的。穆没来由一阵心烦,挑了个远离他们的位置坐下,对面恰好是正在看书的撒加,他顺势汇报工作,讨论问题,让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可沙加的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沙加试图解释他和书签制作者只是朋友,没有任何一种暧昧不清的爱情成分。

穆想说,让我来说吧,说说那些叶子来自什么树,玉兰、芶树、冬青、桂树……说说它们生长在东方学院的哪个角落;说说它们的制作方法;说说他们的制作者是一个比善感的女孩子还要善感的男孩;说说他在六岁时候曾和同学们一起捡树叶、做书签;说说他曾把叶子染成美丽的水墨风景似的色彩;说说那套叶子是他们送给书法老师的生日礼物;说说那时候的只有六岁的沙加也曾像艾欧利亚一样,拿起只剩下脉络的叶子,对着晨光仔细地看,露出淡淡的笑容;说说他们手拿着各种各样的树叶,走过东方学院的石子路……

他什么也不能说,明明是一份完整的回忆,并没有分割成两份,如今却只有两个沉默的保管者,各自绕开对方,避免对话和搭腔。显然,公寓的其他人都觉得这状况十分棘手,善意的起哄、无意的询问、心急的话里有话,得不到他们的任何回应。渐渐的,玩笑没有了,劝说没有了,评论也没有了,大家小心地绕开他们曾经的关系,就像他们不曾有过亲密,不曾形影不离,不曾共同度过十年岁月,不曾同属于那所带着植物和书墨香气的东方学校。

他是刻意保持距离的那一个。包裹的收件人是他,里边有两份礼物——两个精致的有大大小小印章的盒子,附有两张卡片。他不愿和沙加说话,就把盒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沙加自然知道那是给他的。是的,他不想和沙加交谈,他们能像普通同伴那样吗?不,那是更加疏远的疏远。

两份礼物都是七片手制叶脉书签,他手里的那份更加注意晕染效果,沙加那份色彩更纯。他又想起卡片上随手写的赠言:“穆:转眼间半年过去了,现在宿舍只有我们三个人,有时候醒过来,感觉你还睡在我上铺。听到敲门声,以为沙加来了。”他不着痕迹地扫了沙加的盒子一眼,不知那张卡片上写了什么,他昨晚为什么不看一眼?

他们应该一起拆开包裹,一起打开盒子,互相看对方的卡片,说说寄礼物的人,无聊的话,还可以说说谁得到的礼物更用心……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抬起头,继续谈公事,谈到无话可说,艾俄洛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你坐到旁边去。”他听话地站起身,坐到旁边,想听艾俄洛斯要和撒加说什么。一抬眼,他对面坐的竟然是沙加。

沙加本来坐在餐桌的另一边,迪斯要和米罗讨论问题,挤掉了他的位置。亚尔迪又要和迪斯谈事情,他只好继续移动,不知不觉,他坐到了穆的对面。看到穆急于起身的神态,他自言自语似的问:“我们连句话都不能说吗?”

穆没回答,只是停止了他的动作。今天负责早餐的人是修罗,所谓负责,就是把食品柜里加热过的食物拿出来摆到点餐的人面前。修罗动作很快,咖啡、蔬菜汁、果汁、牛奶……只听到杯子接触桌面的轻响;接下来是主食,响声更小,动作更快。不到一分钟,修罗端着一篮面包在穆身边坐了下来。

 “吃饭吧。”负责人宣布开饭,穆习惯性地用手指碰了下杯子,温度正好,他放心地拿了起来,喝了一小口。感受到对面的目光,食物顿时全变了味道,牛奶起腻,面包干瘪,培根僵硬,奶酪酸苦,他看沙加已经把书签收进盒子,盒子放在餐桌下的挂篮里。那张卡片上究竟写了什么?他在意的并不是内容。

他突然想起早晨那个梦,他们隔着一张桌子,此刻桌子上有盘子、杯子、花篮、矮烛台、餐牌……每一个物体都让他们的距离更远一点,他的目光如同在那些物体上一个接一个跳动,它们像过河的石头,最后,他看到了沙加的餐盘、叉子、沙加的手指。他收回还想前进的目光。平时,他尽量冷处理此类无意义的心烦意乱,现在,他坐在沙加对面,身体根本不听理智指挥。思绪水一样蔓延,记忆里各种片段一一闪现。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到沙加低着头,以怀念的表情笑了。

他突然就平静下来,眼前的食物又有了热气、香气和柔软的口感,他低下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沙加眼前出现一张长条木桌,两排长条木椅,一排八人,一桌十六个小孩,每个人面前放了勺子、筷子、盘子、碗、写了自己名字的杯子。老师推着餐车走过来,给每个人舀粥舀汤舀菜倒牛奶,提醒餐桌礼仪,嘱咐细嚼慢咽。为了防止挑食,幼儿园的孩子不能享受自助餐待遇,每天三顿吃的是学校安排的营养配餐,小孩子们谈论周二晚上的炸鱼,周四中午的虎皮辣椒,周五午后的奶油蛋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喜好,在餐桌前,他们的喜爱和厌恶相当直白。

每个人都喜欢周三。

周三早上吃包子,包子个头不大,皮薄馅足,馅料品种丰富,惊喜无限。已经发暗的竹屉上铺一层泛黄的白布,上面堆上一摞包子。老师砰砰砰放上三屉,小孩子们一起伸出手或筷子,竹屉空了,又放上三屉,马上又空了。孩子们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往盘子里堆,手还要伸向新的竹屉。周三的包子是这食堂最受欢迎的食物。

对于那些周六周日也不能回家的住校生来说,周日也不错。这一天的早餐同样是包子,馅料种类比平时少,却更随意更有味道。这个周日,包子馅料有三种:虾滑豆腐,肉末豇豆,香干菌菇。值班的老师拿着食品夹,在圆盘子里各摆一种。另有两种粥,一道汤,几种小菜。沙加像其他住校生那样,把盘子、粥、碟子放在餐盘上,向木桌子走去,这种程度的自主行为让他们有一种已经长大的错觉。

沙加喜欢面点师傅精心做出的包子。他毫无条件地适应了这个陌生国度的饮食,只是还不太习惯筷子。他在空碟子里倒了一些调料,有些笨拙地用两根不长的细木条夹住包子,蘸那又酸又咸又辣的调料,一个餐盘端正地放到他前面的空桌子上,响声恰到好处的吸引了他的注意,穆坐到他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继续吃包子,不知为何,他的手指变得灵活起来,使用筷子的动作也显得娴熟。

又有几个人陆续坐到穆身边。穆是这个幼儿园里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小男孩夸他,小女孩夸他,老师夸他,宿舍管理员夸他,食堂师傅夸他……每次吃饭,他的餐盘里总有大号鸡腿,部位最好的肉,口感最佳的青菜,浓稠最合适的汤或粥,沙加认为,穆用佯装的乖巧为自己提供了诸多便利,是个掌控力很强的人。

和所有人不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笑眯眯的小孩,此刻他正对穆坐着,迎面一团春风,后背阵阵阴风,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清楚这个小孩有一套神奇的把戏,那些突然出现在脚下的石头,突然弹过来的树枝,突然落得满头的花瓣……一定是这个叫穆的人搞出来的。穆和坐在一排的那些孩子愉快地说起语文作业,老师让他们用拼音写一篇日记。

 “沙加。”

他知道,穆又要找麻烦。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乖巧”、“聪明”、“可爱”、“渊博”、“能干”、“可靠”、“温和”、“大度”、“有教养”等等等等的好学生,没事就要找他麻烦。他避开一个麻烦,穆就换一种找麻烦的方式,显然,今天又有新花样。

“我们来打个赌吧?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穆兴致勃勃地说。

 “什么赌?”他问。

穆弯起眼睛:“我们来比赛谁说话的速度更快,如果你赢了,随便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他犹豫了一下。他很想知道穆是怎么移动那些物体的。在来中国之前,他已经通过一套语言学习软件练习过口语。到成都后,他每天回单人宿舍后练习到深夜。倘若只是比读中文的语速,他未必输。

何况,穆明晃晃地亮出胸有成竹的神色,旁边还有一群起哄的帮手,他不准备容忍这种挑衅。

他不太在乎输赢,就算输了,他也不担心穆提出过分的要求,穆虽然经常恶作剧,但他的眼神并不坏,反而比一般小孩更安全。

穆打开通讯器,把一大篇文字传给他,“各自准备一分钟,我们比这个!放心,我让别人找的,一眼都没看过!”

沙加定睛一看,顿时不想比了。

只见屏幕上密密麻麻一排排中文绕口令,那些相似声母韵母的中文意义不明地重叠在一起,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读起来尚且舌头打结,他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印度人,还不具备此等精巧的语言能力。穆带着狡猾的笑容说:“你是外国人,我让着你,我不准备了。”说着,他以滑溜溜的速度飞快地读通讯器上面的字。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沙加放下自己的通讯器。

穆天真烂漫地看着他微笑。

那一天,穆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活动室里,命令他不许动。然后,穆对他的头发又摸又拉,对他的脸又揉又扯,用手指拨弄他的睫毛,还把他抱起来走了两步,说:“你还没有我家的狗重。”在一系列对外国人的外貌探索、对玩具的测试、对宠物的戏弄告一段落后,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彩笔,以一种艺术家的兴奋先给他画了几撇猫胡子,又绕着他眉心的红点画了几个圈,然后不知在他脸上涂着写着什么。沙加沉默地看着这位超级好学生发挥过剩的好奇心和童心,最后顶着一张大花脸,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一言不发走回宿舍。

一周后,穆参加幼儿园的一个演讲比赛,每个小选手都要亲自制作一张幻灯片,在演讲之前在观众面前打开,上面有参赛者本人的可爱照片和参赛宣言。穆以优等生的姿态按下播放幻灯片的按钮,正打算接受众人惊讶的赞叹,却看到满场观众惊奇的眼神,听到哄堂大笑,回头,屏幕上出现一只脍炙人口长鼻大耳挤眉弄眼的猪,喜闻乐见地笑着,标语也被换成了不伦不类的名著台词。

礼堂里的笑声越来越响,穆两个眼珠转了一圈,嘴巴歪向一边,依然保持笑容。他迅速在观众席上寻找沙加,沙加就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冲他微微一笑,锐利而挑衅。

 

穆眼前的桌子似乎正在变化,他坐在沙加对面,这张桌子上不知摆放过多少东西,从淋了红色辣油的豆花到加了纯白奶酪的沙拉,从笔墨纸砚到古希腊字典,从一盆有待修剪的云竹到欧式花瓶。一转眼他想到小学一年级,他的两只手放在沙加的书桌上,撑住自己的身体。沙加的脸在一小片阴影中抬起来,那排又长又密的睫毛颤了颤,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你去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沙加这样的神色就觉得好玩。

沙加桌上摆了两本不同语言的书,还有两本字典,他不喜欢借助电子类翻译工具,而是一遍遍翻字典。

 “你听到了吗?”他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沙加继续拿橡皮擦掉字典上的记号,不理他。

 “你听到了吗?”他继续问。

沙加将头靠在一只手上,用那条胳膊支撑上半身的重量,目光向下继续看书本。

穆跨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两只胳膊搭上椅背,笑眯眯地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沙加终于说了句话。

 “找你才有意思。”

沙加一直不理解,那时候的穆为什么总想捉弄自己,但对穆来说,他才是那个不理解的人。最初捉弄沙加,是因为他没见过一个金发、蓝眼、纯白肤色又那么漂亮的小孩。倘若沙加不理他,或者发一次脾气,他很快就会停止这种恶作剧。

可沙加的反应非常奇怪,他不生气,不回应,不怎么反抗,反而经常以一种观察的目光看着穆。穆不止一次察觉沙加在暗中观察他,这让他有些紧张,有些生气,有些防备,也有些没来由的得意。他还在一个喜欢炫耀的年龄,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聪明,他的独特,他的能力,想要得到老师、同学以及任何一个人的承认。幼年小孩都在潜意识里寻找自己的位置,他们对自我只有朦胧的感知,在那个需要肯定的年纪,被沙加另眼相看,让他产生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也产生了继续捉弄沙加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感。

每当他察觉到沙加困惑的目光,他就忍不住更多地表现他身上为数众多的优点。他向沙加发出挑战,可惜沙加很少应战。他必须想更多的办法刺激沙加,例如现在,他怂恿沙加:“你听过诸子堂吗?”

沙加谨慎地点了一下头。东方学院提倡辩难,在校内设立“诸子堂”,取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意,学生闲暇时可以在诸子堂切磋学问。诸子堂最吸引人的就是辩论赛,在日常辩难中有出色表现,或者得到高级辩手邀请的人都能取得辩手资格。小规模辩论赛半月一次,根据抽签决定对手;大赛三月一次,拔头筹者被封为堂主。堂主可直接参加下个季度的决赛。

穆露出他阴魂不散的乖巧笑容:“你没去过吧?跟我去见见世面,怎么样?”

据说诸子堂内才子才女云集,随便一张桌子上都可以听到各类高见。

 “那不是高年级和初高中学生才能去?”

一般来说,小学生到了五年级或六年级才会去诸子堂。

 “一来根本没有这项规定;二来就算有规定,我们也可以偷偷进去。走吧!”

穆说着就跳了起来,沙加还是没动,看上去,他对辩论毫无兴趣。外面响起脚步声,三个小男孩走了进来。是穆的舍友,个子最高的那个问:“你们怎么这么慢?快点!”沙加莫名其妙地上了汽车,去了初中部和高中部合用的校区,走进闻诗有尚阁。

闻诗有尚阁是一栋塔形建筑,第一层就是诸子堂。一进大门,发现里边只有一张张空空的桌子,原来,一楼只是平日辩论切磋的地方,二楼才是赛场。他们已经听到了上面的掌声。爬楼梯上去,赛场人声鼎沸,五个一年级小学生溜进去,谁也没注意。

穆有点兴奋。上星期,他和舍友们来过一次,听到了一场高水平的辩论。今天,他毫不犹豫地把沙加拉了过来,想让沙加也看看。沙加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让他有点沮丧。

诸子堂的辩论形式多种多样,既有个人对个人,也有团体对团体,还有个人对团体,最后一种形式一向引人注目,单对多那位辩手难免假想自己正舌战群儒。现实很残酷,在人才辈出的东方学院,没有几个人能获得成都名人诸葛孔明先生横扫江东的辉煌战绩,反而常常被对面的团体集体教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诸子堂的一块醒目的木匾,提醒莘莘学子不要妄自尊大。

今天坐在赛场中央的是两个团体,穆看了眼舍友亚雷,亚雷拿着他的电脑,低声为其他人介绍选手。他们运气不错,看到的正是东方学院正规辩论队的比赛,初中队对高中队。虽然正式选手没几个出场,在座的大多是候补,实力却不容小觑。而且,今年初中队的实力空前强大,据亚雷查到的资料,初中队多次挑战高中队,少有败绩。

穆和舍友们看得兴奋,沙加低着头,显然连听都懒得听,直到比赛结束。正方初中队获胜,一名队员兴奋地叫嚣:“我们这届队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别说高中队,前后五十年,找不出比我们更优秀的辩论队!”

观众、对手、赛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东方学院是一个讲究礼让谦恭的学校,很少有学生在言语上如此狂妄,人们普遍认为胜者应该展现更多的风度,而不是口出狂言。

穆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时他还小,不愿控制情绪,没想到这不大的声音让他成了全场的焦点。他在满场诧异的目光中昂起头,众人没想到会看到一个小不点,都拍着手掌喝了彩,台上的辩手难免尴尬,穆冷静地思考着如何得体地将这个意外画个句号。他想,也许那位选手会邀请他当场辩论。诸子堂以辩会友,那位选手果然说:“这位小朋友?你有兴趣下场吗?”

穆面不改色,心中跃跃欲试。但他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友谊赛,而是一场不能输的比赛。不论双方年龄和经验的差距有多大,他做为一个无意的挑衅者,输了就是丢人。穆准确地对比了一下实力,又回想了一下辩论规则,诸子堂偶尔有10岁以下小朋友参加比赛,大孩子们为了照顾小孩子,特意发明了一套“辩小赛”,分为“项橐问”、“辩日问”、“流水问”等形式,更有利于小朋友发挥。

也许他能选择一种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辩论方法。

正想着,沙加绕过他走上前去。

“我和你比。”沙加高声对那位辩手说。

 “你?”辩手看着小小的外国友人,总算没笑出声。

“你做什么?”穆拉住沙加。

“你没经过辩论训练,比不过他。”沙加说。

“你能比过?”

沙加回头毫无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径自上台。

“沙加的中文水平,能辩论吗?”亚雷问穆。

穆茫然地歪着头,他也不知道。

紧接着,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沙加不但战胜了那位辩手,还得到了当季诸子堂堂主的邀请,希望他正式参加一个半月以后的季度赛。穆和舍友们议论,沙加固然展现了强有力的辩论实力,死死地扣住对手的逻辑死角,但这也是因为对手选择了辩小赛,沙加只需要寻找对手辩词中的漏洞,根本不需要多说话。考虑到沙加的语言水平,胜利有点侥幸;仅以单纯辩论而言,胜利却带有压倒性——大家看沙加的神色全变了。

胜利让人惊喜,小孩子战胜大人更让人生出与有荣焉的团体感,穆和几个舍友一起鼓掌。这一季的堂主是个瘦得没有条理的高中生,脸部平下巴凸,一张哨子脸,脸上有些坑洼,又配了一个圆鼻头。小孩子只知道为美惊叹,不太懂为丑遮掩,好在东方学院自有一套提炼学生精气神的风雅教育和仪态教育,这位哨子脸哥哥身穿一套宽大校服,自有一股化外老梅树刚修成人形的超脱意态,让人不敢小看。只见他大笔一挥写了张邀请帖,躬身递给沙加。

沙加正想拒绝,穆上前替他接过帖子,堂而皇之说了一番场面话,一来二去,在场学生无不称赞这两个天才的一年级生,更有人举着通讯器对他们拍照。穆将请帖塞进沙加衣袋,脚下抹油,一溜而去,留下沙加被好奇的学生们围观赞扬。

当晚穆被沙加堵在宿舍门口。

 “你真厉害,比赛加油啊!”穆正和舍友们商量去看电影,看到沙加,他幸灾乐祸,说完就要走。

沙加一把拉住了他。

 “你拉我做什么?”穆问。

 “负责。”

 “什么责?”穆歪着脑袋笑眯眯地问:“接到请帖的是你,难道要我替你参赛?太不尊重前辈了!”

 “正式比赛的中文水平。”沙加说。

 “你的中文水平应该很高吧?”穆假装听不懂。

“你陪我练习。”沙加不由分说地抓着穆的手:“你惹出的麻烦,别想当没事人。”

穆一心念着当晚放映的动画,试图用讲道理的方式打发沙加,沙加一反常态,一字一句地反驳回去。沙加平日不大说话,今天可谓破例,不但在辩论赛中说了一箩筐单句,此时更是咄咄逼人,让穆有些招架不住。究其原因,逻辑永远比道理简洁,而辩论靠的是逻辑。

 “穆,我们先走了!”三位舍友听得热闹,但在动画片和小孩拌嘴之间,前者的吸引力无疑更大。

沙加伸手推上宿舍的门,不大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现在开始,陪我练习。”沙加说。

穆努力克制先礼后兵的冲动,虽然,对这种情况,他也并不是那么抗拒。

 

 

沙加看着餐桌上的那瓶花,餐桌上每天都有剪枝的鲜花,不知道是谁准备的,各种颜色的花配着叶片,相得益彰。不过,这种插花并不是穆的风格,穆喜欢自然而然、洋溢季候气息又富有野趣的花朵。他摆弄花朵的时候,重视的不是艺术和空间上的和谐,而是自己的心情。

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穆在宿舍的书桌上一面和他辩论,一面思考如何完成老师布置的插花作业。穆了无兴致地摆弄长长短短的仿真花枝,这份作业首先要裁剪平面布艺卡上的花形以及叶片,然后折叠出花朵形状,再把仿真花朵还有叶片安在对应的树枝上,最后才能插进花瓶。沙加也在做相同的作业,他一心两用,手上做一份,口头做一份,两不耽误。

他的作业进度显然比穆快上很多,穆看似有条不紊,内心却对规矩不以为然,他试图在这些布艺卡片上找出和自然美有关的东西。在沙加看来,作业不过是作业,只需要按照虚线动剪刀,按照图例插部件,再按照比例组装。他不理解穆的烦恼。

这段时间,沙加不分昼夜地拉着穆辩论。穆固然是个认真的人,经过准备,也能毫无悬念地打赢一场正规辩论赛,但辩论显然不是他的兴趣所在。沙加也不指望和一个辩着论着突然指着窗外枝头说“花开了,我们出去看看”的人来一场真正有质量的辩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陪他不断说话的人,以锻炼自己的中文会话能力。

尽管那时候的穆有猴子一样的好奇心,眼神片刻都不安静,却依然显露出认真的个性和无比的耐性。他坐在沙加对面,一边做自己的功课,一边不断纠正沙加的语序、语病,为沙加补充各种词汇,帮沙加根据论题找资料。沙加曾试图希望穆在辩论过程中认真一点,对辩论手法有耐性一点,但穆的争强好胜显然有选择性,他讨厌辩论中的陷阱,更讨厌某些耍花腔的、看似急智实则赖皮的辩词,这些辩词能够引起哄堂大笑,满堂喝彩,辩论对手的错愕甚至评委的青眼,却让穆反感不已,斥之为噱头。

沙加能够理解穆很少参加辩论赛的原因,因此不理解为何他那么喜欢看辩论赛。从小学到初中,穆很少错过高水平的辩论赛,还会和他、和朋友们一起评价两方辩手的高明之处和失误。“观赏和参与是两回事。”穆说过:“现在还没有我想参加的辩论赛。”

 “你想参加什么样的辩论赛?”沙加并没有问过这句话,他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必须有险象环生,有暗潮汹涌,有诡谲的刁难,有层出的阴谋,再有一个高尚的目的,穆才会下场发挥他的辩才,步步为营,针锋以对,从绵里藏针到锋芒乍现。那是穆的场合,那个场合一定不是学校的辩论赛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小到他不知道为什么知道。

一个半月,沙加每天拉着穆进行中文会话练习,沙加从说话认字开始就接触辩论,寻找对手漏洞犹如本能,可以不疾不徐地长篇大论,从早说到晚不露疲态。穆显然没有这个功夫,他的嗓子明显地沙哑着,不得不喝一些放着草药的水,沙加偶尔给穆一点休息时间,多数时候,他毫不见外地将穆堵在任何场合,理所当然地说:“陪我练习。”

穆是一个不错的陪练对手,知识储备较广,语言丰富,逻辑清晰,缺点是爱走神,动不动就要出去玩。沙加不介意,他可以陪穆去花园,去游乐场,去图书馆,一路上他会揪住穆继续练习。穆有时候会塞给他一些零食,有时候会塞给他一瓶水,多数时候会塞给他一个大包子。

这个包子比平常早餐吃的包子大了几倍,穆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食堂做包子的师傅给他单独开小灶,做出一般学生无缘品尝的巨型包子。大包子能够满足小孩子在食物上的占有欲和成就感,还满足了食欲。每到周末出门时,穆总会弄来几个大包子,他们捧着包子坐在公车上,吃得津津有味。沙加喜欢吃豆腐馅,穆每次递过来的都是这一种馅料,沙加也搞不清穆什么时候了解了他的喜好。

沙加对穆的定义不断丰富,从奇怪的外星人属性的小孩,到总找麻烦的可疑的优等生,到语言练习对手,到包子提供者……他从小就不断思考各种各样形而上的问题,从未思考一个具体的人。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们在生气的时候也许会笑,他们的言语总是兼容了虚假和真实,他们对待事物总有双重标准,他们的行为常常自相矛盾,他们所谓的爱既自私又无私,既隐藏又坦荡。如果静下心琢磨一个人,会发现其中的矛盾、光影、有无、刚柔暗藏着造物的玄机和宇宙的秩序。最后,穆成了一个有趣的难题,他似懂非懂。

那时候,沙加就清楚地知道,穆愿意陪他说话,不愿和他辩论,尽管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说的话都像在辩论。这两者细微的区别,无法用语言表达,沙加思考了漫长的时间,才明白其中的区别。谈话和辩论有身份上的不同,穆在潜意识里排斥做他的对手,这种排斥并非出于惧怕,而是出于亲密。

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穆骨子里有争强好胜的倾向,他们的竞争从未停止。但穆不把他当做对手。沙加好不容易想通了这层神秘的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原因。幸好,他早就知道在智慧的领域,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或者只有一个宿命式的共同答案。他不强求。

沙加仍然看着摆在他面前的花,他怀念那些和穆说话、辩论、斗嘴的日子。那些日子,让他体会到人与人的不同,思维与思维的不同,穆的反应常常让他无言以对。

一次午餐后,他一路跟随穆回宿舍,不到半个月,他俨然成了穆的宿舍的第五个成员,倘若他觉得神思倦怠,就毫不犹豫地躺在穆的床上睡觉,穆讽刺他脸皮厚,却并不赶走他。午睡醒来,他继续找穆说话,穆却被外面的大好春光吸引,一定要出去踏青野餐。穆是宿舍的领导,他一发话,其他人揉着眼睛开始翻背包,塞零食,查找交通路线。这就是小时候的穆,休想他以苦行僧的方式讨论一个问题,当他认真地指出穆耐不住环境上的寂寞,穆振振有词:“释迦牟尼涅槃的地方是花园,不是小房间,死亡尚且需要环境,何况活着的人!”

穆背上背包,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他只好跟着。

一出宿舍,美学老师迟羚羊正等着他们。这又是穆神通广大的地方,他总有办法占用老师的课余时间,让某一学科的老师无偿给他开小灶,还请他们吃路旁小吃。他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听先生讲解中国的植物。

沙加在东方学院初次领会到语言的阶层性。学生们叫年轻教师为“老师”,呼上了年纪或特别有学问的教师为“先生”。迟先生三十刚出头,却被学校上下称为“先生”,可见学问之好。迟先生并不风趣,在课堂上只知低头念讲义,放幻灯片和纪录片。说话一板一眼,需要把一句话酝酿纯熟,才费劲地憋出来,站在讲台上思索下句话的时候,活像年老的羊低头咀嚼草叶,细致温吞得让人昏昏欲睡。

这样的人似乎并不适合做低龄小学生的启蒙教师,不过,东方学院偏偏是这样的地方,任何不适合的事,在这里都有合理存在的位置,慈爱的班主任会事先为大家讲解一种“拘谨羞涩的性格”,鼓励小学生们鼓励他们的老师。于是,这位先生的课堂上总有学生当家作主的气氛,不时有掌声。羊先生不擅长生动讲解,却是引导独立思考的高手,经常用几个小问题,让小学生们踊跃发言,争辩不休。

先生带领他们几个欣赏梅花的时候,沙加提出“中国的古人为什么喜欢将植物人格化”这个问题,在老师面前,穆老神在在地条分缕析,一二三四论点明确,沙加心头一喜,刚想回复,迟先生拿着相机去给一株垂丝海棠留影,穆的辩论词立刻风格大变,简洁明了粗暴清晰地问:“以万物为友,有什么不好?”理直气壮将艰深课题转化为风雅情趣。

沙加觉得穆是故意的。穆不但偷换概念,还无理搅三分。迟先生拍完照片,转头来和沙加说话,不知为何,学校里的老师很喜欢和沙加谈话,问沙加意见。他们说到更艰深的话题:植物为什么会开花。沙加说:“一亿多年以前,世界上没有开花植物。开花的本质是生殖冲动的外化。”木讷的先生没察觉不妥,包括穆在内的其他四个小学生听得满脸通红。

 “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就注意一下修辞和含蓄!”穆脸上的红色好不容易退下去,看上去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难道我说得有错?”沙加反问:“花朵的颜色和味道难道不是为了吸引外力做为繁殖工具?开花的意图是繁殖,开花本身是生殖冲动。花朵如此,动物如此,人如此。”

 “哦,你的意思是人的爱情都是……”穆显然还不能面不改色地重复沙加的词汇。

 “人类的爱情难道不是生殖冲动?”这次轮到沙加反问。

 “我听说,有一种柏拉图恋爱……”穆的一位舍友弱弱地插嘴。

 “脱离生殖冲动的恋爱,本质是信仰。和爱情不是一个概念。”沙加说。

 “不,在生殖冲动和爱情之间本来就有感觉上的距离。”穆说:“反应在语言上,‘一个男孩含情脉脉地看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一脸生殖冲动地看一个女孩’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是君子,后者是流氓。”

 “伪君子吧。”

 “……”

 “加了一层含情脉脉的生殖冲动而已。”

“……”

“本质上没有区别。”

 “你这是小人之心!”

 “伪君子。”

 “小人。”

 “伪君子。”

 “小人。”

 “伪君子!”

“小人!”

 “你们别吵了?”小女孩似的男孩以微弱的声音劝阻。

 “别管他们,反正他们乐在其中。”高个子男孩不耐烦地说。

 “这就是俩小无猜啊。”迟先生竟然笑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对话练习和他们的谈话都在向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沙加没法和穆辩论,因为他们从来不是辩论双方,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证明对方说的是错的,而不是坚持自己是对的,他们开始跳跃,开始无逻辑类比,开始不讲理的联想,总体来说,沙加依然试图坚持他的辩论者的尊严,穆依然秉持他那不讲理的立场,这种对话方式持续发展下去,导致了沙加和人说话时,也可以海阔天空的漫谈;穆在试图温柔优雅的诘问中,无法控制一针见血的冲动,直到初三毕业,他们还在不依不饶地责备对方是近墨者黑的污染源。

时间又回到了那一天,赏花回来时,他们吵了一路,沙加发现,提高外语能力的最佳方法其实不是有耐心的外教,而是不停争吵,全身细胞都被不服输的念头调动,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记忆力尤为踊跃。

此外,他认为迟先生的评价是错误的,他知道“俩小无猜”的中文含义,这个评价性别有问题,内容有疑点,场合不合适,结论近于荒谬。但他又怀疑是自己没有真正理解这个词,中文本身就是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言,一个“猜”字可以有很多解释,也许先生用对了,他理解错了。一路上,他反复询问先生,那迟先生质木无文讷于言,应付不了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吞吞吐吐地说起成语的来源“俩小无嫌猜”,从各个角度解释嫌弃和猜疑,好不容易才说服沙加在理论上接受了这个成语。

沙加对穆的确没有过怀疑,穆对他也没有。他们也的确不会互相嫌弃。他的屋子穆可以随便进,他也经常睡在穆的床上。当晚,他拉着穆说到半夜,又倒头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过去。沙加依然觉得“俩小无猜”这个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他反复问先生的时候,穆就在一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穆的三位舍友也有一种看好戏似的同情,他们抱定了不参与的看客心态,陪穆笑得很一致,这个词一定在什么地方有问题。

想着问题入睡的人醒得早,天刚刚亮,他就睁开了眼睛,考虑要不要继续纠结昨天的问题。穆睡得正香,他想了想,决定让穆多睡一会儿。闭上眼睛,突然,他敏锐地感觉到穆醒了,正在近距离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睁眼。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穆看了一会儿,竟然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他不解地思考这个行为,不禁睁开眼睛,却发现穆又睡了过去,把他抱得牢牢的。

他在穆的怀里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但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他从出生到读小学,从来没被人拥抱过。他知道,拥抱代表亲密。可是到底是哪一种亲密?他体验够了,推开穆,跳下床,坐在书桌旁继续思考。

起床铃一响,宿舍里的人陆续睁开眼睛,沙加注意到住在穆下铺的那个爱哭的小男孩从被窝里钻出来,怀里抱了一只粉白的兔子玩偶。

 “蓉蓉,你为什么抱着玩具睡觉?”沙加问。

蓉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沙加。

 “怎么了?”沙加问。

背后上铺传来大个子男孩范思了的声音:“真稀奇,我们还以为你只跟穆说话呢!”

沙加仔细想了想,他的确很少主动和穆以外的人说话。

 “你不抱着玩具睡觉吗?”蓉蓉毫无道理地反问。

沙加摇头。

 “我在家会抱着巴勒睡觉!”穆说。

“巴勒是谁?”沙加问。

“我家狗。”

“……”

“我家的猫总是钻进来。”范思了说。

“我在家抱抱枕。”亚雷说。

他们众口一词地看着沙加这个少数派异类,以集体性嘲讽建议他在睡觉时抱个什么,不忘抢着进卫生间挤牙膏。沙加有点郁闷,几乎要对穆产生深刻的成见,他决定以后不要睡在穆的床上,以免被当做宠物或抱枕。一整个早晨,他没来由地生气,连辩论都忘了。吃早饭的时候,他盯着对面的穆,穆兵来将挡地瞪了他一眼,喝了口周一的皮蛋排骨粥。穆的三个舍友一改往日对他的缄默,熟稔地与他聊了起来。他们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早餐。

在他和亚雷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又一次敏感地察觉到穆的目光,和含意不明的微笑。似乎看着他们聊天是在看一部喜爱的电影。沙加忘记了拥抱,又开始思考穆的这种奇怪的眼神里包含的情绪。穆真是一个难题,他看得明白,懂得透彻,依然时时刻刻困扰着他,令他想要继续思考。

 

穆看着被食物器皿和餐具压着的桌布,普通的黑白条纹桌布,这桌布还是上届雅典学派留下来的,也许是大上届、大大上届,有一种洗淡颜色后的柔软。谁也没提议换掉这些桌布,桌布一周换一次,由那一周负责卫生的人丢进洗衣机,并铺上另一张。穆最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一张,让他恍惚想起他在东方学院经常与沙加对坐在同一张棋盘前。

小学一年级放假,他回到嘉米尔,被几位长老轮流教育,他们一个接一个责怪他浮躁、不严谨、太过出挑,他想要反驳,长老们异口同声地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想要去外面的时候说了什么?”他偃旗息鼓,最疼爱他的那位长老说:“你不需要循规蹈矩,但必须想办法培养自己的心性,否则——”

以这个转折为起点,长老尽情勾勒了穆此后大逆不道失魂落魄连累同族天怒人怨理屈词穷含恨而终的人生旅程。穆知道有些大人教育小孩的方法是吓唬,言辞夸张,手段粗暴,威逼利诱,都是吓唬,偏偏这位长老为人严肃方正,风格惜字如金,出口一言九鼎,道理放诸四海,令穆不得不反躬自省,找一日三省,依然不得要领。直到假期即将结束,他跟在母亲身后,一面干杂活,一面想着马上就要回学校,不知沙加在假期做了什么。

路过一片沙地坝子,他看到族里的史昂、嘉措、阿玛拉正围着一个黑白棋盘下围棋。嘉措和阿玛拉对弈,史昂在嘉措身后拿着个长烟斗,悠哉地左看右看。一眼看去,就知阿玛拉胜券在握,嘉措急得连连回头,对史昂喊:“你还不帮忙!”史昂用烟斗挥开他,一个黑棋子按下去,阿玛拉脸色一变,凝神静气,捻棋不语。

史昂是族里的问题少年,常常与人打架,被长老训斥。穆从小就爱听人说史昂打架,只因史昂常能一人打倒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那些人大多比史昂年纪大。史昂出手便不留情,常把人打成重伤。一开始,穆的母亲每每听邻居说起史昂的“劣迹”,回家便忧心忡忡地对穆说:“长大了可不能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穆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此后听到史昂与谁打架,问明对方人多,便下意识笃信史昂没错。

此时穆远远看史昂盘腿坐在棋盘前,比起平日大打出手,倒更多了九分认真。穆从没下过围棋,不知棋盘上的门门道道,但知道能让史昂收敛性情如临大敌,此物必然非同小可。阿玛拉雪白细嫩的五指有节奏地敲着棋盘边,半晌递了枚白棋子,换史昂眉心簇成一团,嘉措却已经站到阿玛拉身后,全然忘记史昂帮他下棋的义气,和阿玛拉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史昂:“真没想到,你对下棋这么认真。”“史昂说,他在修身养性!”

 “沉不下心的人去做大事,百分百功亏一篑,我在外面绕了几年,到处有这种傻瓜。”史昂抓一枚棋子,出其不意地按了下去,神色间已经有了鸣金收兵的意思,嘉措大为泄气,阿玛拉倒还镇定,拢着手抿着唇,眼神在那方寸之地盘算一周,露出不甘的神色。穆见母亲已没了影子,连忙叫狗赶着羊往家里走。母亲早已为他做好了饭菜。

穆想着史昂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一回学校,他拉上沙加去活动室里挑挑拣拣,搬了个棋盘回宿舍,两个人摆好棋盘,沙加试图把棋子放进棋盘的格子里,穆打量没什么变化的沙加,见那额发几乎半遮住眼睛,又拉他去剪头发。

校理发室的生活老师对两个漂亮娃娃爱不释手,两个人清清爽爽走出理发室,领了新校服和新文具,等他们终于回到宿舍,亚雷和范思了正在数棋子,穆正不知找谁去学下棋,连忙和这两个人学了起来。这纵横十九道的游戏恰恰对他胃口,一连几天,他逢人便问下不下棋,大有玩物丧志之气魄,棋艺突飞猛进。他想模仿史昂那个重若千钧的落棋动作,暂时找不到机会,同班的小朋友们不肯跟他下棋,他理所当然地指定沙加做他的日常陪练。

沙加对围棋的热情恰似穆对辩论的兴致,他脑子里各种观点星罗棋布,却不得不陪着穆研究小小棋盘,穆专心致志地下棋,沙加一面下棋一面看书。穆又听说迟先生也喜欢下棋,就常常在放学后去教师宿舍请教一二。穆和小朋友们下棋,战无不胜;在迟先生那里,战无不败。问原因,迟先生也说不出大道理,想了半天才说一句:“你太急了。”

穆回到宿舍又开始反躬自省,他本以为围棋这东西能让史昂那样冲动的人沉心静坐,必然有陶情冶性之妙用,没想到学会之后如火上加油,让自己更加争强好胜,长老那一串大逆不道失魂落魄连累同族天怒人怨理屈词穷含恨而终的谆谆教诲一字不差又在脑中回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跳下床,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犹豫地敲了敲沙加的房门。

沙加竟然没睡,看到他有些惊讶,他们在门口无言以对,沙加说:“进来吧。”

那是穆第一次进沙加的房间,沙加住单间,房间不比四人间宿舍小,看上去宽敞舒服,还摆了一个沙发,一个落地台灯。沙加东西不多,除了书架上摆的书,椅子上搭着校服,桌子上的作业纸和练字宣纸,再也没有私人物品。整个房间显得空落,没有任何居住气氛。他看了半天,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你要下棋?”沙加问。

穆摇了摇头。

“你要用灯?”沙加问。宿舍熄灯后一律断电,学生们只能靠充电的台灯看书或玩游戏,还要应付舍管时不时的检查,沙加的宿舍却没有这个规定。

穆又摇了摇头。

沙加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要做什么?”

“你下棋从来不想赢吗?”穆问。

“赢了又怎么样?”沙加反问。

穆不再问,默默地思考这个答案,想着想着,他想到他没带宿舍钥匙。

他迅速思考着回去敲门——很小的声音敲门舍友们能听见吗?很大的声音敲门会不会惊动舍管?不论哪一种,他都要解释大半夜不睡觉跑出宿舍这个行为的根本原因。前者无所谓,后者太麻烦,他犹豫地看着沙加,思索着被沙加收留一晚的可能性,可能性大于等于一百,但他就是开不了口。

沙加看着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要睡觉吗?”指了指自己的床。

穆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沙加很聪明,就是因为这种聪明,他才把沙加当做旗鼓相当的……好吧,他也不知道沙加是同学、伙伴还是朋友,总之是个能和他步调一致的存在。但在沙加的聪明中,百分之一百二十不包括看出一个人没带宿舍钥匙并做出给那个人解围的行动,这太反常了!

但他还是爬上那张比一般学生床铺更宽的单人床,枕头只有一个,他和沙加各枕一半,沙加用带着一点警告的语气说:“这里没有你家的狗。”穆更加无法理解,今天的沙加难道在梦游?不是做违反常态的事,就是说莫名其妙的话。想到他竟然睡在沙加的房间,又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毫无心理负担地进入别人的地盘?沙加又怎么会自然而然地接纳这件事?他想不明白,不知怎么有点开心。

第二天他醒的早,沙加的睡脸近在咫尺,他看着那雪白的脸,嫩嫩的嘴唇,还有看上去比平日柔软的金头发,和那两排长睫毛,心情大好。沙加的长相比那些做工精美的娃娃还要好看,平时,他常常忘记这一点,只有在这种安静的清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才能重新注意到这个从一开始就吸引他的因素。

他看了又看,看着就知道不够。但凡会做生意的玩具店老板,定要把最精致可爱的布偶和娃娃放在触手可及又不能随意触摸的位置,引逗着小孩子的亲近之心,越是摸不到,越想知道抱在手里是什么滋味,穆看着看着,忍不住又一次探出胳膊。

沙加突然迅速地坐了起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地换衣服,穆不解地问:“今天休息,你为什么起这么早?”沙加又看了他一眼,坐到书桌前练字。穆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起床回了自己宿舍。整整一个上午,他闷在宿舍里做作业、看棋谱,棋谱也失去了吸引力。

晚饭前,踢完球的亚雷回宿舍换衣服,看到他百无聊赖地临帖,惊讶地问:“你一个人?”

他不解地看亚雷。

“沙加呢?”

“我怎么知道!”

“你们吵架了吗?”蓉蓉问。

穆意识到问题严重,连亚雷这种粗神经只知睡觉的人都注意到沙加在不在场这样的问题,可见他和沙加形影不离到了何种程度。他回想一下,的确,他的课程表下有极其详细的一周行程,放学后不是陪沙加去诸子堂坐镇,就是和沙加一起去迟先生那里听讲,又或者带着沙加溜进食堂,吃脾气古怪的包子厨师实验出的新菜品,他每日出门前都要检查必带用品:学生卡、书包、当天课本、作业、零钱包,再加一个沙加。他究竟什么时候和沙加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

正想着,沙加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你去吃饭吗?”沙加问。

“你怎么来了?”穆语气不善地问。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语气不善,但就是提不起好态度。

“你没去找我,我就来找你。”沙加说。

穆突然觉得他计较了一些没意义的事,思考了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浪费了不该浪费的时间,抒发了没道理的脾气,他的思维落在了棋盘的某个交叉点,但棋盘的路径是延伸的,一旦死死思考一个点,就会误入歧途。他心情复杂地看了沙加一眼,也许沙加身上,有长胜不败的答案。

复杂的一天还没过去,吃完午饭,他们去领上个学期高分学生的奖品。不知学校哪个行政环节出现技术疏忽,最高分奖品只有一份,偏偏穆和沙加同分,负责的老师说:“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穆倒不在乎一份奖品,沙加却与老师理论起来,认为学校有失公正,指责老师敷衍学生,批评奖惩规则不完善……上一学期,沙加在诸子堂一战成名,成为年纪最小的诸子堂堂主,名震东方学院。那老师哪里说得过沙加,劝也不行,哄也不行,只好一个一个电话打个没完,最后打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亲自出面解决,沙加才善罢甘休。

穆一反常态,全程围观,不置一词。那是他第一次思考沙加的性格。沙加看似有攻击性,其实极少有攻击行为,从来就事论事,只对道理认真。他常常有一种感觉,沙加年纪虽小,却站在某个又远又高的地方,把一切事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人拉着他,他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人群里。没错,沙加不主动。这是穆第一次看到沙加主动地为一件小事和人争执,这让他感到新鲜和费解,他还不能十分理解沙加的行为。

他推翻了中午的想法,原来沙加也会为了某个交叉点争执。这种行为不像沙加,沙加是他心中一直看透一切纵横布局的人,沙加不会走到棋盘上,他只是用眼神在那些棋子上飞掠而过。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沙加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自己的位置,尽其所能地坚持一件事。

后来,不只一个人或开玩笑或认真地问他这个问题——“你喜欢沙加什么?”他无法回答,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每次都没道理地想起沙加昂着头,不妥协地与人老师们争辩的样子,他第一次想要理解沙加,既震撼他,又打动他,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让他不断回味的样子。

 

沙加想要和穆说一句话,又不知道什么话合适。也许可以说说桌子下面的叶脉书签,但那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准确地接收到穆疏远的目光,恍惚明白他们也许只能说说这些书签。他便放弃了说话的想法。眼前出现了一片片叶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黄的红的,摆在食堂的长桌子上,穆坐在他对面,小心地排列那些叶子,说着书签的做法,他安静地看着穆侃侃而谈的样子,什么都没听到。

记忆又回到了他们相识的一开始,他们在幼儿园,穆屡次捉弄他,他常常不理会,偶尔一次反击,只希望这个顽劣的好学生尽快停止他针对性的花样百出的把戏。幸好,穆不是天天都来,受欢迎的穆自有他丰富多彩的幼儿活动。

他的课余活动只有两项,一是学习中文,二是思考。他一直思考一个大而不当的问题:正义。这个问题是他在思考所有他所见所想的问题之后所总结出的终结性质的问题。他思考过人的存在,思考过生命的本质,思考过人心与欲望,思考过人的苦难的来源,思考过人与人的战争与和平,思考过社会的基础……某一天,当他看到恒河边随风而起的青烟,伴着恒河上漂浮的尸首,他的思考猛然向一个方向集中——人为什么必须在苦难中生活?对于生存来说,死亡应该是苦难,但很多很多人却把死亡当做救赎的希望,而把生存视为最大的苦难。这是不是将生命的意义本末倒置?

他认为寻找结束苦难的方法是人类的本能之一,苦难有很多种,在最远古的时代,苦难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然灾害、部落战争以及对这些问题的不理解,时代推移,人类的苦难始终围绕着欲望、资源、战争以及心灵的疑惑。他从未妄图想要思考出一种普世真理,人的某些苦难是必然的;但他认为世间缺少一种最基本的正义,来平衡人类自身和人与人的关系,导致了很多人不能摆脱那些最基本的苦难。

正义是应该存在的,法律是最直观的正义尝试,但法律并不是由正义制订的,无法代替正义。他翻着法典,每每有这样的觉悟。他已经偏离了那个超脱生与死的庙堂里的自己。有一次,他的老师阿特里耶好奇地问他:“你小小年纪整天愁容满面,佛祖看到了也会好奇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阿特里耶很少回答他的问题,他是个不喜欢下定论的人,这一次,他却非常肯定地说:“世界上不存在正义,只有相信正义的决心,也就是人们说的正义感。”

究竟什么是正义感?沙加翻阅各类书籍,正义感是人类世代称颂的东西,他首先想到的是梵天和毗湿奴,特别是拯救危难的毗湿奴,他的行为究竟是遵从神的职能,还是正义感?他想不出答案。人们称颂的人各类神祇、各种英雄、各时代的大人物,做出了有利于大多数人的决定和行为,被视为正义,从结果上来看颇有说服力,但那都是非常遥远模糊的记载,沙加和这些事迹之间隔了一层散不去的雾,有隔阂的东西无法确切地说服他。

 “这些事的答案不在思考里,也不在书本里,更不在别人的答案里。”阿特里耶说。

 “它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也许在人群里。”

沙加坐在幼儿园的教室里,看着老师,看着同学,老师会训斥和教导欺负别人的小孩子,一些小孩也会做出勇敢的行为,一些显示出慷慨,一些显示出公允,那层雾却依然密不透风地存在着。老师正在给几个班的小朋友讲树和叶子,讲标本的制作方法,又讲了一种高深的书签制作方法,她给每位小朋友发了放大镜和标本夹,宣布下午的任务就是去东方学院的园子里认识树木,作业则是制作叶子标本或者叶脉书签。“你们可以自由组成小组,现在大家可以分组、收拾书包、去厕所,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在楼下集合!”老师说完,拿起教案走了出去。

这是东方学院的教育方式,有强制的一面,也有特别宽松的一面。沙加漠然地看着小朋友们吵吵闹闹,有人笑了,有人哭了,有人吵架了,他留意到,很多人都跑到穆的身边。“他们都想和他一组。”沙加客观而无意义地判断。继续想他的大问题,是否自然界也有这样的难题,阳光、雨水、空气应该是最公正的,不论大树小草,都得到相同的照拂……

 “你在想什么,快走啊!”

一道清亮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看,穆背着书包,一手拿着工具,一手牵着一个正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小男孩哽咽地说:“我要找漂亮的叶子,和别人不一样的叶子。”穆放下工具,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好,我们去找漂亮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叶子。”又拍醒前排一个一直睡觉的男孩,叫上一个因为打架被罚站的高个子男孩。又看着他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吗?”沙加看了看教室,确定除了穆和那三个人,只剩一个自己,才不确定地问。

 “对啊,快点!”

沙加将工具塞进书包,跟了上去。

乘车到了目的地,大家都在规定的范围内捡叶子,穆又开始别出心裁,问其他人:“我们要不要出去?外面一定有更多叶子。”高个子男孩赞同,哭啼啼的男孩不敢反对,沙加无可无不可,第四个一直打瞌睡,直到他们溜出园子,才如梦初醒地问:“老师不是不让随便乱走吗?”他问晚了,大家已经跳上了公车。

那天沙加听他们快乐地一路说说笑笑,到了一个有各种竹子和彩色阁楼的公园,穆花言巧语让检票人员放他们进去,沙加回头时,那个检票员正无奈地给老师打电话。沙加按照老师的吩咐捡各种叶子,收集他的作业,其他人却像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有人说细细的竹子好看,有人说白色的花漂亮。他们爬上一座阁楼,念着只有一半的对联,又去茶座学着大人的样子喝茶,玩得忘乎所以。他们的笑声钻进沙加的耳朵,沙加不解地听着,觉得这声音比以往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更好听。

等他们玩够了、闹够了、笑够了,见太阳快落了才往回走,每个人包里、口袋里、手里都有一堆树叶。一位老师正无奈地坐在门口和工作人员说话。

 “老师!”穆甜甜地叫了一声,那老师不知等了多久,满腔训斥急欲发作,看到穆的笑脸又不好大发雷霆,一路耳提面命,穆虚怀若谷地听着,突然问:“老师你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进来?”年轻的女老师无奈地说:“反正已经出来了,索性让你们玩个痛快吧。下次不许这样!”穆笑眯眯地说:“老师你应该进来和我们一起玩!”那老师微胖的脸舒展出笑容,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沙加突然觉得有一股微弱而清凉、香甜的风,渐渐吹开总是隔在眼前的雾气。

除了对老师的道歉,那天沙加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回到幼儿园,他们筋疲力尽,约好第二天一起做标本。第二天是星期天,五个人如约聚在食堂,吃过早饭,别的小朋友都走了,不知穆又和食堂的人说了什么,取得了食堂餐桌的使用权,把一大堆叶子摆在上面,再铺开各种工具。

 “这是我以前做的!”穆拿出几片叶子给他们看。

那是老师说的叶脉书签,纤细分明的脉络显出独特的层次感,沙加忍不住拿起其中一片,对着阳光,那叶子近乎透明,又在视线中显出淡淡的光感。

对面传来穆的声音,他辨别声音的意思,又觉得只是这样听着就很好,仿佛时光本身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陪伴着他的思想。在他的思维世界里,人群如同海浪,他能察觉到周遭的每一个起落,不论是行为的,还是情绪的,他能够察觉到谁正被他人包围,谁正被他人孤立,谁与谁正在互相吸引,谁与谁正暗自厌弃。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穆拒绝了什么,选择了什么。

穆选择的三个人和他不同班,是各自班级的异类。一个总是哭泣被人嘲笑,一个总是惹事被人惧怕,一个自行其是无人理睬,在小孩子们过于强烈的同类意识中,无法理解的人几乎等同于敌人,足以引起理由并不充分的厌恶。他们是穆愿意关心的对象,穆并非想要炫耀什么,这只是下意识放弃了自己的便利,做出这种选择。

这并非个性上的温柔,而是一种温柔的正义感。

鲜活的、存在于幼小的孩童心里的无意识的正义感。

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的,能够真正说服他的直观的正义感。

他从不认为他相信的东西是茫茫宇宙的孤证,穆是第一个印证他的想法的人。

他相信自己相信和寻找的是一种与时光类似的,存而无形的东西,严苛又温柔,也可以用千万种面目出现,它并非某种信仰,某类条文,它丰富而朴素,它所到之处,一定会有发自内心的笑声,战胜微小或巨大的苦难。

他清楚地知道那片雾已经散开,世界就像手中的那片叶子,在他眼前发出隐隐的光。

 

穆放下刀叉,这一餐有点漫长,耳边照例有同伴们在说笑,他跟随着他们的话题,借此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话题在各个领域飞跃,不知谁说起了咖啡与茶的优劣,卡妙的评论尤为令人耳目一新,“茶更好,因为茶叶比咖啡豆长得漂亮。”穆和其他人一样难以招架,哄然一笑,下意识地瞥向沙加,沙加果然露出不明所以的沉思表情,恍如当年他们无数次面对着坐在茶馆里,桌椅泛黄,茶碗古旧,人声热络,沙加总是为旁人的只言片语喜怒哀乐沉思,他对世俗画卷有根本上的一目了然和枝节上的一窍不通。

沙加的表情并不丰富,他的脸不严肃不木讷不柔和不热切,有一种超脱式的淡然。这种淡然又不是中国式的仙风道骨,穆花了很长时间寻找恰当的比喻,终于发现沙加的表情很像某些佛教雕刻或画面。沙加固然没有慈悲的面容,但那凝固了的淡然安静是相通的。那是只有心如莲灯的工匠才能塑造的表情,一种有生命的寂静。

所以,当沙加微微露出不解,或眉峰小小地聚拢,或蓝眼睛里跳动了一点光,或嘴唇微微地抿,或一只手稍稍抬起——这是他喜欢看到的,这种不解说明了沙加有多认真。他已经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观察沙加的表情。

小学一年级结束的时候,穆提前得知一个他不喜欢的消息:迟先生辞职了。迟先生说自己能力有限,不想误人子弟。穆垂头丧气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宿舍的人还有沙加,小孩子容易留恋,都不大开心,只有沙加说:“很好,早该辞职了。”在场者好不容易按捺住一致对外的冲动,蓉蓉问沙加:“你不喜欢羊先生吗?”——“羊先生”是学生们私下起的花名诨号。

沙加一时答不出来,穆忍不住说:“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说完又有些后悔,他和沙加经常针锋相对,但他不想在别人面前为难沙加。

 “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沙加干脆地反问。

穆极其后悔方才的有些后悔。

沙加的思维永远遵循一种非人间的玄而又玄的理性,任何感性因素都无法介入其中,他固然知道人类的喜爱和厌恶是客观存在的主观现象,却无法代入到自己的思维之中。沙加显然对喜不喜欢毫无好奇心,也不追问。穆只顾着烦恼他将失去一位喜欢的老师,没空和沙加斗嘴,直到傍晚,羊先生亲自打来安慰电话,又邀他出去喝茶,他的心情才稍稍好转。

羊先生对穆和沙加详细说了辞职后的打算,他准备专心做学问,最后感叹似的说:“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一定要主动选择。”穆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脸依依不舍,羊先生又说:“我的性格的确不适合教小学生,下一位老师肯定比我更好。”

“这可不一定。”沙加说。

穆刚想表扬沙加说的这句话竟然符合地点场合人情道理,沙加又说:“你当然更适合研究学问,下一位却也未必比你适合执教。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以东方学院的聘用思维,恐怕还更低。”穆喝了一口被水冲得没味道的花茶,羊先生对这盆冷水一笑了之,给他们讲起了小时候泡露天茶馆的往事,穆一面听一面看沙加的表情,沙加始终冷静,这冷静不知是成熟还是无情,让穆有些在意。他想有一天他和沙加也可能告别,沙加是不是也这样冷静?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爱钻牛角尖的人,这问题倏忽而至,倏忽而走,他已经接受了羊先生离开的事实。羊先生没有幼儿喜欢的生动,缺少活灵活现的感性,他那醇厚的学问更适合在书斋里发酵,在潜意识里,穆也知道沙加说得才是道理,现在他不得不思考沙加说得另一件事:下学期的美学老师,是不是更不靠谱?

新学期第一堂美学课,一位身穿白色太极服,一把白胡须的先生飘飘欲仙走入教室,先生姓华,高瘦清癯,举手投足都透着风雅。班主任呼了先生,学生们自然不敢小觑。此先生只爱研究花草树木,讲起课来天马行空,却只有一个落脚点。他大赞东方学院尊为先师的孔子,因为孔子说过一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讲《诗经》、《楚辞》,把中国文学源头经典讲成两本花木本子,当然,这两本也并不崇高,《本草纲目》才应该是孩子们的必读书。他把花木的多少做为权衡一切的标准,中国有四大名著,《西游记》和《红楼梦》中有些花草名字,可以一观,至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不过记了些俗人的心机和粗人的八卦,浪得虚名。

一堂课结束,孩子们目瞪口呆,刚上任的年轻班主任喻小鸥老师担心他们背离海纳百川的方向,十万火急留下全班学生,维护名著公信力,宣扬经典文学意义,阐释个人的片面性和理解的多样性,倡导博爱,呼吁尊重,最后口干舌燥地问:“你们懂了吗?”孩子们在穆的带领下饥肠辘辘地说:“懂了!”

 “喂,你觉得华先生适合教小学生吗?”一到食堂,穆就问沙加。

“为什么不适合?”沙加反问。

穆当然有一些关于教育的观点,来自从小教导过他的母亲、长老、族人、教师、友人,但他知道又认为教育其实没有一定之规,有教无类是最基本的平等,因材施教是最高级的境界,多数教师只是传道授业的凡人,摆脱不了观念、喜好、个性固有的习惯,因此适合与否,不能一概而论。对知识,穆本人有来者不拒的兴趣。

沙加和他不同,他只是淡然处之,不在乎老师是谁,不在乎得到什么。没错,沙加很少主观判断什么,在他的思维里,真假好坏美丑黑白悲喜,一切对立的东西,都不是那么对立,他时时站在事情之外。穆欣赏沙加的洞察力,却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兴致,也不认为一个小活人应该当个苦行僧。反正他享受着的,不论一种食物还是一个观点,一律拿给沙加分享,沙加接不接受,他并不在意。

穆从五岁就琢磨往外走,六岁终于说服长老,为的就是多多享受。这享受是一种心态,遇到的事物,难的,简单的,好的,不好的,开心的,不开心的,只要投入都是享受。沙加与世界保持距离,他对世界抱有喜爱,他们在在容易偏激的年纪避免了偏激,穆奇怪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个性,却殊途同归,真是奇妙。不过,沙加不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吗?

沙加开始认真地说他认为“未必不适合”的原因,这也是穆的爱好,他喜欢听沙加一本正经地聊天,沙加的话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压迫感,他知道沙加并无灌输的目的,自然不反感。听着听着,他忍不住说:“你喜欢旁门左道的老师。”

沙加露出他经常性的不明所以的表情。

“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穆继续启发:“比起学问渊博的常规老师,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些不按规矩出牌的?”

“有可能。”沙加思考一番,点了点头。

穆很高兴挖掘了沙加的喜好,这让沙加离那个过于清冷的立足点远了一些。

换一天,换成沙加发掘他的喜好了。

不过几周,华先生已经得到了班上学生,特别是班上女生的由衷喜爱。此时大家几乎忘掉他的姓,只称花先生。五十多岁的花先生很快讲完了一堆花木本子,又开始讲从远古到当代古今中外花草树木装饰历史,他讲瓦片陶器壁画服装上的花草纹样,香囊香饼香炉香水的香味成分,古典园林和西方花园,时尚大师对鲜花的运用……下课铃响之前,他永远意犹未尽地赞叹:“花草树木,就是美。”

以此为基础,他要求女孩子要有花的香味,男孩子要有木的香味,所有孩子必须养成簪花的习惯,以实现古代中国美的现代复兴。对此,孩子们爱莫能助,除了采集标本,平常光景,东方学院明令禁止攀折花草树木。花先生恨恨不已,“循规蹈矩,蠢如牲畜。”

穆正是没事找事的年纪,好不容易抓到一句有理的歪话,自然起了兴风作浪的念头,带头摘了朵野花别在发带上,一时间班上学生都在花老师的教导下,在头发或衣服上装饰时令鲜花。校领导不敢责备先生,只好拿老师开刀,责怪班主任喻小鸥没能好好管束学生,班上学生不懂规矩,没有公德,缺少教养。

小鸥老师头发不长,勉强在脑后抓个小马尾;年纪不大,办公室上下都当她是小丫头;胆子不壮,平日总怕得罪了这个先生,招惹了那个学生。只有一样,平生最爱护短,旁人责备她还好,一旦数落她的学生的半点不是,她立刻势如猛虎气吞山河,显示出她从小在东方学院一路培养出来的卓越口才,骂得领导和想要劝说的其他老师抱头鼠窜。回过头,她拿起教案狠狠砸在穆的头上,连砸三下,又对着沙加的头顶砸了三下。

“都是你惹的事!”小鸥老师对穆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就担心自己的工作一定不保,情真意切地设想着被炒鱿鱼后的凄惨生活。穆忍着笑劝解她,又代表全班同学保证下次一定听她的话。沙加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最后才问:“喻老师,你为什么打我?我不是主犯,也不是首犯。”

 “你是帮凶!”小鸥老师打断他:“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认为我和某些蓄意肇事的人有本质区别。”沙加客观地说。

 “你们俩,王八配绿豆,没一个好东西!”小鸥老师没好气,张口就骂。

沙加知道这句话歇后语错用,类比失当,对于一个教授小学语文的老师来说,还要加上用词不严谨的职业错误。穆见他想要开口纠正,一把拉住,说了几句知错必改的废话,快步出了办公室,到了没人的地方,笑得前仰后合。一回神,沙加竟然露出无奈的表情。

穆一愣,从没有什么事让沙加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表情转瞬即逝,沙加说:“唯恐天下不乱。”穆心情正好,也不反驳。沙加又说:“你喜欢有缺点、重感情的老师。”

 “那叫性情中人!”穆懒洋洋地纠正。

 “藻饰。”

 “你不觉得花先生说话很有意思,小鸥老师发起脾气很可爱?”穆眨了下眼睛。

沙加又露出沉思的表情,穆的头脑里清晰地出现他在想什么,不外乎花先生说话为什么“有意思”,小鸥老师发脾气怎么能用“可爱”形容,每当沙加试图理解别人的思路时,总是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和沙加谈论喜好。

他从不与人分享喜好,沙加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你喜欢的都是这样的人。”显然,沙加什么也没想明白,只说了这么一句。

 “未必。”穆弯着眼睛说。

什么是喜欢呢?沙加无从理解,穆也说不准确。这是种包含了欣赏、认同、亲近、维护、需要的复杂感情,穆知道自己喜欢很多人,很多东西,如果把范围限定在成都,把所有的条件前都加一个“最”,结果不是任何一位性情中人,而是和性情毫无关系的沙加。

沙加依然以穆熟悉的表情坐在他对面,穆在往事之中回过神,当时的他真是幼稚,却总认为自己聪明,限定了范围,设定了条件,推出了一个并不深入的结论。他明白自己最欣赏、最认同、最愿意亲近、最想维护、最需要的是谁,却错过了一个明显的事实:在那段懵懵懂懂的岁月里,在所有混沌不清的喜欢中,他有一个最喜欢的人。

 

沙加的手无意识地握着牛奶杯,杯子已经空了。今天是休息日,没有人忙着起身把餐具放进清洗篮,艾欧利亚说起社会学的期末论文,在座十一人还没写出一个字母,沙加恍惚又觉得这氛围有些熟悉,他和穆都喜欢东方学院的老图书馆,人少,安静,可以供八个人使用的大桌子朴素厚重,他常常在上面摆上杂七杂八多种图书。对面坐着穆,摆的书也不少,不同的是,他的书发散铺开,穆的书整齐地摞在一起。他发散得很有条理,穆整齐得很没规律。

他们从小就喜欢在公共空间面对面写作业。沙加想了又想,其实他在哪里都一样,他的单人房同样安静。是穆认为宿舍是休息的地方,不适合学习,总是拎起书包跑向自习室或者图书馆,他只依照沙加的经验,人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同类和认同,小孩子尤其如此,他们不愿承认人和人的不同,甚至为这种不同而痛苦,不被人认同,无法同意他人,不能与人顺利沟通,都是大问题。沙加认为这种痛苦兼具不自信与自大,不论如何,他不愿为争取认同费口舌、耗精力。

穆从不强求认同,他喜欢接触不同的人,听不同的声音。他兴趣广泛,随时都准备尝试,同时又很长情,不论对人对物,都有持之以恒的情感投入。书法、围棋、养花……一切称得上爱好的东西,穆都能喜新不厌旧。

对人更是如此。十年来,每次开学,穆领到一大堆考试、竞赛得来的奖品,总会偷偷送给他喜欢的那些老师,羊先生、幼儿园的老师、小鸥老师、教化学的付教授、教手工的卢老师、食堂里的师傅、小茶馆的老板……这件事似乎很简单,又涉及了许多他无法理解的问题。

“学校不是有规定,教师不能收学生的物质性礼物?”当看到穆用无可辩驳的花言巧语把自己得到的新电脑送给羊先生时,他实事求是地问。

 “我又不是在贿赂他们。”穆心安理得地回答。

答非所问,含混不清,沙加不止一次遇到这种逻辑,它的别称为“人情世故”。以此展开的大事化小,小题大做,不计其数。他根本想不明白这中间的区别和道理。他还想不明白,与穆交好的这些老师,都有正直的名声,平时根本不收学生的礼物,为什么偏偏能接受穆的赠送,还露出欣慰的神色?他也不明白,穆送给他一直喜欢的书法老师的礼物,都是些手工制品;他还不明白,倘若穆认为这种交往光明正大,为何每次都要掩人耳目,似乎那会给双方带来天大的麻烦?以及他更不明白,穆每次送礼物都不送单份,一定会把他的那份奖品搭配着送出去。“反正你也没有用,送老师吧。”

他忍不住问了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做?”

这一次,穆没有含糊其辞。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被这些老师偏爱的学生?”穆问他。

他摇摇头。

穆呼了口气,“好吧,我换个说法,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对你的教导,比对其他的学生更多?”

他点点头。

 “那么你喜欢——你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

 “你愿意做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不太想说出答案。

穆却不需要他说什么,“让我猜猜,如果他们遇到困难,你愿意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对吗?”

他有些惊讶。

穆毫无意外地问:“但是,你如何保证,在他们困难的时候,你会出现?以及,你认为一个老师陷入困境的时候,会向自己的未成年的学生求援吗?”

他皱起眉,这是从未想过的问题。

“感情需要及时表达,太过深沉的东西,未必有人理解。”穆看着他,又说:“让你考虑这些太为难你了。反正你都做了。”

 “不是你做的吗?”他问。

“你每次都在场,而且礼物也有你的一份。”穆回答。

他突然意识到穆帮了他,在他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说。

“你反对了吗?”穆反问。

他哑口无言。不论如何,他似乎都应该对穆表达一下谢意,但他知道穆并不喜欢别人表达言语上的谢意。他低下头,拿起笔,继续写化学作业,穆也不再说这件事,拿出白纸默写单词。那时他们已经上了初中,在老图书馆有固定的自习书桌,而且,书桌上常常有其他人——穆的三个舍友,还有班上的两个女孩,书薇和卓子。一次理化竞赛,参赛的刚好是他们七个,在半个月的集训中,两个女孩和他们很合拍,此后就总是凑在一起学习。

卓子来自日本,有一种山野似的蓬勃,她最喜欢在自习后,拉着他们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讨论“星期天的舞会穿什么”、“太极拳老师为什么那么帅”、“小时候的宠物叫什么”、“有没有看新出的某本流行小说”……沙加并不是没和人交流过这类问题,但如此生活化的问题密集地出现,很不符合他的思考方向,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讨厌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一次,卓子提出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来东方学院读书?”

这本是她和书薇之间的问题,其余五个人从幼儿园就在东方学院,根本不记得“为什么”,沙加知道,穆他们大概没有什么选择,就被送进了这所最有名的全日制东方教育基地。书薇和卓子初中才到此就读,也是因为东方学院的名气。

沙加不禁想起了自己来到这所学校的原因。

“你应该去读书。”有一天,他的老师阿特里耶这样说。

“读书就是学习,我认为跟着你,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沙加说。他离开寺庙三个月,已经在阿特里耶身边长了不少见识。

“你可以用假期时间跟着我。”阿特里耶说:“你真正需要学习的东西,我教不了你。”

他并不固执己见,既然老师如此肯定,他便想知道自己究竟欠缺什么。他问:“我要读新德里的学校,还是孟买的学校?”

“没必要读本土学校,你接触的够多了,去异质文化的学校。”

“去欧洲,还是去美国?”

“中国吧。”

“东方文化学校?”

“更适合沾点人味。”阿特里耶说。

就这样,他被送进举世闻名的东方学院。

起初,他不知道进入学校有什么意义。他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在这里依然如此。以前,他看形形色色的人,现在,他眼前不过换成了形形色色的小孩。况且小孩子的行为更有普遍规律性可循,对于他的思考,他们的参考价值并不多。

直到认识穆。

他早就知道穆的存在,他第一天来东方学院,就在校门口看到一个跟着高大老人,看上去很机灵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用坦率又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日常轨迹近乎重合,他习惯了早上起床,去穆的宿舍敲门;或者一打开门,就看到穆和他的舍友。他和他们一起学习、生活,以他不太理解的方式。

穆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沙加把自己后来的一切行为向源头追溯,都会看到穆那张笑眯眯的恶作剧的脸。他必须放弃自行其是的生活,随着穆做一些他一个人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比如,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个学校、这个宿舍里的人,如此热衷谈论“究竟该吃什么”这个问题。成都的食物种类明明如此之多,他们还要花费大量时间谈论吃什么。

“我们去吃……”说这句话的不是穆,就是穆的舍友,然后他们就要去食堂,去美食街,去大街小巷,去超市,去各种有食物的地方。穆的食谱里并没有名贵和猎奇的菜单,沙加反复比较,确定穆并不是口腹之徒,与其说他爱吃,不如说他好奇各种食物的味道。这判断很快被沙加推翻,穆对吃的好奇没有最大值。

沙加坐在厨房里的一张小桌子前,和对面的穆一起等待他们的宵夜。食堂的包子师傅将芋头剥了皮,扔进煮酱骨头的汤里,等那芋头从中间裂了道缝,一勺捞出来放在他们碗里。芋头软而香,穆吃的津津有味。厨师抓了把细面和青菜扔进烧滚水的大锅,在案板上剁碎红辣椒,又舀小半勺酱骨汤做了浇头……穆从小就对脾气不太好的师傅花言巧语,直到初中毕业,还经常来这里开小灶。

“你为什么这么爱吃?”沙加忍不住问。

“你没吃?”穆反问。

穆不但爱吃,还爱喝。动不动就拉他去找羊先生喝茶。羊先生钱不多,带他们去小区街头最便宜的露天茶馆,穆一面喝茶一面和羊先生海阔天空地闲聊。私下里,羊先生有了几分健谈的意思,有时他们不说话,听茶馆的其他人大侃,听到荒诞不经的,好笑的,可气的,师生二人看着对方露出古怪笑容,沙加在旁看得稀里糊涂。

喝完了,穆还要玩。有时带着他们到处走,有时找个偏僻小茶馆,打起成都麻将。东方学院命令禁止的娱乐项目有三:烟、酒、麻将。穆拉着三个舍友正好凑成一桌,玩得不亦乐乎。沙加在旁边提醒:“校规不许打麻将。”穆冲他一笑,起身把他按在桌旁,“你打,我教你。”沙加说:“把别人变作从犯并不能改变这件事的性质。”范思了在旁催促:“该你出牌了!”沙加只好扔出一个小方块。

沙加确定,穆对违反校规有骨子里的渴望。还在幼儿园的时候,穆偷偷摸摸地过来咬耳朵:“你喝过酒吗?”

他不说话。

穆以神秘的姿势招招手,“我带你去喝。”

他只好跟着。

在一家小酒馆,穆和那位他不知在哪里认识的老板寒暄,老板嘴巴边一圈乱糟糟的胡子,笑起来很爽朗,他给他们端上一小罐粮食酒,沙加无可奈何地喝着,还要把喝醉的穆背回宿舍。穆不是贪杯之人,每年高兴了总要醉个两三回,沙加只能陪着喝,再把人偷偷摸摸背回去。

小学一年级假期,阿特里耶问他:“除了书本,你在东方学院还学会了什么?”

“喝茶喝酒打麻将。”沙加说,“还有吃。”

“很好!有进步!”阿特里耶大喜。

“我学的不是茶道、也不知道酒的历史、没研究麻将竞技,也不懂中国的那些菜系。”为了避免老师理解失误,沙加补充。

“学那些做什么!”阿特里耶嗤笑,“那都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傻子,为了沽名钓誉,制定出装模作样的规矩,故步自封,还要对别人指手画脚,没出息又可恶。你要是信了,早晚也变成傻子。”

对任何一种道理,沙加都保持冷静的怀疑态度。对阿特里耶说的话,他也不全信,但他也知道作为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阿特里耶的判断比一般人更有道理。回到学校,穆跑来找他下围棋,他没有反对学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反对过穆的任何提议,因为穆不但懂得尽情享受生活,也懂得节制。沙加觉得这大概就是阿特里耶希望他体会的东西。

穆懂得适时调整,是一个很会找平衡点的人,学业与娱乐,方法与效果,事与事,事与人,人与人,穆在两者、三者、多方面中寻找平衡。他很清楚地知道穆身上最大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穆懂得了节制,不再争强好胜,不再出无意义的风头,穆并非压抑自己,只是到达了生命的另一个层面,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对一切事顺其自然。  

应该说,穆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知道,他完整地目睹了穆的成长。这种熟悉并没有带来疲倦,他知道这个越发完美的人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一天,他们一群人趁着周六下午去打网球,卓子偷偷问穆:“穆,情书怎么写?”

他就在旁边,忍不住看了穆一眼,穆抱歉地说:“卓子,我没写过。”

“你收到过呀!”

“你难道没收到过吗?”

“我收到的不是女生写的!不能参考!”

“你要……写情书?”穆谨慎地问。

“对!”卓子干脆地说:“你给我做参谋,写一份一定能搞定对方的情书。”

穆只好给卓子提了一些不算意见的意见,卓子扔下他们跑了。他们打了几场,坐下来休息,穆突然定定地看了过来。沙加不禁问:“看我做什么?”

穆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卓子那封情书,写给谁?”

“为什么又问我这种问题?”

“虽然你有些时候比猪还蠢,但在有些时候比雷达还准。”

“你才比猪还蠢。”

“到底是谁,你知道吧?”

“你为什么自己不问?”

“这不符合我大家长的威严。”穆理直气壮地回答。

沙加无言以对。多数时候,穆迂回得很小心,面对他时,却无耻得很大方。每到这个时候,沙加所有斗志全都不见踪影。

“别卖关子,请你喝饮料?”穆从自动售货机里拎出两瓶运动饮料。

他有点无奈地接了过来,想了想,在穆耳边说了个名字。

穆差点一口喷出刚喝下的饮料。

“你看不出来吗?”他问。

“该我问你,你是怎么看出来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的眼神转一圈,十有八九落在那个人身上,情书怎么可能是给别人写的?”

“有吗?”

“会掩饰,但忍不住。最后还是会落下去。”他实事求是地说。

“你的观察真细致。”穆虚情假意地恭维。

“这不需要观察,是一种很容易察觉的惯性。比如你的目光,最后十有八九落在我身上——和卓子不一样,你从来不掩饰。”

他意识到,穆一下子愣住了,似乎半晌才理解了他说的话。

“怎么了?”他问。

穆微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是真的,所以你大概没有喜欢的女生。”他强调他的观察结果。

穆明显地哼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他不解。

穆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我没能早恋,都是你耽误的。”

“你现在仍在早恋期。”他说。

“也对。”穆笑道:“你参考一下,哪个女生适合和我恋爱?趁我还在早恋期。”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沙加想解释得清楚一些,他知道穆一直都试图和任何一个人保持某种程度的距离,为自己划定了密不透风的安全区域,穆有那么多喜欢的老师,关系好的朋友,但他们都在距离之外。穆能和自己形影不离,只是因为他恰恰是那个决不会踏入禁区的人。从根本上来说,穆排斥太过亲密的关系。沙加相信没有哪个女生能适应这种类型的恋爱,穆本人更不会去牵扯这么麻烦的关系。

他考虑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穆,又觉得说出来不太有底气。穆看着他,眼神似乎是怀疑,又似乎是不满。他们都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幸好,卓子又出现了,坐在他们旁边。穆连忙说:“卓子,我觉得,告白是一件重要的事,你应该先对你的告白对象有基本的了解,比如,他有没有恋人?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可是我已经写完了,发给他了。”卓子眨巴着清纯无辜又可爱的眼睛。

“你的动作是不是太快了?”穆苦笑。

“哦,那你等着被拒绝吧。”沙加实事求是地说。

穆转过头,简明扼要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他熟悉的眼神,它的潜台词是:不许继续说。经过十年的磨合,收到这个眼神,他会有选择性地沉默。等到穆哄走了卓子,他问:“我说错了吗?”

“你知不知道说话之前要看什么?场合,气氛,对象,具体事情。”穆说。

“我更想知道的是,说话就是说话,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算了算了,你这种智商理解不了。”穆挥挥手,说了他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

他又一次断定穆隐藏了重要的话。好在来到中国后,他学会了一种策略性的思考方法,叫做“存而不论”。无关宏旨的细节、偏离主题的岔路、解决不了的、想不明白的,无论是发脾气的女人、碎嘴的男人、捣蛋小孩、以至怪力乱神……都可以就地搁置,以免麻烦。说不定哪一天,答案主动出现。他相信想不通的所有事,都会在某一天,水落石出,天高海阔。

 

穆怀疑他和沙加想到了同一件事,他常常有这种怀疑。他们认识过相同的人,做过相同的事,看过相同的风景,在某些时候,类似的气氛、声音、人的笑容,能够勾起相同的怀念。尽管他们想到的始终是不同的东西。穆眼前出现了一张很小的桌子,装在列车车窗旁边,上面勉强放上茶壶水杯和几袋零食,椅子也不大,无法随意活动。沙加坐在他对面,单手支起下巴,斜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他看着沙加,想沙加小时候的样子。

“你看什么?”沙加能够准确地察觉到旁人的目光。

“你头发太乱了。”他随口说。

“你没看头发。你到底在看什么?”沙加能够准确地判断别人说的话是否真实。

“你坐在我前面,看到你不是很正常吗?”所以对付沙加,似是而非是最好的办法。

“……”沙加很难也不愿反驳那些缺乏道理的语言,就像辩论高手不愿和逻辑混乱的人讲话。倘若沙加愿意争辩下去,他也乐意奉陪,反正争论到天南地北,他也不会告诉沙加,他只是在看他而已——就算实话实说,沙加也听不懂。

这次旅程是他提议的。趁着暑假,全宿舍的人坐最慢的旅游列车一路东行北上。这种古老的列车没有呼啸的速度,却有在视界里停留几秒的好风景。他们平日不是坐飞机就是坐特快轨道列车,他的交通方式更是快过已知一切交通工具,这种慢悠悠的旅程,让他们好奇又快乐。

列车线路也经过精心设计,绕了很多弯,为的是路过一些宁静古朴的小镇和村落,和并非旅游胜地的寻常山水。在列车上,也能感受到一丝静止的悠然情调。他想听的那些林间小调,田野牧歌,难有耳福。好在眼前好景不断,色彩丰满,少有单调。他想起五岁那年,他在藏书楼的阁楼里偷偷喝酒看书,听到的那些奇妙的事。

说话的是史昂,这位大他三岁的族人并没有和他说过话,却给了他不少启示。按照族里的规定,出外求学的人,不能将外部世界的信息在族内宣扬,史昂干脆把阿玛拉和嘉措拉进午后无人的藏书楼,对他们大谈外面世界的精彩。赫莫族自古有安土重迁的秉性,对外部世界有好奇,却很少有人产生出去走走的意图,阿玛拉和嘉措只是不断感叹,穆却神往不已。那天开始,他收起了所有调皮捣蛋。

他从小就懂变通,用最合适的方法解决问题,那方法可能是温言,可能是暴力,可能是装乖装傻,也可能是咄咄逼人。长老夸他有自制力,同意他去东方学院读书。他舍不得母亲,却又迫不及待想看看史昂说的那些有趣的东西。

他没有去史昂所在的欧洲,而是像赫莫族里很多高能力者一样,去了中国成都的东方学院。

第一眼看到“德水泽山,普智兼仁”的校训,他就在精神上融进了这所学校。他迅速喜欢上这个充满绿色的城市和空气中的草木气味,喜欢这里的人们悠闲的神情,喜欢幼儿园老师们博学而温柔的气质,还有这个地方朝气蓬勃的所有细节。很所有小孩子一样,他对人有简单的分类标准,不是“好人”、“坏人”,而是“可爱的人”和“不可爱的人”,这所学校有许许多多可爱的人。

在嘉米尔,他和族里的小孩子关系不好,就独来独往,自得其乐。在这个空气和软的学校,他也有了进入人群的想法,但他没想过要交朋友。他必须和人保持距离,感情一旦过于密切,就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他希望和所有他在乎的人,维持一种细水长流的平淡关系,可以让他们不为相处烦恼,不为离别感伤,保留住最美好的那部分。

沙加是一个颠覆常识的意外,沙加既不可爱,也不讨厌;既聪明得超常,又傻得过分;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对手;既和他朝夕相处,又与他泾渭分明。他为自己拟定了谦谦君子的性格,看到沙加就忍不住一再捉弄;他要求自己与世无争,看到沙加就遏制不住争强好胜;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喜欢热闹也需要独处的人,有了沙加就没想过独处……他是个有计划的人,沙加打乱他的一切计划。起初,他并没有发现沙加是个罪魁祸首。

小学二年级,他还在为修身养性烦恼,迷信史昂的“围棋修身”,玩物丧志和以物陶情之间,差的仅仅是定力,他很快把握了其中的尺度,可是,他发现自己依然不断地惹事出风头。他问羊先生:“为什么我练字、下棋,都不能克制浮躁?怎么才能培养静气?”

“你够静。”羊先生肯定地说。

“是吗?”他怀疑地问。

“你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孩子。”羊先生说。

“那他呢?”他指指在一旁翻法学原理的沙加。

 “沙加和你不一样。”

“我知道,他连‘气’都没有。”

“你说我什么?”沙加忍不住插话。

穆不理他,放下有八成赢面的棋盘,提议去附近的公园走走。羊先生赞道:“你看,你这种放得下输赢的自控力,实在难得。”穆生平一大爱好就是接受他喜欢的人的表扬,昂着头跟在羊先生身后,沙加的目光冷淡而直接,也跟了出去。穆早习惯了沙加那一套安之若素的表情,他有办法让沙加苦恼。

“羊先生,输赢不是胜负,我不在乎输赢,只在乎胜负的道理。”

沙加果然微微皱起眉头,他心情大好,这一对同义词的区别,够沙加想上一阵子了。

“胜负要有道。”羊先生和相熟的人在一起,说话就会流畅。

这一天,羊先生在开满花的山丘上讲道,他和沙加对这玄妙的概念半懂不懂,羊先生最后说:“中国人以道为理,以道为法,以道为行,以道为路。你求的是法,沙加求的是理,世上的人求的大多是行和路。你们两个,真有意思。”穆想着先生的话,真是回味无穷,再看沙加,恐怕还在试图确定那几个字的确切含义,不禁哈哈大笑。

沙加却不愿意被人笑话,对他说:“你理解的深,并不是因为你比我聪明,而是语言优势。中文就像你的个性一样不准确,我还需要习惯。”

“你的个性才不准确!”穆认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讽刺,张口就回击。

“真实可以掌握,虚伪没有标准。”

“君子之道要的是坦荡不是直线,小人相反。”

他们又一次在人前唇枪舌战起来,羊先生听了半天,才乐呵呵地说:“我明白了,穆,你也不用培养静气,只要你在沙加面前能克制,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浮躁。”

穆的眼珠转了一圈,定睛一想,想自己那些争强好胜出风头的行为,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与沙加有关,沙加这个人一张眼高于顶的皮,一股世人皆醉的气,再加一长冷嘲热讽的嘴,时时刻刻挑战着别人的好胜心。不过,平心而论,在平等待人、避免偏见、客观公正这方面,没人比得上沙加——他竟然能扭曲所有优点,也真不容易。

“原来都是因为你,罪魁祸首。”他以居高临下的审判官口吻对沙加说。

沙加气急了,只能笑。这也是穆感兴趣的表情,沙加不愿驳斥明显不讲理的观点,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到特别、极其、完全没有道理的事——不是他说的就是他做的,沙加笑上一笑,一言不发。

他抬起头,看对面的拿起茶杯的沙加,车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沙加的头发在闪光。因为这个罪魁祸首的存在,他明明在不停成长,一遇到沙加,就退步到他们初见的时候,涌上不服输的幼稚冲动,还有遏制不住的捉弄心理,就为了看沙加吃惊的眼神。

近乎卖弄。

他不止一次地回忆这个让他困惑的心理,直到与沙加分开,他才能准确地定义当时的行为。在潜意识里,他每时每刻都要在沙加面前强调优点,发挥魅力,制造惊喜,让沙加看不到别人,跟着他、陪着他、想着他,这是他们用十年时间确定的关系,却没人想到过爱情。

他抬起头,看餐桌对面的沙加,这个人没有任何变化。十年来,每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成长,都会发现沙加没有变化。沙加说最简单的句子,找最直接的方法,做最有效率的事,冷静地站在人群之外。他遇到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早已明白人心易变,世事无常,沙加是个永远的意外。

“伪君子,你累不累?”

“小人,你又发什么神经?”

“你在大人面前装小孩,小孩面前装大人,好人面前装好人,坏人面前装坏人。”

“这只是方法问题——我又没做亏心事。”

“……”

“顺便,我在你面前装的是什么样子?”

“……,你在我面前,连样子都懒得装。”

这句话让他莫名愉快。没错,在沙加面前,他最自在,不用考虑任何事。他那样留恋每一道风景,那样喜欢接触新鲜的人,那样享受能够相遇的一切,在所有变动不居的风景中,他的目光最后总是落在沙加身上,那是他漫长旅途中,自始至终的回归。

 

餐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起身,沙加没有动。耳边还有他们的声音,谈的依然是作业,他们必须趁着休息的空档尽量补完堆积的作业,沙加知道他也没多少空闲时间。他仍然不想起身,穆还在他对面坐着,这是最平常的场景,时至今日,它竟然也变得稀有难得。他恍惚看到桌子上出现了木质实验器材,穆拿着校准工具修理那些出了小问题的架子,他拿着记录本,在上面写试管里的化学反应。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天,他照例陪着穆没有尽头地忙碌着。他不讨厌在干燥的实验室做课堂以外的实验,中学生的化学实验很难有真正的惊喜,他喜欢的只是精确剂量与混合带来的顺理成章的结果。在科学理性的世界里,一切似乎有章可循,但进入微观世界,其中的混乱不亚于人类世界。想要解开生命秘密的科学家试图研究更小的宏观,想要探寻人类本质的人文学者正在研究更大的微观。

条理性的判断近似机械,俯瞰性的思维难免带来空虚,他耐得住因此而来的孤立和冷寂,起初,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一生。试剂溶解在溶液里,产生气泡,生成颜色,他看得仔细,突然发现穆正看着他。穆在当修理工的时候,总会把头发高高地扎起来,一歪头,脑后的头发就会晃上几晃。

 “你笑什么?”

 “笑?”他不太理解地重复。

 “你在一个人做理科实验的时候,会笑。”穆用手试着木架的牢固度,检验成果。

 “是吗?”

 “对,你平时不怎么笑。你在想什么?”

 “看着实验顺利进行,会有一种关于世界的安全感。”他将做实验的心情分析一番,得出这样的结论,坦白地说了出来。

 “过于感性的东西会让你不安吗?”穆问。

 “也不会。”很少有东西令他不安,他不知这是因为看得东西太多产生了麻木,还是天生的少有畏惧的感觉。他小时候受到过血液相关的惊吓,遗留了一些心理上的后遗症,但时至今日,血液也不能让他不安。注意到穆观察性的目光,他多说了一句:“大概我的感觉比较迟钝。”

 “不,因为你无法感同身受。”

他定定地看着穆,他会一视同仁地分析所有人口中的结论,有时不可避免产生心理上的信服倾向——对那些十分聪明的人的结论。例如阿特里耶,例如羊先生,例如穆。

 “和你下棋,我觉得对面坐了对弈的棋手,旁边还站着个冷静的观察者,那两个人都是你。”穆认真谈事情的时候,眼神和表情都会比平常沉着,连语调都渗透着说服力。

 “我并没有灵魂出窍。”他立刻就明白了穆的意思。

 “你经常灵魂出窍。”

他不反驳,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确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很多人不喜欢被他观察,询问或制止他的眼神,穆却很自觉地做他的观察对象,常常看着他露出难以形容的微妙笑容。他看穆像看实验组的病人,穆看他像舞台上的演员,也许换过来也一样。过去,他认为他能在一定范围内预见人的行为,只有穆屡屡打破他的认知。

小学时,穆和担任班主任的喻小鸥老师关系最好。

小学二年级,慈眉善目的老班主任退休,小鸥老师接过这个班级。她毕业后第一次教学生,还脱不了学生时代的青涩,爱说爱笑,没有多少师长威严。她对穆尤其亲热,穆闯祸她举起教案拍下来,穆获奖她举起教案拍下来,当然,他也要陪着一起挨打。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惩罚和夸奖是同一个动作,对于这位年过二十的女老师而言,奖惩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他直截了当地向小鸥老师请教。

小鸥老师用左手撸起右手臂的袖子,用右手撸起左手臂的袖子,露出两截小白藕似的胳膊,举起教案在他的头顶连拍十三下,才意犹未尽地扔下教案。

 “你已经是个成人了,能不能不要用‘不讲理’解决问题。”他依然试图和老师理性地探讨问题。

穆在旁边添油加醋地出声笑。

小鸥老师调转教案,又在穆的脑袋上砸了十三下,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显示出数字上的绝对公正,不论他们两个谁被教案拍,另一个人一定会得到相同待遇——不管那个人有没有错。他对小鸥老师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穆只好告诉他:“小鸥老师喜欢我们。”

喜欢。这是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奇怪词语,它看上去是个动词,但没有对应的行动,在那必要的补充中,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做法和说辞。人的喜欢范围极广,任何客观和非客观事物都可能被喜欢,反之亦然,且这种感情动不动就变成其他的东西,难以捉摸。

 “你说的是那种稍纵即逝的非理性情绪波动?”他不由问,又觉得这种说法不严密。

 “对,就是那种稍纵即逝的非理性情绪波动,的一种。”穆在回答时加了用力点头的动作。

他知道穆又在嘲笑他。没关系,至少穆说的应该是事实,那么他可以仔细观察这种师生间的“喜欢”,以此归纳人类情绪的一些惯性线索。

观察机会很多,穆每天都和小鸥老师有来往,小鸥老师把穆当成半个大人,经常说些更适合与同龄人讨论的话题。例如,相亲失败,她在下班后的办公室唉声叹气,说自己的相亲总是不顺利。

 “是他们没有眼光。”穆说。

 “他们要找妻子,不是要找女儿。拒绝你难道不正常?”沙加问。

小鸥老师试图用软软的胳膊和手摸桌子上的教案,她深受打击,竟然没心情拿起来。

 “化悲痛为力量,也许这学期就能升一级教职。”穆说。

 “也对!”小鸥老师直起身子,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被称为‘先生’呢?”

 “不可能。”沙加说:“你的学问不够资格,你的性格不会追求资格,你的能力也和‘先生’毫不相关,你一辈子都只能当‘老师’。”

教案终于砸了下来。沙加不明白一个能当好老师的人为什么想当先生。小鸥老师不依不饶,让他们俩叫自己“先生。”

 “喻先生!”穆清脆地叫了声,小鸥老师露出满意的笑容,又盯着沙加。

沙加露出刻意的鄙视表情,刚想讲道理,就听穆说:“喻先生,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沙加大吃一惊,他没弄懂人类的非理性情绪波动,连理性行为都搞不懂了。到底穆的哪根神经线发生异动,才跳转了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穆却带着将信将疑的小鸥老师去了茶馆,羊先生正坐在窗子边悠闲地喝清茶,穿着他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和穆先一步离开茶馆,沙加问。

 “没谋划过,就是突然灵机一动。”穆回答。

沙加认为穆在恶作剧。

第二天,小鸥老师果然找到穆抱怨:“比我足足大了八岁,人穷,不会说话,我说话他还脸红,没有一点气概!以后的孩子要是像他怎么教育?你就这么给我介绍男朋友啊!”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穆无微不至地一直道歉。回到宿舍,穆对担任班长的亚雷说:“小鸥老师今年内就会结婚,提前准备一下礼物。”

沙加继续吃惊,穆没等他问话就主动回答:“很明显,小鸥老师非常喜欢羊先生。”

 “她明明表达了对羊先生的诸多不满,并且批评了你的眼光。”

 “这问题太深奥了,说了你不懂。”

半年后,小鸥老师成了羊太太。沙加目瞪口呆地看着穆,他相信穆是一个情绪科学家,能够弄懂人的口气中的纳米级别的区别,穆打量着他,认真地问:“你到底是从哪个时代直接进化成人的?”他们再去羊先生家,走近院子,就听到一阵笑声,羊先生正背着小鸥老师在院子里转悠,看到他们,连忙红着脸分开,试图在学生面前保持一些形象。

 “喻先生好!迟老师好!”

穆一句话,就让小鸥老师喜笑颜开。

 “无视事实的谄媚就是谎言。”沙加说。

 “喻先生,我想吃鸡汤面!”穆不理他,没有人理他。吃了一顿饭,他们告辞离开,穆颇为留恋地回头看那个小院子,脸上带着浓郁的笑意,有些得意地说:“你看,他们多幸福。”

沙加点点头,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他不清楚的是羊先生和小鸥老师的表情,他没看过羊先生、也没见过小鸥老师羞涩又满足的表情。

“不用追究原因,你不觉得很美吗?”穆转过头问他。

他又一次不知道如何回答。

美,是他不能完全理解的另一个概念,是一种没有标准的绝对主观判断,十个人至少有一百条判断美的标准,颠三倒四,以偏概全。他也曾试图理清美的标准,是对称?是崇高?是宏伟?是感官刺激?以他本人的经验,美是没有道理的别人的判断,他本人很难有感觉。

“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当同龄的男生这样问他时,他也会仔细观察那个被指代的女明星/女老师/女学生,她们是有自身特点的女人,仅此而已。他不会认为她们千篇一律,也不会觉得她们有美丑之别,她们的某些行为,会让他产生基于道德或人类公正的判断,但这应该属于人品和性格,与美无关。

“美是个宽泛的概念。有什么东西你一看到就觉得心情好,就是美。”美学启蒙老师羊先生这样说。这也是他最能接受的说法。而穆从不说概念,只在心血来潮的时候给他一点提示。初中的一天,他们从老图书馆走下来,金黄的树叶正在飘落,树荫依然遮得住阳光,他看到亚雷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扶着女朋友林加加的后脑,低头吻她的嘴唇。

他觉得脸上有一点热,回头看穆,穆的脸红了。他们身后还有范思了、蓉蓉、书薇和卓子,他们的脸一个比一个红。

听到脚步声,那对情侣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林加加一直把书包抱在胸前,很羞涩的样子,看到他们,立刻红着脸跑掉了,亚雷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她下午要参加一个竞赛,我给她打气。”

沙加以外的人不自在地咳嗽了起身,不由自主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沙加想着那画面,不知怎么想起了羊先生背着小鸥老师在院子里说笑。卓子突然问:“亚雷,接吻……是什么感觉?”

沙加明显地感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也感觉到穆极力压抑着好奇的表情,他想笑。

亚雷顾左右而言他,大家的好奇心正旺盛,不肯放过他,就连最含蓄的书薇都说:“告诉我们吧,以后……我们也告诉你?”亚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想了半天才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感觉就像……树叶转着落下来。”一旁的蓉蓉仰头看着不断漂亮的叶子,突然说。

“……,有点像。”亚雷也仰起头,颇有同感地附和。

沙加也不禁和其他人一样,仰着头看旋转着的落叶,那天风不大,叶子一片一片慢悠悠打转,他看得有点晕眩。

“就是这种感觉吗?”沙加想问问其他人,却发现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落叶飘下来,露出天真而向往的表情。他们每个人都有姣好的面容,在舒缓的阳光中,眼睛也带着微光,沙加觉得这个画面非常舒服,让他浑身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着这画面。

一阵风刮了过来,吹散了眼前的画面,地面的叶子哗哗作响,在脚边滚动,七个人终于回过神来,想着方才的话题,又有些脸红,默契地聊起了晚上将要进行的考试。沙加不知怎么看向穆,穆低头笑着,似乎在回味什么,又像在计划什么。

“你好奇?”

“不行吗?”

他想了想,诚恳地建议:“好奇的话,可以试试。”

其实他还想加一句,“刚好我也想试试。”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说不出这一句。

穆的目光从闲淡变得森严,短促地“哈”了一声,正色说:“我不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说完,转头继续和旁人聊考试可能出现的题目。沙加默默地看着他们被阳光一点点照射的青春而纯洁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美。

没错,肯定是这样。

他突然发现,他对这种愉快而神往的感觉并不陌生,在穆的身边,和穆一起经历的那些画面,其实,常常让他有类似的感觉。他总结了一下,但凡和真诚的感情有关的东西,都有天然的美感。而他所认识的世间之美,大多与穆有关。

 

尾声

过分的安静让他们同时回过神,餐厅里只剩下两个人,他们隔着一张餐桌。

穆先一步站起身。

 “蓉蓉说,他碰到了那个埃及理发师。”

穆一愣。

 “你想知道吧?”沙加抽出一张卡片晃了晃,“这上面写了什么。”

穆没有否认,沙加能准确地猜出他的想法,他没必要说谎。

他们又想起了相同的往事——埃及理发师。

那是刚上初中的时候,开学前一天,穆照例拉沙加去剪头发,他们已经到了去街上的美发厅或形象设计室剪头发的年龄。穆喜欢一家连锁店,是那里的老顾客。开学初理发店生意火爆,给他们剪头发的是个新手。此人二话不说,横着剪刀左一下右一下,全部都是直线,毫无造型可言,穆看着自己脑门前一条笔直的线,肩膀后又一条笔直的线,那头发不像剪刀剪的,倒像铡刀切的。再看沙加,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长度,一模一样的厚重,一模一样的惨不忍睹。

 “请问,您是在埃及学的技术吗?”沙加忍不住问。

穆笑得连郁闷都忘了。

两个人顶着个狮身人面法老头回宿舍,一路上引起老同学们无情的围观和同情的嘲弄,回到宿舍,正在整理房间的其他三人看了他们足足一分钟。亚雷毫不犹豫拿起通讯器拍照,蓉蓉雷厉风行将那家理发店拉进黑名单,范思了左看右看,“哎哟,这叫情侣头?夫妻头?”又看了半分钟,“哦,还是患难夫妻。”

一宿舍的人都笑了起来,穆照着门口的镜子,又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沙加齐刷刷的头发,突然觉得这发型也不那么难接受。蓉蓉安慰他们:“幸好你们长得好,什么发型都不显土。”他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故意露出嘲笑的神情。

他们隔着餐桌看着彼此,忍不住回想那时候的样子,记忆里没有自己,只有对方。那也是记忆中美好的样子,齐肩笔直的头发,担心对方嘲笑又佯装不在乎的脸。这就是难以忘怀的过去,越是回忆,越是有新的发现。

 “为什么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发现?”沙加将那张卡片放在彩色的树叶上,平静地问。

 “对过去有所期待,是因为遗憾,你真的遗憾吗?”穆反问。

 “不。”

 “我也不。”

穆站起身,以一贯的沉着清逸姿态走出餐厅。

沙加的对面,剩一张空荡的椅子。

沙加正在试图理解他不太理解的另一个概念:遗憾。他确定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无法遗憾;也知道穆的不遗憾和他的不遗憾,一定有截然不同的含义。穆追求自然而然,也许他认为,合乎年龄的懵懂本身就是一种美,不必遗憾。

“其实,那个发型,也不错。”回想起穆那时候的样子,沙加自言自语。

他突然愣住了。

他重新想穆的样子,想那个场景,想那一天和那个晚上。

他应该在那个时候对穆说这句话,他还应该对穆说很多话。

 “感情需要及时表达,太过深沉的东西,未必有人理解。”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句话。

原来这就是遗憾。

此时他的对面再没有穆,只有他面对世界时的无数种疑问,它们穿过漆黑密林,呼啸而至,他又一次清醒得不知所措。

(完)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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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6-04-01 13:21
插图 作者:他吃吧那

图片:0.00 对面 by 他吃吧那.jpg





叶脉 作者:丸子喵喵

图片:0.00 对面:叶脉 by 丸子喵喵.jpg





埃及发型...... 作者:northstar

图片:0.00 对面:埃及发型 by northstar.jpg

雨落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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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6-04-01 15:10
十年来穆变了很多,而沙加十年前就是这样子……XD,真是精彩的童年。
=3=~
爱雅典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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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16-04-02 10:05
好喜欢这两只。沙加这个人物挺不好写的,但偶真是很喜欢苏苏笔下的他。
看了苏苏的更新,咂咂嘴,意犹未尽,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ren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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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16-04-07 16:19
一直很心疼这一对,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
秋叶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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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16-06-29 17:02
沙穆好虐啊,希望可以在一起
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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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16-08-11 10:24
现在想来沙加是典型的自闭症天才儿童啊!穆跟他的羁绊远比一般的情侣更深吧。。想到分手那集穆觉得成长、与众人相遇之后,发现不再只有彼此,不再不可或缺,所以也不是不能分开。。可是,他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啊。。即使知道感情不是只有在一起当普通恋人这一种结局,不知为何还是挺希望他们能有个普通意义上的HE呢
jj913919165
雅典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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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17-03-22 23:23
雅典市民的我&……
阎魔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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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17-03-23 07:58
以为更新了……
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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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17-03-27 09:35
来祝穆先生生日快乐。永远的二十岁,在学派里是永远的……十六岁?
少年的回忆总是分外深刻啊。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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