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梯 巴别之塔,云天之梯,凡俗贪妄,虚空尘泥。 ************************************** 即使尚未发生,米罗确信他永远忘不了双眼前交错的一幕。 左眼中,漆黑巍峨的塔尖如黑白雕版画刻在云层和天风中。 右眼中,索多玛一排面孔如喷薄油彩画怒放在大理石宫殿。 以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为中心,左首为斯特里斯斯泰因、卢克鲁迪塔迪钦、诺卡莱奥洛迦朵、还有曾跟随长官登临天国的三位士官;右首为迪达摩路易非依和他的两位侍从、弗拉蒙德拉里斯以及两位随行工匠,还有年纪最小的露拉莉拉迪迪娜。 十四张神态各异的面孔同时垂目,揣摩铺在云母石桌面的一张沙盘地图。 地图简陋极了。 用手指随意捏高的沙堆,沙堆和沙堆间不时放置几颗黑或白的砾石块,沙盘正中放了一颗血红玛瑙,沙盘边角插了一簇夜紫水晶。 迪达摩路易非依双手交扣胸前,以顶礼膜拜的虔诚眼神赞美道: “天润露珠的光华无法形容主的慧目,海井幽深的吐纳无法附丽主的言语,我等愚蒙昔日被怎样的迷思蔽住神识,不信众志成城方为人间至理,以短见拙闻一味眈眈相向,实乃谬之大谬,误之大误。我等悉从主,我等皆尊主,以心中所录见闻择其要目,分别以沙石抟聚山峦丘阁,城墙门守,看似散落,实则一心,成就这一天宫略图,我等毫发无损。只惜昔日同享天国美景之烟绿佳人、故国旧友溘然仙逝,不能与有殊荣。此为何等伟力!我等塔民夙兴夜寐,一夜之间搭建七层宝塔!此为何等神绩!天纵弗拉蒙德拉里斯之长才、迪达摩路易非依之雄略,联手造此不世巨构!此为何等良辰!我等忠正仆从即将秉从主之恩德,得以高登云巅,一雪积年长恨,再不屈居无忧宫之下!便请我主择猛将、选精兵、督战策、指苍穹,塔中工匠跃跃,神官欲试,只待我主一声令下,便为猛士搭设天梯!” “来索多玛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们齐心协力。” 控制室内,穆之外的五名雅典学派成员聚在一处,有的观察,有的思考,有的吃东西,有的起身拉伸肩背,生活部长亚尔迪一声感慨,安全部长迪斯马上接话:“已经开始分裂了,你看,你看。” 他一根手指指向圣女左面,弗拉蒙德拉里斯似与迪达摩路易非依争执;另一根手指指向圣女右面,诺卡莱奥洛迦朵正和斯特里斯斯泰因辩论。两根手指随即挥动,交错,在空气里做了几个指挥动作。米罗说:“还挺标准。从哪儿学的?”迪斯浑不在意:“以前有个女友爱听室内乐,托她的福,和几个名指挥吃过饭。”说着双手又一次分开,一手摊向中间屏幕的圣女,一手摊向她身后的外交部长。 “像吗?”迪斯问。 其他四人看托尔舒拉达缇丝一脸无奈,穆一脸倦怠,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像。”他们点头。 索多玛人唇枪舌战,争论谁来使用天梯,谁先登上天国。和上次参与天国飨宴不同,这一次,他们不但自己不想去,还据理力劝其他人: 迪达摩路易非依眸中透出饱经风霜的狡色,对面沉不悦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说:“索多玛的巨擘,木石的炼金者,当居通天首功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究竟怎样的剖肝沥胆,才能辩白迪达摩路易非依惜才怜命之苦心?你只道高塔已成,天梯已就,云端在望,却不知战阵危困,雷火无情,我等不习军械之人,休说冲锋陷阵,跨马杀敌,就连云头横来之飞矢,俯冲纵噬之鸟兽,亦不知如何闪躲,此为不可行者一;再者天界云广,我方军兵只占一尖一角,便有万能的主与勇斗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善守的卢克鲁迪塔迪钦谋定层层战术,却也艰如巉岩,险似向隅,怎可再拨盾守护你周全?此为不可行者二;况乎高塔急切而成尚不稳固,天梯仓促而就犹需验实,此间种种尚需总工匠一力操持,以固索多玛登天之大势,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安危岂可有失?此为不可行者三。虔心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愿为高塔万众请命:心中至伟的工匠,便请暂歇雄心,携千金之体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于塔内观战,迪达摩路易非依亦将带领神官护卫侍奉身侧,令二位身心无虞,坐见其成。” 弗拉蒙德拉里斯驳斥:“狡言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收起你包藏祸心的嘴脸,你我积年相识,经年相视,早已熟知彼此心中图谱。你将独女许配于我,此女平日既不操持家务,又不护院理财,只爱提裙蹑足向我公室张望,或是调羹奉盏,于我身侧窥视。想来这高塔每建一层,你便私誊图纸,密勾副本,如今高塔既竣,天梯已造,我手下工匠因劳累一息奄奄,你自忖大事已成,便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碍事之人——区区木石匠作弗拉蒙德拉里斯。但他不似你心肠歹毒,鼠目无光,他一心痴迷世间造构,又一心谋划高塔前程。他必要随威武军队登上天国,就地而观,相时而谋,为索多玛之不世伟业化身砖瓦,岂以惜身为念?你我不必再费唇舌,此事当依神谕圣见,由索多玛从无私心之圣女——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掌断决意,岂容他人置喙!” 另一边,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和守将卢克鲁迪塔迪钦也在苦劝: 诺卡莱奥洛迦朵略略屈膝,黑金长裙委地旋如一束花心,声音饱含露水般凝重:“勇猛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尊荣的夫君,审慎的诺卡莱奥洛迦朵虽无长龄,却因生于金尊玉贵之所久经世事,至锐至贵之物为何置于匣椟?只因世间觊觎险恶甚众,故贵者不可履危,智者防微杜渐。我知夫君身先士勇,娴令战阵,但而今高塔初就,天梯未验,怎可率意冒进,险纵天壤?况乎天梯之上,摩肩接踵,难有万全之防,必有项背之患!一旦夫君遇险,旋身之间难以急救,亲兵者不得以身替、亲痛者只得望其亡,夫君有失,索多玛即刻群龙无首,魑魅妄行,大乱迭起。痛切的诺卡莱奥洛迦朵犹记她的父上——纵横一世的高塔之王;犹记夫君之长兄——捭阖无敌的斯特里斯蒙泰因,皆因不纳谏言,轻驰城头,惨逝塔底,夫君岂可再蹈覆辙?气盛虽炽,方焰难久,便请夫君高坐塔内,留意登天前锋之传报,随机而变,方为上策。” 那斯特里斯斯泰因一向果敢奋进,恨不能一步登天与雷火二人一决雌雄,只因近日多得妻子日夜襄助,见她面上犹带夙夜倦色,语词殷殷,一时不愿在众人面前拂她心意。卢克鲁迪塔迪钦揣摩形色,一派沉稳公允: “刚硬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此番攻入天界乃天地长久之决战,那天国固然丁兵稀少,城池松懈,却占得地利,善兵者岂可轻忽?身为主帅岂可轻骑冒进?斯特里斯斯泰因一人陨落,置满塔兵士于何地?以卢克鲁迪塔迪钦之能,只得谋训周详,难聚流沙之心。唯有遵依向来制式,你攻我守,各展其长,方能保得我方胜果;况那天国乍见高塔天梯,将以何为救?若由善守之卢克鲁迪塔迪钦决断,即刻择天国精锐突下云层,强攻高塔,以断索多玛之后路——若雷火二人携手前来,卢克鲁迪塔迪钦如何匹敌?唯有一城之主斯特里斯斯泰因坐镇此处,登天者方能安心高踏,守塔者方能避乱灭祸;再者登天实为索多玛头等要事,岂能专擅?应将此事交于再再为我等指路之圣女——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妙言点拨,方能众心臣服,欣然而往。” 一直被众人簇拥实为摆设的托尔舒拉达缇丝顿时成了两边焦点,也成了控制室众人的焦点。 “那老头竟然不去天国。真不像他的风格。”米罗说。 “他现在沉得住气,而且,他想趁机除掉那个包工头。”迪斯说。 众人本以为托尔舒拉达缇丝会以和平为念劝阻众人,没想到一向长篇累牍的圣女只说:“登天之事险而又险,索多玛自当慎之再慎,理应由决胜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派遣锋将,由谨重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亲自验校,方可兴兵而上,列阵云端。此为拙驽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己愚见,亦得我主……”她抬眼看向飘至前方沉静点首的穆,“亦得我主应允。愿本城城主、守将、神官一体遵从,休生二念。” 迪达摩路易非依显然还想生事,斯特里斯斯泰因沉默片刻,便派曾跟随自己去过天国的三名士官各领兵马军队做为前锋,弗拉蒙德拉里斯跪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裙边称谢,露拉莉拉迪迪娜冷然轻笑,刀尖一样的目光闪了又闪,米罗最是熟稔众人表情,顺着她的目光调整屏幕,只见弗拉蒙德拉里斯手指飞快,将一卷极小的羊皮系于托尔舒拉达缇丝曳地裙摆,绕住一颗夜紫水晶,二人宁然相视,托尔舒拉达缇丝柔声道:“心怀世间巨构的匠人,尔虞我诈何时终了,恶性驱人沉沦火炼,善念佑人逃向生天,愿你此行依托天光,身心顺遂。” 控制室的五人互相看着,亚尔迪说:“那个羊皮卷里就是弗拉蒙德拉里斯给她留下的逃生密道吧?”卡妙说:“应该是。索多玛人心怀叵测,但有咒誓制约,谁也不敢违背诺言。”迪斯好笑道:“小圣女算是救了这工头,但她竟然希望他去和天国讲和?这脑子真是BUG。而今索多玛不再需要圣女,她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米罗说:“那个将军和公主在,不会让她出事。” “看着他们搭天梯吧。”穆面色严肃,尽管他们来此的任务就是协助索多玛人造塔登天,此时身为首领的外交部长不见一丝轻松,他心中五味杂陈,脑中一片迷茫。他竭力将自己的目光聚在那些备好的“天梯”之上。一瞬间,他不得不叹服弗拉蒙德拉里斯超出常人的创造力。 ***************************************************** “不要慌!” 喊出这句话时,撒加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恐慌。 “雅典学派一百年首席,你又失算了。” 加隆一面呱唧呱唧鼓掌,一面稳住自己的心跳,声音里的气急败坏远多于嘲讽。 天光大盛,索多玛塔尖矗立云层尽头。 “昨天我明明数过,只有293层!” 艾欧里亚瞠目结舌,他们日日监视高塔的动静,大战后巴别塔毁损严重,支柱被月龙绞坏,工事被天使焚毁,武器因射向天空海量遗落,加上雷天使亲帅轻兵不时偷袭,索多玛人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恢复元气,又如何在一夜之间建完七层高塔? 云间一声清啸,瑟尔瑟罗菲娜托顾不得艾欧里亚,骑上飞马,风驰电掣般奔至发出啸声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身前,索尔尼洛卡岚多的独角兽也刚好落在云头。 云流潮涌,萨德莫里蕾纳亚一头金发曜日生辉,被天风吹得凌乱。 “我的挚友,持重的索尔尼洛卡岚多,灵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原谅张狂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自诩聪颖,不知天外之天,不识人外之人,潜入索多玛原为巩固暗桩,联结新助,却将眼中危兆视为风烛石火,一瞬即忘,更不思索。那索多玛明明堆满石材木栋,失察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未曾久观,只以熟例误认塔人为圣女营建宫室之物。此时想来,愧不可当,想是那建塔物什早已层层码叠,累累堆放,在耳目易现处胡乱拼摆,以惑萨德莫里蕾纳亚;又将至为重要显眼令人警觉的黑铁置于最下,一丝不漏。而今兵燮忽至,间不容发,问罪刑责需战后详议。容负愧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引兵围堵高塔,为两位挚友开阵延留。请二位与使兄携手商略布防。” 沉稳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抬臂拦住持剑欲飞的火天使,肃然道: “勇毅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切莫口吐自责言辞,岂不令我等高空观望之辈一再汗颜。皆因我等无能已极,才将无忧宫存亡荣辱系于萨德莫里蕾纳亚一身。想他孤身入塔,处处危机,何来闲暇细细观摩石料木件之形?那索多玛人人心险,处处陷阱,他思索藏身之法尚无万全,何来余裕思索宵小奸邪之所图?便就问罪刑责,愚鲁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日日带人逡巡塔周,对彼方阴谋未见毫厘,直如目眚之人,有眼无珠!而今云端势危,请允急欲补过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帅军抵挡塔人。想必挚友心内深知——那掌管秘银兵室密钥者便是索尔尼洛卡岚多,待他抵挡索多玛兵马,与那蛮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决胜力竭,便以余留命力开启秘银兵室,为天国留下御敌之器!” “万万不可!”尚在急喘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抚住胸口高声打断二人的争相请阵,飞速道:“二位挚友乃天国柱石,万物凭依,岂可因塔人诡计失却阵脚!此时尚有转圜,请听琐细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一一道来:一来瑟尔瑟罗菲娜托方才恰巧在云脚之缘,离那漆黑罪塔较二位友人切近,因此看得分明。那高塔仓促造成,三百层巍巍骇目,最后七层却只有黑铁石材木料支撑构架,尚未夯土营墙;二来无忧宫云壤虽坚实可踏,至尽处却为松散云流,不能承物,纵索多玛塔尖与云层齐平,塔人背无双翅,豢养的禽鸟不能负人飞行,如何空中强渡云流登我天国疆土?三来欲开秘银兵室必先插入密钥,莫非高洁的索尔尼洛卡岚多要将雷剑插于秘银兵室门楣,空手与蛮凶之徒搏斗?力竭再以传音之术驱动雷剑洞开兵室?兵室武器为围城之用,而今我等被围,要那远攻兵器何用!孰轻孰重?怎可行险!此时更宜进退持重,由持盾的瑟尔瑟罗菲娜托领兵探彼虚实,二位挚友当前后拱卫,各司其要,方为退敌之策!”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叫喊,骑着独角兽的艾欧里亚火速赶来,连声大叫:“不好了!索多玛人马上打过来了!你们赶快准备防卫!” “打……过来?”三位天使一时不知艾欧里亚所言何事。 艾欧里亚仍在独角兽背上,面色慌乱,几乎咬着牙转述加隆描绘的骇人场景: 索多玛人建造的巴别塔正对无忧宫天国一角,其后是万物凋零的灰败大地与高天空荡云朵,高塔前方有飞鸟不及的云流,再前方才是建造天国的云壤。那松散的云流如一条云河,宽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普通攻城长梯无法架设,若再次加长,又过于摇晃如同钢丝危木,便有千万木梯同时搭建,高塔上层何来偌大空间?守卫天国的天使又怎容他们肆意胡为?一把天火便能让木梯起火,几下砍斩又能让绳梯中断。故不论控制室的撒加等人,还是急于思考对策的三位天使,心下笃定仍有谋布防卫的时间。 没想到索多玛人用的不是既不是木梯也不是绳梯,只见无数穿着护身甲衣的工匠横抬竖放,那塔顶须臾又建一层层塔顶,所用之物皆是不怕水火之黑铁,巴别塔飞速加高,高出云端丈许,紧接着,十五道绳索以强弩从高塔最上方射出,扇面状射向对岸云壤,以尖利之物牢牢扎进云中。又有工匠倾泻而下,以绳索在条条主绳索间横向缠结,以高塔尖为中心,竟像织成半张蜘蛛巨网,这网倘若织成,塔兵便可下至天国云壤。负责巡卫的天使们早已上前纵火挥砍,不想那十五道主绳索竟然不畏烈火,纵然砍断一处,又因其他绳索拉伸,并不失坠。有天使匍匐去看那织网,原来十五道主绳索一段一段打结,砍掉一处,连接处又有勾坠之环扣,拉伸后仍可定在云壤。天使们试图一拥而上,齐齐砍断绳端,利箭火炮迎面而来,血肉横飞,那绳索硬韧,有天使不断砍斫,只砍下三两绳端,便被索多玛人杀死;那绳索又似能无限拉伸,不知索多玛人何处寻得此等异物。 “那恐怕是月龙的筋络。”瑟尔瑟罗菲娜托恨恨而言。 “请使兄示下!我等即刻前去能否阻止索多玛人攻入天国!”萨德莫里蕾纳亚疾声问道。 艾欧里亚稍停片刻方才转达控制室撒加等人的判断:“不能!马上组织防卫!” 火天使尚怕天风的眼眸一瞬明如烈火,只见他飞身纵跨独角兽,回眸对两位天使和艾欧里亚说:“此乃死战!需用日前使兄之计解围!塔顶塔防,那斯特里斯斯泰因必居其一,我当立刻下至地上攻打索多玛城池,若他与那卢克鲁迪塔迪钦联手固防,你二人当可挡住来袭军队!若他不在塔内,我便纵火截断他的后路!——若无忧宫陨落,我便拿索多玛陪葬!” 萨德莫里蕾纳亚气势逼人,控制室里众人不禁钦佩他的急智与胆色,只见火天使扬起长剑,犹如一面火旗,他的部下飞速向他身影追去,转眼沉下云层,如白日流星般杀向索多玛。只有撒加凝神思考,他忽然起身大叫:“艾俄洛斯!修罗!马上追上萨德莫里蕾纳亚!这是陷阱!” ************************************** “看啊!天才的创造!” 右侧屏幕闪过弗拉蒙德拉里斯狂热的脸。迪斯问:“当年罗马大火,尼禄皇帝是不是就这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刚起身的卡妙和沙加停下脚步,米罗也被问住了。 弗拉蒙德拉里斯端正的脸像被什么力量向两边拉扯,肌肉横斜,张开的嘴巴不像笑,倒笑豁开一个缺口,此时这工匠刚刚登上黑铁支构的塔上塔,目光狂热,对着自己创造的空中天塔和蛛网天梯赞不绝口,面目几近狰狞。 “我认识的大大小小艺术家有个共同点:他们认为世界上没人懂他们的创作。”迪斯说。 “我认识的艺术家也有这个特点。有时他们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注解:哪里美妙,哪里超凡,哪里空前绝后,哪里独树一帜。”米罗说。 “你更了解艺术家。”迪斯佩服道。 “我以前就这样。”米罗说。 众人想笑,又明白这实在不是笑的时候。亚尔迪问:“他没事吧?” 难怪他担心,弗拉蒙德拉里斯像是回到了看到月龙缠柱获得天梯灵感那天,亚尔迪担心他又要手舞足蹈,在全靠黑铁条和绳索连接的塔上,又有强劲天风呼啸吹拂,索多玛人必须小心行走,以免掉下去摔在纵横的铁架和绳索上。弗拉蒙德拉里斯却站在塔顶高声演讲:“主啊!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创造!便是我主,也只知世间梯子向上延展向下回还,从来世人只知高塔一层层搭高,直至三百之数!便是我那专横暴死的恩师塔里齐姆托奇亚,也未曾设想巴别之塔高于云端,摘星抚月!天梯天梯,愚人只知攀援而上,只有伟智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反其道而行,变其技而深,只要将塔层远高于无忧天顶,便可制高于人,再借助龙筋龙脉,塔兵便可如瀑泻下,数面出击,那天国人丁凋敝,几叶扁舟如何抵挡滔天洪水!哦,龙筋!那些蠢物徒有庞大身躯,曳重拉物,暴殄天物,惟有睿目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知其妙用!那些蠢龙免于碌碌一生!快啊!我这天塔天梯何止于此!苦力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快命你三位副将听我之令!阴毒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快命你手下群氓挥快皮鞭!快啊!天国就在眼前!” 弗拉蒙德拉里斯身后站的正是斯特里斯斯泰因派来攻打天界的先锋将官,这三人一直跟随斯特里斯斯泰因,也曾是无忧宫夜宴的座上嘉宾。索多玛人对权对欲自有一番计较,这三人愿为先锋,自有先入无忧宫寻探天神之秘的野心。只是他们多年行伍,非轻敌鲁莽之人,明白此时还要靠弗拉蒙德拉里斯观察地形,巧构工器,见这位索多玛大匠状若癫狂,不禁面面相觑,只做充耳不闻,他三人各带一队精兵守一吊盘轮索,那盘索用粗大绳结左缠右转,轮转不歇。 “天才的构建!” 索多玛控制室只剩米罗和迪斯,他们还没从艺术家的自吹自擂中缓过神,又听左侧屏幕传来一声真心实意的敬叹。索多玛人人妒恨之心甚烈,弗拉蒙德拉里斯固然巧绝天工,人们见他身怀奇技,只想偷学、打压、占有、掠夺、恨不除之后快,哪里有人肯夸他一句,没想到索多玛城竟能听到由衷的夸奖,米罗迪斯连忙转过头想看看这位工匠的知音—— 只见两个年轻侍从抬着步辇稳稳步上石阶,迪达摩路易非依端坐其上,上得几步,便出现在右侧屏幕,三人和身后的神宫卫队已在城头。迪达摩路易非依悦耳的声音陶醉道:“赞美我主!我主可知世间有如此奇思妙构?”伴随他的声音,攻城的炮台、马匹、箭束、巨弩、滚石、木梯、一个个陶制大瓮、一箱箱带锁物件流水一般被绞索吊上半空,轻装的步兵和重铠的甲士一边扶住吊篮一边向上攀援,如逆行流水源源不断,跟随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穆不愿听他的声音,索性上了塔顶,站到亚尔迪身旁。 “太厉害了。”亚尔迪声音打着颤,“这样的调度,这么狭窄的梯口,这么多的军队,这么多的物件,竟然有人安排得如此周详,穆,虽然迪达摩路易非依奸邪成性,但索多玛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说话之间,塔兵们的动作更快了,最先抵达天梯彼端的士兵已经与天使接战。 “伟岸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这浩浩军队攘攘军辎盘旋行上,人说理事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有万千韬略,他却不愿独揽大功!若没有弗拉蒙德拉里斯慧心建构,世间还有何人知晓这一圈圈轴枢的位置,这一条条线绳的穿引,这一根根黑铁的排连,这一方方木排的搭摆,这一束束龙筋的勾索!看啊!大慧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日夜在羊皮卷中冥神思索,在木石工事徘徊苦探,在云端地界揣形摩势,丝绺寸缕积累灵感,方得积厚发端,平地置水便成汪洋!这天塔天梯高可攻云端,下可护塔头,口绌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竟再无辞藻润色胸中赞美!既然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交信于你,将你送置云端,遂你凌云之志,笃诚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亦知你心中之事!你道上得云头便可挥师直取,踏平无忧宫篡夺天神之秘,便有天使阻挠亦可凭借对高塔上下工事了解潜行隐踪,偷天换日!可笑你整日钻入木石彀中不得人世之解,一心歹毒却只祸及师友亲女!纵有长谋慧质尽是纸上谈兵,何来经世之行?土木泥石之人既已登顶,便要殉于土木泥石!慷正的迪达摩路易非依自当为你豪置棺椁,待你跌下云头,盛殓你素日纸笔衣物,再将这番发自胸臆之纯然赞叹,不染一垢之知己美论,刻于土石墓碑做你的墓志!” 穆和亚尔迪听得面色铁青,弗拉蒙德拉里斯终于定下心神,向黑压压的天塔下蔑然而笑。方才癫狂的声音倏而如游鲸沉海,亦沉亦隐: “伪诈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你既知我所思所能,我岂不知你所长所营?更有那武功韬略不下你我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甚而洞烛明信于人前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皆为索多玛人杰中的翘楚。我等皆有登天彻地之能,何意只陷匠人于泥沟污朽之地,镇日受鞭笞怒骂,时时捉襟掣肘,上位者一时之喜便要废去苦苦谋划之图纸,上位者一时之怒又要丢掉身家性命。这造物隐曲,天地精华,鬼斧神工,木石参天,竟由尔等蠹猪贪狗靠那脂心血齿强占。隐忍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若不焚去造塔图纸,早被尔等嫉贤妒能之人寻衅生事,横死城头。尔等督促造塔只为一逞贪欲,我辈工匠造塔却为逃向生天,从此再不为世间权贵以黩武恶法约制。这丛林铁柱,蛛网天锁,横木为路,牵丝为桥,接来自弗拉蒙德拉里斯夙兴夜寐,从此进退制衡,上下关卡藉由我一人掌控,尔等只知其用不知其理,休要妄想继续操控于我。以弗拉蒙德拉里斯胸中大慧,便是重构无忧,再造伊甸,又是何难事?我已准备天塔天梯和下塔陷阱,便由武夫老儿为我扫清通往天国宝座之路!” 说罢,他扯起一袭黑衣包住头身,转而投入塔兵,顺天梯而下,眨眼不见踪影。 “米罗!”穆和亚尔迪同时叫道。 米罗和迪斯早有不妙预感,一直牢牢盯住弗拉蒙德拉里斯,没想到他黑衣一束,三下两下扭身,眼前只剩黑压压一片人流,再也寻他不到。 “还要继续吗?”沙加不知何时飞到云头。 “什么?” “索多玛已经失控。你无法控制任何人。”沙加说,“天国应该也脱离了会长的控制。你们继续下去有何意义?” “所以我们旁观?”穆笑了笑。 “米罗。弗拉蒙德拉里斯肯定还会出现,他一冒头立刻通知我。迪斯,呆在斯特里斯斯泰因身边,防止他冒进。卡妙,卢克鲁迪塔迪钦。沙加,保护圣女。” “穆!”米罗叫道。 “什么?” “火天使。”米罗仰头看向右上方屏幕:“火天使带着军队来攻城了。” “不出你们所料。”迪斯也仰着头,脸上仍然笑着,却没有笑意,“大天使来送死了。” *********************************** 天界控制室,加隆比平日忙上数倍。他已经习惯扫视屏幕,同时对几人传达消息,此时顾前不顾后,看左难看右,无暇嘲弄讥讽,口中句子一个比一个短,几乎成了发令。艾俄洛斯和修罗跟随萨德莫里蕾纳亚而去,却要时时得知天界的情况;撒加和艾欧里亚分别跟着索尔尼洛卡岚多与瑟尔瑟罗菲娜托,更要借用加隆的全局视角传递消息。只有阿布罗狄还能口齿清楚,款款而言,因为他说话的对象是没有气力翻身的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 撒加命阿布罗狄将所有状况极尽详实地转述给天界最孱弱的天使。 奥兰诺图拉兰姆身躯弱小如将融的雪团,闻言面色愈发绯红,几乎喘不过气。负责医疗和护卫的天使围着他又是顺气又是喂药。阿布罗狄没有加快语速,尽量描述加隆看到每一个细节:天梯、塔上之塔、运送的军队、三位大天使的动向……这样的语速给了奥兰诺图拉兰姆全盘思考的时间,他近乎感激地仰头看着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和正好盯住中间屏幕的加隆心头一颤,他们不是感性的人,却不由被眼前幼小孩童眼中的忧思震动。 “请列位使兄不吝告知无能的奥兰诺图拉兰姆:那塔上之塔之上,可有索多玛大将斯特里斯斯泰因的身影?”小天使哀求。 阿布罗狄摇头。 “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可否亲来?” 阿布罗狄又一次摇头:“来者只有斯特里斯斯泰因手下三名将领和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后者已混迹人群不见踪迹。索尔尼洛卡岚多已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各据前线城门准备护卫无忧宫。萨德莫里蕾纳亚……” “不行……萨德莫里蕾纳亚此去无异自投罗网……”奥兰诺图拉兰姆挣扎起身,“马上带我去见瑟尔瑟罗菲娜托!” “这怎么行!”情急之下,加隆破口而出。他看得最为分明,索多玛人遍布天梯,如黑蚁离开巢穴席卷而下,潮水一般压下云脚,索尔尼洛卡岚多破空而来的一波波闪电打在天梯之上,只震死一排塔兵,其余塔兵便踢下同伴尸首,竟用那些尸首横填天梯与云壤缝隙,踩踏而过,天梯任由雷砸火烧,毫厘无损。索尔尼洛卡岚多将雷电抛入缝隙施于横竖黑铁条柱,这些铁柱上竟然黏着小块龙皮,根本不能导电。 加隆有心讽刺撒加不但害了月龙还给敌人送去天梯材料,却分不出嘴。随侍奥兰诺图拉兰姆的诸位天使或牵马或备车或捧衣,动作极快,一丝不错。加隆隐约记得这些天使皆是从前侍奉天神之人,想必雷火二将担心这个有脑子的小东西有什么闪失,索性将无忧宫医术最精、手脚最灵便、见机最快的仆从全放在小天使身边。奥兰诺图拉兰姆绷红脸孔,只憋出一个“快”,阿布罗狄立刻道:“不要备车更衣!骑最快的独角兽!加隆,位置!” “城门!”加隆连忙报上瑟尔瑟罗菲娜托此时的位置。 瑟尔瑟罗菲娜托正在城头督促关门闭户,点齐能够使用武器的天使,又将不习兵事的天使分批组队由索尔尼洛卡岚多留下的战天使带领,佐以天界习练的禽鸟,正忙得不可开交,忽闻独角兽的呼啸由远及近,护卫天使怀抱奥兰诺图拉兰姆径直飞下,瑟尔瑟罗菲娜托心中大惊,脱口道:“身娇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你怎可涉险!”说话间他将奥兰诺图拉兰姆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把扯下背后琉璃纱,将小天使全身包裹,盖住头顶,再将那被天风吹得冰凉的幼小身体紧紧抱入怀中。 “快……索尔尼洛……救……” “命索尔尼洛卡岚多即刻前往索多玛救援萨德莫里蕾纳亚?”瑟尔瑟罗菲娜托从小照顾奥兰诺图拉兰姆,最知他的主意,见小天使勉力点头,一手为他顺气,神色踌躇,下一秒泪水几乎滑落:“多思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蝗群过穗,秀实必催,便以雷击火燃,如以舟止水,先覆其身。况天壤之上只有云山流水,无偌大城围,无忧宫兵弱将寡,莫非一人挡得千人万人?一人守得一山一河?此乃死战,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保天国而去,重诺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必与英果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死守云山风海。” “善体人意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你岂知世事残酷远多你之预想。”奥兰诺图拉兰姆以一种悲悯的眼神端详瑟尔瑟罗菲娜托,“我等并非珍稀树草,只是被选择的种苗。” 加隆额头蓦地冒出冷汗,背后随即被冷汗浸湿。 他后知后觉,此时才确定:四位天使都已认定无忧宫守不住了。 头皮发麻,每根毛细孔散出冷气,血液似乎就要冻僵。 他更加确认:思索“域外之人”的人不只萨德莫里蕾纳亚,四位天使早已将他们看得通透。 没错,他们几乎成为天国的“命运”。 他又一次思考:他们自己的命运呢? 没时间了。此时的加隆进入一种身体上的应急状态,他飞速将小天使的话语神态转给撒加,此时他一直厌恶的哥哥不再是厌恶和哥哥,而是避免灾难的唯一线索,他只是撒加的眼、耳、口,他们几乎成为一体。 “问他三个问题。”撒加面色铁青,他眼前没有天使,只有黑压压的索多玛大军,他们打开粗糙布料缠成的瓮头封盖,一条条花色斑斓、粗细各异的毒蛇迅速在云壤之上向抵抗的天使们逼近;他们打开巨大的木箱,雾一样的毒虫嗡嗡鸣响追着天马和独角兽、还有天界的禽鸟蛰咬…… 撒加说:“一,他有没有破坏云梯、保全天国人丁的办法。” “有。”加隆飞速传来奥兰诺图拉兰姆的答案。 “二,如果他得到光剑,伊甸园或响灵圣泉或全能之力,能否让他得到健康的身体。” “他说不知道。”加隆凝视奥兰诺图拉兰姆已然苍白的面色。 撒加深吸一口气问:“三,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加隆认为这样的问题不该询问一个幼童,撒加在逼迫一个幼童。 但这句话依然毫不委婉地通过他和阿布罗狄传到幼童耳边。 半晌,屏幕里冷汗直冒的小天使咬牙说:“我最不能接受:伊甸园和光剑落入恶人手中。我父嫉恶如仇,所创所设之物不得沾染罪恶,若世间横行贪婪奸邪,便不如无此世间。” “恳请使兄。”奥兰诺图拉兰姆声音哽咽,“代我劝说刚烈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即刻飞赴索多玛,援救苦战的萨德莫里蕾纳亚。” 撒加已飞至列队狙杀入侵塔兵的索尔尼洛卡岚多身前,他抬臂做出劝止的动作,昂然道:“神勇的索尔尼洛卡岚多,立刻率兵赶往索多玛营救萨德莫里蕾纳亚!” “什么?”索尔尼洛卡岚多已留意到对面轮索绞上一方方铁笼,里边传来大型犬只凶恶的吠叫。一道迅雷驰过,对面的士兵竖起盾牌,竟是毫发无损,想来那盾牌竟是龙皮所制。 撒加心中暗恨,面色阴沉,加快语速说:“死战当前,萨德莫里蕾纳亚像个赌徒。他想用兑子战术,想凭借自己的本事尽量损坏索多玛。但索多玛怎么可能接二连三漏抓天国的火天使?善战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亦存死志,故虽见索多玛主帅副帅均不在此,好友必有危难,依旧死守无忧天门。恕我直言,索尔尼洛卡岚多固然雷霆万钧,却如一人持器入蚁穴蜂室,纵千手千目难收其势。” “使兄要我弃无忧攻高塔?若我与萨德莫里蕾纳亚联手便可攻克,无忧宫何至于此?”索尔尼洛卡岚多怒道。 “此一建言即是我所判定,亦是敏慧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之计:天国云壤广袤,云山云谷,深泉流瀑,当交由心思细密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因地行宜,依形取守,不可擅行交锋,损兵折将。便请英果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将此间事宜托付他与瑟尔瑟罗菲娜托,他二人必当与敌周旋。再者神从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慧质弥深,另有退敌保身妙计,当尽力支撑至雷火二兄回还。” 索尔尼洛卡岚多面露狐疑,手下却不停止厮杀的动作,只看前后左右都是黑色的索多玛塔兵,真如撒加所说,如一人面对一堆蚂蚁毒蜂,便有千般勇力难破重围,其他塔兵仍在身侧流水般冲杀而去。他张开翅膀飞至空中,倒也清楚眼前士兵虽有强悍之辈,却大多是新兵小兵,还有披了战衣的索多玛工匠——斯特里斯斯泰因等人将索多玛精兵留于下届围剿萨德莫里蕾纳亚。自己不去索多玛,萨德莫里蕾纳亚独木难支,相反,雷天使一部驰援火天使,却有可能消灭大批索多玛精锐。 骑着独角兽的艾欧里亚恰好飞至半空,艾欧里亚急匆匆说:“索尔尼洛卡岚多!奥兰诺图拉兰姆怕你不信,让我亲自来告诉你——你去吧!防守交给他和瑟尔瑟罗菲娜托!” “他保证为你们守住无忧宫!快去!”撒加大喝。 索尔尼洛卡岚多脑中万千念头交战,却无瑕深思,只说:“烦使兄转告瑟尔瑟罗菲娜托不可力敌,待我与萨德莫里蕾纳亚归来再行商议!”说罢带领一队战天使跃下云层,不再看云壤之上滚滚蛇虫甲士。 索尔尼洛卡岚多刚走,索多玛人像是早知如此,笼锁洞开,训练有素的恶犬由人牵引下了云梯,冲上云壤,向火速撤退的守卫天使追去。 “撒加,为什么那个小孩必须通过你说动索尔尼洛卡岚多?”艾欧里亚突然问。 “因为天界规定:天使不能说谎。”撒加木然回答。 “难道他……”艾欧里亚顿时惊慌。 “你为什么不问问另外三个天使?”加隆追问。 “奥兰诺图拉兰姆还是小孩子。另外三个没有选择。最高权位的大天使,任何时候都要担负自己的责任。”撒加说。 加隆生平第一次觉得竞争不过撒加竟然算得上幸运。 至少不用在游戏里扮演一个如此惹人厌恶的倒霉角色。 ********************************************* 米罗心中有些话不吐不快,他迄今还来不及消化索多玛那个尸山累累的夜晚和虐杀月龙的清晨,三面墙壁种种画面日日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急需有人聊些熟悉的事物,和从前如今相关的事物,和自己无关的事物,很多话他无法对卡妙坦白,亚尔迪只擅长听,沙加只会泼冷水,穆看上去精神状况比他更差,他只能对跟在斯特里斯斯泰因身后的迪斯说: “上一次看到外部这个样子,还是他失恋的时候。” 迪斯回头看身后的空气一眼,耸了耸肩。他是个很懂人心需求的谈天对象。 米罗仰头看曾如白金一般洁净灿烂的无忧净土,而今那里一片狼藉,毒蛇虫豸正在驱赶者熟练的驱使下缓慢爬行飞舞,大批恶狗被高大的士兵牵引,一队队步兵推着铁炮,拉着炮台,看得出云壤并非平地,天界的天使和动物均有双翼,不需要土地平整。天使们在云壤中挖了许多陷阱,不时有人陷入其中,被一种玻璃质的藤蔓扎进身体,因此索多玛人不得不小心行军,前锋探路,中军缓行,稳扎稳打地提防天使们的陷阱和突袭。这种状况倒让米罗缓缓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敌我悬殊,索多玛必胜,根本不想看索多玛人屠戮那些洁白的天使和可爱的动物。 穆面无表情,亚尔迪还在试图寻找消失的弗拉蒙德拉里斯。 “攻打天界的策略,他没怎么参与,只给了几条建议。”米罗又说。 “那些索多玛人想了那么多年——怎么打无忧宫,怎么抢财宝,怎么守城,怎么处理天使,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迪斯说。 “穆和会长一样,是我们中好胜心最强的两个人。我第一次看到他面对任务不想努力了。”米罗字斟句酌,又加了一句,“看上去不想努力了。” “问问咱们生活部长修没修过心理医学。回去先给会长外部挂个号,然后是你和体育部长。”迪斯说。 米罗没否认。只说:“我想我该做个检讨。” “哟,太阳从哪边出来的?” “如果我不惹怒那个小女孩,我们不会进入这个任务。系统选择的两个队长,一个性格极端,被架到火上就宁可玉石俱焚;一个有极度功利的生存本能,选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如果两方的决策者不是撒加和穆,换两个人,也许游戏到不了现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你说得对,换两个,要么事情早解决了,要么我们早完蛋了。我倾向后者。” “而且,把事情揽在你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自恋了。” 最后一句话不是迪斯说的,米罗回头看了眼回到控制室的沙加,“你怎么回来了?” 再一看,原来圣女又被迪达摩路易非依以“战时保护”为由关在那座玲珑华贵的小塔,斯特里斯斯泰因又命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亲自带人护卫,又围了许多麾下亲兵,就像把两位贵女锁进最保险的箱子,连条蛇都钻不进去。沙加实在看不出圣女还需要怎样的保护,若迪达摩路易非依能在铜墙铁壁中杀人放火,他这抹会说话的空气又有什么办法? 他索性回到控制室和米罗一起观看战局。 米罗无心与沙加争执,继续对迪斯说:“你说得对,我们恐怕都不是合格的游戏者。撒加和穆还在推进游戏,我却……” 米罗甚至不想看左上方的那些屏幕。 “对比悬殊。不知无忧宫还有什么办法。”沙加却看着那大片屏幕喃喃自语。 “如果你是领队,你会怎么做?”米罗认为自己想迁怒,有些恶意,却忍不住。 “我不可能是领队。”沙加说,“游戏不会给我派领队任务。” “但你比我们了解游戏。接下来会怎么样?” “也许会重启。” “重启?” “有人拿到光剑,重开伊甸园,重新造人,天国和大地重新繁衍,神和双方再次立约。” “你是说现在的无忧宫和索多玛就是这么来的,死去的天神是上个世界唯一的幸存者?” “这只是我的猜测。” “难道这个游戏已经一次次重新开始?最后存活的人得到一切,成为天神,这是这个单元的逻辑,所有异乡人来此只为测试某种才能或潜质?”米罗一五一十说出自己的想法,只为穆他们也能听到。 “穆和会长已经开始选择要谁留下了。”沙加说。 米罗又有一种尖锐残忍的预感,那是他的直觉接触诡异之事时不自觉产生的不舒服。他指着左上屏幕问:“莫非会长最先放弃的竟然是这个火天使?” “会长恐怕不能指派天使,就像穆不能控制索多玛人。”沙加说。 “肯定是火天使自己选的,他已经陷进去了吗?”看不到屏幕的迪斯问。 米罗和沙加半晌才分别“嗯”了一声。 “你们就是那种玩游戏时不想当坏人的。”迪斯笑道。 “我主,每当您唇角吐露散漫笑意,并非愚钝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却也好奇——主的喜怒哀乐是否与人间色色诸人有似?莫非主之远目已见得那执火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与他那纵火劫掠的军队陷入黑铁囚笼?” 迪斯没想到斯特里斯斯泰因竟能分心看到自己,他换了个对象继续笑道:“神与人的区别,总要比神与猫、人与狗少上许多,至少能言善演,心计脑算,相互刻薄利用,”见斯特里斯斯泰因拍腿大笑,迪斯问:“善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我倒好奇一事:你为何笃定那狡猾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定会进入城头陷入围困?” 一边说,迪斯一边与穆、卡妙、亚尔迪一齐听米罗描述火天使此时的处境。 米罗心情复杂。己方胜利在即,他没有丝毫喜悦,倒是应了迪斯说的那句“玩游戏不想当坏人”,整日整夜强迫自己目睹再无视索多玛种种罪恶,从激愤到麻木,再到看穆为虎作伥,他还要给伥鬼打下手。此刻天国就在眼前,索多玛人多势众,若无破解天梯之法,无忧宫被塔人占据只是时间问题。 米罗很佩服萨德莫里蕾纳亚当机立断杀入索多玛的胆气。当火天使的队伍从天而降,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在为敌人激动吗?穆呢?在这个不分善恶的游戏里,他们依然保留了善恶之心,因此痛苦不堪:索多玛城头已非昔日模样,斯特里斯斯泰因、弗拉蒙德拉里斯和迪达摩路易非依联手制成的并非只有一幅天国地图和攻打策略,还有更重要的:以逸待劳防止天使来袭的守城之法。 索多玛外形森然却也华美,每一高挑的檐牙柱头,窗棂门扉,城墙砖井,必精心雕琢,工匠们拴着安全绳索,兢兢业业地将泥石砖瓦雕出无限花样,最昂贵的黑铁虽有一定范式,也在细节处挖空心思标奇立异。急速而就的最后七层塔身没有这些花样,293层城楼被密密实实填以泥浆,埋入铁柱,几个巧妙的巨大螺旋石梯相互支撑,奇异地撑起虽不能居人却牢不可破的七层建筑。其上又有交错纵横的黑铁和木材建成塔上塔,被弗拉蒙德拉里斯称为“天塔”那是专为架设天梯精心设计,便有天使抽取其中一半铁条,这天塔仍能支撑,天梯仍可过人过物,也难怪迪达摩路易非依要叹服弗拉蒙德拉里斯的才华。 “我记得以前的雅典学派有个‘建筑首席’,不知他能不能破解如此巧妙的建筑机关。”沙加说。 没有人像沙加那样熟读高中部历史,米罗隐约听过“建筑首席”名号,却不知其人其事。沙加能评价一句“巧妙”,和迪达摩路易非依一句“佩服”不相上下。 更可怕的是,弗拉蒙德拉里斯还将下塔变为一座战时堡垒,索多玛全部窗口已经封闭,只留少量兵卒逐层保守:这些兵卒所领任务是调动成百上千的索多玛人护卫窗口,他们手中拿着棍棒绳网,等待天使破窗而入时一举擒获。迪达摩路易非依在塔内摆放的诸多器皿储满清水,运水车和水桶依旧不断上下,以防天使在塔外纵火——此时塔顶已被泥浆封堵,若大火不断,索多玛无异变为蒸笼,因此需要源源不断的井水。泥石的上塔只留东南西北四扇向上洞开的塔门,最强悍的军队集结在上塔层门后,随时准备领命出击。 米罗理解带队前来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看到索多玛那一瞬间的茫然。 所有窗口紧闭,满是漆黑的铁片,昔日城楼不见踪影,似被泥土填平,其上有高达七层的泥石与黑铁,恍如一座迷宫,偌大的塔顶看不到一个人,一只鸟。尽管天塔上人声鼎沸,此处却只有高处烈风呜呀作响。米罗揣摩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处境和心思,火天使曾被困在高塔之内,全靠撒加用计才得逃生,而今自是不敢贸然破窗入塔。天使在高空才能进可攻退可逃,只能选择去那光秃秃又诡异建筑乱搭的城头寻找入口和交兵机会。 萨德莫里蕾纳亚似想也不想,率全部部下冲入城头。 米罗心中涌起的同情。他明白萨德莫里蕾纳亚绝非鲁莽之人,他手下的天使们身经百战,怎会不懂留下接应和后路。只因他们看清了此时的形势,不管索多玛刀山火海,他们必须以勇力甚至牺牲为无忧宫争取时间和一线生机。更让米罗佩服的是,萨德莫里蕾纳亚脸上并无悲壮,只有锐不可当的自信,他一身气魄感染了身后众天使,他们似也确信己方定能在绝境中杀出一线生天。就连跟随他们的艾俄洛斯和修罗也有同样表情。 他们立刻陷入绝境。 就在他们全部进入七层塔楼,塔顶边缘突然落下圆木铁杆,层层罗网,那塔楼边缘似被索多玛用于封住窗口的铁皮渐次罩住。利用阶梯阴影藏身的伏兵此起彼伏的叫喊,斯特里斯斯泰因起身对迪斯说:“我主,我那已经去世的长兄,深沉的斯特里斯蒙泰因少年时有个爱好:带着所有自己赚取和借贷的钱币钻入塔内塔外赌坊,幻想一夜暴富,一注翻身。后来他为跟随塔里齐姆托奇亚,也为他胸中大志,强行戒掉这一爱好。但兄长骨子里依然喜好博弈,越是孤注一掷越能激起斯特里斯蒙泰因的慧智狂勇。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与我那兄长正是同类,旁人越觉危险不可为之事,他们致兴盎然,如饥寻餐,如渴求水。主,你道我那兄长殒身城头,只因忌惮斯特里斯蒙泰因的神武?比起稳坐庄台,斯特里斯蒙泰因更爱身做赌注,定要试试身负的运气。但运道之事岂可轻信轻纵?因此,斯特里斯蒙泰因当不成百战不殆的将领,萨德莫里蕾纳亚也不过是个弄剑驰勇的莽夫。”斯特里斯斯泰因突然抬高音量,那声音在螺旋石梯间一再回响: “烧火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胆大妄为的阉人,你当索多玛是你无忧宫的鸡窝,想来就来,说走便走?今日既是无忧宫的末日,也是你火天使的忌日!” ****************************************** 艾欧里亚并未跟随他一直特别留意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他主动与撒加更换位置。他的家庭有点特殊,帕帕多普洛斯家的女主人以前是成绩优异的军校生,和当世最杰出的将领布拉姆·克莱因姐弟相称,家中自然少不了谈论军事,克莱因也曾为艾俄洛斯和他讲过一些军事理论,可惜他们兄弟谁也不是当将军的材料。好在耳濡目染,艾欧里亚懂得些军事常识,至少懂得看个地形,辨个形势,察个动机。三脚猫的把戏比不过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亚尔迪,但比起撒加、阿布罗狄和加隆,他更适合在前方观察索多玛人的动向。而撒加也更适合陪在大小天使身边随时拿主意。 加隆吃吃吃地笑出声,现在,他也只对着艾欧里亚还能从牙缝里挤出几声笑。 艾欧里亚忧心忡忡地看着城头方向,加隆说:“萨德莫里蕾纳亚那边虽然危险,但用不着两个人,撒加让艾俄洛斯回来帮你,你们从两面留意索多玛人——你到底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我们又不是来玩的!”艾欧里亚暴躁道。 “我倒希望我们是来玩的。”加隆冷声说。 “他怎么守城?”艾欧里亚问。 加隆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虽然心思比别人细,但一个人守这么大,没几面城墙的国土,他怎么守?索多玛人带着狗,就算天使藏到山里也会被狗抓出来,他们真能等到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尔尼洛卡岚多回来吗?”艾欧里亚越说越急。 加隆不语,他真羡慕艾欧里亚的天真。 “他们要怎么守?奥兰诺图拉兰姆没见过战场,瑟尔瑟罗菲娜托在偏殿那么久,不是擦琴弦就是抄圣言,养动物给动物洗澡……” “他们心里有数。”加隆不耐烦打断。 “我相信奥兰诺图拉兰姆还有办法。”艾欧里亚说。 “是吗?” “就像我们打游戏,角色各有优势,同等级别你有个攻击道具我肯定有个防守道具,不然还打什么?索多玛那么多人又弄出天梯,无忧宫难道只靠两个大天使?肯定有什么办法。” “巧了,我也这么想。” “那个小天使整天和天神在一起,还看了那么多以前的典籍,他是不是……”艾欧里亚不想继续说下去。 “未来的天神人选,撒加属意他,但他们不知道全能之力能不能让那个小东西健康。倘若真的重启了伊甸园,他成了造物之神,一个病恹恹的身体,长不大的身体,有什么快乐?所以他宁可牺牲自己保全另外三个人。”加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就连撒加也不知道那个天使心里的想法,那个爱哭鬼的想法。牺牲是难免的,但我们的胜算没有想象那么低。”加隆又说。 艾欧里亚不喜欢有人叫瑟尔瑟罗菲娜托“爱哭鬼”,只是加隆近于自暴自弃的语气让他选择了沉默。 但加隆不可能放过他,加隆的天性里有种堪称残忍的真实,他从小看不惯自欺欺人,哪怕对方是他的哥哥,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他也要戳破别人的侥幸和虚假。他说:“就怕到时候那个瑟尔瑟罗菲娜托和小朋友抢着送死,小朋友恐怕抢不过他。” 艾欧里亚果然动气,一言不发地骑着独角兽,半晌才说:“不论他怎么想。奥兰诺图拉兰姆是天国最聪明的。不然撒加不会属意他。所以……”他又说不下去了。 他不明白既然加入这个游戏,为何他们只是一缕旁观的空气。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不同于看一则神话,一场古典戏剧,一个电影。悲伤几乎撕扯着他不存在的血肉,将他整个撕裂扯断,但是他依然无能为力。也许不招惹游戏管理员,他们就不用进入如此煎熬的游戏,但即使不参与游戏,无忧宫和索多玛的世界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而他只能继续用自己的眼睛徒劳地看着一切。 他分明看到索多玛大军被三个军官分成三路,中间一路人数最多,已经到达重新悬挂的珠帘前,另外两路一队绕着远路进入山谷,想必准备绕路从后围剿;一队就地砍伐树木绑起简易木筏,试图利用天河进入无忧宫地界。艾欧里亚不住绕着索多玛塔尖观望,屏幕后的加隆甚至忍不住咬住一根手指,他们焦灼地交换意见:怎样才能撤掉天梯。 天梯有近乎扯不断的结构,不怕火烧雷击,更有源源不断的士兵防守,想要攻击的天使立刻陷入人海,即便将天界最凶猛的鸟兽驱驰上阵,或将剩余的月龙赶到前线,索多玛配置齐全的兵种早已准备迎战,甚至无需最高将领斯特里斯斯泰因并未出马——因此雷火二位大天使才会果断放弃于此鏖战。也许只有急攻索多玛,从下部截断塔身,才能让天梯失效。 加隆打断了艾欧里亚的猜想,他看到萨德莫里蕾纳亚陷在结构更加怪异的塔中,七层塔身如木石黑铁构成的迷宫森林,抬头看去更为惊悚,塔上天塔全由黑铁搭设,密密麻麻如一张钢铁巨网,真不知索多玛人费了多少备战功夫! “卓识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曾经试图打探巴别塔内囤积的金属与木材,可惜负责索多玛密线的少女虽贵为总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的独女,却无法接触此类消息。鬼才巧思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恐怕塔内高位如斯特里斯斯泰因、卢克鲁迪塔迪钦与迪达摩路易非依这些掌事之人,亦不知其底里。便如长兄方才所言——针对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之囚困之法,铺平城头固然闻所未闻,那条条黑铁、环绕石梯相错,已使天使双翼处处受阻时时遇障,挚友与其部僚岂非只得以双脚应战?岂是我等天使所长?此法甚有效用,若为两位大将谋划,从前怎会不用?可见出自弗拉蒙德拉里斯之口。平日他无视高塔与天国胜负消长,直至登天方肯谋计献策,心思何其深沉!” 加隆盯着屏幕,没想到索尔尼洛卡岚多带人一走,哭唧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立时变了模样,比平日稳重数倍,不但组织传令官一条条传递命令,还有余暇与撒加分析战况。听撒加说起萨德莫里蕾纳亚被困情形,竟也一丝不乱。只是越想弗拉蒙德拉里斯的谋算,眼中忧色越重。他怀中的小天使却已波澜不惊,只说:“心微深索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你之所言如人亲见,如在眼前,不愧为雷天使索尔尼洛卡岚多从前的护盾,经历多少危险,察觉多少凶变,方有此等见微知著之识见。但天国是我辈地界,此刻休要担忧那潜入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羸病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自有他一番分教,为我兄排忧解虑。” 尽管小天使胸有成竹,加隆实在猜不透这小孩有什么制胜法门,只希望雷火二人早点回来。艾欧里亚听他忍不住唠叨:“瑟尔瑟罗菲娜托也是能征善战的战天使,你们别总以为他爱哭,说不定他让你们大吃一惊。” 加隆懒得讽刺“你们”扫射了哪些人,他恨不得这一大一小爱抱着哭的天使赶紧发挥潜能,展露本事,却听瑟尔瑟罗菲娜托抬眸道:“敢请使兄尊意:久不入战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愚见,心怀高璟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既入索多玛,必拼却周身法术气力诛群凶断塔柱,趋步而进,至那天梯架设处焚其根本;星速驰援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必不为将萨德莫里蕾纳亚极其部众带离高塔之围,而为化守为攻,与彼合力进占天梯。无忧宫此时祸患以天梯为甚,不毁天梯,我等再难安寝;纵毁此一天梯,那索多玛已得天梯之法,恐另寻长物一造再造,但天梯横设,需大批精锐塔兵护其主干边周,否则易为羽翅天使攻破,故天梯之祸又以塔内精兵为甚。因此,毁废天梯与诛杀塔内精兵,二者缺一不可。” 瑟尔瑟罗菲娜托喉声净润,音说婉婉,一番言辞如颗颗珠玉入耳,听者心旷神怡。屏幕内外的撒加兄弟不由面露喜色,同时问:“你有什么主意?”“秀外慧中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知你心中有何见解?” “使兄且看。”瑟尔瑟罗菲娜托也不多言,抬臂示意珠帘方向。 那珠帘飘飘洒洒,如星辉月朗,似在百米高空临风垂下,一颗颗飘向全副武装的高塔士兵。当珠帘触碰索多玛人身体的一瞬,并无线绳穿系的珠子雨一样飘落是其身,加隆明明记得从前这些珠子碰到索多玛人,立刻就如雨滴般消失不见,此时却一番翻滚,逐渐成型,凝为透明光润的宝珠落在索多玛人的足上鞋面、足下云壤,有些米粒大小,有些粟米大小,熠熠生辉,贵不可言。 “宝珠!” 索多玛士兵一阵欢呼,当下拣的拣,扯的扯,宝珠雨一样滚落,索多玛大军顿时大乱,人人忙着抢那些宝珠。 “这是要利用索多玛人的贪心乱他们的阵脚,趁机攻击?”加隆思忖,又觉得匪夷所思,天界大半战天使被雷火二人带走,剩下的不过百来精英和一众老弱病残,怎么可能剿灭大军。 却听瑟尔瑟罗菲娜托款款道:“此计不甚光正,恐污使兄尊听:久察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知索多玛人人狼性贪生,欲倾尽无忧宫珠玑贵宝,琳琅华物,大发敌寇贪心纵念,那贪炽欲火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便有塔内将领强行约束,必以乱其军心,将索多玛最为捷足敏首之精兵尽力勾引于天壤,稍解雷火二位挚友之困;力单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必不恋战,应将计顺势,派人于山谷河流散布财帛,且守且退,将最强兵士集于天门城墙故布疑阵,负隅抵抗以吸引索多玛更重火力,以待两位天使长解围下塔,焚毁天梯,横扫云壤,与苦苦支撑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及奥兰诺图拉兰姆会师于此!” 瑟尔瑟罗菲娜托本就有天界最动听的声音,此时更如纶音贯耳,加隆迫不及待把天使的策略告知艾欧利亚等人,艾欧利亚大声嚷嚷“怎么样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小看他”,加隆看屏幕上下的每个人都似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心中陡然升起淡淡的希望。只有撒加面上微笑,似欣赏赞同瑟尔瑟罗菲娜托的主张,眉间哀色和考量挥之不去。 **************************************** 索多玛控制室,米罗纳闷地看着艾俄洛斯离开以石梯为掩体的众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旁边只剩一个修罗。再看正在天国的索多玛军队,士兵们队形大乱,领队的士官厉声呼喝,这士官是斯特里斯斯泰因的亲信,军中地位仅次卢克鲁迪塔迪钦。满地珠华,漫天珠玑,他抄起背后强弓连射三箭,正中阵头三名哄抢宝珠的士兵,索多玛众人尚未回神,米罗在屏幕上看得清楚:那箭头从三名士兵颈后侧入,咽喉穿出,力度之大,角度之巧,速度之快,难用言语形容。米罗不禁想当初在索多玛城头以长弓利箭射向天神者若为此人,天神早已毙命。又想起斯特里斯斯泰因曾夸耀自己的射箭本领,料想索多玛主帅更在此人之上。索多玛果然藏龙卧虎,一批人杰谢世,便有另一批增补。天界相反,纵人人忠勇聪慧,死一人便少一人。纵使抛出珠宝器物欲乱索多玛军心,但天使与宝物有限,索多玛人口无穷,无忧宫如何不败? 倒下的三名士兵引来一片哗然,持弓士官姿势不变,破口大骂众人不守军规,搬出斯特里斯斯泰因的严厉刑罚恐吓,又说起自己当日在无忧宫内所见陈设器皿,无不比区区米粒粟粒大小明珠华贵千倍万倍,骂众人舍大取小。一番威逼利诱,索多玛士兵果然不再捡拾宝珠,就连那些披着甲衣的工匠新兵也恋恋不舍移开目光,快步涌向无忧宫城门,天界阳光猛烈,冷风不止,但脚下云壤开阔,众人顿觉高塔局促,只想永远留在此等坚实曼丽之处——一时人人斗志高昂,脚步更快,转眼便到了城前。 米罗见无忧宫立起新土城墙,想必是撒加督促天使们增设,天界劳力有限,这城墙不算高,却将泉水环绕引流,挖了条宽阔的护城河,看来此处必有一番激战。 跟随而去的穆只是远远看着,亚尔迪问:“米罗,你能看到弗拉蒙德拉里斯吗?”米罗一直试图在分为三股的兵阵中找出弗拉蒙德拉里斯,但他不知藏于何处,不露丝毫形迹,只好说:“不用找了,他想出来自会露头。”亚尔迪忍不住连连张望,穆安慰道:“你担心弗拉蒙德拉里斯叛向天国,用奇巧技艺拆毁龙筋云梯?那迪达摩路易非依一直纵容弗拉蒙德拉里斯,便是要待他机关出尽,再无保留,此刻他早已悉知天梯之法。这二人勾心斗角互为制衡,轮不到我们操心。” 亚尔迪听穆语气恹恹,素日意气风发的外交部长眉头紧锁,对眼前大好局面视若无睹,似乎在思索性命攸关的难题。亚尔迪一时猜不透他所思所想,习惯的安慰话便说不出口,抬头刚好看见骑着独角兽的艾欧利亚前来查看天梯,三缕人形空气彼此打量,都想在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结果看到的尽是晦气和怨气,他们只能一言不发,讪讪擦肩,又免不了心中紧张,向己方控制室询问战况。 米罗即刻向穆汇报。此时索多玛城披甲最为坚固的骑兵和步兵一部分正在天塔下列队等候登入天国,与前锋部队会合;大部分精锐部队不是在塔内维持秩序,便是在七层高塔中严阵以待,准备围剿萨德莫里蕾纳亚及其麾下。斯特里斯斯泰因麾下自不是寻常散兵游勇,军队平日号令森严,训练有素,只以斯卢一帅一副唯命是从。 落入笼中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毫不怯战,尽管螺旋石梯走势诡异,眼前空间时高时低时有伏兵弩器与罗网,其他天使不是翅膀刮到罗网,就是双脚绊到石头,萨德莫里蕾纳亚却双翅双脚双手并用,灵动得像一股柔风,在石梯间穿来纵去,盘旋不止,米罗和沙加看得眼花缭乱,火天使却将半边战场探了个大概。屏幕里修罗以前受过军事训练,当过保镖,状况比他和沙加好得多,正在天使身边听他说话。 萨德莫里蕾纳亚声音沙哑,句句明晰:“我父仁慈,佑无忧宫前途命数,鲁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才得使兄相伴左右,时为回护。恳请使兄聆听萨德莫里蕾纳亚一言:‘这七层高塔所围巨构如笼,其根基以泥水灌注,凭萨德莫里蕾纳亚与众天使之力,既不能撼,亦不能掘,烈火雷击固可损伤一二,却有塔兵掣肘,塔匠必乘机补损加固。那架设天梯之黑铁凌空之塔在此之上,有重兵护卫,无忧宫难以抵挡,我等被阻于此,更难损毁。天国月龙之数仅为二十有三,前番为救冒进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已损大半,余者两条垂老,六条尚幼,后者气力已成,或可助萨德莫里蕾纳亚一战。烦请使兄从无忧宫择几位素悉关照月龙之天使,引它们前来。不恭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仍有三请,望使兄一并应允:一者这石室铁笼乃一夜仓促而就,形势虽险,却无瑕架机技巧罗网,敌者依仗能工巧慧,亦能由萨德莫里蕾纳亚择而倚之,固地而战,萨德莫里蕾纳亚曾攻破四十八座巴别塔,深谙攻伐之道,使兄与二位挚友并奥兰诺图拉兰姆应信我之能,切勿分兵来援;二者月龙乃天国圣物,养育极难,萨德莫里蕾纳亚见这七层塔式狭仄,似已料到月龙现身破坏,故设重重屏障令其不得施展。若月龙落入塔兵之手,不啻又以六座天梯资敌,恳请使兄定与月龙明述详情,不可再令它们一味拼死,殒身高塔,而是伺机而战,见机而走,保全它们性命;三者世事无绝对,萨德莫里蕾纳亚自诩深思,却敬畏全能之眼,冥冥之意,若无忧宫无免于索多玛荼毒,万望使兄如前番决断,择实择秀,弃莠弃冗,萨德莫里蕾纳亚决无怨悔,只求我父光剑勿落贪邪宵小之手。’” 米罗不由和沙加对视,这索多玛人人一肚子坏水私心,瞒天过海背着他们行事,没想到天国天使竟然反其道而行,明晃晃把撒加等人当通讯器和智能工具。米罗将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话转给众人,迪斯笑道:“那黑小子说得没错,这天使果然是个赌徒。他知道撒加有本事选下任天神,先递个求职表。” 米罗见萨德莫里蕾纳亚面色果决,知他拼死一战的心意不假,但也不认为迪斯这番评价以小人之心度人。索多玛人的缺点数不胜数,只有一个特点人人皆有,个个优秀——他们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从迪达摩路易非依到抬辇的两个仆从,从下等妓女到公主圣女,从泥瓦匠人到将士兵卒,对人对事的品评从无差池。眼前的天使固然要为天界和天使同类全力一搏,言辞间却也给撒加传达了诸多信息,包括所处局势和应对措施,任凭撒加选择救或不救,他智勇双全,用心良苦,撒加又怎会不惜才? 和眼前的困境相比,想当天神尚嫌太早。米罗想不出火天使还有什么脱困的方法。只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游移四处看清了一半地形,屈身与几个战天使手指比划,划地商议,米罗见沙土上的简略地图甚是清晰,其中几处圈为重点,是萨德莫里蕾纳亚通过塔兵分布推测的“塔门”所在,但就算拼足武力轰开大门,一入高塔有更多陷阱,无异成了罗网的野兽;向上突围又有无数暗箭等待,无异成了会飞的靶子。但萨德莫里蕾纳亚来前又怎会不知将面对什么,只因退无可退,计无可计,才硬着头皮决定依仗素日勇力智谋博取己方一线生机。他的手指在地面沙图的标识上移动,似在推断索多玛主力所在位置。 天使们只以眼神手指示意,担心索多玛的邪门外神听去他们的计谋,告知斯特里斯斯泰因等人。米罗却从手指的圈点中猜到他们想找出斯特里斯斯泰因。可斯特里斯斯泰因在城头叫阵怒骂,锐不可当,换个战场,他面沉似水,稳如磐石,一边派人窥探天使的动向,一边听天塔上、索多玛塔内的士兵敲打黑铁,不知传递着什么消息,米罗对军事知之甚少,此时却想,那些世界历史上驰名的将帅,面对重大战局也许就像眼前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纹丝不动,大将之风。 他在转述时忍不住评论了这么几句。 “音乐家,少看点电影吧。”迪斯笑得快要打跌,“不说战争,就说真实的黑帮火拼——装X的死得最快。还大将之风哈哈哈哈。” 亚尔迪苦笑,“米罗,所谓的大将之风都是电影演的,这个词只适合形容不打仗和不会打仗的人。战争是破坏,不论开始、结束还是过程,只有破坏带来的混乱。我知道的大将们面对战局都是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对着一堆真假消息干瞪眼,气急败坏地发布命令,撤回命令,骂分析电脑骂智能幕僚骂军队幕僚全是饭桶……” 米罗万万没想到这么沉重的时刻,迪斯和亚尔迪几句话,竟让他拧紧的心脏为之一松,就连穆、沙加和卡妙的表情也微不可察的松弛了,最近一直不爱说话的穆温声问:“也就是说,索多玛不是必胜的?你认识的那些将领面对悬殊的局面,一般怎么做?” “没有必胜这回事。”亚尔迪说,“善战的将领面对不利局面,一定会做一件事——就是那位火天使曾经做的——把局面搞得更乱,从中寻找机会。” “一点也没错!”米罗脱口而出。萨德莫里蕾纳亚划完沙地,片刻不耽误,手指不断指向战天使与方位,那些天使或仗翅膀气力,或仗法术盾牌,扬沙弄尘,几人一队接近那些盘旋的巨大石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占据这些石梯,而是扰乱索多玛士兵们的注意力,这个封闭的战场却越发昏暗,天使们不断打灭这巨大空间里用来照明的灯火。 米罗不断调整屏幕,留意到之前根本没在意的细节:照明。这座巴别塔在总设计时就考虑了取光和照明,不但在建筑样式上不断留出日光照进的角度和大量窗口、广场、平台,还在石材上凿出凹陷,木材上预设凹印,建筑平面直接留好灯盏的平台和悬顶的垂挂挂钩,更不要说每一层的炉窑和巨大的熔炉。不论放入火油灯芯点燃,还是挂灯、蜡烛、手灯、炉火,均有相应的放置处。这些细节简直让米罗怀疑设计图纸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建筑电脑。 天使们熄灭火焰的方法更让米罗惊讶。不是用手、用翅膀、用弓箭,他们竟然用羽毛!米罗悚然看着天使们几乎人手一支短管吹矢握在手中,塞入自己的羽毛继而向目标吹出,羽毛自然不如弓箭强劲,但刺入纸糊的风灯,刺中烛芯打灭蜡烛却绰绰有余。这吹管羽毛之术便是当日娥摩拉官员于无忧宫毒杀天神所用,想是天使们研究凶手所用短笛,以最快速度仿制出一批放在身边备用。他们身上最不缺长短不一的羽毛,有些羽毛吹向索多玛士兵执灯的手,竟能刺到肉中骨缝,应急的风灯跌落在地,火天使一个响指,地上火焰一片,又很快被早有提防的索多玛人用备下的沙袋扑灭。眼前越来越暗,天使们打灭了高低各处大半火点,只有天光透过铁柱间隙射出一条条布满灰尘的光柱,却愈发让人看不清建筑物投下的暗影,最幽暗处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天使们隐没不见,米罗再也看不出端倪。 不知何时登上高处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似乎早已料到此番变故,他不慌不忙,只命士兵们按照既定阵略缠绕地分布向塔楼边缘,他们看似步伐不一,方向散乱,细看数千士兵似在广袤塔楼拧成一个巨大的圆周,如逆向的螺旋向中心旋转,不一会儿又分为四部小螺旋,分向并不对称的四面大门旋入,他们脚步极轻、极慢,手中握着武器,跟随前后左右的声响挪动,米罗忽然想到绞肉机的旋转刀片,在这样缓慢的转动中,天使似乎有极强的机动性,可以占据先机,最后队伍却会被这人山人海的绞肉机彻底分割,再将分散的天使们利用空间地形堵死,让他们一一落入数个索多玛士兵的包围。斯特里斯斯泰因毫不心急,坐在高处待身下残酷的战阵成型。 米罗想起萨德莫里蕾纳亚利用索多玛人的贪欲和特殊地形搞出的“沙漏”,斯特里斯斯泰因以牙还牙,利用天使不得不攻的急战心理和弗拉蒙德拉里斯的空间构造,弄了个同样不可逆转的人海绞肉机,要把陷入其中的天使绞成碎片。而天使们显然没能察觉索多玛最高将领的意图,他们利用黑暗,利用自己更加灵敏的听力和知觉力,一面骚扰敌人一面试图靠拢。 黑暗中火光不断闪现,索多玛士兵悍勇的脸和天使轻盈矫捷的身形不时闪过,血花飞溅,喊杀声被这层层障碍的空间不断放大,米罗在无数屏幕中寻找光亮,试图看清战场全貌,一开始有条不紊像电脑游戏一样的战场就如亚尔迪所说,混乱,乱成一团,索多玛人和天使似乎都在凭借本能厮杀,索多玛人各种武器绳索轮番上手,天使的武器虽少却有少量法术,天使更为灵活,一旦陷入包围遭遇肉搏,便如猎物陷于罗网遭遇重创,米罗听到脖颈拧断的声音,听到骨头踩裂的声音,听到索多玛人为砍断翅膀大嚷大叫,他们将天使的血涂在脸上,手上,像涂一种蛮横野性的图腾,血的气味让他们疯狂,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快,陷入某种集体性的屠杀兴奋,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的队形竟然没乱,仍然缓慢地移动出一个巨大的螺旋和四个小螺旋。 突然地面成片成片烧起烈火,米罗的眼睛被某处耀眼光滑吸引,只见百来位天使同时挥开他们系出翅膀的琉璃纱,挡住烈火和烟雾。原来火攻是天界攻打巴别塔的不二法门,点火放火引火是战天使们的必备技能,火天使的部下更是纵火高手。他们四处游走便是布下硫磺末与火油围住成批的索多玛人,索多玛人不住扑灭,有人从刚被杀的天使背部扯下琉璃纱,试图挡住火焰,突然,他们厉声惨叫,那琉璃纱上不知涂了什么毒物,他们的身体迅速开始腐烂。 “天界有这么厉害的毒?”米罗叫道。 “不是毒。是诅咒。”沙加说,“你注意看,天使们死前用右手握住琉璃纱,右手持物代表诅咒,一旦有人抢夺,立刻应咒暴毙。” 二人眼前一片大亮,索多玛人竟从四面点亮手灯,火天使的手中也举起烈火,米罗和沙加这才发现天使们不知何时占据了一个石阶,张开盾牌将火天使围住,更多天使砍杀敌人向火天使飞去,准备一面靠盾牌抵住攻击,一面从石阶盘旋而上强攻天塔。萨德莫里蕾纳亚突然面露惊骇,从索多玛人的火焰方位,他终于看到四面已经聚集如潮涌的人群,重甲持刀的索多玛人狰狞地移动脚步,远远的头顶又传来斯特里斯斯泰因张狂的声音:“弄巧成拙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尔等天界阉鸡落入笼中,犹如带刺的狂蜂和染毒的雀鸟,明明逃生无望却仍要以最后气力挤出毒刺和毒汁,四处奔逃伤人!索多玛的勇士本高据塔上,观尔等穷尽计谋,可奈你不欲偷生但求速死,将群蜂聚于一窝,群鸟收于一笼,只待众勇士围而歼之,握而碎之,我等岂能辜负火天使殷勤美意!” 米罗和沙加默然相视,一齐看向屏幕。 火天使军团已被上下左右八面围堵,再无生路。 ********************************************** 天界控制室,加隆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明明他们只是空气一样的存在,却弄出如此逼真的感官效果,让他肝火上升,只想谩骂这个见鬼的游戏。 萨德莫里蕾纳亚的遭遇,加隆看得一清二楚,暗自叫苦。萨德莫里蕾纳亚要求月龙出动,自有撒加和瑟尔瑟罗菲娜托飞速安排。艾欧里亚和艾俄洛斯听他一连串的转述,互相看的眼神里却有惊讶:加隆焦虑得过了头,一边转述一边谈论局面,两兄弟凝神一听,加隆明明在和撒加聊天。艾俄洛斯无烟可抽,心头烦闷,此时不免好笑,艾欧里亚更是撇起嘴,不敢笑出声,谁能想到这对双胞胎竟然也有平心静气讨论问题的一天。这场面似乎也接近了艾欧里亚一直以来的理想:四个小伙伴一起冒险。 只是局面太危险了。 不要说加隆,就连艾欧里亚也感到类似冰火两重天的分裂。那边萨德莫里蕾纳亚战况粘着,一向锐意的斯特里斯斯泰因玩起了猫抓耗子,刻意放慢进攻的节奏,看似给了萨德莫里蕾纳亚布局喘息的机会,却也步步为营,不留一丝缝隙的包围令天使们插翅难飞。 但这个黑将军难道不该更快点,尽快凭借地利歼灭火天使? 撒加分析:“也许,他故意的。他不想拿自己的精锐部队拼死,因为索多玛同样有天神候选人的竞争,倘若他用麾下部队与雷火天使硬碰硬,就算胜利也损兵折将,届时那个叫迪达摩路易非依定要趁乱加害。斯特里斯斯泰因想把局面掌控在自己手中,听到那些巨大的敲击声和鼓声了吗?我猜那是索多玛人约好的传递信息的方式,登天的士兵不断将天国的消息告知下方的主帅,让他能够掌握两个战场的进度。” “你是说,他仗着人多和天梯,掌握着上下战场的进度,想要尽量节约自己的兵力,利用工匠和散兵做前锋,精锐殿后,一网打尽?但他显然不知道索尔尼洛卡岚多已经赶去索多玛。”加隆沉思着,不断调整屏幕,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和撒加对话。 “可能……他的战略里根本没有瑟尔瑟罗菲娜托。” 艾欧里亚憋不住笑了一声。 加隆终于回过神,愕然发现自己和撒加竟然有来有往分析同一问题,顿时寒毛直竖,他马上原谅自己:一来事情紧急,二来……撒加突然换了个说话方式,一改之前的独断独行自说自话,说话时不但篇幅小了,还加了一堆“也许”、“可能”、“说不定”之类的形容词。加隆深知一般演说家不敢打包票,怕留下把柄,尽量在措辞严谨和煽动中间走钢丝;而撒加这种大演说家只说肯定句,什么都敢吹,什么都吹得似模似样。从小到大,他没见过撒加在重大事务——特别是一堆手下看着需要维持脸面的大事——上面搞猜测,可见此时的撒加完全失去了自信。 太少见了。 太可惜了,他根本没心情笑话撒加。 因为他只能跟着撒加的思路走,他乱麻似的大脑已被无数屏幕无数细节还有天国上下的战况搅成一锅热粥,像一台过载电脑接近死机或发疯,他在极限运作,竭力忍住大叫和骂人冲动,回想那些拧成一团的时间线索:索尔尼洛卡岚多袭击索多玛时,瑟尔瑟罗菲娜托早被雷天使逐出天国权力中心。而瑟尔瑟罗菲娜托出现的战役,目睹他的巴别塔早已毁灭。不要说索多玛新一代的将领,就连老奸巨猾,熟识各国政要又留意天国逸闻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恐怕也没想过索尔尼洛卡岚多曾经的盾天使不只心思机敏,还是无忧宫第三员大将。 加隆和撒加谁也猜不到瑟尔瑟罗菲娜托的想法。这个天使熟悉天国每一处高低峡谷,每一处流云深涧,每一种草木和鸟兽,还有撒加一而再再而三加固的城门和基础工事。他将雷火二人留给天国的精兵布置在正面对战的城门,那城门和城垣不够高却也能够抵挡索多玛人的飞石与弓矢,撒加兄弟本以为他会选择死守,没想到他抱着奥兰诺图拉兰姆偷偷飞离,带着几名战天使和一队不习战事的天使前去阻击那队逆流而上,想占据天河上游的索多玛人。 “真是出其不意。就算那队人想去响灵圣泉和伊甸园,那两个地方根本打不开,去了也是白去,他为什么丢下城门不管?”加隆不肯再和撒加单线交流,找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唠叨,“还有,他为什么一直抱着那个小孩,又是风又是水,那个病秧子受得了吗?” “怕有什么闪失?”艾欧里亚不确定地猜着。 “直接问问。”撒加的做法最为简单易行,驾着天马飞到瑟尔瑟罗菲娜托身侧。 瑟尔瑟罗菲娜托一边飞行一边听近身的天使一个接一个汇报城门口状况,加隆看得眼花缭乱,艾欧里亚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们外交部长一次接五六个电话。”“几个?”“或者七个?”“那又怎么样,我一次至少看七十个屏幕。”“行行行你厉害,快听听撒加他们说什么。” 加隆相信,如果把看屏幕的人换成瑟尔瑟罗菲娜托,即使一次要看一百七十个屏幕,这天使依然柔声细语,有条不紊,真不知世上怎么有这么好脾气的人——哪怕是个天使。就连他怀里那个被琉璃纱包住的婴儿都已经愁眉紧锁紧紧抓住透明轻纱,从那越来越密的抓痕就能瞧出小孩也为高密度思考而暴躁不已,瑟尔瑟罗菲娜托依然维持他的礼貌与条理,抽空回答撒加的疑问:“尊贵睿智的使兄是浅薄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所遇诸人中的雄奇人物,捭阖之手笔堪称绝伦,瑟尔瑟罗菲娜托便是懊恼困惑,也为使兄风采折服。但使兄终究远客于此,对索多玛之种种闻而知其要,察而断其弊,对面而觉其关窍,却未如无忧宫诸天使耳濡目染,累年长探,外攻内潜,故我等临战变敌之策与诸位使兄略有差池。” 加隆想笑,这天使说自己的高见前还要考虑撒加的自尊心,奇葩一个。 他一边笑一边转述,艾欧里亚笑得更欢,迎面又碰到穆和亚尔迪,一次处理七件事的外交部长一脸煞气,显然不如瑟尔瑟罗菲娜托功力深厚,亚尔迪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艾欧里亚,你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艾欧里亚有心牵制对方,索性在激战的城头和两个人聊了起来。 这一幕更加荒谬,加隆一个转述,就连最急最使不上劲的修罗也气笑了,这笑意化为一句“不成体统”,随即问:“雷天使什么时候到?” 那边撒加也问:“谦抑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我知你胸中识见不弱智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精微处犹胜威猛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我亦敬佩战火袭人,瑟尔瑟罗菲娜托深以为忧,却不变坚韧风姿,温言以待,深思以虑,生死谈笑,视险如归。此乃我等远客所不及。”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不成体统!”看着萨德莫里蕾纳亚带着一众战天使苦战斯特里斯斯泰因的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加隆忍无可忍。他的耳朵一直听瑟尔瑟罗菲娜托,嘴巴一直和撒加三人说话,眼睛基本没离开萨德莫里蕾纳亚,此前因为火天使与撒加性格相类,便是之后显露与撒加种种迥异,加隆先入为主,对他稍有成见。今日见他直捣虎穴,重兵围捕下一手挥剑,一手法术,肩上身上翅膀上扎入箭矢,血流如注,仍死死扛住索多玛主帅花样百出的攻击,恨不得马上赶去索多玛助他一战。又一眼看到修罗就在天使们身后,手不能碰口不能言,上下来回转了一圈又一圈,严肃的脸越来越憋屈,不禁对还在搞天使修辞的撒加大为光火。 偏偏天使们就爱这啰里啰嗦的言辞风度,瑟尔瑟罗菲娜托一副相当受用的模样,对撒加愈发周到,笑起来不失一丝真诚:“宽人重信的使兄莫要为瑟尔瑟罗菲娜托佯装的镇静蒙蔽,只因他深知偏将代阵,不若主帅威仪已著,行止皆令,疏于战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何德何能号令无忧宫众?不过大敌当前,各自竭忠。瑟尔瑟罗菲娜托更当令发其细,语释其微,行守其则,以安众使众灵之心。使兄高瞻熟虑,以索尔尼洛卡岚多与六条月龙驰救萨德莫里蕾纳亚,自有一番考量。瑟尔瑟罗菲娜托自邀守城之任,亦有一番计较,既有城存人存之决心,不逞玉石俱焚之孤勇。他与雷火二使所凭所仗,乃索多玛人向来不睦,决无精诚众志之事,便有圣女每每从中调和牵引,军中城中宫中遍布异心恨憎,每见他人拥功便要作梗,每遇他人处险便要暗害,偶有信诺之事,远瞩之人,顷刻便没于贪欲妒恶之洪流。年年岁岁,殊无特例。便如我父当日所言,世间罪恶害其外,毁其身,自塞其路,自弊其根。无忧宫士众凋零,屡屡弱势,却迄今不灭,皆因众塔流孽相互攻讦不止。” 转眼间,瑟尔瑟罗菲娜托这一队天使已在加隆的引导下追上滑动数十条排筏的索多玛人。他右臂微探示意,沉声道:“使兄细看。索多玛久离河海,何须舟楫之物?目前天河之排筏皆为就地取木、刈枝、捆扎,天国佳木以秀色见长,既无粗干,又各有欹曲之姿,便巧匠良工将长短不一、曲弯各异的木材扎为一束尚费气力,无须舟楫的索多玛人短短瞬时便已造制迎风乘浪载得十几二十人之排筏,竟是何理?” “莫非是弗拉蒙德拉里斯?”撒加和加隆脑筋急转,异口同声。 “诚如使兄所言,细思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与惯察的奥兰诺图拉兰姆知其必有蹊跷。”又有天使向瑟尔瑟罗菲娜托汇报战事,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接过话头,他与瑟尔瑟罗菲娜托似心意相通,两人如同一人,“这临阵造舟之事必有人事前反复衡量计设,又命工匠士兵以不同木材演示,方能得心应手,随法而造。使兄或疑响灵圣泉与伊甸园门扉紧闭,我等为何擅离城守,偏师河泉,岂非无用之功?况天国流泉成河,虽有宽阔、高耸、险峻、涓细之别,亦通向无忧宫正殿,却非不习水役之索多玛人所能攻克,只须置两条垂老月龙于水底翻涌搅动,便能使数十排筏覆灭,何可忧虑?使兄,我等思虑之事,索多玛人有何不知?那排筏诸人执盾挂甲,多有兵戈之气,雄健之体,又有手脚粗粝之孔武工匠,肢体灵便之威仪神官,诸人造阀渡水,皆为环视天国水文气象,又或有私查伊甸园之祸心,又侥存绕攻无忧宫之志,且待我二人身后惯于畜水族弄潮舟之仆从翻弄波浪,水落石出方显瞒天过海之人。” 加隆听他说几句便要喘上一喘,急切的心硬是生出一丝不忍。好在下方屏幕靠近索多玛处终于出现了索尔尼洛卡岚多的身影,心头刚喜,又看城门处索多玛人越战越勇,城墙被飞石砸得摇晃,天使们没有弓矢长箭可用,只能靠护盾遮身,飞入敌阵冲杀一番退后歇息,由另一队天使继续冲杀,有张有弛,无奈大部分天使仓促上阵,纵有瑟尔瑟罗菲娜托编好战阵,在索多玛乱刀乱箭下免不了左支右绌,时有落单被俘被杀者,心脏又是一沉,抬眼看到山峡水谷之中,想要绕后索多玛军队被大批天使拦击,那些天使只掷下珠玉宝物引索多玛人哄抢,不少士兵贪心不足,为捡拾宝物纵深天河,被激流飞瀑一冲不见踪影,不由神清气爽,但又看阿布罗狄在天梯处徘徊不止,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防守的漏洞,只想大骂,忽见六条月龙也出现在云下,正要去与索尔尼洛卡岚多会合,刚自心慰,却一阵哆嗦。加隆为人时有冷漠,对动物自然谈不上感情,只是月龙舍身救主的惨状历数日在脑中挥之不去,看到六只小龙飞驰电掣,他心惊肉跳,难以控制。这么几眼便是大悲大惊大喜,情绪如同过山车,反反复复难以平静,加隆怀疑从这个游戏出去,所有人恐怕都要进医院,他和米罗尤其需要卧床静养。 正要看索尔尼洛卡岚多如何突破索多玛的屏障,一片巨大的水声和叫声夺去加隆的注意力,天国所有生物皆通人言,草木虽不能动,河底游鱼却知敌人来犯,成群结队配合天使进攻那些排筏,索多玛人多年未见流动的活水,踩在木筏上本就摇摇晃晃,只因沿途烟霞曼丽,美景如织,绿荫凝碧,彩鸟凌空,又有每一排筏领头之任反复说起此行目的:为占天国源泉之处,先到者方有可能得到天神之位,这才以素日强悍划动木片舟桨,勉力镇定,又有人一路记下沿途山形水貌,在羊皮卷上勾勒简要图像。天使来袭,他们以弓箭远射,不想游鱼集结撞向筏底,众人纷纷落水,天河之水不深却没顶,这些索多玛人竟都会游泳。 “你们怎么训练索多玛人游泳?”听到消息的艾欧利亚过于惊讶,脱口就问穆。 穆不动声色,亚尔迪也不做声,艾欧里亚自顾自理解道:“你们不知道?没事,天使想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穆说:“有可能是索多玛人早年训练的,他们一直想攻入天国,从前还有人到过天国,提前做些准备也不奇怪。”加隆正想搭话,忽然定住身子。 只见落水的索多玛人有的被天使持剑刺杀,有的奋力抓住排筏反击,更有人游向岸边,瑟尔瑟罗菲娜托飞身跃出,持剑挡住一队看似零散却默契游向一处的索多玛人。却见一黑甲罩头之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瑟尔瑟罗菲娜托便磕了七次头。跟随他的足有几十人,全都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加隆骂了一声。 那跪地之人摘下头盔,正是众人遍寻不得的索多玛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 *********************************** 索多玛控制室,米罗差点暴跳如雷。 米罗热情直率,有时给人性急冲动之感,其实他的脾气早就被从小到大日复一日的练琴磨得韧厚,不时急切只是他的旺盛的好奇和好胜使然。他在控制室一坐数日,疲惫不堪,但对黄道大厅争吵的愧疚,不被同伴选择的气恼,对撒加和穆的失望一齐折磨他,种种情绪沉淀为对自身的不安和无力,反而让他逼迫自己凝视尽量多的屏幕。 在不同屏幕间切换,属于监控的疲劳今天到了顶点。米罗的情绪几乎被所有人牵动,浑身流血却不曾露出退缩之色的天使,步步为营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攻打无忧宫分成三拨其实至少有五拨的军队,看似悠闲实则不可忽视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一刻不停指挥塔内运作的卢克鲁迪塔迪钦……当消失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突然向天使投降,无疑给火一样沸乱的情绪浇上一锅热油。 “你可以看看她。” 沙加平静的声音压住诸多声音。 米罗侧过头问:“你看这些不烦吗?” “烦。头疼。”沙加说,“所以我间歇性看她。” 沙加指了指中间大屏幕。 米罗几乎忘了中间屏幕里还有个圣女。和索多玛人相处日久,米罗知道他们这伙人对游戏人物难免有个人喜好,索多玛人没好东西,他们的喜好也没来由。他们最厌恶迪达摩路易非依,却又最常被此人的口才和行事牢牢吸引。米罗对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多几分关注;迪斯和卡妙对自己一直跟在屁股后监视的对象多几分感性;每当亚尔迪看到弗拉蒙德拉里斯连夜钻研羊皮卷和图稿,会露出痛惜神色。 只有穆绝无偏私,眼神如卡尺般衡量每一个人。这不是穆的本性,平日部门工作中,明显能看出穆喜欢亚尔迪卡妙他们,穆的情感克制和持平判断只因他是系统指定的索多玛带队人。米罗本以为沙加才是真正一视同仁的那个,没想到沙加从一开始就偏爱托尔舒拉达缇丝。 也许神性和神性也需要物以类聚。 沙加的人类式关心太难得了,米罗一双蓝眼睛已经溜到中央屏幕。 那的确是令人平心静气的一幕,两个黑裙女子依窗而坐,垂首同看一张羊皮,油画般灿烂的内室因她们庄重的神色变成了一张素描画。 黑金长裙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手指纤纤,蔻丹浓烈,那朱红点着圣女手中一张薄如丝帛的羊皮道:“囚足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已将图中所示密径一一查探,工匠弗拉蒙德拉里斯之不凡远非宏伟巨构,他以窗瓦箱饰、梯阶布幔、窄道小门层层分布,常于通达处转折,尽头处暗藏,不得此图之人断不能知晓这段密途。此为你逃生之秘法,应将此图熟记于心,引火烧毁,再不透露第三人。尊贵的圣女,收起你做作的感激神色,守诺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只为职责,因你禁足于此,她才违意做那前卒后镫之事,若你巧言称谢,岂非轻贱于她?你固与弗拉蒙德拉里斯暗结盟约,此前为他陈说情理,他亦以此密道答谢;却休要愚蒙轻信,那弗拉蒙德拉里斯早将登天军队暗换人手,又在随军工匠中尽派亲信之人。弗拉蒙德拉里斯如蛇伏草中,数年暗藏,时而作态争权,徒惹讥笑,皆为掩饰此等用心。如今他带空索多玛一流匠人身入云壤,怕是已在无忧宫双膝跪地,祈求天使允许他这可怜的工匠在天国安家。” 米罗和沙加一齐看向天国的屏幕,索多玛公主说得一句不差,弗拉蒙德拉里斯正跪在天国迎宾天使瑟尔瑟罗菲娜托面前恳请,索多玛总工头身材伟岸,即使跪在地上依然不卑不亢,看到的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是个人物。那弗拉蒙德拉里斯继续给米罗的情绪添油加料:控诉索多玛军人和贵族对工匠的压榨,陈述工匠们历年承受的苦役,怜悯能工巧匠虽有一技之长却得不到公正待遇,米罗和沙加很快听出弦外之音:弗拉蒙德拉里斯虽未明言,却巧妙地暗示着他和他带来的工匠一直身处卑微,不曾伤害天使也不曾作恶,他们想凭自己的双手获得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 接下来,工匠用极其平静客观的语言描述索多玛种种罪恶,说着说着竟然在语气里掺杂着一丝悲愤。 米罗情不自禁想起此人谋害恩师,乱伦亲女,向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女儿求婚……他扭头看向中央屏幕,他需要冷静。 沙加说的没错,托尔舒拉达缇丝纯洁宁静的姿势给人带来一种视觉上的安宁,看得久一些,这种安宁就能传递到大脑,像在教堂看着受难的神像。 托尔舒拉达缇丝开口说话,声音没有一丝噪杂,像管风琴的圣乐。 “盘桓无措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敬重尊意的诺卡莱奥洛迦朵,怎会拂逆她轻鄙繁文、笑屑缛节之秉性?此番能得巧构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网开一面,皆拜索多玛公主同她亲任从女所赐。若无她得力侍女乔装引人耳目,托尔舒拉达缇丝焉得自由?那弗拉蒙德拉里斯固有其罪,我主仁慈,亡人向善,若得天国教化,带领众工匠得一栖息之地,亦是存留我索多玛生息之法。托尔舒拉达缇丝自是知晓弗拉蒙德拉里斯亲构天梯,既有连接之要,必有拆解之法,恐不利于高塔。但狡计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与深察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岂会不知?自有应对之策保全高塔。托尔舒拉达缇丝不过祈愿仍有厌战向和之人逃入生天,侥幸得一丝生机。” 米罗听得连连摇头,圣女固然善良,却也太过不切实际。 另一面屏幕上,弗拉蒙德拉里斯迫不及待对那个抱着孩子的天使谆谆游说,客观地吹嘘自己曾为索多玛营建多少坚牢的塔楼,辉煌的神殿,今后希望能带领手下做天国的仆从,在云壤之上营造更多迥异尘世的建筑——把自己说成一个痴心技艺的大艺术家,对权力、对善恶、对敌我一概没兴趣。但他转过话头,又暗示自己可以为天国建造流云上的堡垒,使天使免受战火熏天之苦。 米罗不得不点头:这个人太知道天使需要什么了。 只见迎宾天使瑟尔瑟罗菲娜托依旧笑意盈盈,却犀利问道:“才可通天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瑟尔瑟罗菲娜托与他掌上之娇客——天国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一向孤陋寡闻,今日见高塔拔地,天梯纵横,便是敌我有别,却真心钦服弗拉蒙德拉里斯之技艺。倘若此番伟绩用以天国宫室墙瓦,流云堡垒,岂非我辈之福?但弗拉蒙德拉里斯所言恐有欺瞒,瑟尔瑟罗菲娜托区区一问:索多玛匠作之祖塔里齐姆托奇亚在修塔时坠向塔底,尸骨无存,不知出自高塔哪位贵人手笔?我等天使不得沾染罪恶,包庇罪恶更是重罪。若洗心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虔意投诚,便请告知解去天梯之法,瑟尔瑟罗菲娜托愿立下重誓,保弗拉蒙德拉里斯身心无虞,安享天国;奥兰诺图拉兰姆亦将为他开启天国重地流星书阁,令他饱览伊甸秘图,从天至地世间万物建构之法!” 一瞬间,弗拉蒙德拉里斯脸上浮出狂喜和贪婪。 一瞬间,米罗紧张到了极点。 艾欧里亚显然听到加隆转述了什么,疑惑地问:“你们真不去看看?” 穆摇头说:“不用那么紧张。” 亚尔迪苦恼道:“我们就算赶去能做什么?何况弗拉蒙德拉里斯看似和人结盟,其实从不相信任何人,他也不会相信天使。” 穆说:“没错。解去天梯,无忧宫未必就能覆灭索多玛;索多玛若借助天梯消灭无忧宫,他早有托尔舒拉达缇丝这个盟友,何况他还有个权位越来越高的女儿。活着不难,但他不想只做一个工匠,只能冒险押注,要两方斗得不可开交,寻找机会自己当天神。” “不解天梯,无忧宫还有希望吗?”米罗看着正在指挥月龙破坏上七层高塔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他奇怪雷天使为何不指使龙直接破坏黑铁搭成的天梯,却见天梯的扇面连接甚密,背后戒备森严,顿时了然:想来这由龙筋连接的天梯网面最有韧性,以柔克刚,恰恰是龙之劲力的克星,难怪索尔尼洛卡岚多只能猛攻新建的七层塔楼。 穆和亚尔迪分析无误,弗拉蒙德拉里斯果然正对天使叩头请罪,言语心酸,鸟兽石头听了恐怕也要掉几滴眼泪。他说起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斯特里斯斯泰因对自己的监视和迫害,若他不能尽心尽力完成天梯,藏私留后,早已身首异处。因此天梯除了外力破坏,并无巧解之法。弗拉蒙德拉里斯即使语出哀戚,亦有木石之沉硬交叠之感:“恳请秀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与执掌智慧书阁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详思:落魄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侥幸得以逃出毒手,全系皎洁的索多玛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为他求情告饶,便从前有诸般错处,又有建高塔造天梯之大罪,赎死回生,怎不幡然回首,蓦然觉悟,岂可辜负托尔舒拉达缇丝的恩慈?再盼温善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垂怜:受难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有一独女,爱若明珠,却因身处下贱不能照料于她,幸而她于涂沟淤泥之处勉自向善,周旋隐忍,屡屡向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传递索多玛种种要务记闻,而今她仍旧身陷囹圄,我父女性命全系尊使一念;又请督战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三而思索:蒙罪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自知身负嫌疑罪孽,却无解去天梯之能,岂会空口前来奢求庇佑?既为投诚,必应有良言嘉行以资天国,烦劳二位尊使跟随弗拉蒙德拉里斯沿河而下,他必为无忧宫揭露索多玛大神官迪达摩路易非依之滔天祸心!” “外部,你们外交部要是有他和那老头,你今后再也不用干活儿了。”米罗说。 这弗拉蒙德拉里斯不长一段话又是扯圣女又是扯间谍,仿佛圣女是他的大旗,又仿佛天国倒欠他天大人情,末了还要大卖关子。米罗看那瑟尔瑟罗菲娜托虽然聪明心细,却不似萨德莫里蕾纳亚有城府,更非索尔尼洛卡岚多雷霆万钧,终究输了威严,可见弗拉蒙德拉里斯察言观色的本领。 一大一小两个天使面露不乐,但就算撒加亲至,命天使们高声威吓,弗拉蒙德拉里斯这等狡猾歹毒之人怕又有另外一番说辞。 没办法,天使们只好跟随一众工匠,就见弗拉蒙德拉里斯细看河面水纹,上了一支未碎的木筏,划桨带众人远去。 米罗又一次掉转目光,沙加说得没错,看一眼圣女,的确能冷静点——至少不生气。 但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显然不能对圣女平心静气,托尔舒拉达缇丝一番话,她从冷笑到皱眉到厌倦再到沉静,她道:“高居玲珑塔顶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若非你信任屡经沉浮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一再以所难所求托付,方才又亲示保命之密道图纸,即便你尊耀万千,又岂能令索多玛最后的公主启齿剖言?托尔舒拉达缇丝既蒙神宠,六次救索多玛于废毁之难,为何索多玛人如此厌恶于她?莫非只因索多玛人不敬权威,不信天命,便贬低主之口耳?莫非只因索多玛人贪婪多妒,因天国和神灵之宠被她独占,永远不得碰触福泽,只能转而憎恨?真相并非如此。人心岂无求神之意?托尔舒拉达缇丝却从不引导我们尊荣,日夜祈祷,善行恭谨,犹如陶雕木刻,戴一张天使的面具;又将毁灭之命运不时昭示,便如在我等颈项系好一根命运绳索,我等气数在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绳索上摇摆不定;她从不鼓舞我们欢乐,阴沉,惨白,冷漠,僵硬,这样的光芒便能刺穿人心,亦只是心上刀剑,徒留空洞与伤痕,索多玛人怎愿承受如此平庸恭顺的人生?便是天神亦不能改索多玛人之傲慢狂热,而今你竟仍希图媾和天国高塔?不如尽快召来天使,去无忧宫寻你位次,何必流连此间,难舍难断,不伦不类?” 托尔舒拉达缇丝凝视诺卡莱奥洛迦朵的双眸,她的双眸里有极深的痛苦,似要向另一双眼眸流动,她说:“诺卡莱奥洛迦朵,索多玛至为尊贵的公主,从高塔骤起至战争频仍,你与我互闻姓名,却因天性如隔,未通言语。寡言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传达天意神言,却不与人吐露心中曲迹。此番详谈,只因审时的诺卡莱奥洛迦朵见高塔已成,殊无悦色,厉兵整束,似待强敌忽至,又亲身护卫孤身无援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知她并非只未履行盟约承诺,实因守城乃王室之荣,公主之任。她久浸权欲翻覆,人心莫测,故见微发著,身为盾刃。天神已逝,托尔舒拉达缇丝不就无忧宫,并非留恋索多玛圣女之奉,更非贪图权柄,她的心意与公主一般无二。只因数年以来,托尔舒拉达缇丝目睹索多玛人放纵极欲,却也深知种种罪恶之下埋藏的痛苦。同胞在痛苦中求生求胜,托尔舒拉达缇丝怎可一人独活,不尽微薄之力引一线生天,证明罪恶并非人生的必然,便只一人、一事之救赎,亦是托尔舒拉达缇丝恪守圣女之责,奉行我主之任。我亦不解经年累月,我的祈祷为何不曾感染任何一个索多玛人。” 这番话倒把米罗听愣了。 沙加突然感叹:“原来这就是圣女。” “你不懂?” “她襄助索多玛并非对人类愚忠,更不是容忍罪恶,而是理解痛苦。我的确不懂。” 沙加似乎陷入思考,米罗听到诺卡莱奥洛迦朵一向不怒自威的声音略略温和:“天真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想今日你竟对我倾诉心中之事,原来圣女亦有惶惑苦楚。你既信任,我便坦言。蒙主恩赐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只因你不愿成为索多玛人,你的血液莫非贬抑索多玛的血色?索多玛人偏爱快乐,你却偏爱痛苦,又将痛苦昭示在我们身上,要求我们摒弃七情六欲。何其虚妄!索多玛人较托尔舒拉达缇丝敢于直视真相:你道天神凝望尘世,心中尽是宁和?谁人不曾观看喧天的戏剧,男女伶人或歌或舞,或诗或咏,演绎人间一幕幕极致爱恨交加——心如井水的圣女,扪心而问,当你为一幕戏剧优美的情节打动,感受剧中男女喜怒哀乐,有没有一刻,你愿意成为剧中之人,享你未曾体会之深爱、剧痛、世仇、功勋、美丽、财富……凡人如此,圣女如此,那天神凝望尘世的戏子亦是如此。神好奇罪恶!他嫉妒我等纵痛苦加深亦享受极乐,因此定规则,示诅咒,落洪水;因此他不屑人世种种,却依然在画布上描绘幼时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一个尚未发生的罪恶——这便是神的心事。当人的欲望被神化,最高者成为天穹的图像,最低者成为古墓之尘埃,黑夜如水晶折射月光,白昼如锦花呼吸日色,我们的悲伤就会被欢呼夺走。托尔舒拉达缇丝,你亦是索多玛的女儿,莫非你只愿生命如高塔一般笨重,一块砖接着一块瓦?索多玛人不愿如此,他们要像泥块和锡铜被欲火,爱火,痴迷之火烧灼,在烈火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好过把人生营成寿终正寝的遗憾。托尔舒拉达缇丝,天神既逝,莫再迷信过去,以你胸中韬略为你自己谋划前程,那迪达摩路易非依诸人从前惧你如敬神之器物、如今视你为天国之障碍,勿再挂念仇敌之安危。” 托尔舒拉达缇丝与诺卡莱奥洛迦朵一直对视的眼眸愈发柔和。 沙加对米罗说:“难怪你从一开始就偏爱这个人。” “谁?”米罗指了指屏幕上的公主,“你说她?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原因。” “她和你一样,是一个过分感性的人。” “……”米罗半晌才说,“那圣女也和你一样,过分神性?” “那倒不是。她非常压抑。”沙加继续点评索多玛公主,“还有一个可能,这位公主的修辞最具音乐性。她艳丽过人,却不夸张这种艳丽。” 他们没能继续议论,屏幕中的圣女公主凝视对方片刻,却同时岔开话题,托尔舒拉达缇丝将手中羊皮以烛火点燃,沉吟道:“深谙权谋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你我皆知登天一事看似皇皇,其后必有诡谲反复。今日塔外巡视猛犬叫得厉害,必是天使来袭血流成河,那猛犬愈是嗅到血气愈是凶恶。只是这些犬类平日也日夜吠叫,托尔舒拉达缇丝与公主派下的使女只道恶犬易怒,而今却好生不解。” “心微如许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想你竟从犬吠察觉异样。诺卡莱奥洛迦朵倒可为你解疑:近日狡变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多日封闭你旧日神宫和几层塔楼之广场,由弗拉蒙德拉里斯手绘伐木造筏之法,又蓄水为池,教习神官与士兵划桨与潜游水战,他欲求速成,竟不顾塔民死活,速达者每日领获重赏,无数索多玛兵士甚至民众贪其赏赐,却在严酷教习中或溺毙窒息、或满身割伤、或七孔流血,你旧日神宫离此甚近,想必血气尸气刺激嗅觉灵敏的犬只,故吠叫不已。只是水战非索多玛之长,纵日夜苦训,怎敌天国地利之便?如此兴师动众,尸载盈车,焚火不断,着实令诺卡莱奥洛迦朵难解。莫非神宫与军队另有计划,为掩机密隐瞒你我?” 诺卡莱奥洛迦朵和托尔舒拉达缇丝愁眉深索,极力思考,突然不太确定迪达摩路易非依的居心。索多玛监控室为了使监控者不致淹没于噪音,设计得颇为智能,监控者看哪张屏幕,哪张屏幕才会高清;监控者想哪个声音,那个声音才会放大。米罗不曾留意狗叫,听到二人说起,狗叫便在他耳边呶呶不休,越来越响。想到圣女所说的“血流成河“,米罗连忙看萨德莫里蕾纳亚所在屏幕,不想被几张近乎全红的屏幕夺去注意。 “这是……”米罗心头一震。 “河。天界的河。”沙加说。 满屏的红色令他们同时屏住呼吸。 “我去看看。”沙加说完,起身飞出控制室。 *************************************** “这是……所谓的监控死角吗?” 加隆茫然地盯着血色扩大的屏幕。 他随即大叫:“撒加!惩戒塔九点方向!马上过去!” 他太急了,一瞬间忘记瑟尔瑟罗菲娜托等人跟随弗拉蒙德拉里斯前往的,正是那个方向。 那里有一条丛林映照的河段,平静,宽广,视野极好,天国少有如此浩阔的水面。 因为偏僻,这里少有天使经过,只有看惩戒塔时目光才顺带扫过这里; 因为开阔,不时有飞鸟掠过投下影子,像一个个小黑点; 因为平静,水流声虽大却只如低音般背景,在各个屏幕的声响间被忽略。 加隆用尽全力周旋各个屏幕间,也庆幸屏幕虽多,人物却有限,天使们个个守规矩,成群结阵分布,让他不致漏看,加上攻入天国的索多玛人,战场数量仍然有限。比起乱麻一团的索多玛,他的运气还不错。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血色会从水底蔓延而上,监视屏没有水底的画面,索多玛的监视屏想必也不会有井中的画面,也许索多玛人早已习惯同外来的冒牌神明打交道,早就知道这是“神明”无法察觉的死角。 大片大片的血色仍在蔓延,瑟尔瑟罗菲娜托已带人赶到河面。 “月龙!” 不知哪个天使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水花飞溅,两条月龙从河底飞出,每一条月龙身上竟附着足有百名黑衣的索多玛人,他们一手拿绳索,一手擎着一柄特质的刀具,那刀呈弯曲回旋状,尖细的刀尖可插入龙鳞下的皮肉,回旋的刀身旋转而入令龙剧痛,又可勾住龙骨,保证持刀者不被巨力的龙甩掉。瑟尔瑟罗菲娜托将怀中天使递给紧随其后的护卫天使,抽剑跃入水中,龙身上的索多玛士兵个个异常彪悍,十几人从腰间抽出黑亮的兵器与瑟尔瑟罗菲娜托缠斗。近战本非骨骼纤细的天使所长,那十几人又似经过针对性训练,一时竟让瑟尔瑟罗菲娜托不得脱身,他带来的天使们大多不是战斗者,更加不是对手。 加隆迅速回忆两条月龙为何会深陷围困。无忧宫宴会之时,萨德莫里蕾纳亚弄出一堆水车命天使踩踏,配合乐队奏乐掩盖天河传音的特性。这次索多玛人来袭,周全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命月龙以灵活的尾巴拍打转动水车——战事一起,天梯处敲击声不绝,城门外喊杀声震天,哪里还需月龙弄出声响?六只年轻月龙调去索多玛,两只力衰的老龙——加隆根本没留意过,大概被瑟尔瑟罗菲娜托命人带至隐蔽处以免受伤,以免再落入索多玛人手里。 “原来如此,索多玛人带来那么多狗,我以为是为搜捕天使,原来他们要找的是龙!他们兵分三路,中路攻打无忧宫吸引火力,另外两路看似一路山一路水,一边贪财一边诈降,实则寻找月龙藏身之处。穆和亚尔迪不跟随索多玛军队,却扯着艾欧利亚闲聊,牵住了我们的注意力。索多玛人再借天使攻击佯装溺水,暗自集结人手,找出月龙屠杀……”加隆咬牙切齿,“但我不明白,他们明明做了天梯,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杀龙夺取制造天梯的龙筋?还有,月龙所在之处深湖流水,狗的嗅觉难道不会被隔断?它们怎么找到月龙所在?” “为我等忙碌不已的使兄,请不要讶异,烦请向城前传递奥兰诺图拉兰姆之号令:所有天使即刻放弃城门与各处城守以及无忧宫,聚集此处保住月龙。感恩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自当为诸位使兄解疑释惑。”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突然说。 加隆犹豫了。 他不知道这算一条什么样的命令,甚至不知道这条命令的目的,全员撤退为保两条月龙?城门一旦失守,无忧宫顿失最后屏障,届时索多玛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众天使围住于此歼灭? 他怀疑小天使被月龙的惨相吓傻了! “使兄莫要犹豫!我自有办法保住众人性命!”奥兰诺图拉兰姆急切地看着撒加,又来回转头,看着他根本不知道来自何处的目光。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处在外来者的监视中。”加隆想。 “使兄万不可犹豫!”小天使竭力发出声音,“索多玛人为何瞒得使兄眼目来此?只因河底之深不在使兄目中,便偶尔露头呼气,亦如飞鸟过水留下点点阴影;使兄又怎知索多玛人何以寻得月龙?只因月龙周身龙鳞易垢,腥气比一般鱼类重上数倍,纵深水亦不能挡。索多玛人与无忧宫天使一般,早已察觉远道的使兄如空气不能触及,便乘驾车马,落座攀谈,亦只如气团凝聚,既不呼吸亦无嗅觉,因此利用诸位使兄视嗅之缺陷,定下这条瞒天过海之毒计!天国与索多玛目送使兄来去匆匆,过后多少冥思苦想,奥兰诺图拉兰姆亦知使兄力所不逮之处!求使兄助我!”说着说着,眼泪涌出小天使的眼眶。 不等撒加发话,加隆即刻向艾俄洛斯传达奥兰诺图拉兰姆的命令。 艾俄洛斯毫不犹豫向城头疾驰,天使们初时防备讽刺外来者,后又有天神遇刺、月龙捐身等事,对“使兄”避之唯恐不及。但撒加等人终日于天界巡视,加固城池,建言立策,他们看在眼里,对六人的性格秉性早已了解。其中艾俄洛斯话语不多,硬派刚直,说出话来倒令他们信任。尽管仍有犹豫,天使们立刻飞离前方的敌人,面前的城垒,无忧宫层层陷阱,陆续撤向艾俄洛斯所示之地。 “索多玛的月龙!”撒加突然大喝,加隆连忙看向萨德莫里蕾纳亚与索尔尼洛卡岚多,索尔尼洛卡岚多率兵以雷刃刀剑划开铁皮护障,但那塔身虽有镂空之处,铁条石砌的叠垒却坚牢难摧,月龙抡起龙尾不能撼动,宛如索多玛厚石的塔身。这时修罗以最快速度飞出塔内,却无法与索尔尼洛卡岚多说话。 索尔尼洛卡岚多并未妄动,他与萨德莫里蕾纳亚同为天神最为信任的大天使,虽不及火天使耀目,却同样胜绩累累。修罗细看索尔尼洛卡岚多上下观察那奇怪的七层塔楼,七层建筑满目狼藉,狰狞矗立,与萨德莫里蕾纳亚来时大不一样,建材与拦挡之物似有意留出特定的缝隙,刚好容月龙和天使通过。 修罗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难怪萨德莫里蕾纳亚尚能凭借塔楼佶屈弯绕之处拒阵顽抗。以弗拉蒙德拉里斯之能,怎会留地利于敌手?以斯特里斯斯泰因之众,怎会久攻火天使不下? 斯特里斯斯泰因之所以留住萨德莫里蕾纳亚,等的却是天国的月龙,那塔楼逼仄盘转,原来不是为了围歼天使,而是为了一举拿下天国剩余的月龙! 索尔尼洛卡岚多揣摩地形,顷刻察觉索多玛人的歹毒用意,将敌方计划悉数告知麾下军团。 六条月龙通人性,懂人言,巨大的头颅挤在索尔尼洛卡岚多身周,他们来前已被瑟尔瑟罗菲娜托派人一再叮嘱:一旦它们落入敌手,身死事小,被制成天梯危害无忧宫事大。月龙听着塔内的厮杀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焦急地低下身,抬首仰望索尔尼洛卡岚多,似在恳求雷天使尽快想出办法搭救火天使。 索尔尼洛卡岚多仰头望向天际日色流云,喃喃道:“我父即逝,世间何人尚可指引此间迷途?若拙智的索尔尼洛卡岚多与多谋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死守城门,索多玛人得到消息便大军而上,无忧宫焉有胜算?若我等分兵直捣索多玛,便落入奸人精心准备之陷阱。索多玛既得天梯,便不知数几之倍于天国,莫非无忧宫运途已绝?” 突然,他横扫雷剑,翡翠色眼眸如深湖忽沸,朗声道:“无忧宫既已穷途,我等怎可不念父之恩慈?怎可不报天国大恩?怎可不救囚困同僚?怎可不为衰疲老幼之人再寻一线生机?听我号令!随我雷鸣!身后再无退路,唯有能者求险,勇者求胜!” 周天云朵似有回音,滚滚酝酿惊雷,那雷电越聚越重,越烈越浓,索尔尼洛卡岚多似拼尽全身气力一毫一厘移动手中长剑,剑尖所指之处,惊雷砸落,终于将七层塔楼砸出一个豁口。索尔尼洛卡岚多翅膀一沉,几个战天使连忙上前搀扶,天马、独角兽、月龙、战鸟从他们身侧俯冲而下冲向缺口,索尔尼洛卡岚多提着长剑,咬紧牙关,跟随部众冲进塔楼。 修罗看着他踉跄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加隆同样恍惚,从前他尊敬艾俄洛斯,因为艾俄洛斯正直又以身作则,但轻松的日常相处冲淡了这种尊敬,以致艾俄洛斯对他的告诫更像兄长的口头禅。而今索尔尼洛卡岚多既无赘言又无煽动,便似化身勇气与责任前去赴汤蹈火,而不同屏幕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已然全身伤痕,大规模的火焰法术消耗体力,这个空间也无法大面积纵火,他苦不堪言,听到月龙的清啸,不啻绝境里忽遇生机,他所帅战天使依靠护盾,也依靠萨德莫里蕾纳亚不断变换阵地与战法,尚余半数有多,听到雷天使来援顿时精神一振,手中长剑挥舞得更加有力。萨德莫里蕾纳亚随即呼叫:“索尔尼洛卡岚多!无忧宫如何?” “若你我不能冲出此地,无忧宫必殁!”索尔尼洛卡岚多昂声答复。 话音未落,身下脚下似发生了来自地心深处的摇晃,无数脚步声按捺不住一般涌向盖顶的七层塔楼,四面大门从下向上推开,十几面梯子搭在地门边缘,轻装的塔兵捷足而上,近乎倾巢而动——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们向龙,向天使,向天使依仗的遮蔽物席卷狂涌,雷火纵横,天使们卷起琉璃纱依然被雷电击得发抖,被火烟熏得咳呛。 人声越来越大,烟雾越来越浓。 ******************************** (接楼内回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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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25-04-02 12:05
(接主贴)
烟雾一起,控制室的米罗干瞪眼。 米罗猛然明白为何索多玛人和天国天使能瞒过无所不在的监控,私下里搞出那么多花样。 水底也好,井内也好,烟雾也好,黑夜也好,监控者看不到。 何况就算紧盯屏幕,他也看不懂那些有意无意的手势、眼神、暗示、奇怪的画图符号。 他不清楚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斯特里斯斯泰因如何把一批可能不识水性的索多玛人训练成潜水高手,天界屏幕上,那些训练有素的索多玛人轮流露出脑袋换气和下潜,按计划牵制艾欧里亚的穆和亚尔迪也不知道这一情况——这已经不是穆的计划了,天神去世,索多玛高层完全架空了穆,只把他们当成通讯和制衡工具; 他不知道每个人的打算,迪达摩路易非依拉拢的政客、弗拉蒙德拉里斯率领的工匠和斯特里斯斯泰因代表的军队,他们看似急切登上天国,迪达摩路易非依却仍然稳坐家中,斯特里斯斯泰因似顺手推舟留在高塔,如今看来,他想观察局面,他和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样不愿冒险率精兵征战未知之地,害怕被前后夹击两面受敌。这三个人打从心底里相信:如果自己上了天梯,身后一定有人断掉后路,借天使之手解决强敌,大不了另捕月龙制造新的天梯。只有弗拉蒙德拉里斯最为积极进入天国。可是,他亲自搅乱局面,使索多玛人趁机屠杀月龙,天使们饶得了他吗?不,负责抓捕月龙的皆是水陆勇悍之人,弗拉蒙德拉里斯带着的几十人虽是工匠,却是整天搬石扛木做苦力的壮汉,也许他们不但杀掉月龙,还能想办法杀几个天使。 心念一动,米罗眼睛早已瞟到工匠们所在的屏幕。 又一次干瞪眼,米罗几乎说不出话,结结巴巴道:“穆……亚尔迪……” 他小看了弗拉蒙德拉里斯的无耻程度! 弗拉蒙德拉里斯竟跪在那个被人抱着的小天使前面。 不清楚小天使主动来找弗拉蒙德拉里斯,还是弗拉蒙德拉里斯叫住了小天使。 也许是后者,理由是水面虽在翻动,索多玛人的动作却停止了,一齐看着岸边,似在等待什么。瑟尔瑟罗菲娜托也不再动作,沉着地观察局势。 弗拉蒙德拉里斯按照索多玛最高礼节快速磕了七次——竟然磕了八次头。 米罗顿时明白他想做什么,“穆,弗拉蒙德拉里斯想控制那个小天使。” 弗拉蒙德拉里斯果然对奥兰诺图拉兰姆说:“工匠眼拙,我那未得娇养的爱女亦不曾听闻无忧宫有如此智慧人物。常为时局逼迫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又怎想帮那阴毒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与狠厉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为祸天国,残杀无辜?那二人狼狈为奸,丧尽天良,于索多玛偷偷定下攻伐之计,密训走水屠龙之死士誓取天国。久沉人下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深知二人必背信弃义,无奈命悬人手,至天梯使成,方心中谋划,以随军扎捆排筏、因地建造工事为由,带足亲信逃入天国。至尊的奥兰诺图拉兰姆,忧患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如风中草丝,夜畔轻烛,早已厌倦随命数飘摇不止,便于途中游说河上诸人,希图叛出高塔,另择明主,得一寄身安稳之处以终天年——适才剖白之言自是出自肺腑。若得全思全智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与外柔内刚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即刻立誓,誓说保全弗拉蒙德拉里斯性命,他亦即刻止住屠龙之刃,将月龙归还,率众归于天国,甘为奥兰诺图拉兰姆亲信士卒,誓死卫护。” “他还敢威胁天使?”米罗倒不意外。弗拉蒙德拉里斯首尾两端,随时寻找自己的胜局,跟随这个小天使不过权宜之计。若两个天使发誓不伤害他,今后他便可借二人之势立足天国,脱离索多玛掌控。 弗拉蒙德拉里斯知道天使们的救兵正在赶来,因此争分夺秒,要求小天使即刻决定。奥兰诺图拉兰姆若不应允,他顷刻便要杀掉月龙,围攻两位天使。 米罗只奇怪那些擒龙之人有迪达摩路易非依派来的,有索多玛军队的军官,还有招募来的勇武市民。能掌握水技和制龙之术,又有迪达摩路易非依等人的重赏,怎么一时三刻就被弗拉蒙德拉里斯轻易游说? 转念一想却也简单,正因这些人身怀绝技,不甘人下,他们才能被弗拉蒙德拉里斯说服。就像弗拉蒙德拉里斯想拥立一个看上去走路都困难的小天使,擒龙的索多玛人同样希望跟随一个能够取而代之的对象。比起奸诈无比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武力惊人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整天干活儿的工匠看上去更好对付。 索多玛人人贪图天神之位,个个有私心,也难怪老头儿和斯特里斯斯泰因想要得到龙筋——就算他们本事了得,不缺亲信,却清楚滔天利益在前,所谓盟友皆不可信。想来萨德莫里蕾纳亚虽与露拉莉拉迪迪娜谈过许多天国轶事,却不曾说起奥兰诺图拉兰姆,若非如此,弗拉蒙德拉里斯恐怕早将这个小天使列入计划,行事更加隐密妥当,不致阵前掐分掐秒般逼迫。 想到弗拉蒙德拉里斯那位爱女,米罗下意识看了一眼露拉莉拉迪迪娜的房间。 米罗跳了起来。 “怎么?”听到米罗的叫声,穆连忙问。 “灭口?谋杀?”米罗不确定,那华美房间内叠躺两具尸体,血流了一地,他放大屏幕,发现躺着的人皮肤没有天界灵泉浸润的独特洁白,那不是露拉莉拉迪迪娜,是平日侍奉她的侍女。米罗搜索般跳过一排排屏幕,终于找到露拉莉拉迪迪娜——她竟不知不觉杀掉两个人,去了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神宫。 两个侍者匆忙将老头从内室抬到外厅,迪达摩路易非依似有周身眼睛,知晓少女的一切做为。他摇着头半笑半讽道:“狠辣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想你纤纤之躯,竟一连绞杀两名侍女,莫非还在怪恨她二人当日在无忧月宴行前拖踩拉曳你刻意织长的血红裙角,害你在天使庶众眼中跌地出丑?你我既已结契,迪达摩路易非依当以苍老面皮劝你一劝:索多玛遍布捧高踩低之人,凶仇贪妒之心,何须为一时折辱斤斤如此?须知能者御下先择其能,厚赂其身,日驯其心,方得彼之勠力为我等所用。露拉莉拉迪迪娜暗害随行侍女,不过得一时雪耻之快慰,若另择他者,却不若惯用之人纯熟,此举又令从人惊心别意,更难树亲立信——年齿有限,行事稚莽,不智,不智。” 露拉莉拉迪迪娜露齿冷笑,雪白的牙齿像极灌注毒汁的艳丽蛇类,她说:“无忧宫云山云海流过迪达摩路易非依,怕也难以清洗他厚颜之垢与心上污糟。断腿的匹夫,老迈的弄臣,休要在青春的露拉莉拉迪迪娜面前卖弄你误人误身的经验,两个断气的贱人是我那吝啬刻薄的夫君卢克鲁迪塔迪钦指派,时时打探,处处监禁,屡屡瞧不起露拉莉拉迪迪娜之出身,平日指桑骂槐我便隐忍一番,不想贼胆通天,竟让我在天上地下诸多贵人之前受奇耻大辱,我岂能容她们在世!今日便把贱人的尸体示与从人,教他们懂得以下事上的些些规矩——狡计的迪达摩路易非依,露拉莉拉迪迪娜被卢克鲁迪塔迪钦以安全为由囚禁,暗杀侍女来此,只为结缔你我盟约:索多玛飘零的少女无意扰你重获双腿、登临神位之计,亦知你不惜谋害同胞、献祭高塔之心。但那苟活的贱婢托尔舒拉达缇丝却有令名于天使,又有塔民之根基,怕便是你谋权夺势的心腹大患!身世坎坷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若不能复见生父,立时便为人鱼肉。若重权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约誓将那火天使交于我手,引我坐那新天国圣女之位,她自有妙计深入斯特里斯斯泰因与诺卡莱奥洛迦朵重重包围之重地,取托尔舒拉达缇丝之性命!“ 这些话刺一样穿过米罗的耳朵,留下不存在的痛感,他没有余力听这一老一小如何谋取圣女性命,以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心机更不会将害人之法和盘托出。左右屏幕极端混乱,左边,索多玛人轻而易举进入天门,那里没有天使,只有天使离去时刻意散落的金银器皿,珠宝香花,华衣美饰,图卷乐器。索多玛人疯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阵仗队形,他们冲向无忧宫,沿途争抢一切看到的财物,甚至不放过一串迎风的鸟羽,有掌管食物的天使奉命将一罐罐美酒倒入天河,米罗闻不到味道,但屏幕里的索多玛人争先恐后用双手捧起河水,不知那是怎样浓醇的芳香,士兵们用刀剑挖索多玛的地面和墙壁,那上面镶嵌各种颜色深沉的宝石,就连一块普通的鹅卵石也比地上的宝石更美丽,他们一边抢夺一边将珍馐美味塞入口中,有人试图搬动大殿上摆放的三十三架鹅颈竖琴,纯金竖琴过于沉重,他们便将竖琴砸碎,抢夺琴弦和金块……无忧宫像个无穷无尽的宝库,索多玛人不肯离开,更多索多玛人冲入天使们的内室,甚至天神的床榻,抢夺珍贵的云被和羽毛。把守天梯的索多玛重兵闻到熏人酒香,听闻城池已破,听到喧沸吵闹,再也按捺不住贪心,纷纷跃下天梯向无忧宫奔跑,只有几小队尽职的士兵连声呵斥,依然守卫盘索和天梯各处入口。此时天界只需一小队战天使从高处俯冲,便可夺取天梯要地,但云层上空空荡荡,天使们不知去了哪里; 米罗转头向右,屏幕里依旧烟炎张天。斯特里斯斯泰本想一举消灭两位大天使,欲擒故纵,并未使力。原本的绞杀阵仗也进展缓慢,只待雷天使或月龙入瓮,如今目标齐备,他刚要亲自上阵,却看到伏兵甫一出现便陷入大乱,螺旋本就被萨德莫里蕾纳亚硬是冲出缺口,此时更是乱上加乱——只因索多玛人常年习练城头攻防与深屋巷战,但巷战的前提是将复杂的地形街道、屋房窗顶烂熟于心,方能如鱼入水灵活制敌。七层塔楼一夜建成,士兵们只看过大略图纸,除了苦战苦练的手脚灵活,对地形的了解却不比天使多。浓烟滚滚,此处并不封闭,却也挥散不开,目不能视,用湿布掩住口鼻,只觉前后左右皆是人,只能凭借本能挥动刀剑,乱杀乱砍。专门对付月龙的部队闻到月龙鳞片味道,倒是能够找到目标,只是人山人海,如何靠近?只有月龙凭借大力的身体在人海中钻来钻去。一番混乱后,士兵们纷纷占据高地,天使们也已抢到一个巨大的螺旋石梯,四面弓箭射来,盾天使们勉强挡住,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尔尼洛卡岚多继续拼死冲杀,试图冲上塔顶夺取天塔。斯特里斯斯泰因早已部下伏兵武器,石块利箭暴雨一样砸落,雷火两部天使军团被卡在石梯正中。 浓烟渐淡,但索尔尼洛卡岚多终于凭借一双翅膀和雷电宝剑杀到萨德莫里蕾纳亚身侧。 米罗凝神看着两位天使,和托尔舒拉达缇丝与诺卡莱奥洛迦朵那副素描画不同,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尔尼洛卡岚多像一张战火血色中的殉道图。火天使双眼通红,砍杀到失去平日散漫松弛的理智,索尔尼洛卡岚多高声说:“萨德莫里蕾纳亚!我奉使兄之命前来驰援,本应与你合力随月龙突围,留得性命回无忧宫从长计议。一路行来,见高塔牢不可摧,天塔重兵难破,胜负竟如云端垂雨只向地面倾斜。今日之势,除非我父复生,方能以全能之力解困。愚驽的索尔尼洛卡岚多在塔周徘徊权衡,他感佩萨德莫里蕾纳亚临难一心为公为友,披坚执锐再闯高塔,不顾一己性命前程,将生存之望留与我等诸人。思及索尔尼洛卡岚多素日对挚友竟有疑虑攀比之心,怎不愧痛如刀割斧凿加身?挚友如此,索尔尼洛卡岚多决不独活!而今以雷火之力折损塔内精兵,自下而上损毁天梯!” 米罗生平极重友情,待朋友如手足亲生,看到雷天使与火天使同赴死难,感动不已。却不明白为何萨德莫里蕾纳亚如遭雷击,浑身震荡,神情恍惚,眼眶竟然微微发红,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之人。他沙哑的声音微微发抖:“挚诚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愧痛者当是萨德莫里蕾纳亚,你知他素日玩世不恭,逞强好胜,有意无意与你互别锋芒,又凡事戒备,处处存心,不与诚言真义示人,才令挚友冒死至此。但萨德莫里蕾纳亚并非冒进轻身,奔赴之时已思身退之计。只因那斯特里斯斯泰因虽勇力过人,最擅者乃弓箭长鞭长剑,实远战之翘楚,非近搏之能人。又因此人兄长斯特里斯蒙泰因曾因亲身近险亡故,想是此人汲取教训,几次交接,他虽狂言不绝,骂战阵前,却审时度势,指挥若定,从不轻易犯险。故萨德莫里蕾纳亚赌此人断不于混乱之中与我等近身交锋,彼既慎重惜身,我当寻机伺隙,不毁天梯亦有逃亡之可能。再者,我无忧宫之人丁、之军械、之城守、之兵将比之索多玛何其稀少!我等倚仗不过云壤天国,那高塔纵再高百层,无忧宫只需步兵一侧,便能以一当百。不想那工匠竟以月龙之筋脉连接巨网,雷火无效,普通刀剑不能斩断——便费力斩而断之,龙筋却可无限延伸,又有塔人及时修补,我无忧宫有何生路?!萨德莫里蕾纳亚入此囚笼,只为一探索多玛虚实。索多玛何以造塔造剑?最依缺便是铜铁之物,高空巨构,层层叠造,所费铜铁其数难计!从前索多玛固有地矿挖掘,又侵凌其他巴别塔运来大批矿物原材,但地有所产非献无穷,矿脉有衰竭,索多玛周遭业已水废山枯,今日萨德莫里蕾纳亚见高塔摩顶,天塔尽数为黑铁搭筑,便疑此番构塔攻天已磬塔内塔外原铜熟铁。又见围困之屏障只有数条黑铁,其余便以原木藤织铁皮搪塞,更确定布下这鸟笼阵局之弗拉蒙德拉里斯原计以黑铁之条栅封死此七层塔楼,因原材告罄,方以此替换。此为大喜之讯,历来塔人武器一旦失坠城楼,便被强劲天风刮往无尽天涯,不可拾捡。若我无忧宫固守天壤,一再突袭消耗高塔铜铁之物,又有高塔之人内讧不断,便我方势弱,自有得胜之时。” 一番议论,米罗听得目瞪口呆,城头的沙加、塔内的迪斯、天国的穆和亚尔迪也觉耳目一新。亚尔迪忍不住称赞火天使,艾欧里亚听了只是面色阴翳,理也不理径自离开,不知去找瑟尔瑟罗菲娜托他们还是要去天国的控制室查看战况。米罗理解他心头郁闷——只因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火天使才坦然说出自己的计划。果然那火天使继续说: “无忧宫的诸位贵客,临难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已知无幸,能与挚友剖白心中芥蒂,同生共死,却也无憾。恳求使兄将适才计谋传于奥兰诺图拉兰姆和瑟尔瑟罗菲娜托,他二人自会排兵布阵,固防精守,日袭夜扰,累成大功,慰索尔尼洛卡岚多与我、与诸位战天使之灵。——我等将拼死力绝高塔,断天梯,放月龙回向无忧宫!” 索尔尼洛卡岚多刚正俊朗的面孔闪过感动,他柔声说:“勇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索尔尼洛卡岚多临行之时,慧极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托使兄传言:他自有保全无忧宫之妙法。想来我父之音声在其血骨,有我等不知之神力。但索尔尼洛卡岚多犹恐这神力有害他身心,你我当速战速决……” “你说什么?”萨德莫里蕾纳亚脸色大变。 “萨……” “奥兰诺图拉兰姆说他有保全之法?他可说是什么方法?” “仓促之间未得听闻,萨……” “众将立刻仿我之法,放弃天梯,即刻突围回无忧宫!” 说时迟那时快,萨德莫里蕾纳亚忽从怀中拿出一只吹管,从背后拔下一根羽翅塞入其中,他双唇发力,气息相送,那羽毛以尖处飞出直去,刺入—— 一名索多玛士兵的眼球。 一声惨叫,惊的何止是控制凭后的米罗,斯特里斯斯泰因与索尔尼洛卡岚多竟齐声惊呼。 “天使……天使竟如此歹毒!” 巨大的声浪回荡在塔楼间,每个索多玛人都在痛骂痛斥。米罗从他们的骂声中才知战天使们受天神仁慈熏陶,在战场上一向光明正大,从不搞阴毒卑鄙手段,更不曾虐杀。刺瞎人眼目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米罗心想你们这伙人无恶不作,抓到天使恨不得扒皮剔肉穿肝挖心,竟然有脸说天使狠毒,若不是立场不同,米罗真想大骂这群厚颜无耻之人。 “萨德莫里蕾纳亚……” 众天使震惊不已,在他们的思维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攻击方式,那违背了他们平日信守的教条与规诫,萨德莫里蕾纳亚厉声道:“幼小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此时正欲殉身为我等图存,天国亦有诸君之亲朋爱侣,况我父从未制约我方才所为,诸位怎可爱惜区区名节!”说着拔羽吹箭,扎进那索多玛人另一只眼睛。 索尔尼洛卡岚多对众人说:“我等之智谋远见均不及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他既如此,必有所急,我等需舍名舍身跟随于他!”说着学着萨德莫里蕾纳亚,以两根羽毛吹入高处一索多玛士官的双目。这一来索多玛人手脚大乱,见天使们汹汹而来,人手一只吹管,只担心他们伤了自己的眼睛,明知萨德莫里蕾纳亚只为震慑,却着实害怕他更有其他阴毒手段,难免胆怯,雷火两使趁机指挥月龙与战盾天使向索尔尼洛来时方向突围。 米罗奇怪萨德莫里蕾纳亚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连忙找弗拉蒙德拉里斯所在屏幕。一眼看到撒加正与小天使和瑟尔瑟罗菲娜托说话,想是正传递加隆看到的雷火二使情形。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宁然微笑:“不愧为智勇双全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天国至上的光辉。奥兰诺图拉兰姆知使兄如此急迫,皆因试图告知事有转圜,不可涉险。愿使兄以爱惜奥兰诺图拉兰姆之心,继续善任雷火二凶。塔人之凶险,使兄与诸兄便知其一二,怎料其叵测之深。” 瑟尔瑟罗菲娜托双手将奥兰诺图拉兰姆抱在怀中,正对仍跪在地上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奥兰诺图拉兰姆问道:“深心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奥兰诺图拉兰姆望你坦言相告:那十五根天梯龙筋,几根为真?几根为伪?” 米罗惊得站了起来!弗拉蒙德拉里斯全身僵硬,不敢动弹。 瑟尔瑟罗菲娜托恍然大悟,他以手轻抚小天使的胸背,依然言笑晏晏,对正欲狡辩的工匠说:“我等不能分辨龙筋真伪,但想必伪物有三或四条,许是以龙皮拧系染色,掺以索多玛绳索物事,谨慎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私藏那几条真正的龙筋,也许埋在高塔隐秘处,也许存在天国行经处,也许托付给爱女,以备后手之用。使兄,我等天国之人怎及他人诡诈?而今天国已然无路可退。” 弗拉蒙德拉里斯也不否认:“多智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此事连老奸巨猾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亦未察觉,天地之间再无比你聪慧之人,虔诚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甘愿瞻你马首,只待你与婉言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立誓,他便倒戈而向,下界又有何人再能威胁无忧宫?” 奥兰诺图拉兰姆不答这番厚颜无耻之说辞,只说:“诚恳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月龙年老,奥兰诺图拉兰姆不忍听它们哀声吟痛,不知你能否下令,命勇士们稍稍松弛刀器,暂且舒缓月龙的跗骨之苦?” 弗拉蒙德拉里斯微做思索,便命龙身之上的士兵放松握刀的力度,却并不拔出刀具。 “仁慈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您的心肠乃天界大地之福。”弗拉蒙德拉里斯露骨地暗示。 奥兰诺图拉兰姆面露微笑,又说:“谅人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感谢你的好意。此乃天国大事,奥兰诺图拉兰姆欲与瑟尔瑟罗菲娜托于无人处小议,片刻即将答案告知索多玛诸位来客,”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撒加:“还有殚精竭虑的使兄。” 说罢不待弗拉蒙德拉里斯,由瑟尔瑟罗菲娜托展开双翅,径自飞往高空。 弗拉蒙德拉里斯轻轻冷笑一声,似乎胜券在握。 撒加仰头看向那近乎消失的雪白翅膀,怅然若失。 ************************** “你回来得正好。”加隆回头看钻入控制室的艾欧利亚。 “反正在外面什么也做不了。”艾欧里亚闷闷地坐到加隆身边。 加隆也闷,只能一再压住心头的不祥预感,屏幕里,艾俄洛斯和阿布罗狄不愿再看索多玛人滥饮狂欢,洁白清净的无忧宫一片贪淫污秽,阿布罗狄下了云头,艾俄洛斯则准备回控制室看情况。穆和亚尔迪则向弗拉蒙德拉里斯的方向快速飞去。 “他们要做什么?”加隆看着屏幕里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和奥兰诺图拉兰姆,此时,小不点奥兰诺图拉兰姆每个表情都让加隆和艾欧里亚目不转睛。 他们停住的地方已不见层云,只有耀眼的日光。 “你想再试一次自己飞吗?”瑟尔瑟罗菲娜托突然问。 “试过很多次啦。”小天使皱起脸。 瑟尔瑟罗菲娜托双手将小天使的身体抬高,松开手,奥兰诺图拉兰姆试图扇动背上的翅膀,终是向下跌进瑟尔瑟罗菲娜托怀里。 加隆和艾欧里亚心头一阵酸楚。 “明睿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你为何如此信任这位使兄?”瑟尔瑟罗菲娜托抚摸着怀中单薄的翅膀问。 “美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只因孱弱的奥兰诺图拉兰姆生来便身不由己,深知身不由己之人面似强硬,实则痛憾。”小天使说。 “不知那些使兄来自何处?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莫非是我们生前死后的世界?”瑟尔瑟罗菲娜托猜测。 “咦?”艾欧里亚不知他为何说起死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此前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曾对众人说起“献祭”一事,因此艾欧里亚等人早就猜测他所说的“办法”就是献祭自身以得神力保护无忧宫,他们心中怜惜,想要寻找转机,却无济于事。因为小天使一向病弱,众人对他可能的离世早有预感。此时瑟尔瑟罗菲娜托直言死后世界,倒令艾欧里亚疑窦丛生。 “敏感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你知道无能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想要做什么?”小天使仰头问。 “徒有机巧少有智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只知卫护天国乃我等天职,高尚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欲行此事,瑟尔瑟罗菲娜托向来与他日夕陪伴,此时岂能放任他一人独往?只不知我父之宠儿,聪颖过人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有何妙计?” 奥兰诺图拉兰姆感激地凝视瑟尔瑟罗菲娜托温柔的脸庞,哽咽道:“柔情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请你相信奥兰诺图拉兰姆真心愿你得见自由之伊甸园,与你深爱的索尔尼洛卡岚多执手生活在阳光温暖之所。可是……可是……” “他说什么?”艾欧里亚急得拍打屏幕,“他说什么?他们要做什么?一个还不够吗?” 加隆心中顿时雪亮,那小天使曾说献祭之事人人可做,却只能量力而行,而今想要达到守护天国的目的,不止要献祭奥兰诺图拉兰姆本人,还要搭上瑟尔瑟罗菲娜托这个大天使。转念一想,一个病弱的幼龄天使怎么可能独力完成献祭?难怪萨德莫里蕾纳亚听到消息马上撤退,再看屏幕,雷火二使仍在厮杀,以修罗的视角,他们离破围不远了。 “他们就要回来了,我去告诉他们,他们不能死!”艾欧里亚急着往外走,加隆一把拉住,厉声说:“没用!弗拉蒙德拉里斯藏了龙筋!” “什么?” “做天梯的龙筋有几条是假的,真的藏在索多玛,就算杀掉弗拉蒙德拉里斯,索多玛人也有方法继续造天梯,这种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加隆盯着艾欧里亚的眼睛说:“他们和雷火二人只能留下一方,奥兰诺图拉兰姆不是感性的人,他有这个天界最高的智慧,他做出的选择必然最有利于无忧宫。” 加隆放开艾欧里亚。 “别去打扰他们。”加隆回到座位。 艾欧里亚垂下头,不敢再看屏幕,两位天使的声音像雨滴敲进耳膜: “瑟尔瑟罗菲娜托,天使的法术不能使用云流和水流,父也只能引导水的本态。当我父想要降下洪水,惩罚地上的罪恶,便命令厚重的云流变成大雨。” “奥兰诺图拉兰姆,你是说——你可以用父的声音把天界的云壤全部变成雨?” 艾欧里亚愕然抬头,这个方法太匪夷所思了! “没错。但奥兰诺图拉兰姆过于孱弱,只能将我父声音传给天国最优秀的三位天使之一,方能借此神力化云为雨。”奥兰诺图拉兰姆点头。 “那么……”瑟尔瑟罗菲娜托脸上闪过欢喜,“将这声音传给我,奥兰诺图拉兰姆便可不受献祭之约?便可以与索尔尼洛卡岚多、萨德莫里蕾纳亚重整天国?” 小天使几乎落泪,“善良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即使牺牲自己,你依然为无用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担忧,盼你喜爱之人有劫后余生之福。可惜天父之音只有临死之时方可尽传他人,完全的声音才能命令如此众多的云河云流。可笑奥兰诺图拉兰姆气力如此单弱,却不能自行结束他的生命,只能借瑟尔瑟罗菲娜托之手。” 瑟尔瑟罗菲娜托抱着小天使的双臂僵住了。 “太残忍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艾欧里亚,也许是听到加隆转述的撒加等人。 “奥兰诺图拉兰姆曾读过流星书阁无数羊皮卷,终于参悟神灵真爱之物不可占有、染指、亵渎、杀戮。那地上七十七巴别塔皆因犯下此等重罪,诅咒相随,阴影不去,终至塔民行事疯狂,嗜欲如渴,高塔倾颓,再无留存。奥兰诺图拉兰姆生来蒙我父垂怜,与三位兄长同为我父爱宠之爱宠,一旦身遭杀戮,立刻便有天谴将至,瑟尔瑟罗菲娜托亦将毙命于此。” 瑟尔瑟罗菲娜托的面色惊诧后更加沉着。 “但是,瑟尔瑟罗菲娜托虽有我父声音,并无我父神力,奥兰诺图拉兰姆自愿奉献生命于瑟尔瑟罗菲娜托,瑟尔瑟罗菲娜托自愿奉献生命于神力,便为双重献祭,定可发动云层化为滔天雨水,不但无忧宫之围立解,此时踏身云端之索多玛狂徒也随落雨归于万米高空下之尘泥。从此天界无可攀附之土壤,落于敌手的龙筋失去用途。雷火两位兄长在塔内诛杀索多玛精兵,亦令高塔元气大伤,此役过后,敌我之力悬殊不再,我无忧宫或可消灭世间罪恶,重启伊甸,再造万物,世间得享和平。” “我终于明白撒加为什么中意他。”加隆凝视屏幕中的小天使,“他是个玩弄规则的高手,就算萨德莫里蕾纳亚也想不出这些办法。” “不,我认为撒加看中的是他的一视同仁,他不把瑟尔瑟罗菲娜托看得比普通天使更重要,他只想尽最大可能减少天界的损失。”艾欧里亚看得同样认真,加隆觉得他只是在转移注意力。 小天使说完,表情终于轻松,瑟尔瑟罗菲娜托平静地点头,问道:“公正慧极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你还有没有什么遗憾托使兄传达与众人?”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用自己的翅膀飞到半空,像所有天使那样。”奥兰诺图拉兰姆回答,“你呢?无私而柔情的瑟尔瑟罗菲娜托?” 瑟尔瑟罗菲娜托面颊飞红,柔声道:“我想再看一眼索尔尼洛卡岚多翡翠一般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加隆觉得此时的天使美极了。 “不说那些琐碎情长。瑟尔瑟罗菲娜托有话请使兄转达致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瑟尔瑟罗菲娜托收住情思,环视周围,似乎想找一双对视的眼睛: “瑟尔瑟罗菲娜托尚有一事未与挚友坦言:经我细心查证,杀害奇尔卡罗台蒙奇之人便是那露拉莉拉迪迪娜。我知挚友性烈果敢,却是念恩恋旧之人,只望他休要被那女子蒙蔽,她别有所图,滥杀神使,已犯罪恶,萨德莫里蕾纳亚有日诛灭此人,不算行凶违誓。对了,愿你和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得偿所愿。” “你没有话留给索尔尼洛卡岚多吗?”小天使问。 “我不。什么也不说他才忘不了我。” “狡猾可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 “还有。”瑟尔瑟罗菲娜托理顺被风吹乱的长发,柔声道:“使兄不必为瑟尔瑟罗菲娜托与奥兰诺图拉兰姆难过,天风无形,是虚是实?心中所念才是真实。便是遥遥前路,茫茫人海,亦有不可动摇信任,不可放弃之希望。” 他话语终了,加隆下意识看向艾欧里亚。 艾欧里亚目不转睛,不敢眨眼,他看着瑟尔瑟罗菲娜托,像一块石头雕像。 加隆没说风凉话,只把这些话转给撒加等人,撒加木然飞向上空,穆和亚尔迪刚好赶到,见状也跟了上去,艾俄洛斯也刚好回到监控室,他问加隆和艾欧里亚:“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看向屏幕。 瑟尔瑟罗菲娜托以左手扼住奥兰诺图拉兰姆的脖颈,小天使用双手抓住他的左臂,轻声说:“瑟尔瑟罗菲娜托,勇敢点。” 瑟尔瑟罗菲娜托突然发力。 奥兰诺图拉兰姆登时气绝。 只见天国最温柔的天使解下包住小天使的琉璃纱向下掷去,以苍老威严的声音发令: “天国所有之云流、云河、云山、云壤——听我命令!以家园之爱燃烧,以仇敌之恨凝结,即刻化身暴雨,将罪恶之人埋入深渊——融化!” 巨大的、沉闷的、无数水滴的碰撞声随瑟尔瑟罗菲娜托的命令涌动,云层摇晃,从云脚开始落下细雨,紧接着,大片大片云层底部开始落雨,随着更多堆积的云朵变成水滴,雨点也变成暴雨,厚重的云壤开始变薄,高大的云山开始融化,面积巨大的天河倾盆而下,控制室的屏幕上,加隆看到弗拉蒙德拉里斯和他的亲信们还未回神,便发出狂叫坠下万米高空,两条月龙凌空飞起,它们身上原有百来个以刀别住龙骨的索多玛人,因弗拉蒙德拉里斯要他们松劲,他们来不及重新用刀勾住龙骨,此时顺着滑腻的龙身跌下半空,也有不听令的士兵并未放松刀具,月龙不断翻动身体,终于将他们甩了下去。那些在山谷、在宫殿、在园囿披戴珠宝华衣的索多玛人脚下云壤最为厚重,此时慌乱地四处逃窜,想要奔向天梯,但无忧宫前有一道护城河已然化作暴雨,道路隔绝,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脚下的云朵越来越稀薄,惨叫声不断,响彻整个天空。 好不容易冲出塔楼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尔尼洛卡岚多瞬间被暴雨淋透,也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雨,埋伏在下方塔层张弓架弩准备射杀他们的索多玛人找不到目标,他们带着部下损伤惨重的部下和伤痕累累的月龙快速逃离,飞向天空。迎面看到疾驰而来的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面无表情,他犹豫数秒,冷静地告诉他们天界正在发生什么。 他没有身体,撒加、穆、亚尔迪没有身体,城头的沙加和修罗也一样。 雨点透过他们的形象,又像灌满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举步维艰。 暴雨中,屏幕一片汪洋,控制室什么也看不到。 加隆不愿再看。 加隆想,此时艾欧里亚一定最伤心,他不想看艾欧里亚,他逼迫自己看过去。 雨一样的泪水溢出艾欧里亚的眼眶。 艾俄洛斯没想到弟弟如此伤心,竟然哭到泪流满面,这不像平日的艾欧里亚,他们一家人虽然直白,对悲伤之事却很内敛。 他拍了拍艾欧里亚的肩膀。 艾欧里亚转过,眼泪流得更厉害,对哥哥说:“艾俄洛斯,他真像阿维拉。” “心肠软,天真,重感情,心细。”艾欧里亚说。 加隆不知艾欧里亚说的人是谁,却见艾俄洛斯神色大震,继而抬起头,以掌覆面。 加隆看不清艾俄洛斯是不是也哭了。 好一会儿,艾欧里亚仍在默默流泪,艾俄洛斯平静了,对加隆解释:“艾欧里亚说的阿维拉,是妈妈已经去世的朋友,家里的长辈。以前最疼爱艾欧里亚。” 加隆装作没听见,忙忙碌碌地观察屏幕,天梯勾住的云壤早已消失,巨大的网面在狂风暴雨中飞舞,像一面残破的白旗。加隆问那对兄弟:“天界的云全变成雨,他们今后整天在天上飞?他们住在哪里?” 雨更大了,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屏幕有个声音很清楚。 “这是天界的法术?” 是穆的声音。 “不,是天使的献祭。” 撒加回答。 他们沉默不语,看着云层继续下沉,如滚滚汪洋。 “无忧宫!” 是亚尔迪的声音。 雾气渐落,他们看到昔日的无忧宫和天国各处精美宫殿依然矗立,天使们成群结队地哀悼着逝去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和奥兰诺图拉兰姆,龙和鱼没有翅膀仍在空中飞舞,或欹曲或挺拔的草树失去土壤,却仍然生长在空气中。 天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失去了云流与河水。 不一样的是在无忧宫的柱廊栏杆上,垂挂着一条条染血的绳索,那是试图攀附宫殿的索多玛人挽系的,但天国的宫殿房屋没有底座,他们都已被剧烈的天风吹至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 加隆看向声音的来处,是沙加。 雅典学派最深奥的副会长看着半空的宫殿,他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又似乎知道。 他说:“原来,人的信仰,神的真相,人们向往的天国,真的只是空中楼阁。” 空中楼阁任凭狂风骤雨吹打,巍然不动。 (三十一·别会·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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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25-04-03 10:27
“空中楼阁任凭狂风骤雨吹打,巍然不动。”这句话好震撼,索多玛的人永远都无法战胜天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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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25-04-04 13:25
结尾看得我也哭了,阿维拉是最小的蔷薇吧,她们的故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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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25-04-07 18:47
索多玛系列快要结束了,那么万物潮汐矛盾的预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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