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阅读:4135回复:7

[第四部]【传统更新日】雅典学派·百万城市沉默·二十九·围城索多玛·真言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24-04-01 22:20
这次是全部的二十九章。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沙发#
发布于:2024-04-01 22:22


二十九·真言


绝境、末路、困斗、诀别,人在其中吐露真言。
 
*****************************************************
风声沉闷,马声哀戚,云层像过于宽广而没有道路的原野,此时旭日高起,滚滚云流鎏金浮光,无人欣赏这灿烂美景,黑色巨塔顶部的硝烟味道,塔底死尸的焦臭,来自天使、人类和月龙的血的味道,连同利箭扎进翅膀和刀矛穿过身体的剧痛,令云端上的葬列岑寂无声。黑衣的天使们无力展翅,只在飞马和独角兽背脊上努力挺直身体,身后还有长长的飞马队伍,它们驮着已经咽气的天使尸体,载着天界攻打高塔的种种武器——它们同样残破不堪。
队伍中央,矫健机警的独角兽四匹一组,拖着金银细构的十五辆厢车,那厢车本用做运送索多玛要人,由十五条月龙拖曳,而今躺卧者身负重伤的战天使和侥幸逃命的孱弱天使,月龙永远留在了索多玛,继续被天界的敌人虐杀。
撒加沉默地漂浮在队伍最末,身后跟着同样无言的艾俄洛斯、艾欧里亚、修罗和阿布罗狄。
艾欧里亚转过头,他想起那些天真调皮的月龙,十二小时前,他还陪着最可爱的两只戏水,他看不到索多玛,只看到尚未散去的浓烟。想起高塔底层堆积如山的尸首,一瞬间,他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撒加!”他叫了一声。
撒加停住脚步。
“等这件事结束,你会告诉我们为什么吗?”艾欧里亚问。
撒加没看他,木然点了点头。
眼见天使队伍如同送葬,他们像五个旁观的幽灵,艾欧里亚把最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去看看他们吧。”艾俄洛斯说。
撒加又一次点头,飞往最前方的厢车。满缀圆润珍珠的帘幕刚好被两个负责医治的天使掀开,一位天使手中举着放满精巧医械的银盘,一位双手捧着满是血水的金盂,他们与撒加擦身而过,目不斜视,急急赶往另一辆厢车。撒加矮身进入车内,苍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半靠车壁,眼上覆着雪白云绸,含泪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正用芬芳的草药涂抹他灼伤的咽喉,看到撒加,常日含情脉脉的一双美目流露出强烈的厌恶。那厌恶稍纵即逝,迷茫和无措迅速在他晶亮的瞳孔扩散,如同泛起涟漪的深湖。
系住双眼的火天使察觉友人手指的僵硬,他宁然端坐,微笑问:“好运来临时,心间常有初花萌动般暖意;噩梦降临前,灵魂闻得巨兽逼近之足音。痴愚如我始终未能领悟,为何万事来时有声,为何万物去时无息。火焰中的使兄便如我们的命运,起于我等孱弱的呼求,终于天国长久之迷思。尊贵的使兄,有勇无谋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感谢您的救助,没有使兄的长策,被重重人墙围困的他如何逃脱生天?回忆死亡呼啸而至的阴影,使兄的恩德怎能不令他铭感五内?”
天界最美丽的天使此刻犹如失去光华的花朵,只剩黑暗中宁谧的暗香。瑟尔瑟罗菲娜托的手指又变得灵活轻盈,将墨绿色药膏揉入友人经过擦拭的皮肤,撒加看着这幅静美的圣画,由衷道:“智勇兼美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幸有你深谋而去,幸而你无恙归来,此乃天父有灵,天国至福。”
萨德莫里蕾纳亚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含唇而笑,他们未曾行礼,未曾直视,心中似有千头万绪无从开解,萨德莫里蕾纳亚随着疗治者手指上药的动作微仰脸庞,声音如祈祷,如自问,“从前我父尚在,一众天使承沐父的恩泽,无欲无求,无恐无惧,激风烈日之下亦有全能庇佑。温婉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你可记得某日庭风折草,父以手指拂过纤弱茎秆,庭草重现葳蕤。善感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说起人世多难,人心多变,父却凝目而望,款款告诫我等:世间之大未有其限,巴别高塔罪恶尤甚,但目不能及、耳不能闻、翼不能至的遥远之地,却有一神秘处所集万罪之罪、众罚之罚,那里的人们性无善恶,生无悲喜,心无爱恨,称之为‘魔’。野火猛兽交相出没,哀嚎恸哭终日不绝,阴谋恶斗累累不止。我等孤陋寡闻,惊骇难已,而今想来,尊贵的使兄心如钢铁,意如刀锋,是否便来自那被我父称为‘地狱’之苦地?”
他身姿恭谨,面色柔和,语音委婉,撒加、来到车外的艾俄洛斯等人、控制室里的加隆闻言却愣住了。他们初到天国日日受到天使们挖苦嘲笑,只有萨德莫里蕾纳亚对他们冷漠地友好着,未有任何不敬之言。如今连这位涵养最好的大天使也对撒加意有所指,近乎指桑骂槐,加隆心里也不是滋味,冷哼一声:“这下真成撒旦头子了。”
不想撒加面不改色,宁肃道:“沉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地狱群魔于此时便如天星地角于此世,得其名未见其实,闻其状未知其貌,天国之痼需之重剂,无忧之危需之决断,惜乎庭花佳木,可抵索多玛塔民举火一炬?便那恶浊烟气再升数尺,鸟雀弱兽噤声而颤,娇萼秀蕊熏风而病,兵燹到处,万物涂炭,生灵焚灰,不知诸位慈心善意,是否生出千眼千臂为虫为兽,为草为木,为砖为墙挡那千军万马?天界兵少,惟其心意相合,上下一体,不恤殒身,方能从万千危机取生机一线。敌心凶险,倘若明睿的天使长与万众之上的大天使岂可因生死萎靡,因得失疚愧,因成败垂丧?”
“撒加。”加隆语气一沉。
“现在不是你厚着脸皮讲大道理的时候。”加隆调着右侧墙壁块块屏幕,“再不想想办法,管它危局还是死局,这些天使先要把你踢出局。”
行进的长队无声无息停在云端,黑衣的天使两列分开向前行进,层层围住萨德莫里蕾纳亚的车驾,染血的马匹轻轻拍动翅膀,在天使外围圈了几圈,艾俄洛斯四人无惧危急场面,淡定自若,无法感知车驾状态的撒加这才发现事情有变。他面不改色,眼神闪过一丝同情,不知同情天使,同情自己,还是同情那些死去的动物。
那眼神令加隆也有触动。他们这些轻飘飘的存在,就算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指错了路,天使们既不能抓他们,也不能伤他们,更没法报复他们。他们就像这天国的命运,他们自己的命运又在哪里?大概只有撒加知道。撒加做错了吗?换个人未必救得了孤身陷入高塔的火天使。天使们不能夸奖撒加高明,也没有立场抱怨撒加狠绝,加隆能体会他们怀疑被谁放在掌心里戏耍的不安和几乎把一口要咳出的血咽回去的憋闷,还有马上跟撒加划清界限的决心。
雷天使索迩尼洛卡岚多靴底有声,羽翼不震,径直走向萨德莫里蕾纳亚华丽的车驾,站定,躬身对艾俄洛斯等人行礼,若说萨德莫里蕾纳亚身如止水,那么索迩尼洛卡岚多坚目如石,比火天使又多一重决绝。瑟尔瑟罗菲娜托闻声卷起帘幕,三位天使看着彼此,皮肤被烈火燎至熏黑,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敷满药膏,萨德莫里蕾纳亚目不能视,却从空气中味道得知来此探望的雷天使同自己一样伤痕累累,狼狈万状。
“勇毅果敢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索迩尼洛卡岚多语含哽咽,强自郑重道:“天界最为高贵的天使长,父的宠儿,天国万物从此应仰赖你周身的光辉。当谋发智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只身于高塔犯险,无能的索迩尼洛卡岚多空负法术之能,徒有同仇之心,既不曾同赴危难,亦不曾增力驰援,此事怎不令索迩尼洛卡岚多无地自容?昨夜之夜父之圣躯冷去,今晨之晨又添手足新丧,况那高塔日升日高,天国再无父之神力与之抗衡,以痴愚的索迩尼洛卡岚多之见,应日日带兵施雷布火,将那高塔新增的城墙立柱溃毁,彼增一寸,我削一寸。但此计只可抵得一时,倘若天界精兵日日围绕高塔,何者筹措军辎,振建城防?若分心两意,那索多玛能工巧匠、权王佞臣、彪男悍女必争分夺秒营建高塔。一旦巴别落成,塔人源源不断攀入云层,天国便人人持兵拔剑,又能抵抗几时?累卵之危,星火之急犹待我等,便请智计无伦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传示塔中所见,再严令亟待补过的索迩尼洛卡岚多布防训兵,阅文点武,熔金铸器,砌城固守,以报昨夜之恨,以偿今晨之痛。”
“我心中至为尊重的友人,正直无邪的索迩尼洛卡岚多,而今无忧宫凋零如秋黄之叶,索多玛虎视如夏火灼原,何者是危?何为是助?不过勉力相守,不弃不离。知你如我,知我如你,知你我如明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从孩提至危难,何事不可托?何事不可说?便容无捷可报的萨德莫里蕾纳亚陈言:那索多玛人心浮躁,极易煽动,轻许暗诺便可离间其意,惜乎乏身拙计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未建寸功,只巩固此前暗子一枚、又拉拢新助一位,此二人暗藏私心未见可信,却能于高塔之中翻云皱雨,横生波澜,必令有识有慧之人难伸手脚,不展韬略,徒负所能。此等雕虫小技皆可略过。友人阻塔之计甚为周详稳妥,萨德莫里蕾纳亚悉听差遣。便高塔纵便建成,我等自可齐围塔尖,阻其通天之独路,焚其僭越之砖瓦,此为远虑暂可搁置。如今天国首要大患有二:一为水井众多,活泉泛涌,倚仗地底四百九十口井眼,索多玛便闭门不战,亦是生生不息,不似天国已失造物,徒待凋零;二为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内蕴机锋,以无垢善行深得索多玛士众信任,纤纤之躯可挽狂澜于万顷,璨璨双眸可察图谋之微末,未涉战阵却令百战之萨德莫里蕾纳亚深困高塔。此一物一人不除,高塔之逆必达,天界之势必败。”
瑟尔瑟罗菲娜同样直言:“重誓奋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守诺执阵的索迩尼洛卡岚多,素习荏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未及二位友人计足力撼,各守天界半壁,同侍我父左右,愿请手握重兵的天使长聆听失于微末又擅察微末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一言:他与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虽只一面之缘,深知此女行事高洁,一尘不染,对我父深怀敬畏,生平未犯一则重罪。既慧目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赞其心志,赏其韬略,我等为何不将其迎入天界,殷勤呵护,一则去无忧宫重患,二则,我父既去,塔内必乱,圣女之名必为拖累,一向深居内室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如何躲避此等风波,免去与众恶首周旋,亦免遭囚禁利用,利尽身亡?我等一再吐露邀约之情,便她囿于故土之恩,同胞之情,不便应允,亦令塔民疑窦丛生,横眉侧目,不再信服于她。此二患可解其一。”
加隆见三个大天使陈词定计,尽是耳中眼中胸中所思所虑,用心拳拳,略无隔阂,倒也不由钦佩三人识大局有将风,三人言词之时默契地把撒加当做一团空气,不视不闻,逐客之意明显,撒加却还厚着脸皮赖在一旁听个没完,简直跌破他对这孪生哥哥的极限认知。再看艾俄洛斯他们,或沉默或难受或焦躁,那边天使商榷大计,这边全成了闷葫芦,也不知索多玛那边是不是一样盲从哑做,看着天界这凄凄惨惨的队伍和身残志坚的天使,加隆由衷希望索多玛赶紧内讧自行完蛋算了。

*******************************
 
“我要在撒加那边就天天双手合十祈祷:内讧,接着内讧,继续,继续内讧,赶紧自己毁灭吧。”迪斯在不大的控制室里舒活筋骨,虽然外面地方大随便飞,但索多玛漆黑焦红的空气和尸臭烟烧的味道令人不适,回到控制室才找回一丝久违的休息感。迪斯问:“副会长,你不去看护你押注的那个小妮子?”
“没用了。”沙加拉开一袋面包,许久不吃东西,他饿得很,想到城头那些尸体,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天使的尸体,龙的尸体,他一口也吃不下去。
没人有胃口,只剩迪斯见惯不惯,驱赶他们坐去桌边吃饭,自己看着三面墙的屏幕,此时索多玛人被皮鞭赶着分为四波:一波清理塔顶,一波清理塔底,一波恢复一场恶战后塔内的秩序和卫生。前两批人做的事差不多:尸体必须尽快火化干净,以免腐烂污染水源,传染疾病。一时间烟炎张天,恶味不绝,塔民又是哭又是骂,又有人叫嚷着领赏,有人围在天使尸身周围伺机而动,想要弄到一根羽毛或天界的一块衣料。几柄天界长剑被士兵拾得献于主帅。那些天使未经习练,哪里来得及在被抓被杀前折断长剑——但天神已死,索多玛人纵得了长剑又有何用?此时他们不再留意天界些微事物,一心惦记攻上天国肆意掠夺。第四批士兵工匠按照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命令试图将龙尸扒下塔柱,他们拉来巨型撬棍,上下协力,龙尸每动一次就引起一片欢呼。众人情绪高昂,丝毫不像刚刚经过一场生死阴谋和一次恶战。
这一次控制室的人没心思钦佩他们毒草般旺盛的生命力。穆也好,圣女也好,天使长也好,撒加也好,轮番对他们进行心理折磨和心理震慑,米罗最先回过神,面无表情啃着面包,其他人也终于拿起食物吞咽。沙加说的没错,此刻索多玛人心中只有天国的财富,容不下任何一位神灵干涉他们的美梦,索多玛的领导者们不是忙着大叫“天梯”,就是忙着争权夺利,托尔舒拉达缇丝又一次站在漩涡中央。
“旗开得胜的喜事本应令同胞靥胜春花,唇吻清风,身柔片羽,为何我们——大胜的勇者,出拔的智者与虔诚的敬者于此凝神敛息,眈眈相向,竟似欲重启战端,再挑天火?莫非天神之死不值我等抵手而庆?莫非围城之解不值我等觥筹而贺?莫非城外大患已除、城内冗余已去,不值我等潜心而祝?莫非索多玛焕然生机,登天在望,不值我等互抛成见,共襄盛举?索多玛城无上的城主夫妇,勇武与雍容相携的伉俪,请允许我,索多玛主位神官,你们忠诚的朋友迪达摩路易非依一畅胸中所言:人心齐合,精诚可共,而今索多玛城最后的木石大师——博慧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已然参透高塔与天国最后的连接物,登天指日可待!我等岂可乘这位伟力的工匠殚精竭虑之际,任由心生歹念之人构陷弗拉蒙德拉里斯掌上之明珠,珍宠之爱女!倍享尊荣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等深知天神已逝,一向蠹食神明的你急于寻求新的倚仗,维护你圣女之威名,我等索多玛子民岂是忘恩负义之徒,背信弃义之辈?自是感念你屡次宣福音于口,指方略于途,待索多玛攻陷无忧宫,自当依例为你营造香殿,环绕奇珍,供你骄奢之用。又何须跃跃争于权柄,营营汲于声名,放着满城佳丽勇士不敢招惹,偏偏为难一介身世坎坷的妙龄少女,那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今日险些命丧阴毒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之手,此刻尚在医室疗伤,你怎忍心继续污蔑她理通天国!”
“外部,我看您将这老头嘴里这一套套说辞直接搬到咱们学校,从今往后,校内组织也好,校外机构也好,统统手下败将,您意下如何?”
穆手里握着半个面包盯着中间屏幕发呆,脑袋像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却还要勉强撑着思索迪达摩路易非依此时的目的,提防他下一步动作,他从进入房间就没和众人对视,此时听迪斯极力暖场,勉强笑道:“我们是正经学校,外交部是正经部门。”
“还真没看出来。”迪斯继续逗大家开心,“你们外交部和财政部狼狈为奸,谁不知道,哦,还有学习部,全不是好东西,也就生活部这种关系户还能在你们的欺压下喘口气。”他一捎一带,卡妙和亚尔迪也回过神,生活部长强打精神说:“没想到天使竟然刺伤那个女孩,以这种方法洗脱她的内奸嫌疑。不过托尔舒拉达缇丝也不差,她差点就抓到天使长了。”
“好了好了。”迪斯示意他不必勉为其难说一堆废话,瞟了下面色阴沉的米罗,决定不打扰陷入人生思考的小王子,继续与穆有一搭没一搭评论。亚尔迪几口吃完食物,专注留意弗拉蒙德拉里斯如何对付月龙,他心肠良善,显而易见地难过着。
沙加突然开口:“看来他想架空那女孩。”
穆说:“没错。他在借题发挥。”
“没那么容易,圣女和将军是同盟,她和公主显然目标一致。三对三。”
沙加、穆、迪斯同时看了下发言的米罗,亚尔迪明显松了口气,米罗说:“你们看,那个公主比圣女更心急。”
屏幕里,弗拉蒙德拉里斯还在为月龙狂热呼叫,卢克鲁迪塔迪钦一边指挥人手收拾城防一边分出士兵协助工头架起更多梯子,其余索多玛政要聚在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殿正厅,劳累过度的圣女端坐主位,冷眼看被两位侍从抬架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滔滔不绝,索多玛将军斯特里斯斯泰因和公主诺卡莱奥洛迦面露不悦,黑金裙摆的公主昂眉道:
“巧言的故臣,曲意的神官,别藏远虑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休要倒悬苦果,改篡前因,四两做千斤之拔,将计就混淆之听,以公正之名行包庇之实,安构陷之罪掩擅权之心。你胸中毒芒可瞒旁人,又怎能欺过曾在名利之巅巡游,在王权谋场久视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你见那天神无翼,天国凋敝,便陡生一念取彼代之。可叹命运至公,常行僭越之人挫失腿脚,一人之力难达高天,自要与秘掌登天之术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联手,又要与暗通天界之枢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苟合,那天使长曾在你宅邸出没,不知可与你私陈面语?你见忧心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一展圣女威名,甫现胸中峥嵘,几句言语解去沉塔之民,疏开壅塞之路,围堵天界之奸,心已骇然,面不露色,以构陷之名欲陷她于区区神室之地,此乃削我索多玛之臂,解天国危殆之忧,祸心如此,万罪不赦!我劝你身无全能之力,休做滔天美梦;心失敌我之辨,勿贻敌者之笑!”
迪达摩路易非依悠然而笑,不疾不徐道:
“失国的公主,无宠的军妾,色厉内荏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今日二次领心腹仆从,引披甲重兵,逶逶迤迤,呼啸至我府邸之人究竟是那歹念恶毒的火天使,还是你这满口诬陷的废公主?你妒忠良,衔暗恨,蔑神明,欺世人,念恩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本以逝去的国王夫妻为怀,赎了你行刺神官之罪,不想蛇蝎之人岂思道义,权媚之女何来廉耻!巨目高远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乃索多玛匠作之大椽,终日在尘泥苦思劳作,你与你那傲慢的夫君轻贱于他,惟迪达摩路易非依慕其才能,怜其身世,不顾凡夫俗议择为贵婿,此为何祸何心?幼齿无靠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一介娇女,如何抵得千尊万贵的圣女矢口中伤,惟迪达摩路易非依仗义执言,为她分辨一二,此为何罪何意?狡言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诬人款通天使,合流的诺卡莱奥洛迦朵又将雪样无辜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推出做那篡权通敌的靶子,一唱一和,好不热闹!义愤填膺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倒有一问!那乱军人丛之中,是谁与火天使贴身而近,附耳轻语,卿卿我我,全无避讳!是天界火天使属意索多玛圣女?还是月临高塔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暗求日耀云端的萨德莫里蕾纳亚!”
控制室内的人听得如魔似幻,自从来到索多玛,六人每每见迪达摩路易非依随口把黑的说成白的,奸的说成忠的,错的说成对的,水到渠成,毫不费力,每每叹为观止。迪斯问:“喂,外部,你和他搞外交,副会长和他搞辩论,谁能赢?”卡妙说:“这和外交辩论有什么关系?比的是厚颜无耻。”“也对,咱们这边脸皮最厚当属会长和外部,谁能赢?”卡妙想了又想,米罗说:“谁也赢不了,我们有全能视角,却连监视这些人都做不到。”
众人不由苦笑,迪斯见屋子里终于有了活气,再接再厉说:“这老头给小圣女戴私通的帽子,既反驳了那个公主,又能让那黑小子吃醋,看来有大麻烦了。”
“正经点,打仗呢。”穆笑道。
“打仗的是人,不信您瞧着。”迪斯说。
“我看危险。”米罗仔细打量面色不定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将军强忍不悦的目光钉子一样刺在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身上,后者浑然不觉,只起身庄重应道:
“天神已故,高塔尸骨叠山;大敌方去,内患犹自焰焰。和平之意无人能解,家国之痛何人肯恤?‘天神无翼’,此言乱我高塔根基;‘圣女徇情’,此语惑我巴别军心。谋措于时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四处散播此番言语,趁乱刻意与托尔舒拉达缇丝亲近,坐其实掩其图。以迪达摩路易非依重国之智,弄权之才,是不能识火天使之居心?是故意放纵外来者之谣言?天界势寡却精诚执意,高塔力众惜各为其谋,火天使一羽孤胆而来,便拿捏揣摩,离间祸乱,险些以些些言语倾覆索多玛,怎可不引以为戒,上下同心,勠力而为?此时暗自结党,伐异攻讦,与通敌有甚差别?托尔舒拉达缇丝一意敬神礼国,何有求权之心,擅斗之欲?只愿携与英果善战之矫将,大义于身之贵女,同当国难,同守高塔,坚塔民之心,通神灵之意,祈天地之福,佑和平之数。”
“这姑娘累了。”控制室的迪斯叠起胳膊后仰一靠,“这个小BUG程序快转不动了吧?”
“没错。她对神虔诚,又对索多玛忠心。现在神死了,莫非她要帮索多玛登上天梯灭了天国吗?”米罗说。
众人不由感叹托尔舒拉达缇丝说话虽一语中的,深谋远虑,但气势已远远落于迪达摩路易非依之下,甚至不如那位怒意正盛的公主。想她方才度过险境,回头污言脏水不绝而来,便是虔诚圣女也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责难。民众不知感激,对手老奸巨猾,迪达摩路易非依仍旧言笑晏晏:
“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这高塔之上可有人曾质疑你无上的尊荣?塔身加高先营拜祭神殿,大战告捷先实圣女宫库,塔人可有怨言?谁人曾有异议?你便是索多玛珍宝中的珍宝,贵重上的贵重。但你亦是怀春多愁之美貌少女,风月濯艳之无匹佳人,便你守身如玉,一心向主,又怎知浪子轻狂长于挑弄,才俊玉朗惯于留情?我等岂能坐视天界之人觊觎高塔奇珍,巴别至宝?况我索多玛多难多灾,数次危城将破、生灵覆灭之际,蒙你芳言解惑,兰心佑护,我等岂不知铭恩感佩?一意天真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勿要被天国神圣的雪白蒙蔽双眼,索多玛士庶众多,群口纷纭,自不乏粗鄙陋见,固曾令你蹙眉伤神,不悦不快,但如你今日之行,谁能以一言令众志一心?高塔之下惟托尔舒拉达缇丝而已。索多玛珍宠至爱集你一身,性命身家奉你一人,你怎可有违初衷,贪生妄念?不论这念为权为情,岂是圣女所为?况托尔舒拉达缇丝何止我索多玛信仰民心之根基,更是军国重事之根本,一旦为天界所获,叛向天使之怀抱,高塔立失向日柱梁,来日大难由谁点惑?贵重之物岂可置于街市?深爱之人怎能尽现人前?忠敬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乃索多玛神宫主侍,亦是这城市战时首辅,欲为圣女营建塔中天塔,高置金玉之屋,铺砌水晶之梯,巧饰华珠异宝,扈从云绕,甲兵环护,待高塔齐天之日,天国破灭之时,共迎劳苦功高之圣女入主无忧宫殿,独享万众簇拥!功成之后,至尊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自可于索多玛妙目择婿,执手夫妻恩爱,慰她寂寂芳心,全她向来之念,享她无上之乐。双全智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击东击西,示势示利,诱情诱理,有条有措,加之道德绑架荡妇羞辱,听得托尔舒拉达缇丝面色铁青,控制室众人哑口无言。迪斯说:“怎么样?我说这事最后要落在争风吃醋上。那小子会打战不说,还懂分权制衡,用人不疑,也知道和谁结盟,唯一的弱点便是他一直想娶小圣女,老头的说法正趁了他的心意。”
除了副会长,其他几人看着迪斯,思忖为什么杀人不见血的朝堂戏码,被这位安全部长肢解得零零碎碎,只剩私情八卦。
沙加突然说:“她变了。”
众人看他,沙加指着中间的屏幕说:“托尔舒拉达缇丝从前一意敬神信主,每遇危难先要祈祷,天神已逝,她心中无所凭依,不要小看信仰崩塌的余震。”最后一句话看向穆。
“所以我们再也不能左右任何人。”穆答道,“今后只能随机应变。不过,在那之前,我应该还能说动一人。”
“谁?你怎么不去说?”众人问。
“等她醒了再说。”穆又一次露出外交部长惯有的微笑,胸有成竹,含而未发。眼中的同伴看他却不再是彼时年少校园中单纯的信赖,多了揣摩与姑且观之的犹豫。穆心中苦涩,无话可说,只将目光投向屏幕中深思的斯特里斯斯泰因。黑肤的将军目光如烛,烧着志在必得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灼着面沉似水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后者突然抬起右手。
穆心下了然,那是斯特里斯斯泰因发誓时的动作,代表将军曾与圣女结盟。斯特里斯斯泰因眼中的阴翳快速消退,愈发威严的黑肤将军笑道:“大主意人人夸口,小心思个个掩意,惯于杀阵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岂是鼠目之人,纠结朝堂末技,陷囿儿女私情,将通天高塔之业委于宵小口舌,满城兵甲之重系于妇人钗裙,倒置缓急,轻听谗言。而今塔民急欲登天国云端,一向沉稳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几近疯魔,那天国几经战火岌岌不倒,岂能轻入?欲夺天界必以厉兵秣马,重兵殿后,轻驰纵前,大军登顶,若只搭孤梯危柱,那两只阉鸡只需持剑施法,堵我出路,便可一夫当关,以一千百。攻掠若如风火,其下必以高柴深剁,必要胸有筹谋之人,奉令遵从之众:军者在克敌存城之攻守大将,民者在众望所盼之托尔舒拉达缇丝与翻风覆雨之迪达摩路易非依,许国之才无须藏于宫室,我等应齐心共力,重整塔内繁杂诸务,操练守城登天精兵。那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微芥之人,二位权要勿再因她挂齿。天使此番解去,旦日便要重来,我等各司其职,休再争论不休!”
“哦哦哦!这小子越发有模有样了!”迪斯甚是欣慰。
“可惜圣女高兴归高兴,看也没看他。”米罗又和他一搭一和。
“他们两个联盟不破,再加上那个公主,应该能克制迪达摩路易非依。”亚尔迪说。
“醒了。”卡妙说。
“什么?”
“她醒了。”卡妙对穆说,“你可以去游说了。”
顺着卡妙的手指,穆看到刚刚睁开眼睛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无奈而认命地点了点头。
 
******************************
 
撒加、艾俄洛斯、艾欧里亚、修罗和阿布罗狄逐一飞入控制室,加隆见他们一言不发,有心挖苦几句,又觉无趣。他咳嗽一声才粗声粗气道:“别哭丧个脸,先吃饭吧。虽然他们不要你们了,等会儿重新打起来,照样需要你们当传声筒。”
艾俄洛斯首先拿起食物,其余人各自吃喝,想到索多玛最后一幕,想到这一路的哀戚,谁也没胃口。好在控制室里的人全部理性远超感性,就连艾欧里亚也狠狠塞了几口面包,又灌了半瓶水。他们心情不好,加隆说也说不得;撒加神神秘秘,加隆问也问不得,只能继续看三边屏幕,特别留意右边屏幕的边边角角,明知高塔尚未建成,却总觉得索多玛人会突然冒出个脑袋,令正在准备葬礼的天使们猝不及防。
天使们动作极快。
瑟尔瑟罗菲娜托难得强硬,恳求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迩尼洛卡岚多立刻医治休息,两群天使抬他们去了天国流瀑之地,以倾泻的活水为他们浣洗疗伤,瑟尔瑟罗菲娜托安排得当,未去索多玛的留守天使们治疗伤者,为死者和死去的动物清洗尸身,殓入棺木,一边涂药一边继续安排天神葬礼种种事宜,艾欧里亚认真看他,本已木然的脸孔现出一丝柔和。
“你真不是移情别恋了?”加隆受不了死气沉沉,难得有个话题连忙利用。
“我只希望他幸福。”艾欧里亚神情虽然柔和,说话仍旧呆板,看得出受了巨大打击。
加隆很是不解,他和艾俄洛斯兄弟从小长到大,看着艾欧里亚从一个小不点变成傻大个,深知他待人热情容易交到朋友,但与人交往向来细水长流,绝无一日千里,也不知为何对这个哭唧唧的天使关怀备至,这只狮子嘴巴极严,不想说的时候谁也别想套话,他也没心思探问别人隐私,只把嘈杂的屏幕调来转去,却听修罗说:“他们说话声音变了。”
众人这才发现屏幕声音大变,从前只有流水不息哝哝低语,现在流水渐渐成为背景音,天使们起初只为方便做事稍稍提高音量以便唤他人注意,说得多了,渐渐高了声音,去了隐语,天界流水传音,四面八方回声不断,竟如日升闹市,喧嚣不止。控制室里六人听那不息的声音,看天使们由发紧渐渐松弛的面色,偶尔有天使趁他人不注意,抬起头喊了一声,像宣泄又像呐喊,随即敛神凝气,暗自祈祷。
“他们终于能大声说话了。”阿布罗狄说。
加隆暗暗怀疑撒加这两个手下过去的生活环境,他们看上去挺了解天使们的心态。但如果他们来自强权或重压之地,现在却跟着撒加这种个人实力派,不是太讽刺了吗?——反正他们雅典学派全是自作聪明的糊涂虫,包括撒加,包括艾俄洛斯,包括索多玛那边的外交部长。
天使们以最轻柔的力度拍动翅膀,用无数鲜花装饰一处寂静山谷,此处再无人语,只有瑟尔瑟罗菲娜托怀中的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轻声问:“细心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我们的父从此便要睡在这个云生水栖的野谷吗?”
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惊,那声音竟似已经逝世的天神!只见小天使巴掌大的脸庞满是眼泪:“解意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为何父不愿用奥兰诺图拉兰姆的身体?我好不容易才在流星书阁找到互换身体的祭术咒语,只需施此咒语,父便可用奥兰诺图拉兰姆的身体继续活着,继续支撑天国。”
撒加等人没想到还有这么邪门的咒语,难怪流星书阁大门紧闭,看来这个小天使便是五把钥匙的持有人之一,掌管流星书阁。可惜天神已死,他再也不能凭借天神命令打开密室。
“早慧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我们最心爱的弟弟,你年纪最幼,对父的忠勇却非懦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可比。父知你心间赤诚,你更应知父心怀仁爱,父爱我等,便将他的声音留与你;父怜我等,岂能让你献祭身体?父的慈行你我都应铭感于心,助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与正直的索迩尼洛卡岚多守这危机重重的云层,怎可哀伤不止,语多自弃……”
说着说着,眼泪滑过他白玉般的脸庞,落在小天使奶白的肌肤上,一大一小抱头哭成一团。控制室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艾欧里亚哭笑不得,小天使体弱,哭了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瑟尔瑟罗菲娜托抚摸他的后背和翅膀,轻拍他的胸口,此时山谷无风,瑟尔瑟罗菲娜托秀美,奥兰诺图拉兰姆圆润可爱,艾欧里亚不禁说:“像一张画。”修罗说:“拉斐尔画的天使图。”
控制室里的众人对艺术兴致不高,但他们这一团体的名字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拉斐尔的名画,初代校长也是这个姓氏,历届雅典学派多少对这位画家多一些感情,高中部也曾因贡献突出得到过收藏拉斐尔真迹的机会。学生会不欲高中部建立藏品室博物馆,担心刺激后来者贪欲,只肯接受优秀摹本,因此校园内的教学楼办公室挂了不少临摹拉斐尔的油画,皆是历代名家仿作,深得拉斐尔笔意与神韵,雅典学派见惯不惯,对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天使、人物很是眼熟。想起高中部,又想起昨夜的天国惨剧,索多玛的尸山火海,再想起和平时代幽静的校园,挂满油画的办公室走廊,来来往往穿着制服的同学,他们的难过不再漂浮于云端,落入记忆里那些实实在在的场景,心中突然多了安定。撒加首先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艾俄洛斯问。
“继续做地狱使者。”撒加说。
大家无言以对。加隆指了指屏幕,“你担心这个?”
屏幕似乎有三个中心,一个在瑟尔瑟罗菲娜托选定的山谷,这里翅膀最多,天使们似乎想用天国所有花朵装饰天父的安息之所,万紫千红络绎不绝,还有园丁划定云土播下树种——六人看来看去,不见那些眼熟的战天使,他们分为两批去了惩戒塔和瞭望塔——天国不被泉水传音之所。一离开瑟尔瑟罗菲娜托视线,雷天使以不能呵护友人为由硬要受惩半日,火天使以需要重布高塔内应为由非要带伤工作,他二人部下自然分往两处汇报战况等待示下。众人细听天使们的言词,雷天使这边一心商讨如何破坏高塔施工,火天使那边一意提议坚固己方城防与偷袭对方城防,倒是一致对敌,只想报仇。可是……
“温柔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你如水的明眸何止善睐,更能查阅众人心底之事。寡识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见火与雷两位兄长的部下分批而往,各不相涉,一日尚可友好,一时尚可同存,索多玛存一日,迅雷与烈火便可联手抗敌;索多玛强一时,刚猛的索迩尼洛卡岚多与勇锐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便可荣辱一体。一旦天国大胜,约立新主,功劳败绩,未有定数,便两位兄长顾念旧日手足之情,各自部众岂肯居于下僚?更怕未到索多玛势弱,甫得自主的将士便已言辞口角,龃龉相向。瑟尔瑟罗菲娜托,孱弱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自出生便由你亲手照顾,怎不知你心中之事?但父待我们恩重,一视同仁,爱怜有加,若两位天使长恩断情绝,众天使手足相残,我父死不瞑目!”幼小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以神的苍老低沉声音诉说告诫,瑟尔瑟罗菲娜托听得冷汗涔涔,控制室的众人一时不知这些话究竟是小孩子自己说的,还是天神假死,借着小天使身体说的。
“小东西,还挺会说话。”加隆说,“这下这个爱哭的哪儿好意思直接投奔情人怀里。但就算他中立,那两个人早晚势同水火。”
“他们必须同仇敌忾。没有天神,我就做那个撒旦。”撒加说。
“你……”艾俄洛斯好不容易忍下要说的话,加隆深知艾俄洛斯脾气,要不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深知对方为人,帕帕多普洛斯这对兄弟早发火了。想想索多玛那边的笑面虎面对着闷葫芦老实人类人猿,只一个米罗公子脾气火爆也不知消没消气,又想起黄道大厅的皇后说这个任务考验的是撒加和穆的领导力——这叫考验领导水平?不是比阴谋就是比心狠手辣,现在恐怕进入了谁脸皮更厚更能忽悠人的新环节,雅典学派固然令人厌恶,游戏更不是好东西,加隆越想越烦,恨不得马上回波士顿商学院或自己家大睡一觉,却只是继续盯着大小屏幕,偶尔看到中间屏幕安详如睡的老者,心脏触动。
“等他落葬去行个礼吧。”加隆想。
 
***************************
 
这是一间奢华无比的屋子。
弗拉蒙德拉里斯送的嫁妆,迪达摩路易非依送的礼物,卢克鲁迪塔迪钦按照婚姻市价置办的床榻、纱帐、地毯、挂毯、丝绸、布匹、金银器物、奢木箱柜、花草香料。贵族夫人们循例送来的华美衣物与玲珑首饰,礼物摆满屋子,新嫁娘却不收拾,独爱一室珠光宝气。穆在屋内站了足足半个钟头,仍不见女主人有看到自己的苗头,只听她以沙哑声音不时怒骂:“托尔舒拉达缇丝那个贱人!我定不与她善罢甘休!”
她雪白的脖颈缠着药布,正被两只手不住抚摸,她一面骂一面娇笑,与迪达摩路易非依身边两位侍者调情,他们再也不必讨论一夜值不值一个金币,两位侍者嫌弃露拉莉拉迪迪娜的陈设不够贵气,吹嘘迪达摩路易非依摆满奇珍异宝的屋子,说起以奇异驼类毛绒厚织的编有天使羽毛、纹印情色图案的地毯,他们的主人与俊男美女在上面寻欢作乐,听得露拉莉拉迪迪娜又羡又妒,他们又是胡闹又是密语,若不是时间不够,恐怕还要上演一场春宫秀——迪达摩路易非依赏钱大方,用人规定极其严格,两个侍从最是乖觉,不敢多待一分一秒,转达了雇主的意思即刻离去,三人你怨我骂,秋波来去,恋恋不舍。
穆继续等,但露拉莉拉迪迪娜与索多玛众人不同,想是一直与萨德莫里蕾纳亚往来,她眼中只有天使,只信自己,从不对神灵祈祷。
穆只好说:“沙加你来一下。”
突然出现的金发使者令还在咒骂的女孩一惊,随即巧言媚笑,“尊贵的客人,请恕可怜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伤容惨淡,不便起身,不知神灵为何临至我这鄙陋之地,独居之所,莫非神灵知我身世飘零,屡逢变故,父母在犹不在,受尽人世欺凌,终于想起天地尚有公正,肯将世人那天生荣华者、父母怜爱者、一技之长者、夫妻恩爱者、手足亲睦者、衣食无忧者之恩宠,分出丝毫赐予只知其冷不知其暖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便请神灵怜我护我,莫要吝啬,露拉莉拉迪迪娜又有哪里输给造作的托尔舒拉达缇丝?”
沙加正待开口,一旁的穆说:“抓紧时间,不要说教。”
沙加正要问“说什么”,却发现露拉莉拉迪迪娜已经看向穆,想来女孩心生通神之意,穆的“主神”光辉立刻盖住了沙加这个外挂。
穆也发现了,摆手让沙加赶紧回去。
沙加想起从前在中国生病有时喝些中药,把一堆草放进砂锅小火慢熬,老成的中医医生开的方子上有个东西叫“药引”,穆叫他来只需他做个药引,也不知这位外交部长能治病还是能救人。飘回控制室,只见米罗三人笑得打跌,卡妙严肃得勉强,气氛倒还不错。只听穆在屏幕里循循而诱:
“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我知你此时恨不背生双翅飞向天国,但万事从长方是计议,三思之数方利远行,索多玛身世坎坷的少女,请听我一劝,勿要念一时之念,失终身之失。”
控制室的五人有些意外。穆和撒加同为本届雅典学派卓越的外事人才,说服他人自有一套。会长大人擅长演讲和大规模忽悠;外交部长雅好平心静气将所有人当做朋友倾心交流,从无说教与居高临下之嫌,此时又是劝又是哄,令众人不太习惯。沙加看着倒是笑了笑,颇为怀念,见众人好奇,说了几句穆在小学对几位同寝室的问题朋友打的打哄的哄。对露拉莉拉迪迪娜这样恶毒的少女,穆恐怕也很棘手,只能试探着交流。
控制室除了米罗不得不一直监视,其余人没仔细看过这位肌肤胜雪的少女,只因她不是与人调情就是与人放纵,雅典学派毕竟名校出身,极为自律,看到女孩裸露香肩大腿倒觉自己失礼,目光常常回避。何况此女与亲生父亲那些对话动作着实令六位高中生骇然,迪斯经历颇多,米罗见闻丰富,沙加一视同仁,多数人没有道德洁癖,却也没亲眼见过如此大胆无耻之事,对这女孩自然能不看就不看。显然,穆也没想过这样一个女孩竟是他和撒加棋盘上的一颗主要棋子,他对这种疏忽似有所懊悔,说起话来更加专注悦耳,令人心生愉悦,难以抗拒。
“聪颖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我无意拆穿你假意的自伤,也难以追溯你忧愁的命运,我更不愿将目中所视你与那火天使种种情由一一转诉托尔舒拉达缇丝诸人。我既非你的敌人,亦非你的友人,现身于此,只为露拉莉拉迪迪娜口中所称‘公正’——我既以神谕昭示托尔舒拉达缇丝,以神责托付迪达摩路易非依,自然也会将同等荣耀赐予有才有实、能谋能断、行思行果之人。坎坷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久经磨砺,以蒲柳之躯与权要同座,上无忧云端,怎可视为寻常女子?只情爱一念虽念持久,天地之人难敌殊途,华年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牢牢占据索多玛高位,名列登天使单,切莫忘记此一机遇不全自露拉莉拉迪迪娜明火之双眸,犀灵之慧质,与血缘、与夫婿、与时局大有干系。若她只重心中情怀,轻易抛舍襄助,便他日与那火天使携手入主无忧宫邸,高云之上皆为洁白羽翼,何者可信?何事可托?若天公不美,刁难叵测,异族之地谁与援手?谁同筹谋?便火天使轻怜蜜爱,夫妻一体尚有至近至远,如何保得事事遂意?那火天使权术之资,所图浩渺,与翻覆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自是伉俪天成,奈何身具羽翼便患不翼而飞,腰悬长剑便生干戈骤起,莫非露拉莉拉迪迪娜幼时宝珠蒙尘,终得光耀于世,最后却仍在那无忧金屋由人脸色,揣人心思,不得伸展向来志向?”
控制室静得出奇,屏幕前五人第一次见穆如此露骨地吹捧一个人——何止吹捧,几近阿谀,一派胡言言之凿凿,他们本应周身不适,大力嘲讽,但数日折磨,他们的大脑麻木四肢平稳,只觉世界上大概没什么是外交部长和会长做不出的事,说不出的话。穆和迪达摩路易非依那个老头差距也没那么大。沙加盯着白肤女孩每一个神色变化,只见她由不屑到倨傲,由倨傲到恼怒,由恼怒到愤恨,由愤恨到不平不悦,一席话变了几回脸色,下一秒面上堆欢,像个幼识少女下跪抽泣道:
“尊贵睿智的我主,苦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怎能不知主慧无边,广泽迷途?只因幼时每逢大难无人庇佑,长时屡遭苦厄无人扶助,成时深陷泥淖无人指引,若体单力弱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为自己争取,早已由人勒诈一空,残躏凋零,这天地有何道理责她?这世人以何面目笑她?这命运有何原由怪她?露拉莉拉迪迪娜并非一味娇作肤浅,时而冷眼侧观塔内诸事,我主择人不拘成例,只赞其能,偏不曾留意砖墙陋巷间孱孱弱女,她心内自是不忿已久。如今蒙主择识,满腔自怜如水去尘,如星止夜,如火燃垢,心间霍亮无可形容,我主!便请指点误入歧途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莫让她不晓巴别大义只念天使孤恩,懵懂间做了杀人的刀器尚不自知,最终害人害事,贻误自身!”
众人见她说跪就跪,说哭就哭,说忏悔就忏悔,没来由一阵庆幸,这桩公事倘若摊在自己身上,只有沙加能两眼一闭就事论事,别人还真没办法与她周旋。这女孩身世甚是可怜,做派甚是可恨,劝也不通,说也不通,打也不行,杀也不行,只可施展心机与之腾挪。偏偏女孩久与各色人等嬉笑怒骂,又不知那火天使如何教导,胸中见识当真不少,比起迪达摩路易非依又是一种难缠。
好在穆部长早已将形象置之度外,愈发庄重仁慈,像个巧言令色的反派。
“白肤美目的索多玛贵女,兰心丽质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我有一言一议不为谋你气力,却能开你迷思。纤纤五指不可遮天,却能掩门扭锁;珠玑金链不可系重,却能禁物锢行;寸土内室不可纳广,却能置爱藏娇。那天地何其之大,你一人尚不能治,不如联手有能之人携力共取,将其间最为夺目者做你战利之物,供你日夜独享。便他性烈如火,待到高天之下高塔之上惟你一人护他,如神娇宠,如主施恩,他岂不识时务?岂不感激于你?初登华堂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你知人有高低只在能否乘势,事有主次只观谁执威权,爱有向背只安人心锋锐,男子当有雄心,女子亦有长略。慎择盟友,休阻大业,善藏己意,既要拨云见日,又能翻云覆日,方不负露拉莉拉迪迪娜一生悲辛,半世营划,万万不可以金尊玉贵之体,行侍人奉意之事!”
“这游戏什么时候结束?”一直心态良好,只当看电影打发时间的迪斯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边劝珍奇动物自残,这边给失足少女画饼,这考验的是哪门子领导力?差不多就行了,就快成佞臣了。喂,以前怎么不知道穆的花花肠子这么多?公然教导他人玩囚禁?幸好咱们外部人品不错,不然……”他了眼沙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众人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多说。沙加浑然不觉道:“这女孩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者,她不会被谁控制但也不能自控,就算把全部计划和前景告诉她,她也会因一时的虚荣意气独行独断,导致功亏一篑。”
“穆只希望她别再给天界报信了,也别再给索多玛添乱,他的目的暂时达到了。”米罗冷静分析,“这样的人最会为自己谋算,符合她利益她就能静心忍志,穆说的话她不可能不动心。其余的事她自行筹措,恐怕比穆想得更多。这样的人……我见过。原来还能更疯更没底线。”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众人见他面色暗沉,语气冷淡,不知他在战局拉扯,前途未定,心志割裂之时,忽然想到曾经在乎的哪一个人。
 
*********************
 
加隆怀疑这次任务后雅典学派真要就地解散了。
他很开心,他哥的不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他不准备幸灾乐祸,显然,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也在怀疑这件事,如果他开口挖苦,艾欧里亚马上应激反应和他吵个你死我活,艾俄洛斯也不会轻饶他——可见解散概率之大。他爱没事找事,也会有事装没事。反正撒加只要继续这么不明不白下去,雅典学派没有存在必要了——这该不会是游戏的目的吧?
他不懂他那愚蠢的哥哥为什么把事情做到无可转圜的地步。有必要吗?难不成这些游戏人物死不完他们几个就要暴毙?如果游戏这么丧心病狂还有必要玩吗?
此刻天界正在举行隆重的葬礼,他跟在撒加后面走上云楼高台,大小棺木如群星由低到高簇拥最亮的一颗,只是它们全都陨灭了。神的慈容安然如生,闭目卧于华美水晶棺木,身盖洁白云被,环绕无数花朵,雷火两位天使长一左一右跪在阶下祈祷,加隆一路行来暗自心惊,突然明白撒加为何来人家的灵堂当不速之客。
大敌当前,这群天使不算失去头脑,当天晚上就已备好大小棺木,风水墓地,衣物陪葬,旗器哀乐,花草葬仪,天界多数天使不知战事,日常事务却有条不紊,高效得令人咋舌。另有一事他们同样高效,左右天使长身后不但跟随各自掌领的战天使,就连负责文书、匠制、植木、驯养、冶炼、盥洗等事的天使也已择队跟随,只有抱着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站在两个天使长下位中央,不左不右,显得格格不入。把这个哭唧唧只知道恋爱的家伙划到雷天使阵营,把那个软趴趴保留神的声音的小孩放进火天使麾下,这天界界限分明,平均得像用利剑一秒切开。
分割得如此自然,是早就开始了,还是人心向背从来只是一张纸?
加隆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跟着撒加、艾俄洛斯他们来这里只想亲自拜祭老人,行完礼还要赶紧回控制室。两侧目光如刺,如今天使们不再挖苦嘲笑他们这群外来人,掩住了言词却掩不住惧意和敌意,他们脸色不太自然,只有撒加肃穆前行,躬身行礼,如一位受邀来此的贵客对那棺木致辞:
“曾经你是晨星,生者沐浴你的光辉;
而今你是暮星,仍否照耀死者身躯。”
加隆见他面容哀恸,语音沉痛,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只奇怪雷火两个活天使怎么还不转身把这装模作样的扫把星劈死烧死。忽又想起撒加读的这首诗他有点印象,也许是柏拉图的,也许是哪个古代希腊人的,别人在演讲里加名人名言,撒加却喜欢塞诗歌或俗语,似是而非,狐假虎威,糟蹋他人名声——因为应情应景,倒也颇受欢迎。只见那些天使听了撒加之言,凝睇天父遗容,不知怎么潸然泪下。
加隆望着前方的棺木,环视四面无数棺木,顿时理解了天使对他们这群人的迁怒和憎恨。细想萨德莫里蕾纳亚说的六次经历,真如他所言,每次都像施以援手,每次帮忙后却让天界更糟。而今天神去世,只剩雷火天使长面临散伙争权。加隆愈发不理解这个任务的用意。既然进入游戏,前六批游戏者绝非泛泛之辈,为何顾前不顾后,与撒加一样急切激进,毫无余地。索多玛那一方想必也是如此。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见个面开个会,交换一下各自的情报?这两个东西平日的假惺惺哪儿去了?
加隆凝神屏息,端正地向那棺木鞠躬,双手交握祈祷,天使们仍旧只当他们是空气,既不答谢,也不阻止,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对这群又像福音又像灾星的陌生人做什么。
灾星有嘴巴,撒加继续说他的悼词:
“晨星之时,伊甸园草木葱茏,云霞成蔚,生灵吐息,天使牙牙;暮星之时,无忧宫殿瓦衔悲,流水呜咽,亡灵甫丧,新仇未雪。晨星暮星,实为一体,音容宛在,是为永生。这戚戚哀声痛我父之往,肃肃鼓乐慰我父之劳,合合四境佑我父之息。然风欲歇而烈火相胁,云欲静而浊流鼓噪,魑魅之敌贪心正焰,宵小之辈寻衅不止,天界之危咫尺将近,无忧之地再无净土,惜乎神之宠者不思就里,神之信者尚循私性,神之勇者难展其能,神之从者不堪为用,遗泽流乎无时,睿言传乎无日,天光耀乎无人,怎能不让我等来者肝肠寸断,苦痛难言!”
一时间,加隆对撒加、对天使,对此刻天界的所有能动的事物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也许天神的遗容过于慈爱,让自认铁石心肠的他受了影响。他知道撒加最要面子,像这样硬着头皮在人家葬礼上半泼冷水半闹事,生平还是头一遭,何况撒加不是个看着别人死掉还能毫发无伤的人,他有优柔的一面;那些天使更惨,老爹兄弟宠物死的死埋的埋,尸体还没凉透,便有人挡着棺材指责他们无能没用不懂事。天使们只想得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宁静,让他们哀悼安葬,偏偏有人提醒他们一分钟也没有。
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和雷天使索迩尼洛卡岚多终于回过头,他们再也不能无视撒加,正要开口,却听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以神的声音平静回复:
“尊贵的使者,来自火焰的远客,我等知列位慧眼高谈,殊无歹意,此刻天界新丧,手足多沮,哀兵成败,尚无定数。伤者待医,劳者待息。何须言之烈烈,行之咄咄,如鞭如笞,自清自醒。是以一己之力半沉高塔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够机警,亦或雷霆万钧把控战局的索迩尼洛卡岚多未尽强力,竟劳使兄如此费心痛意。便请使兄为我等指点迷津:天界何事不思就里?何者尚循私性?何故难展其能?何因不堪为用?”
加隆没想到这小家伙不但见事明白,说话竟然如此锋利,却见撒加面不改色,与一个幼童针锋相对:
“明辨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星夜转瞬合眸,烈火片刻燃尽,索多玛人多智广,贪多求胜,才令我无忧宫节节凋零,昨夜之痛犹痛心肺,今晨之伤又刻肺腑,依我愚见,无忧宫此刻大患为何?一为索多玛水井喷涌不息,有水则活,纵闭城固守,亦有生息繁衍,源源不绝,何以抗之?何以阻之?二为巴别塔兵多将广,易守难攻,我等囿于兵员,失于势寡,以何围之?以何攻之?听闻流星书阁藏有天父言行秘语,或可知索多玛源泉之秘;秘银兵室收有昔时强弓利弩,便单弱之天使亦可操持,最宜围城远攻。敢问天界何以明知故昧?非但不展其能,不堪为用,今日更是各归其首,各领其事,如流水二分泾渭如此!我父尸身尚在,天界已无一心!”
天使们半是愤恨半是羞愧,加隆听得半是无语另一半倒也不得不佩服,如此强词夺理反客为主,句句咄咄逼人又句句在理,还真是雅典学派高高在上的会长风范。又见那小孩不落撒加之下,瞬间回击道:
“我父在上,诸兄恨不削平高塔,焚尽塔民,以报切肤切齿之恨!此时危机何人不知?此刻大难何者不晓?力单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便为使兄解惑:那流星书阁秘钥掌者便是天生不良于行亦不能言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我父慈恩,临终念我孤幼,以法术将声音赐予。我正欲以我父声音开那流星书阁寻求攻塔之要,灭塔之术。便不能全我性命,奥兰诺图拉兰姆蒙父垂怜,蒙列位兄长照料,蒙无忧天国供养,何惜此身!何惧一死!但秘银兵室秘钥掌者必为雷火二使,二位天使长皎皎之心,磊磊之行绝无私念!更不惮以死求胜,开延武库——远射弓矢虽利,临阵需仗将帅!雷火各占半壁,天国无人可替,不可失其一,必要合其二,方挡得索多玛汹汹兵士,虎虎将才,使兄岂可以此相挟逼二位天使长以身为殉?况二位兄长各掌机要,各领强兵,由来已久,亲密无间,此番分工操持,自是二划其责,免去众人职分不明,怎就成了使兄所言之泾渭!想使兄亦是为父哀悼,忠言逆耳,我等岂有不知?便请二位兄长将胸中所思与使兄商榷,取长补短,各占所能,众志一心,方保我天界无恙,雪耻有期!”
加隆刮目相看。谁想得到一个不是发呆就是生病的小孩如此聪慧又如此能言善道,既为天使们辩护,暂时熄了他们派别之心;又拉拢撒加,解了撒加与二位天使的僵局。天使们自也惊讶不已,有的面露喜色,有的面露惭色。雷火二人的神情倒是和撒加一样欣慰。
索迩尼洛卡岚多步下云阶向撒加等人答礼:“深思远虑的使兄,粗率的索迩尼洛卡岚多不该轻慢使兄良言,想索多玛攻城之时,使兄与我等并立云头,如有千眼千目,为我军指引攻守之位,察高塔明枪暗箭,警天界驽兵钝卒,使兄庇佑我等,我等不知感恩,行止迁怒,回思怎不愧疚,今日使兄之心良苦,我等不可再负美意,请容许性急的索迩尼洛卡岚多陈言他胸中长策:索多玛不可再建,我已整兵编阵,将以游击之法严防塔人夯柱立石,日夜扰之,击罢便去,虽为一时之法,亦有一时之效。有劳聪慧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与细谨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在此间隙精研天界典籍,更择攻城之计。索迩尼洛卡岚多另有一言:二位皆我天界首脑,智慧才能不可估量,兵事无眼,战火无情,我与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倘若命丧敌手,天界之事非委于二位方得周全。那流星书阁能以父之遗音开之自是美事,若不得其法,切不可奉献己身,误我无忧宫前程!”
瑟尔瑟罗菲娜托与他对视,眼中光华流转。加隆看得只想摇头,看来撒加倒真以一己讨嫌之力,气得天界万众一心,也算功德无量。
又见萨德莫里蕾纳亚躬身而话:“痴愚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尚未深谢足智多谋的使兄拯我于万千敌手,使兄不计我等简慢,依旧良言相劝,苦心叮嘱,使兄来此所为何事?天界堕毁与使兄何干?思之方知使兄之心弥足可感,使兄之行坦荡可贵。请容许妄动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献其釜底抽薪之思:索多玛一团散沙,各自为政,人谋其利,各怀奸谋。我已与最为阴险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立下盟约,此人断不可信,却可牵制诸人,为祸高塔。能一振塔民士气,一集众人之力者,惟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那圣女虔敬我父,为我父珍爱,本已感戴于心,我等不伐无罪之民,亦不可施害于她。如心思细腻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所言,天父已死,圣女必于塔内失去根基,成诸人忌惮对象,寸步难行,再无倚仗。彼既弃之,我当取之,不如便以诚意动其心肠,以求恳感其慈悲,以大义警其言行,将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迎至天国,既夺高塔之志,又全天国之义。萨德莫里蕾纳亚已决意二赴高塔与那圣女密谈,只待下一个浓雾之夜便可成行。我已命人详观云流,细测星月,十日之内必有大雾,那迪达摩路易非依既有所求,必为我留候门楼,暗开巷道,萨德莫里蕾纳亚当轻身而往,既与塔内暗线再会详谈,亦要寻那圣女所居,求探天命所向!”
 
******************************************
索多玛彻夜未眠。
第一夜对天国的艳妒觊觎,对塔外流民的提防暗害,对天使来袭的恐惧惊栗,又一次变为眼中灼灼的火焰,他们望着燃烧不止的火焰,一堆堆野火灼烧尸体,腾起黑烟,似要代替死去的人直冲云端,将天国夷平。他们不断打听弗拉蒙德拉里斯如何赶制天梯,那些天国巨龙形体虽大,上了战场却只靠怒吼震慑索多玛的马匹,靠沉重的龙尾扫断城头碉堡塔楼,就算拼力撞向塔身,也不过徒劳引出几秒震动,倒是今日这些只做驴用却比驴还蠢的动物缠绕塔柱,差点酿成大祸,终归死得一只不剩,柱子受了摇动,牵连几层高塔,斯特里斯斯泰因命人把战死天使的头颅砍下埋入柱底祭塔。究竟这废而又废的巨龙有何作用?弗拉蒙德拉里斯同往常一样怀技独贪,不肯漏一丝一毫给外人。
短暂休息后,亚尔迪重新出了控制室,继续观察弗拉蒙德拉里斯,他见这位工匠双眼赤红,一面呼喝手下工匠和斯特里斯斯泰因派来的士兵搬龙运龙,一面铺开一张巨大的羊皮纸,双膝跪在地上涂涂画画,喃喃有声,状似疯魔,有心提醒对方好生休息,养足精神,却发现不论如何努力,弗拉蒙德拉里斯看不到他,往来人流看不到他,他们只顾叫嚷催促,嘲笑总工头故弄玄虚,怕要闹个大笑话。弗拉蒙德拉里斯也有心腹,跟随他登入天国的工匠不断汇报,奈何他麻烦极多:索多玛人轻贱匠人,除了平日被鞭笞的工者役者,斯特里斯斯泰因手下那些精兵猛士哪里肯听一个匠人的号令,挖苦谩骂不绝于口,那些奉命而来的塔民更是一边操持手中活计,一边惦记偷藏财物、打听消息、比着歹毒说风凉话。弗拉蒙德拉里斯要求他们加快速度,他们自是不肯轻易听从,便如今日包围托尔舒拉达缇丝般包围弗拉蒙德拉里斯,要求他对登天之梯详加阐述,他们不愿耳聋目盲,莫名做他人手中刀斧。僵持间迪达摩路易非依率众而来,手下官吏带着神官侍卫对下等人打的打鞭的鞭,对军中人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又驱使更多塔内住民同听弗拉蒙德拉里斯吩咐,局面顿时大变,迪达摩路易非依那些手下昨夜刚刚编排初入塔内之民,此时分批分段把阻上塔层道路,放龙运龙,按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吩咐将龙尸并排陈于索多玛最大的广场,亚尔迪从前在巴西常常苦于后勤筹措,知道战场动员千头万绪,大到一件武器,小到一根工钉,靠强大的统筹谋划方能确保无虞。此时见迪达摩路易非依多用奸恶之人,酷烈之吏,却深谙其性,尽显其能,将一伙搜刮索民的蠹虫,硬是变为理事成谋的好手,也就更懂穆为何非要此人手执国要。想弗拉蒙德拉里斯与迪达摩路易非依一个有翻天之才,一个有覆地之能,却毫无益善他人之心,只想杀上天国变成天神,生活部长不禁默然叹息。
“这死老头一边帮弗拉蒙德拉里斯,对圣女也没闲着。”迪斯那边见斯特里斯斯泰因同样对他这个来路不明的神视而不见,说来斯特里斯斯泰因昨日方解禁闭,今日才得自由,忙着整顿军务,修缮城防,特别是忙着排除迪达摩路易非依趁他不在塞进军队的内奸,他头脑好,又有卢克鲁迪塔迪钦相助,但迪达摩路易非依使起坏来当真创意无限,不能伤军队根本却于短短数日大坏军队风气,觑着哪位弓箭长与哪位士兵长不睦便派人造谣,哪个老兵阵亡有了漏子便派人捡便宜,不少美貌女子戴着光华珠玉与士兵长春宵一度,回头便将那珠链塞进男子怀中……将军与守将整天研究练军布阵,哪里晓得其中厉害,好在如今有了诺卡莱奥洛迦朵,这位索多玛公主胸中成算固然不敌迪达摩路易非依,但从小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有过沉沦困顿的经历,不但对臣子营私舞弊、欺上瞒下、弄权鼓势的伎俩了然无胸,对神宫、军营、工地、民间种种明坑暗害、权钱易贿、人情世故同样了如指掌,拿着斯特里斯斯泰因的短剑专门裁处军中风气,她做事一板一眼自有公道,军中人固然不服女子却也挑不出的她的错处,斯特里斯斯泰因和卢克鲁迪塔迪钦见她拔钉子一样清理军中奸细,后者忌惮她趁机营权,前者大为轻松,一心一意忙碌军务。诺卡莱奥洛迦朵自不是籍籍之辈,但她最知轻重缓急,每断大事便令亲信火速报与夫君与卢克鲁迪塔迪钦知晓,前者喜她不擅权,愈发信赖,后者也渐渐放下戒心,事态从权,暂由她一意作主,整顿杂事。索多玛公主毕竟是女子,虽然仆从云集,出入军中仍惹来无数流言蜚语,但人们对她只是鄙薄笑谈,对另一桩私情,真叫人口如沸,浇油添醋,拱火施柴——
“人人都说圣女与火天使有私情。”卡妙依旧跟着卢克鲁迪塔迪钦,不时跟迪斯碰到。对穆的种种行为,他们各自保留判断,又要照顾米罗情绪,许多话憋在心里,任务中碰面不免闲聊几句。不过一个钟头,索多玛人彻底忘了托尔舒拉达缇丝临危不乱,亲敲警钟,疏通塔民和围堵天使的大智,绘声绘色描述她与那天使早已暗通款曲,卡妙和迪斯细听,这绯闻竟然有理有据:那天使来索多玛下请柬,顺便送圣女琉璃纱当定情之物——看那圣女日日贴身穿着,真没廉耻;那圣女到了天国更是没了忌惮,与天使恩爱相从,享尽欢愉——故此圣女恃宠而骄,又想夺城主和大臣的权柄,白日做梦;那圣女与天使乱人丛中卿卿我我,天使一再对圣女含情告白——原来圣女不过一高级荡妇,待价而沽!迪斯卡妙又和控制室的米罗等人认证,倒发现此事另有奇特之处:不论迪达摩路易非依如何让人煽动谣言,索多玛人也认可己方的圣女必与天界大天使有私情,却极少有人认为圣女将要背叛索多玛,投靠无忧宫。
“是长久以来的信仰导致的。”卡妙说。
“也太离谱了,平时骂个没完,关键时刻只信她一个。”迪斯说。
他们俩实在无事可干,一起回了控制室,沙加说:“信仰的建立是个复杂过程,一旦开始复制深入,就会变成迷信,也可以叫神话,一个人如此,一个团体如此,一个国家民族也可能如此。‘雅典学派’也是经过一百年打造的,所以我们只是刚进校门的高中生,还是有世界各大媒体特地跑来听记者会。”
此时控制室只少穆,外交部长一直跟着老头儿迪达摩路易非依,其他人面露感慨,多不容易啊,原来受打击的不止是他们,副会长竟然把人话说得如此通俗易懂。
“所以索多玛人仍然需要这个圣女?”不在屋里的穆问。
“真神已死,索多玛需不需要圣女是未知数。对民众来说,圣女既是信仰也是摆设,求个平安罢了。现在的问题是索多玛人根本不会接受和平,天界负隅一战已成定局,索多玛已经走上末路。就像我们学过的历史课,王朝末路,缭绕的是尘埃,焚坏的是烈火,落地的是柱石,信仰、道义和忠诚变成了一种命运,殊途同归。”
众人不解沙加为何自云端和撒加和穆说了几句话,便一改之前急切,好像已经看到了结局,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履行公事外加观察和同情一下索多玛诸人。米罗说:“穆有话不说,你总可以说说吧?”
沙加说:“没必要。按穆说的做吧。”
卡妙说:“不对。你的思考里始终没有‘自己’,你根本不知道要活下去这回事。”
“莫非你有?你在乎过生死?”
“我在乎。在生死之前我还想活下去。但你不是。”
“他们说什么呢?”亚尔迪小声问迪斯。
“哲学,探讨莫尔索先生和悉达多王子谁对自己更不负责,别理他们。”迪斯说。
“哦好。”
正为迪达摩路易非依皱眉的穆听到这些不由笑了,他从小喜欢团队,喜欢为自己身边的人营造气氛上的安全协助空间,也喜欢每一个出现在他安全领域的人,他们的个性也许棘手,却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心理快慰,让他不致因难缠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打定主意不再见他而心急。这老头花言巧语竟让疯魔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抽出几分钟画了个玲珑的高塔构图,交由身边工匠负责营造——原来迪达摩路易非依根本没放弃囚禁圣女。他一面指使一群酒醉大汉到托尔舒拉达缇丝居所谩骂羞辱,说各种下流话,令圣女不堪其扰,负责卫护的诺卡莱奥洛迦朵本就事乱如麻,拨来的护卫赶走一批醉汉又来一批流氓,关押一批流氓又来一批蛮女……一批一批络绎不绝;一面派人大肆传播圣女与天使私情,直传到巡城试炮的斯特里斯斯泰因醋意横飞,一张黑脸气得发抖,恨不得找托尔舒拉达缇丝当面质问;最后以护卫圣女免受不肖塔民骚扰,谨防天界之人觊觎圣女贵体为由,硬是要来小塔设计图,等待时机欲将托尔舒拉达缇丝关入其中,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断派人向将军和公主极力反对,公主为她派来更多护卫,结果其中一位又被迪达摩路易非依派去的妓女引诱,你来我往,门庭若市,托尔舒拉达缇丝只能紧闭内室,斯特里斯斯泰因犹豫不决,忍着醋意继续教习新想到的鸟阵和火阵。
“没有兵就是不行。”亚尔迪说。他们二十四小时的遭遇不啻大难一场,又是震惊又是愧疚,沉默过后人人想说点什么,不但卡妙和沙加搞起哲学对话,亚尔迪也多话了,“托尔舒拉达缇丝太有政治头脑,但没一个亲信……之前克莱因将军在罗马只有几十个人,没了兵权也一样寸步难行,何况一个手不能提的圣女。但这游戏设定挺不合理,塔民既信赖她,她怎么可能一个亲信都没有,这样的人身边应该有护卫和死士才对。”
“等哪天危机来了,索多玛人就都成了她的亲信、护卫和死士了。”米罗说,“好歹连老头儿也不敢轻易伤害她。另一个人就危险了。”
大家一齐看他指的弗拉蒙德拉里斯。
弗拉蒙德拉里斯不再手舞足蹈,却仍然亢奋得厉害,控制室看得清楚,露拉莉拉迪迪娜与迪达摩路易非依不停传递消息,前者又命人不时汇报给父亲,后者小动作不断,但工匠说什么,他提供什么,务求以最快速度搭起天梯。将军公主那边只派人低调监视,不动声色。几方势力在这件事上还算齐心,龙已经按弗拉蒙德拉里斯说的那样切分为许多部分。
好不容易恢复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又沉默了。
龙鳞从头到尾一片不留被拔去,一筐一筐码放在最前方;龙血被特制容器吸了一罐又一罐,列在广场两边;龙肉被切割,一块块浸到临时挖开的几个小池子里,满灌的清澈池水霎时通红;龙角龙爪一一清洗简单硝制,三十个龙角和六十只龙爪整齐摆在最后;中央是一具具龙骨,一根根龙筋,环绕是一张张一块块龙皮。弗拉蒙德拉里斯平日督工极严,索多玛人习惯了分毫不错地造塔建屋,龙的尸骸明明大小不同,摆放得竟有极端对称的美感。
众人屏住了呼吸,这一幕太过诡异,弗拉蒙德拉里斯此时不像个工匠,竟像个呼风唤雨的黑魔巫师,准备念咒施法。
“他还能活多久?”沙加一句话直接把众人点醒了。
“对。”米罗回过神,“那老头不断命人向塔端运送石料木材,看来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加高塔身架设云梯。可一旦三百层高塔落成,造塔结构历历在目,云梯也有了成品,迪达摩路易非依和斯特里斯斯泰因恐怕第一时间先杀掉这个工匠。他这么着急做云梯干什么?不会真疯了吧?”
“不是装的吗?”穆说。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恍然大悟。
“没错,一开始想到制造云梯的方法,兴奋过度应该不假,兴奋这么长时间也太不对劲了。”迪斯说。
“他不以云梯之法要挟那老头,不以攻城之计向斯特里斯斯泰因邀功,以期保全自己,是另有什么妙计,还是他另有杀手锏?”米罗说。
“他有女儿,有女婿。”卡妙说。
众人定睛一看,屏幕里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已梳妆完毕,这次她穿了条柔白单裙,披了条火红披肩,颈间缠了白纱,纱外不忘缀满珠链,一脸跃跃欲试。他们不禁摇头,这索多玛人众虽多,主要人物就这么几个,却拉扯得密密麻麻毫无头绪,一群游戏者全被牵着走,像游戏里的道具,被游戏人物利用一番扔在一边,再失干涉之力。沙加对穆说:“你对她说的话能有效果。”迪斯说:“没错,不用担心你这边失控,撒加那边还能和天使交流。”米罗也说:“这女孩现在一心想囚禁那天使,天界如果不防就会吃大亏,你已经策反她了。”
穆虽然不在控制室,仍能感受他们话语包围,终于露出了微笑。
 
********************************************
 
“索多玛久攻不破的答案不在流星书阁就在圣经。”
“是吗?我们一个也看不到。”
撒加和加隆一问一答,控制室的氛围顿时由沉闷变为滑稽。
“你们谁了解圣经?”
“沙加。”
撒加和修罗一问一答,气氛由滑稽变为黑色幽默。
“有必要讨论一下圣经文本。”
“你确定我们能讨论这东西?”
撒加和艾俄洛斯一问一答,黑色幽默变为荒谬。
撒加看了一下己方构成:希腊神话骨灰级爱好者一位,奥德修斯资深追随者一位,赫克托耳灵魂拥护者一位,西班牙斗牛精神传承者一位,北欧海盗基因携带者一位,还有他这个古希腊文明践行者——算上识字课本、通识课程、诗歌鉴赏和课外阅读上的圣经概述和部分章节,他们对圣经的了解只局限于几个人物几个故事。
索多玛那边不一样,沙加懂宗教逻辑和神学常识,卡妙有五花八门的杂学知识,穆接触的人多,很能触类旁通,亚尔迪的养父似乎是个神父,米罗有基于音乐的宗教理解,就连迪斯恐怕也在意大利看过不少教堂还认识一些教会人士。
“分组真是一门学问。”艾俄洛斯有点严肃。
撒加清楚他和穆谁也没把“懂圣经”当分组标准,现在的局面纯属巧合。
“不懂就不懂,这游戏又不是为圣经爱好者设计的,圣经只是个没太大意义的背景。方舟比索多玛更圣经,最后的考点不是文学理解是生物。”艾欧里亚说,“奇幻生物,蝇鼠,谁听过这东西。”
“没错,神话传说只是一个引子,游戏就算有哲学逻辑,落到实处需要的依然是理性化的东西。从理性角度,我们这边又占了一面倒优势。”阿布罗狄说。
六个人互相看看,除了撒加没事搞点诗歌演讲,其余的人一个比一个讲求实效讨厌花腔。撒加只好说:“也对。我们只说最浅显的,也就是皇后提示过的部分。”
在战争和阴谋里泡了太久,想起那个骄纵的小女孩,几人恍如隔世。
“具体故事没有人不知道:神说只要索多玛还有义人就保留索多玛,结果去转了一圈,除了罗得没一个义人。”艾俄洛斯说。
“那些天使准备策反索多玛圣女,等同于圣经里的天使带走罗得一家,然后才能实施空中毁灭打击。”加隆说。
“现在的问题不就是那女孩可能来天界,也可能留在索多玛——天界天使不能伤害无罪者,这种可能性最大。还有,如果那女孩被绑到天界,她还算不算索多玛人?”撒加说。
“那女孩来了天界算不算索多玛人?又谈哲学?”
“逻辑。”撒加说,“计算机识别逻辑。只有计算机的YN能把这个世界计算明白,虽然结果不一定是对的。我们……”
“行行行行行了赶紧闭嘴!”加隆打断,“巨大悬念即将揭幕!”
仿佛只是一个转场,分列两队的天使像组成了两片巨大的羽翼,在高空如扇面流星书阁的高台。流星书阁是一座高塔,外部由寒冰般的辟火水晶包裹,能够禁绝任何火焰。高台后的窄门便是书阁入口,天使们只能一个一个纵贯而入。书阁年久无人,辟火水晶密密麻麻生长,只留一个锁孔,尽显荒凉。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正为众天使讲述自己与流星书阁的渊源,他讲的内容对控制室众人十分友好:
“列位善心明志的兄长,今日之聚如流水啸吟,日轮焕彩,白云丛朵,其长不知累日,其热不知何年,其洁终成烟飞,今日一聚可全几人,今日一散又别几人。羸弱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自出生之日便已残失,幸得我父屡屡慈顾,幸得我兄瑟尔瑟罗菲娜托悉心照料,幸得诸兄善意呵护。许是天地之事福祸相抵,奥兰诺图拉兰姆虽不曾如诸兄飞驰天地,施法雷火,襟怀光风,手刃仇雠,却因时常陪伴天神身侧,听闻不少往事,知晓许多道理,更得我父信任——自我父被索多玛毒箭所伤,彼时流星书阁的持钥者亦在彼役凋殒。兄长临阵之日担心不能完身,便将钥匙交回我父,我父便命在侧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接替保管。奥兰诺图拉兰姆既得秘钥,便想用那钥匙一开流星书阁,寻找疗愈我父伤情之法,惜乎父终日昏睡。幸而奥兰诺图拉兰姆不良于行,讷言于口,却有天生敏而善感能应之魂质,父亦在沉睡中以神息相助于我。那记载圣言圣行之羊皮纸与草灰末乃天界神物,便如时光画廊勾勒神圣心事之材料,本身亦有记忆,奥兰诺图拉兰姆借秘钥与父双重之力,以灵魂感知书阁内丝缕记载,惜乎书阁海量言藏,难于筛别,奥兰诺图拉兰姆日以继夜,并未寻得救治之法,又因力不能逮,未能于寻觅之时留心索多玛种种线索,以致今日空叹。自我父离世,欲报大仇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自是念起流星书阁或有累年战记,能于幸存者只言片语推求地面巴别之死穴。惜乎再无神力加持,诸兄于云下血战,惶恐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无论如何凝神,亦不可追溯草木皮纸之记忆。而今为开书阁,只能以秘钥并我父遗音暂一尝试。此举不知是否僭越,此行不知是否违誓,力不能持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愿为诸兄先行先效。若他蒙父荫庇,开得书阁,自是皆大欢喜;若他因此毙命,诸兄莫要感伤,应立城池,练精兵,围高塔,防微渐,更盼诸兄他日雪耻巴别,也为些些献祭的奥兰诺图拉兰姆祷告祈福,如今日携手相善,共敬天地,莫令他魂魄再添新愁。”
怀抱小天使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几欲落泪,左右天使长肃然而立,他们身后的天使军团怃然动容,控制室里,撒加不由说:“可惜,这么聪明有远见的天使,天国有这样的天才,却不能行走,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众人想起他们初到天界,小天使在天神床榻昏昏沉沉,原来是在寻找拯救天神的方法。又见他毫无私心,一言一行皆以天界和平为念,善体人意,周全天界时似也体谅他们的难处。不由为他扼腕惋惜。艾欧里亚说:“他有点像穆。如果他的身体好一点,天界实力至少能再增一倍。战后也未必分裂。”
加隆警觉地看着正把短剑插进大门的小天使,又看了一眼撒加和艾俄洛斯,艾欧里亚的话给他奇异的感觉,一时间他看着满屏目光急切的天使,恍惚看到了地面,恍惚看到了雅典学派,恍惚又看到他认识的许多面孔,恍惚他还是个小孩,正和撒加,和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玩希腊神话的游戏。
短剑已插进大门,可惜奥兰诺图拉兰姆不论如何祈祷,恳求,命令,大门纹丝不动。
“忠诚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我们最最亲爱的弟弟。”温柔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抱起小天使软软的身子,“无能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恳请乌云般的愁绪不要占满他独具智慧的面孔。请听拙计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一言:流星书阁虽为天国福地,圣言集萃,历代珠玑,但智者之慧旨在变通,战之攻守古无定论,倘若巴别塔真有一击必杀之成法,天国怎会损兵折将至此?索多玛固然势盛,但以势抵势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凭一己之力几乎置半数塔民于死地,此计可有记载?此事可有成例?而今我等理应庆幸我父圣音虽未能打开流星书阁,亦不算勇敢无私的奥兰诺图拉兰姆违誓,他是天界最为智慧之人,若有差池,若生闪失,我等怎能安心战于云端高塔?”
“善良重情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知恩的奥兰诺图拉兰姆向来蒙你怜惜,亦知你每每安抚于我。”小天使面如土灰,“未经我父吩咐妄图使用秘钥,本应身蒙惩戒,既无惩戒,便知天父之音与秘钥之灵确以合一,奥兰诺图拉兰姆又是秘钥主人,三位一体,书阁不开,皆因奥兰诺图拉兰姆力单体弱,无力支持此等神力,我父遗音恩赐于我,便如明珠暗投,材大用小!便是……便是……”
“他知道打开书阁的方法。”
加隆冷眼瞧着说出这句话的撒加,艾俄洛斯几个也是无奈,艾欧里亚欲言又止,屏幕里三个大天使轮番安慰哀哀欲绝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众天使也一再夸他勇敢,赞他聪慧,向他保证天界安危自有他们负责,加隆忍不住泼冷水:“你说他知道打开书阁的方法不肯说?这小孩这么聪明却不说,可见这个方法一旦说出口,三个大天使必然要死一个,看当前的情况,死的肯定是最爱哭那个。”
“你别胡说!”艾欧里亚口气不悦。
“我没胡说。不然你生什么气。”加隆说。
“是说你又要做撒旦吗?”艾俄洛斯指着屏幕问撒加。
撒加憋了半晌才说:“先看看情况吧。我去军队那边看看。”
五个人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身影,艾俄洛斯说:“做撒旦做怕了吗?”
“要是这次能回去,也不知你们鼎鼎大名的雅典学派谁最需要心理医生。”加隆冷哼,转头看艾欧里亚,“你?那个贵公子?撒加?你们外交部长?”
“都不需要,我们能消化。”艾欧里亚口气更差,不想和加隆吵架,跟着撒加的方向出了控制室。
“好好消化!可别吹牛!不要光说不练!为了你光辉的雅典学派!做个无敌的阿基琉斯!伟大的希腊英雄!”加隆一手拢在嘴边,一手握拳向上挥去,声音追着艾欧里亚叫,怕对方听不见,故意提高音量,越叫越欢。艾俄洛斯看着他们又想骂又想笑,最后说:“干活吧——看看有什么能干的,或者散散心也行。”修罗和阿布罗狄忍着笑点头,各自飞向城墙和瞭望塔。
 
*******************************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板凳#
发布于:2024-04-02 23:31



托尔舒拉达缇丝又一次跪在神殿祈祷,她的祈祷无声无息,她的面孔依然肃穆沉静,她的美不可触摸,她的妩媚不动声色,她像一切精雕细琢欲语还休的昂贵玩偶,摆在橱窗或祭台,人们只能隔着一层玻璃、一层香火雾气仰望,即使与她只隔一层空气,她依然没有肉体上的真实感,人们收拢的手指不想握住她,也许只想握住后把她砸碎,她甚至不能激发多数人的占有欲。
“希腊神话中很少有人真心爱一位圣女。”卡妙说,“过分坚定的信仰和使命感会让圣女摒弃一切,变成木头美人。但中性的天使和禁欲的教士却能激发人的爱情感,这大概因为人们长久以来对女性的偏见,一旦女性不负责满足男权社会的女性职责,不花枝招展,不生儿育女,她们就不再是女性。”
“圣女信仰过于坚定或者完全崩塌都可能导致极端行为。因此世俗社会习惯将她们架空,只赋予象征意义和指向职能,不给予任何实质权柄。圣女的存在依附于特定的意义,战争守卫的根本目的是意义而不是圣女。圣女没有可能成为普通女性,她只有两条路:一是突围,二是毁灭,别无退路。”
“你们俩有完没完了?”迪斯听得脑门嗡鸣,谁能想到副会长能和财政部长你来我往在任务里谈哲学?他们能不能换个没人听到的地方?
“沙加,卡妙,你们知道她在祈祷什么吗?”亚尔迪问。
迪斯哈哈大笑,米罗和穆也差点笑出声,他们想亚尔迪的一语中的来自和卡妙相处的那几年,老实人最容易击中聪明人泛泛而谈的毛病。
沙加和卡妙果然不说了。
“如果她想要更多的军队,为什么不去和那个将军商量,为什么不对穆或者沙加祈祷?”亚尔迪又问。
斯特里斯斯泰因给托尔舒拉达缇丝拨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用于防身,加上神宫原本的侍卫和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送来的手下,表面上,暂无命令束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可以自由出入索多玛,但神宫的侍卫几乎被迪达摩路易非依贿赂个遍,伙同神宫外的人风言风语,斯特里斯斯泰因的士兵只能外围护卫,不能近身跟随圣女,诺卡莱奥洛迦朵送来的人倒还听话,可惜毫无权势,托尔舒拉达缇丝在塔内无法进军事重地,更无法参与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筹城备战,只要走出神殿,便被无数人包围嘲笑,询问她和火天使在天国的风流轶事,一次次试图出去,一次次退回神宫。她在神坛前低眉祈祷,起身时,穆在前方对她微笑。
托尔舒拉达缇丝又一次拜倒跪拜,“我主在上,请原囿心乱如麻的托尔舒拉达缇丝长日的疏忽,她以为天父既死,诸使散别,久未对您祷告,但索多玛国事至此,人心焚焰,纵我主赐托尔舒拉达缇丝权柄,亦无人驱驰。”她恭敬将额头贴于地面,“我主万勿责怪,虔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并未更改她的信念,亦未片刻忘记主的慈恩,但索多玛积习已深,旧孽难除,神令难行,非一日之弊,而今我主纵有万千谋略亦为惯于推诿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所阻,她只求主仍念往昔之谊,勿要轻易舍弃高塔万千子民性命,若能缔造天地和平,托尔舒拉达缇丝愿以万死全主之一念。”
穆心中伤感,眼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容颜消损,目带愁光,话语里却仍有要强和坚定。穆试着放松语气问:“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事已至此,未必于此,人诞生于荒芜,需求索于希望。不必愁容满面,哀心怨怜。不知善感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正为何人祈祷?”
托尔舒拉达缇丝沉静而答:“虔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心中之事无不可告于天地我主,适才端庄重诺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密遣仆从告知托尔舒拉达缇丝:我们的同胞,那位葬身云国的烟绿淑女今日落葬,慷慨的诺卡莱奥洛迦朵不愿一缕芳魂久在天国落魄,将焚烧那日索多玛佳丽随身衣物珠饰物,收殓封函,请入神殿,在天与爱人比翼,在地有故土归依。错落一步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未能救得同胞性命,惟愿静心祈祷,祝颂她芳魂安息。伤逝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意欲乔装前往观礼,求主佑她悄然而往,悄然而归。”
穆听罢却说:“无垢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你的圣行自是无愧于心,无私于神,无亏于索多玛,但良善见欺于阴毒,诚实见叛于诡计,温柔见侮于狠戾,常年身在漩涡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又岂不知?长裙一舞只能吸引留恋的目光,长剑一挥只得飞溅的尘土,唯有长袖舒展,玉手轻邀,多寻良助,少树仇敌,方有连环之计,拱卫之谋,容身之策,若神圣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不弃,我愿做她隔空的同仇,为她划策出谋,共御外敌。”
他们看得清楚,那一刻托尔舒拉达缇丝眼中闪过的不是喜悦和感激,而是伤感和疑惑。控制室的米罗和经米罗转述的沙加等人也不认为穆要选择这位圣女做他的(不管基于什么目的的)帮手,只想这圣女是穆此时唯一能用的工具。
穆也明白自己用佞臣、弃废卒、清塔外的行为近乎十恶不赦,索性对圣女的疑惑视而不见,对米罗的吸气充耳不闻,坏人做到底,他温声说:“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我固知你心中所恼所痛,惜你此时所疑所惑,但智慧不问其源,时势不拘其因,成事必完其果,我有一计,愿胸有韬略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参详。此时高塔之天时人和尽为斯特里斯斯泰因与迪达摩路易非依所控,骁勇的战将已与托尔舒拉达缇丝结下盟约,但女子难以涉入军营,男子亦不能参入神宫,此联盟纵有高贵的诺卡莱奥洛迦朵牵引维系,亦不能免迪达摩路易非依横加干预。既联盟之力时有时无,不能联其广,何不掘其深,此处尚有地利之人立场未明,性命危殆,虽有亲僚,实无援手。此人洞悉索多玛一柱一石,一砖一瓦,从宫殿构式到房屋密道,更有高塔总图蕴藏胸间密不示人。忠信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便不与之盟约,得他于神宫天塔之下藏一孤身走道,亦可为今后赴密约、逃刀火、策大计、全性命之法。那弗拉蒙德拉里斯多疑成癖,托尔舒拉达缇丝惟有亲身前往方能说服于他,此刻依我所见,应乔装换面,透出消息要去公主同主葬礼之所,令神宫亲卫尽知,却要公主遣派的侍女与托尔舒拉达缇丝同等装扮,疑兵暗布,灵便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自可去弗拉蒙德拉里斯的工地翼翼而谈,细言而誓,商略周详。”
控制室的米罗不由纳闷,他是富商家庭的孩子,从小随着父母目睹过社交场的错综和名利场的复杂,本就感叹这么几个人物关系缠得像一团蜘蛛丝,现在发现外交部长还嫌不够乱。如今支撑米罗继续坚持的,一是对同伴的责任,二是答案:穆也好,撒加也好,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
屏幕上,托尔舒拉达缇丝敛容跪拜,此时不宜繁文缛节,她叫过公主派来的侍女一一吩咐,按照穆的计谋一边乔装一边散布消息,神宫的侍女们掩唇蔑笑,急忙将消息放给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眼线,迪达摩路易非依正忙于建塔筹备,这等小事只交给两位亲信——当初在贝壳公寓协同卡妙的少年,他们与露拉莉拉迪迪娜相契,一向看托尔舒拉达缇丝不顺,此时安排人手沿路堵截,围观笑话,污言秽语,不一而足,假扮托尔舒拉达缇丝的侍女躲在马车里,缠着面纱一言不发,倒也合情合理,无人起疑。
真正的圣女和另一侍女乔装为中年的运水女子来到人沸马喧的工地,弗拉蒙德拉里斯不难找,他在月龙一堆堆洗净的部件中走来走去,时而看龙骨,时而摆龙爪,时而弄龙筋,不时有人向他汇报,他随口答一句,做些指示,继续对着月龙的尸体念念有词。
索多玛匠人地位低下,高级工匠仍是工匠,没有下人,没有护卫,干重活的工人身强力壮,手里挥舞着金属工具,没那么好惹,没有人没事去工地杀人伤人,因此倒还和平。托尔舒拉达缇丝虽聪慧,到底缺少圆熟的沟通技巧,好在公主派来的小侍女不但能舞刀弄剑,还会花言巧语,两个金币便买通了送饭送水的女人,和托尔舒拉达缇丝一齐来到弗拉蒙德拉里斯身前,留圣女与工匠单独说话,自去把风。
“这游戏设定真是缚手缚脚。”迪斯说,“那圣女神宫宝物无数,这么多年她竟然没笼络一个得力侍女,根本不符合她的智商。”
“但符合设定。”米罗说,“圣女有人格洁癖,不肯同流合污,所以她想不到可以和那老头那工匠结盟,还要穆提醒她。”
“一点即通。”沙加说。
大家知道沙加一直重视托尔舒拉达缇丝,不能定论他“喜欢”这女孩,副会长的观察标准一向与个人喜恶无关,更不会因私人欣赏而罔顾客观。米罗看着中间屏幕,果然见女孩三言两语就说明了目的,不卑不亢;弗拉蒙德拉里斯也不声张,装作吃喝休息对圣女呼来喝去,低声道:
“幽居的托尔舒拉达缇丝,那日你于高塔大显神威,众人方知你心中机锋不在那迪达摩路易非依之下。高塔之人谢你惧你,奸佞之徒畏你害你,结盟之人信你防你,但几经沉浮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早从你口述言谈知你绝非等闲之辈。弗拉蒙德拉里斯既身在尘泥,为何不早就筹谋,与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约私盟誓?只因圣女视若明月,实则尘泥,火令其坚,水令其散。手无利刃,身无长技,风云之会,难保其身。今日与弗拉蒙德拉里斯结盟,她便是痴人爱说梦语,我却与世人惯见交戈。如今弄技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只欲全工高塔,足踏云层,他的双手根骨有力,只合将尘泥搅为砖瓦,梁木撑为家宅,石材砌为圣殿,铜铁裹为城阙,无暇对幽独含恨之贵女施以强援。况通神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上得无人知晓之兆语,下结新权贵老之盟约,久遭暗害的弗拉蒙德拉里斯怎知她心中有何权量,是否为其盟友来探天梯地柱之虚实?”
托尔舒拉达缇丝低眉而答:“察于微毫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索多玛最后的巨匠,既深谙持中居要之道,岂能不知这高塔从无到有,劫火重重,威权者一夕跌落,位卑者一朝得势,循来如水,逝去如火,自始至终居守要位者仅你我二人。存亡毁堕,莫非因手握重柄之人匮才乏质,少勇失谋,力单势孤?你深知危崖之上步步陷构,避人之芒必要晦己之光,常为忍耐,实则谋算。今日乍得登天灵感而喜不自抑,忘却身前身后重重耳目层层觊觎;一味贪功造塔以遂生平大志,忘却大用之才亦有无用之时。而今高塔政要互有盟约互为牵制,昔日孤志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亦言起誓立,与守城卫家之将约为表里。敢问胸有巨构的工匠可与那妄图占据天神宝座的迪达摩路易非依相互立誓?亦或深信与那火天使暗通款曲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能抗拒天国的浓情蜜语?而今塔内最需强援之人绝非视死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而是求生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听闻遥远大地之繁华王国,国王选造坟墓安睡棺椁,必将修墓之人同穴殉葬,以断墓室秘道,免遭窃贼横行。工匠之运命岂有凭依?愚钝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深恐塔成之日天梯四立,血流成河,第一滴血便来自手无寸铁的弗拉蒙德拉里斯!”
“没一个省油的灯。”迪斯感叹,“之前我就怀疑一群一天到晚面对生死存亡的AI需不需要两个经历一般丰富的高中生做指导,现在看来,他们就算把肚子里的算计全摊出来,也不过是俩不怀好意的外挂。”
“他到底疯没疯?”亚尔迪一万个不解,“装的吗?”
“别猜了,真真假假,我们猜不到。”米罗想笑,笑意最终没成型,只发出干瘪的声音,继续看屏幕。弗拉蒙德拉里斯若有所思,却不急于应答。托尔舒拉达缇丝向后几步,悄声续道:“大志的弗拉蒙德拉里斯,计拙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知你胸中既有万千构建,亦有万千道路,前路须勇,后路须慎,愚钝如托尔舒拉达缇丝知他向来广义恩仇,慎戒杀生,下藏秘要于身警摄他人,上无滔天之罪触怒天神,进退如宜,不以猖狂僭越害己害身,此乃大慧。可叹我等生如闪电,暂明长暗,游随世事变迁,人心躁动,天神已逝,高塔将成,塔人固视尔眈眈,天使亦心怀忿忿,心念甫盛,布衣的弗拉蒙德拉里斯如何抵挡天地要首愤恨刀剑?信诺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在此立誓,荏弱如她未有塔上云上获罪之行,他日愿以品德、辩舌、功行、性命为他跪地求恳,救他于不测。虽微露止火未许其效,却生机一线或有其途。怀恩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只愿巧思的弗拉蒙德拉里斯知她临难,亦为她身后凿一秘穴、掘一幽径、留一退处,令她不致陡遭暗计,束手难逃。同为高塔垂吊之人,若素习前思后虑的弗拉蒙德拉里斯信她向日虔诚,顾得彼此性命之危,便请竖立他接地摩天之手掌,与曾行走天地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暗许盟约。”
“成了。”弗拉蒙德拉里斯仍在思忖,米罗却知这种沉默不过是讲价的姿态,圣女的提议惠而不费,不答应就是傻子。只见那包工头虽有加码索要之意,无奈人来人往,托尔舒拉达缇丝不便久留,便也痛快点头,用他长年劳作茧厚如石的大手,与托尔舒拉达缇丝扺掌完成盟约。待托尔舒拉达缇丝一走,他立刻变了个人。
“这家伙还真清醒了。”
索多玛控制室里人员齐全,六个人围着东西啃面包看屏幕,这不是休息时间,而是他们突然无事可做了。
火天使萨德莫里蕾纳亚散布“天神无翼”,本想离间塔民制造混乱,谁也想不到此事反而令索多玛人空前团结,人人奋勇。天神没翅膀?说明天神是人。只要闯入无忧宫,打败天使,人人有机会坐那无上宝座,就算膂力不及斯特里斯斯泰因,恶毒不及迪达摩路易非依,或者仍要供奉托尔舒拉达缇丝那个用来保命的女人——抢几件天国的宝物,抢一栋黄金的房子,也好过闷在阳光不足的高塔里。如今无需斯特里斯斯泰因喝令,士兵们日夜巡视城楼,加固城墙,击退趁夜色骚扰的天使,塔里卖肉为生的女子们抱怨连连,这两天她们根本接不到生意;迪达摩路易非依竟也整肃庄严,冷落一众娈男艳女,宵衣旰食,四处忙碌,将穆此前吩咐却被火天使破坏的瓮水备战之法重新操作,塔内层层水瓮蓄满清水;又在层层屋顶塔饰上列以碗盆小瓮,开了府库洒入花种菜种,命各家各户耐心养种,自去提水灌溉,省却兵役劳力;各层通水排管经过彻底清理,为防覆辙不但配以放火清水,更配以干砂泥块等物,一旦天国派内奸故技重施,守卫士兵能就地灭火;又四处宣扬天国之美,连赋闲的妓女也将肩纱绑紧,裙衣挽高,听从弗拉蒙德拉里斯号令搬运劳作,只为高塔早成,一登云梯。
“没错,之前疯疯癫癫的,想必对登天之计日思夜想,忽然知道答案,什么都忘了。”
迪斯和米罗一问一答,控制室终于有了话题,穆说:“没错,他也许真的一时失去冷静,托尔舒拉达缇丝倒是点醒了他。”亚尔迪也说:“我昨天找他说话,他和以前一样只说该说的话,做事像以前那么有条不紊。”卡妙说:“而且像那女孩提醒的,为了在各方面留后路,主动跟你说了天梯。”
“也没说重点。”沙加说,“干活儿倒是快了。”
不知何故,沙加不过平常普通地说了一句风凉话,紧绷绷的控制室倒像开了气阀,其他五人松了口气。仿佛只要这个非人类保持常态,地球就还是他们不能理解却稳定的存在,不会出大乱子,眼前的难关竟也生出一丝合理。这悖论式的安慰搞得人在错乱中下沉着陆,便如自暴自弃时生出的一丝无畏。
弗拉蒙德拉里斯立刻着手用龙筋制造天梯。他详细地对亚尔迪展示了索多玛拧绳索和连接绳索的技巧,这些绳索编织细密,着力点巧妙,但终究囿于材质,在高塔上一节一节运水运送石料木料尚可,若在云上配合军队,顷刻之间便被火天使烧成灰末。那日弗拉蒙德拉里斯看到月龙以身体盘绕柱子,尽力拉长,便知龙皮延展,龙筋更为强力。待到抽出龙筋,发现十五条筋络不但无限拉长,还不怕火烧水淋,如获至宝。冥思苦想之后,将十五条龙筋放入密室独自炮制研究,有想法随时在羊皮上涂画,随画随烧,就连不时进入内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也看不到所谓天梯的图纸,不时发狠抱怨,不断甜言蜜语。弗拉蒙德拉里斯心知她的目的,烧羊皮烧得更勤了。偶尔顺手画个图纸,也不费劲叫人,就让露拉莉拉迪迪娜捧给迪达摩路易非依,露拉莉拉迪迪娜凡事都爱窥探,拉开羊皮卷,只见上面大小宫殿交错,原来高塔日高,索多玛人要准备托尔舒拉达缇丝的新宫殿,若不是仆人拦着,露拉莉拉迪迪娜差点把总图和具体宫殿的图纸一把火烧个干净。
弗拉蒙德拉里斯原本给迪达摩路易非依画过一张小塔图纸,与托尔舒拉达缇丝立约后,他已“塔成先有神殿”为由,构思了新的宫殿环绕圣女塔,这不怀好意的圣女塔一如迪达摩路易非依所说,堆金砌玉,水晶阶梯,无数宝石装饰,为了不让老头起疑,弗拉蒙德拉里斯要求亲自监工,迪达摩路易非依以为他有心贪图宝石,先将预算的金银宝石五五做账贪了一半,其余便交于弗拉蒙德拉里斯巩固同盟关系,弗拉蒙德拉里斯佯装贪婪,却不以财富为意,只偷偷在建塔时留出托尔舒拉达缇丝要求的暗道。这暗道并非直道或阶梯,而是利用塔层之间的落差,或搭软锁,或放箱柜,或栽花树,或摆祭台,或设帷幕,就连按图施工的工人也想不到这个二十几层的大宝塔除了楼梯、外梯,还有这样一个极尽曲折的密道。且此人工程号令一向严明,图纸下发,工料尺寸标注得明明白白,工匠们只能按图劳动,昂贵的宝石玉材被迪达摩路易非依派来的人死死盯着,纵有偷窃之心亦无机会,遂一边干活儿一边盯着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手下,看他们有无贪污,因工匠多干劲足,双方还未同流合污,宫殿群的主殿和宝塔就已飞速建成。弗拉蒙德拉里斯不过来过两次,迪达摩路易非依也只在高塔落成之日亲自验收,无利可图的奴役工匠们又被一群工头驱赶继续造塔。
“时间好像拨快了。”米罗看着那几乎占据半层的宫殿群,按索多玛人的打算,这是索多玛塔内最后一次建造神宫,再高处恐有天使袭击,不适宜圣女居住。这座神宫有迄今最豪华最壮丽的大殿和殿群。米罗等人看得清楚,建成的部分其实只有一座宝塔、一座正殿、几间偏殿和厚重围墙,更多神殿只有雏形,尚待完工,源源不断的石料木材运输至工地堆放,穆有时跟在迪达摩路易非依身边,老头儿对他不失恭敬恭维,又显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雅典学派外交部长的日常工作便是带着一群部下虚虚实实和各种机构周旋,此时像突然回到了舒适区,双方你来我往,没有半句实话,感觉倒挺轻松。
一场大战,两败俱伤,穆和其他人仍然不敢放松,疲惫却写在眼睛里和肢体上,他们像余震幸存者,不敢睡又缺少动力,看着那群情绪高涨的索多玛人,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二十岁。只有沙加和索多玛人一样不知疲倦,上下观察,眉头深锁,冥思苦想却始终得不到结果,有次迪斯说他:“副会长,不要想这么深吧?你看那个弗拉蒙德拉里斯,一天到晚研究一个问题,最后差点疯掉。”
“我不会。研究完这个还有下一个。就算人类灭绝,问题依然源源不断。”沙加说。
“您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迪斯纳闷,想起两个人一起打游戏考了全校倒数的战友情,时不时便问一问沙加想到什么,继续一起打游戏。卡妙和亚尔迪无甚波澜,天使来了他们就跑出去查看战况传递消息,天使走了便回弗拉蒙德拉里斯和卢克鲁迪塔迪钦身旁试图留意他们的小动作——一切徒劳无功,他们毫不懈怠。弗拉蒙德拉里斯一旦思考便一言不发,卢克鲁迪塔迪钦和他的神灵保持着友好礼貌互动,有问必答是基本操守,还时不时主动为卡妙讲解城防知识和军队某个行动的意图,搞得控制室人人羡慕,亚尔迪说:“卡妙是个特别有师长缘的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老师。”卡妙破天荒没顶嘴,像是承认了。而且财政部长学习知识之余不忘安慰男朋友,经常用眼神询问米罗有什么问题,米罗起初不愿拂逆好意,后来被吊起兴趣,时不时问点什么。这天他听卢克鲁迪塔迪钦在城头瞭望,对卡妙说:“我主,今夜云层厚重,浓雾不散,天使军队定会来袭,容胆怯求存的卢克鲁迪塔迪钦前去勇武求战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处商略军守。”
一句话将控制室众人的注意拉到顶点。
一语成谶,云端果然隐隐约约出现盔甲明亮的大队天使,像是早已在云层严阵以待,一有机会便冲刺搏杀。迪斯、亚尔迪立刻就要飞往城头,穆说:“谁也不用去。卡妙想留下就留下,回来看戏也行。”
“戏?”
“没错。”穆沉着分析,“天界没日没夜由雷天使带队破坏最上层的工地,只为延缓造塔进度,天使数量有限,此等消耗实为下下之策。今日浓雾乍现,索多玛必有贵人来访。”
“贵人?难道我们要按兵不动,由着那位贵人在索多玛乱窜?”
说话间,卡妙已被米罗叫回控制室,迪斯正问着穆。
“对,雷天使在城头,来的不是火天使便是那个叫瑟尔瑟罗菲娜托的美音天使,依现在情形,当由火天使亲自出马。”穆说。
“那他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掳人的?他有翅膀,把翅膀头发涂黑,抓着圣女向天上跑,那个黑小子未必抓得回来。”迪斯说。
“那太好了,省了我的事。”穆说。
控制室陷入平静,而今他们已经不再问穆“为什么”,不会有答案。米罗就事论事分析:“圣女不可能抛弃索多玛,只有露拉莉拉迪迪娜才恨不得马上跟那天使去天国——不,被你一番游说,恐怕她也不愿现在就去天国。任由天使乱走,你不怕他再来一次漏斗战术?”
“不会,会长救他一次搭上十五条龙,这次拿什么捞他。”迪斯说,“他肯定低调。”
“也是,为了让我们闭嘴,他说不定有意无意透露一些天国的消息。”米罗点头。
“何况就算抓他,那家伙一定会想办法放了他。”穆说。
“那家伙?”
穆抬了抬头,示意最上方的屏幕,一片珠光宝气闪过,正是那座刚刚建成的玲珑宝塔,两位侍者正将手中的黄金步辇端端正正放于塔顶望台,迪达摩路易非依抬手遣去侍从,说要亲自验收这座宝塔是否牢固贵气,以免玷污圣女崇高的身份。
米罗扶住额头,迪斯揉着太阳穴,亚尔迪苦笑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上去的?”
控制室六个大活人十二个眼珠,竟然没看到一个需要别人抬着走的残疾老头上了二十层高塔。穆笑道:“我说不用抓吧。有时候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挺轻松的。”
说着,他抬起手指向另一屏幕。
一道黑色影子在众人瞳孔中央一闪而过。
 
*********************************
 
天国控制室。
一面墙灯火通明,索多玛城头不知点了多少灯火,在浓雾之中却星星点点,像油画布溅上的白颜料。撒加正看着一整面屏幕沉思。
“你不跟着过去?把剩下的龙牵着,关键时候救人不是挺好的?”加隆讽刺,想起月龙临死的惨状,话说出口便觉后悔。
加隆并非铁石心肠,只是理智冷硬,头脑之中容不下太充沛的情感。此时控制室只有他和撒加,他想找个借口和艾俄洛斯他们一样去督战或忙碌,但他观看索多玛情状最多,最易发现问题,一时没人能代替。和一个打哑谜的撒加共处一室是世上最憋气的事,好在修罗和阿布罗狄回来了。
“他真能平安回来?”修罗看了看屏幕中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这一次火天使将头发染黑,披着硕大的黑斗篷,早早借夜色蛰伏于高塔之外,索迩尼洛卡岚多随即延开阵仗,声东击西,萨德莫里蕾纳亚借浓雾掩护,在不断鸣响的兽头敲击中疾驰缓走,看到已被索多玛人修复的三根大柱,他凝住脚步,眼中泛起浓重的悲伤。
“第一次看他这么有情绪。”加隆随口说。
他对萨德莫里蕾纳亚印象不佳 ,因为这位天使万事完美又爱装模作样,很像撒加。但他清楚自己哥哥从小到大什么德性,萨德莫里蕾纳亚比撒加飘忽得多,像个概念有了人形。
“你们说呢?”加隆问修罗和阿布罗狄,再不说话他憋得慌。
“萨德莫里蕾纳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没有小时候,出生时的样子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阿布罗狄说。
“从画上抠下来的。”修罗言简意赅。
“萨德莫里蕾纳亚像人们心目中的天使,不需要时美丽,需要时有能力,可以投放真实的信仰和虚无的情感,他最生动的部分是野心和孩子气的恶作剧心态,偏偏两者被天神、天使、天界的规矩压着。”撒加说。
“他的境遇和索多玛那个圣女有点像。”阿布罗狄说。
“哪里像?”
“格格不入。”阿布罗狄说。
“会不会因为设定时远高平均值?”
“也可能是BUG。”
加隆冷眼看着三人聊天,这伙人正极力将眼前的一切归结为游戏数据,可能想逃避良心的难受,也可能想要归本溯源让头脑冷静。他也试图这么做,却发现越来越做不到。就连眼前这个他最不耐烦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也成了失去父亲的孤儿,他不可避免地希望对方顺利一点。
天使眼眸中恨意渐沉,望着那些柱子,不知怎么,加隆想起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人群,又突然理解了那些随波逐流的人:被人流席卷去某个方向和无人处独自思索方向,孰难孰易?红绿灯、道路、车流至少是恒定的,天使面对的却是凶险重重的未知。
萨德莫里蕾纳亚纤细却不失英气的长眉忽然挤向额心。
封闭的塔内没有太多雾气,控制室看得清楚,萨德莫里蕾纳亚神色踟蹰,像一个人闻到奇特的血污味,身体和理智抗拒着,却被好奇心驱使想要一探究竟。天使小心地四下张望,确定某个方向,犹豫几秒便扑动翅膀,足不沾地向那里飞。屏幕上方,索多玛守将为防浑水摸鱼,燃起无数盏岁打碎灭火灯,灯罩经过设计,一旦打翻火焰会自动扑灭,可惜在浓雾中无甚用处;屏幕下方暗影重重,除了士兵和运水的役工,所有居民闭门不出,巡逻的士兵灯火一照便知道路上有没有身形可疑的入侵者。萨德莫里蕾纳亚机警灵便,毫不费力躲开搜捕,来到一处豪华的神殿。
“那边不可能看不到。”修罗说,“穆为什么不提醒索多玛人。”
“试探底牌。”这次轮到撒加言简意赅。
“所以你才放心他一个人过去?”
“我也没把握。”
“真不明白。你们那个笑面虎外交部长不是挺有头脑的,派军队消灭天界最厉害的天使总没错吧?那老头就算手段了得,在军队,尤其在那个黑小子面前,花言巧语救得了人?你们俩瞻前顾后到底干什么呢?”加隆在旁讽刺。
“我们做的可能是同一件事。”撒加看着镶金嵌宝的塔身,“圣女住在那里吗?”
“圣女?把圣女弄无忧宫来?那不是羊入虎口?穆能让你得逞?”
“我怀疑这就是他的目的。”
“闭嘴,不想明说就别说。”加隆冷笑,“你们这叫领导力的比赛?比的明明是谁更坏,谁更阴狠,谁对部下更有威慑力。”
“展示一下你的善良,积极,光明正大。”撒加做了个“有请”手势。
“或者闭嘴。”撒加转头无视被堵得一个字说不出的弟弟。
修罗及时按了一把,加隆才没站起来给撒加一拳。
“咦,不是圣女?”阿布罗狄也及时叫了一声。
两兄弟各自看阿布罗狄指向的屏幕,萨德莫里蕾纳亚东躲西躲,缓慢飞上塔顶,塔台上没有圣女,只有一个端坐风中喃喃自语的迪达摩路易非依。
就连加隆也不得不看看身边的人——不管是不是他哥,他甚至想和下面的索多玛控制室聊几句。眼下没有经常配合他连笑带骂的迪斯米罗,没有负责喜剧效果的艾欧里亚,甚至没个尽职捧场的雅典学派生活部长,但加隆不是一个屈服于环境的人,就算只有两个没有欣赏细胞的人当观众——他哥当然不能算人——他也要不屈不挠地娱乐自己。他说:
“下面进入众所周知的演戏环节,且看天国随机应变的大天使如何与索多玛老奸巨猾的糟老头在雅典学派诡计多端的笑面虎眼皮子底下上演‘我不认识你虽然你是我的敌人但我不能杀你’。建议百万城市沉默游戏制作方将这一案例载入BUG讨论多加改良,以免浪费后来玩家宝贵的时间。”说完自己拍了拍巴掌,也不管旁人眼神,自顾自观察拔出短剑的天使和叩头求饶的老头。
萨德莫里蕾纳亚拉下风帽,露出神圣俊美的面容,笑意怡然,他的嗓子带着重伤后的嘶哑,依然有力若沉剑落水,只听他说:“踏夜而来得见一面之缘的故人,本应坐叙前由,款言明怀,奈何正邪两立,仇雛无类,况久经宦海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为索多玛头脑政要,便请谅解行运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愿辜负这天赐机缘,以手中短剑一借故人身首,告慰往生的圣父,乞求天地之和平。”
加隆刚要打呵欠,便见迪达摩路易非依那老头一边磕头一边讨饶:“萨德莫里蕾纳亚,尘世天国之光,他的形象如冲破黑夜的火焰,怎能不令天地万物俯首?心酸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临死亦有愤懑不堪,他生时无父,幼时无母,饱尝人世艰辛,屡遭毒打暗害,向善之心虽坚,人间之路实险,那刀光剑影岂是肉身可挡?那阳伐阴谋岂容仁心义念?在辗转中承受多少苦痛,在背叛中失去多少亲朋,在劫难中流淌多少眼泪,才能一次次蒙得我主赐下重任,为这高塔苍生奔走呼号,祈望和平之垂怜替代战火之绵延。昔日他心有宏图,雄辩顿挫;而今他垂垂老矣,足不能行。何必以堂皇篇章谋动尊使衷肠,只念凭半百身躯弥合天地裂痕。往日种种良苦之心不免成遂罪孽,今日拳拳奉己之情又有几人知闻?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若这高塔必要倾覆,从心向善如迪达摩路易非依又当何去何从?太多了,太多了!高塔的火,天国的血,太多了!他愿代替万千同胞向火天使请命,求至高无上的天使宽宥以言和之路,使高塔之人重回大地繁衍,天国众使安然濯星牧云,再无争端与殒命。”
“其实这游戏还有另一个玩法,你和你们那个熊猫部长合作,不,你们雅典学派一起上阵和这老头比划比划,也不知能活下来几个。”加隆说。
“这么一番说辞,就算火天使本来要杀他,就算穆本来要发难,也不得不思考一下这种可能性,毕竟双方都需要时间。”阿布罗狄说。
“不,只不过给我们一点面子。”撒加说,“穆也好,我也好,现在指挥不了任何人。即使穆马上通告索多玛那个将军,迪达摩路易非依也有足够时间将萨德莫里蕾纳亚送出塔外,不止他,那个叫露拉莉拉迪迪娜的女孩也会帮忙——她身后还有一个索多玛总工程师父亲,这群投机者更倾向接触天国。”
“你是说你们最多算是双方的谋士?那‘领导力’是指?”修罗问。
“能不能让你们听话,能不能让自己的团队不散架,能不能让所有继续合作。”撒加说。
“好吧,辛苦了。”一直留意控制室谈话的艾俄洛斯来了一句。
“萨德莫里蕾纳亚想问水井的事吧?”阿布罗狄又一次及时打岔,没想到萨德莫里蕾纳亚另有所问,只见他按住短剑,不动声色道:“以风霜浇灌的花树捱得四季烈日苦寒,以逆水打磨的舟楫前往河源山巅,以苦难堆砌的人生终为雄才人首。何人能轻视大风大浪淘尽的智慧?何人能无视年老之人谆谆告诫?深谋远虑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执火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向来以洞察之能自矜,乍入贵塔心上忽有万千思绪如有其形,如有其引,如有其力,此处珍塔似是将将新竣,尚未驻人,却琳琅盈目,遍引窥视,天国之人绕行尚且不及,但疑惑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心中却对这座塔楼升起难以释怀之情感,定要来此一探,当真令他百思难解。莫非无所不闻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有何奇术,为天地再次结契而将犹豫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引来此地?不知世间所存唯一历遍天上地下,前尘旧事之老者,可否解答萨德莫里蕾纳亚愚蒙的疑惑,又或巧言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口中诚意皆为虚言?”
“下面进入推理游戏收集线索环节,请看官们静观其变。”加隆煞有介事。
“只有这个人猜得到线索。”阿布罗狄说。
控制室的人自然清楚迪达摩路易非依这个瘸腿老头有多难缠,不论天界还是索多玛,随便一个人路过挥挥刀剑就能让他人头落地,偏偏又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奇货可居的商人,谁也不能动他,索多玛那边要依靠他,如今连萨德莫里蕾纳亚这位大天使也要对杀父仇人和颜悦色。一个人活得人人咒骂又人人没办法,究竟算成功还是失败?
迪达摩路易非依的神态愈发恭敬虔诚,丝毫没有小人得志的张扬,他悦耳的声音谆谆而来: “虚无中遥视的我主,咫尺间静观的使徒,迪达摩路易非依只是这宏大迷局如钩的嵌构,忠诚的奴仆,永为永恒竭其所能。处高者危,处贵者险,处秘者生死皆似豪赌,请容许卑微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坦诚他内心的真言:他生为索多玛虔诚的子民,死为索多玛英勇的亡灵,决不背叛己心,他愿跪拜圣洁高华的火天使,只为维系天地一线和平,了结夙日恩仇。聪颖绝伦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且听历世经年的老者一句良言——天国必败,高塔不灭。生翼的天使倚仗之物不外雷火重重,我索多玛却有源源不绝之井水扑灭天火,又有恭从圣言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祝祷庇佑,此二者同护高塔子民。何以证之?便是萦绕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心间喃喃不去、丝缕般将他引至此处之愁绪。天地战火绵延,索多玛人将坠下云层的天使四肢头颅埋入高墙和堡垒祭奠亡灵,乞求城墙厚重,不可攻克,也将天使的躯干捣碎和以土石,埋入贵重宅邸之基座,这座玲珑宝塔岂能例外?战火之中,天国将士无暇他顾,夤夜无人,高天之客怃然觉察同类血骨弥留哀音,怎不失魂落魄,神牵魂绕?索多玛人犯下此事尚有源泉之水汩汩不止,天国岂能不败?既骨肉之痛,亲朋之殁,云端尘泥,确无二致,何要恨那覆灭之恨,战那无胜之战,纵容那无益的尊严意气?逝者已矣,生者弥长,苍老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早已失却与青壮男女邀恩斗宠之心气,却不忍血污之色遮盖无忧宫之云泉,索多玛之柱壁,愿承垂天之怒冒死请谏。”说罢深深叩首七次。
“他在劝萨德莫里蕾纳亚干掉圣女?”修罗问。
“应该是,他暗示托尔舒拉达缇丝和水井‘二者同护’,也许说的是圣女的祈祷让水井不被污染。”加隆分析。
“他想借刀杀人。”撒加说,“但天使不能杀无罪之人。”
“诱杀?”阿布罗狄说,“杀人的方法太多了。就算游戏有司法鉴别算法,惩罚也不可能遍及整个天国。只需……”
正在谈论的四个人同时停住。
“兑子?但是……”加隆说。
“像一种为胜利的献祭。”撒加说。
“火天使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天国马上有人做,比如那个喜欢哭的。”修罗说,“天使有牺牲和自毁倾向。”
“但火天使也不爱推别人送死。”正在城头忙乎的艾欧里亚插了一句。
屏幕里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一言不发,重新用风帽遮起面孔,几个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用持刀的手势向跪地的迪达摩路易非依表达了某种意思,撒加等人明白那是对盟友重申誓言——萨德莫里蕾纳亚曾许诺不杀迪达摩路易非依。在索多玛控制室看来,那手势像种恫吓,也像择日再议的回避。只见迅疾的天使用斗篷将自己裹为一团,抬脚落下小塔,像块圆石落入海中,转眼不知去向,只有迪达摩路易非依悦耳的声音还在念诵似是非是的祝祷。
 
**************************************
 
“穆,不能杀掉他吗?”
索多玛控制室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不是因为一个他们已在索多玛熟稔并厌倦的“杀”字,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雅典学派劳苦功高与人真善的生活部长亚尔迪。
就连一进索多玛就开始摆领导架子逼迫众人服从的穆,也不得不和颜悦色地考虑如何拒绝这个要求。
“怎么杀?”财政部长卡妙同学先开了口。
这倒把生活部长难住了,以他行伍军营的早年经历,捕杀、诱杀、追杀某个目标的经验,肯定比四处逃窜的财政部长与一堆保镖护卫的安全部长多得多,更不要说独来独往的副会长,温室里的外交部长和文艺部长。但想想迪达摩路易非依诡谲难测,想想他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下搞出的无数小动作——比如他们根本想不到天使一进索多玛就和这个老头儿搭上线,靠的竟然是埋在泥土里的天使尸首和活着天使的心电感应,亚尔迪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何况前不久拿着刀带着帮手的索多玛公主诺卡莱奥洛迦朵亲自上演了一次惨败的行刺——迪达摩路易非依身上竟然游走着一条细得可以绑脚趾的蛇。就算穆想到妙计唆使某些索多玛人,这老头不知又会想出什么花样。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从失势活到东山再起,天知道他脑子里装着多少诡计。
“看看天使下一步做什么,我们再考虑怎么对付迪达摩路易非依。”穆歉意地对亚尔迪笑了下。亚尔迪一向最支持穆,当下既不再提杀迪达摩路易非依,也不提抓萨德莫里蕾纳亚,只怀疑那老头是否用了什么暗示拉拢天使,让天使也成了他的棋子。
米罗突然问亚尔迪:“你对穆怎么那么纵容?”
“谈不上纵容,主帅总会遇到不得已的状况,需要体谅。我习惯了。”亚尔迪笑呵呵的。
“那对他呢?”米罗指指卡妙,又指指迪斯,“还有他。”
“这个……”
“或者他。”米罗示意沙加。
“他初中为了治愈身心整天照顾学校的一堆动物。习惯了。”卡妙冷冰冰地说,“包括你。”
“卡妙不要这么说,我没把你们当动物。”
“有区别吗?”
米罗迪斯迅速在大脑里勾勒了亚尔迪对雅典学派的精神划分:两个主帅,需要体谅;一堆胡闹的动物,需要爱护。至于艾俄洛斯,也许是牧羊犬一类存在。
真是个自得其乐、自洽自容、绝无内耗、敬畏生命的大好人!
谁也不能骂亚尔迪一顿,还是继续做任务吧。此时屏幕里哀求声忏悔声叫屈声不绝于耳,迪达摩路易非依故技重施,跪在原地不住叩头祈祷,请神明务必体谅他高风亮节,心系塔民,言行一致,绝无背叛,只想与天使共商和平方才透露些许索多玛之事,穆知他惺惺作态,这次干脆理也不理,继续看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动向。尽管萨德莫里蕾纳亚小心谨慎,锁定区域后,监控室很容易发现他的行踪。他缩在一处建筑的暗角感受迪达摩路易非依提示的线索:既然达官贵人的宅邸必然埋有天使尸骨,就算高塔曲折,他也可以轻易找到圣女和头头脑脑们的住所。
一瞬间穆几乎动了杀心,对这个天使,更对迪达摩路易非依。
“克制一下。”沙加说。
穆回头看他。
“手握生杀又有足够的能力,就要克制自己走捷径的邪念。”沙加说。
穆默默吸了口气,迪斯问:“哦,你克制得了?又是捷径又是邪念的。”
“我也只能尽量避免误入歧途,也不懂所谓的仁慈,我们中大概只有一个人最懂这东西。”沙加说。
“谁啊?”
“米罗。”
“咦?”
问话的、被指的、围观的,谁也没听明白。
“刚才我们不还在说生活部长的大爱无疆?”迪斯问。
“亚尔迪宽厚,也草率,只有米罗是从内心里理解人的恶意然后试图救赎。救赎恶意是最难的,我们想的只是消灭。”沙加说。
“我不这么认为。”米罗说,“我甚至觉得你说的特别荒谬。”
“当他们击垮你,你首先想到的是帮穆承担。”沙加说。
“你理解问题的角度还真不太地球人。”米罗抬起手示意停止,“可以注意屏幕吗?”
“可以,但内心不是一个不能讨论的话题。你们这样遮掩,甚至羞于启齿,不过因为太把自己当成独一无二的存在了。”沙加说。
“行了行了快闭嘴吧。”迪斯挥挥手,“看看看,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老老实实去找圣女。老情人相见戏码开始开始,这可比我们的副会长和外交部长有看头多了。安静,安静点。”
沙加之外的人顿时松了口气,不管他们内心有没有被了解的需要和倾诉的冲动,谁也不想被副会长当做标本或人性切片分析鉴定讲解一番——即使他们清楚副会长对他们抱有某种非人类的善意和活见鬼的理解。他们宁可去听迪达摩路易非依的鬼话连篇,去看天界和索多玛的恩怨情仇,此时此刻,面带微笑的火天使和无声啜泣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看上去顺眼多了。但迪斯说着说着来了火气:“我说,这家伙是真不怕我们指挥一堆人把他弄死?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他哪儿来的底气?”
“我也……”米罗耸耸肩,这天使是不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他忘了上次差点飞不出这座高塔吗?欠扁。
天国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出现在养病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寝室,女孩喜形于色,天使又一次拉下风帽展露真容,脸上的歉意与刚才穆对亚尔迪表露的如出一辙,毫无疑问,撒加在天国那边肯定也是这么哄艾欧里亚的。可见日光之下并无鲜事,上位者拉拢人都是一个嘴脸,亚尔迪和艾欧里亚一个比一个傻也就算了,难为露拉莉拉迪迪娜这位小妹妹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
“蒙难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内疚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歉意,他令你又一次蒙受身心的重创与难言的苦痛。究竟何时才能结束一位少女的磨难,令她像沐浴晨曦的花朵般自由地休憩与舒展?内心澄明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为天界的胜利立下累累功劳,云端之人岂不刻骨铭记?今日见她容颜消损,形如囚禁,感恩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岂能再添她的心酸,不知周折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是否情愿远离是非之地,将索多玛的仇恨纷扰抛与尘泥,远离逼近的战火,将血与泪的劫难永隔下土,即刻便与持剑的萨德莫里蕾纳亚遁走高塔重楼,飞赴无忧宫邸?从此她便可在和平之地静养身心,疗愈心灵,听百鸟低吟,观光风云涌,再无伤害与胁迫,尽享宁静与安荣。谦卑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愿以他的灵魂向逝去的天父和天地万物起誓,他必竭尽所能护她周详,予她安逸,佑她再无忧愁。”
一监控室的人围观萨德莫里蕾纳亚情真意切,信誓旦旦。
“高贵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你的自责让卑微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肝肠寸断,她并非不堪大用的糊涂虫,难明大计的蠢妇人,她深知天界一行难免败露行止,伪善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处处寻她罅隙,一再妄图致她于死地。她那执着土木的父亲何时顾念旧情,她那利益牵系的盟友屡屡过河拆桥。那日歹毒的托尔舒拉达缇丝竟以肌肤残留天泉香气为由囚禁无措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百口莫辩之际,幸而机警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伺机在她喉上留下创口,暂解她的嫌疑,又一次救她于死地,险些命丧敌手的露拉莉拉迪迪娜怎能不对她心中唯一的救主感激涕零?怎能不将这污秽身躯敬献于天国的荣耀。她不愿勇猛的萨德莫里蕾纳亚独自面对漆黑如夜的高塔,不愿安享诸位天使以牺牲换来的一时和平,她愿留在这罪恶的渊薮,人间的地狱,灵魂的泥沼中继续做火焰的耳目,云天的栈桥,胜利的喉音,直到至高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实现他心中夙愿,她方能心静身宁,伴随憧憬之人身侧做一朵素馨的花朵,喜悦无限,不枉此生。”
一监控室的人继续围观露拉莉拉迪迪娜的甜言蜜语,虚以委蛇。
迪斯环视一周,苦苦思索的穆和沙加就不用说了,卡妙和亚尔迪一向只负责无差别冷场和打圆场,唯一识趣的文艺部长正在心灵危机中难以自拔,眼前这幕情情爱爱的大戏竟然没一个评论的,只恨加隆远在天国不能一唱一和,只能自行娱乐一下满屋子的木头疙瘩。
“发现没?她很会控制火候,展示价值,中伤情敌,表露忠心还有示弱要挟,一看就是调情老手。可惜对面那位根本不接,看着好像真不太懂。”
一屋子木头没一个接话的,只有米罗说:“这个时候别看电影了。”
“我从这里出去不需要心理辅导,你们就难说了。”迪斯说,“当然,非人类和动物管理员也不需要。大概治疗过了。”
“这显然不是一场爱情戏。双方都想套对方的计划。”还是穆本能执行外交部长攘外安内与人为善的职能,“火天使看到露拉莉拉迪迪娜那样笃定,恐怕已经猜到事情有变,这个少女一定与索多玛的使者或权要达成某种共识。他邀对方去天国未必是假,但露拉莉拉迪迪娜现在比他更想知道天界和索多玛的虚实。”
“也是。”迪斯点头,只见屏幕里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和露拉莉拉迪迪娜争分夺秒,都想问对方的计划,露拉莉拉迪迪娜自然不会吐露自己不过想把眼前的天使生吞活剥,继续哀求垂泪,好一番真情流露。萨德莫里蕾纳亚不便久留,重申承诺约定后继续在塔内蛰行。看路径目标无疑是索多玛圣女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殿。
迪斯佩服地问:“你们东方有这种一个男人同个晚上约会完一个女人再约会下一个女人的故事吗?没有吧。”
沙加说:“有,《金瓶梅》、《源氏物语》之类的。”
“那是什么?”
“没什么,很不正经的书,并不恰当。”
穆差点笑出声,还好米罗打断他们,“可以抓人了吧?我记得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殿外面最近安排了十几只狗?”
最近迪达摩路易非依随手摆弄索多玛最最珍贵的圣女,流言蜚语人群围观轮番谩骂是常态,诺卡莱奥洛迦朵派来的侍女护卫几经前朝风云,对公主的命令忠心耿耿,把托尔舒拉达缇丝守卫得滴水不漏,迪达摩路易非依将计就计,不断增派侍卫,又不知从哪里驯化十几只獠牙野狗安排在神殿四周,只要外人试图进入神殿便狂吠不止,托尔舒拉达缇丝内有神官外有野狗,内不能出外不能入,只能靠诺卡莱奥洛迦朵的侍女们传递消息,却也经常遭到迪达摩路易非依手下们的阻挠,双方每日争执不下,吵得托尔舒拉达缇丝只能拿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一些圣言圣行平心静气,面色越来越沉闷。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敢进去。”穆回答众人的疑问。
“敢进去?”
“对,在上层工地和空旷的街区,以火天使的力量足够破坏建筑,打倒闻讯而来的士兵,突破弓箭绳网逃回云上。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神宫一向建在索多玛重重护卫之处,被侍从、卫兵、高墙包围,不论我们还是托尔舒拉达缇丝只要叫了人,迪达摩路易非依就算再想包庇,火天使依然插翅难飞。那么他为什么笃定圣女不会捉拿他,我们不会围捕他?莫非有杀手锏?”
“真有杀手锏他上一次为什么不拿出来,还需要会长弄死十几条龙?”卡妙问。
“只能说这个杀手锏不足以说服所有索多玛人,却可能说服圣女和我们这些外来者。”穆说。
“他心思真多。”亚尔迪说,“我遇到过不少心思多的,不太明白这个火天使。”
在场所有人脑中自动将“心思多”转换为“老奸巨猾”,穆微笑问:“为什么不太明白?”
“我遇到的领导者都很果断,就说会长和你,都是行动派,暂时不行动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火天使有些行为不知是钓鱼还是迟疑。”亚尔迪说。
“也许在思考?”卡妙说。
“你也爱思考,但你是行动派。”亚尔迪说,“沙加也爱思考,他行动得更快。我们中间其实没有真正的哲学家。只有那个……”亚尔迪想了想,“我们的向导鸟里,沙加的那只瞌睡虫,它是能思考坚决不行动的。”
“都快忘了这群东西了。”迪斯说。
“整天留意一群动物。”卡妙说。
“只有你会拿它们打比方吧?”米罗也没忍住。
“我真没把你们当动物……”亚尔迪连连解释,没人理他,不论穆的说法还是亚尔迪的说法都把游戏扯开了另一道口子,大家明白穆突然按兵不动是想做另外的尝试,这种尝试的实质只有穆和撒加清楚。那么天国看上去最聪明的火天使是否如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样早已洞悉天地种种,他是否也像索多玛的弄臣,想要不惜一切到达天界至高的宝座?
“先弄倒那批狗再说吧。”沙加泼冷水。
迪达摩路易非依命人训练的野狗性子烈攻击性强,陌生人远远靠近,这些狗即便正在睡觉也会跳起来狂吠,吓得神殿的侍女们花容失色,不过这群狗一靠近托尔舒拉达缇丝就乖乖坐地,一闻到托尔舒拉达缇丝的味道就收住声音,连走路的步伐都轻了。也不知迪达摩路易非依怎么训练出来的。这十几只狗一边吵得圣女头疼,一边帮圣女吓跑了不知多少来神殿窥探生事的闲汉,托尔舒拉达缇丝收也不是,拒也不是,反正这些年她的生活就是守着一堆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叫嚷不止的护卫,没有任何改变。
托尔舒拉达缇丝从羊皮卷中抬起头,拱窗外花团锦簇,那是只属于圣女神宫的装饰花木,幽香和灯油的香味令她垂目而笑,不知想着什么。心有灵犀般,她再一次抬头,一位天使正飞过窗口,恰巧回头看到她。
她下意识拉开窗闩,推高窗户,天使从容从窗口飞入。
不知为何,屏幕上的这一幕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引发议论和快进冲动,控制室的人像在回家路上碰到邻家小孩敲着另一个小孩的窗玻璃,心中生出温馨。又像看到一张没被战火烧毁的老照片,想要端详上面每一处细节。
托尔舒拉达缇丝迅速合上窗闩,拉下铁百叶,又上一层窗闩,再去另一扇窗旁拉下百叶,同样两层窗闩。她小憩练字的房间只剩一扇精致的侧门,门外有等待命令的侍女和来回巡逻的侍卫。托尔舒拉达缇丝回过头,眼神灵活狡黠,她身后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毫无惧意,眼神同样灵活狡黠。
安静的房间只有灯芯的燃烧声,托尔舒拉达缇丝背靠住接地的窗百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回过神凝视正在灯下翻弄桌上羊皮的天使,纤细的手指不觉指向窗外,萨德莫里蕾纳亚两指从衣襟中抖出一块绣帕,正是托尔舒拉达缇丝送给他的,想来狗闻到绣帕上圣女的味道才没发出声音。
托尔舒拉达缇丝目色微带娇嗔,抬起的手指似要向前,却又收拢按在胸前。
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目光留在圣女的手指上,洁白晶莹的指尖和嫩粉的指甲按住胸口点缀的夜色紫水晶,他顺手拿起托尔舒拉达缇丝搁于案面的羽毛笔,将她写到一半的圣言添了几行。托尔舒拉达缇丝缓缓走近,低头看那字迹,将案上装了甜酒的琉璃杯向放下笔的天使移了移,萨德莫里蕾纳亚拾起杯喝了一口。
他们宁静端庄,面色几乎没有变化,像画中人在画中走动。
下一秒,萨德莫里蕾纳亚起身,托尔舒拉达缇丝纤细的背脊绷直,他们又做回了无忧宫的天使长和索多玛的圣女。方才默片似的几分钟像彩色电影的黑白插叙。奇怪的是,就在那短短的几分钟,控制室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懂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那是什么。
“我只是奇怪,他们明明没见过几次面。”迪斯说,“这就是游戏吧。”
“这是人生。”出声的竟然是米罗,“人生就是见一面少一面。”
没有人问米罗为什么突然伤感,这句听不懂的话既适合给方才那幕默片下注脚,又像下一幕热戏的楔子,或者竟然是整个天界和索多玛的题眼,突然让所有人心情沉重,沙加轻声说:“继续看。我不认为来自天国的召唤能说服托尔舒拉达缇丝。那个杀手锏是什么?”
萨德莫里蕾纳亚走向托尔舒拉达缇丝,抬腕将斗篷扬起,厚重的防风布料好似绣帕一般纤柔,只见他单膝跪地,宛如高挑的柳树垂下所有披金着碧的枝条,话语如柳芽轻浮水波,一圈圈涟漪在他眉目下荡浮:“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天地唯一的圣父周身血液已然冷却凝固,他化为光风永久吹拂流云尘埃,将天地怀抱于永恒的神息。兵戈折锋,利刃沐血,所闻所见无非离散哀哭,天地一日不立新主,战火一日不能止息。执火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愿用生命起誓,愿圣父钟爱的少女,人间唯一不曾沾染罪恶与血污的善人,一心供奉神明,垂怜众生,祈盼战火消弭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再次足踏云层,由天使簇拥前往无忧宫至高王座,严明号令,缔造新盟,天运于天,地行于地,尘归尘,土归土,再无差行错乱,永约和平。”
这匪夷所思的提议龙卷风一般高速推翻所有人头脑中的预判,托尔舒拉达缇丝固然目瞪口呆,控制室里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这是……会长的计策?”
“我不这么认为……”
“他说的是真的?”
“他发誓了。就算有阴谋,‘让圣女当上帝’这件事肯定是真的。”
萨德莫里蕾纳亚仰起的面庞严肃有力:“虔敬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请不要怀疑萨德莫里蕾纳亚献奉的诚意。此议并非权宜之谋,亦非歹毒之策,实乃弥合天地一线之法,稍纵即逝。新旧交替必有涂炭之祸,灭顶之兆,何者可免?而今索索多玛凶焰方炽,无忧宫阴云甫露,高塔不过散沙垒土,天国亦是片雨叠云,稍有间隙顷刻分崩离析,勇力者恃强争胜,阴鸷者篡乱谋权,投机者左右逢迎,落石者寻伺其后,此时尘埃高塔之上有谁心念弱小之人安危,将人与天使平端眉睫望其安乐?惟托尔舒拉达缇丝一人而已;况我父背无羽翮,肩无覆翼,以一己善念公允造这天地万物,此乃神明大爱,人间之人无从领略,天界之人只知皮毛,此时血影火光之中有谁心系众生福祉,盼天国云翳飞散,大地瘴疠消退?惟托尔舒拉达缇丝一人而已;但天使之心已被复仇的欲念遮蔽,人间之欲又被登天之贪婪高涨,矛盾所及争端连绵,此时有谁既能得众天使敬重信任愿观其一行,又得塔民尊崇仰望愿信其一言?此等重任事关天界与高塔之民心向背,惟托尔舒拉达缇丝一人可当!谦卑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深知圣女所居为索多玛拱卫之所,百去而无一回,将此前来便是将自身性命奉于索多玛圣女指掌,生死凭言,绝无悔恨,只愿为天地众生请命,恳求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如月行天,细索此番肺腑之言!”
“这价开得真高。这肯定不是咱们会长开的。”迪斯说。
“咱们外交部长肯定也不这么开。”米罗说。
“咱们财政部长肯定不同意。”亚尔迪说。
“这件事不归财政部核算。”卡妙说。
“她会同意吗?”沙加只关心这件事。
“不会。但萨德莫里蕾纳亚也不会拿着这种筹码闯进索多玛腹地。”穆说。
“你们看。”米罗突然指向墙上一面屏幕,众人都被圣女和天使吸引,只有米罗在控制室留守多日,习惯耳目并用,目光左右逡巡,时刻警觉异处,只见迪达摩路易非依已被两个亲信抬下小塔,正低声安排一群神官侍从和卫兵装束的索多玛人,他们得了号令,束好武器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拿着火焰微细的风灯列队疾行,正是朝着圣女神殿方向。
“他做什么?”米罗不解,不忘看一眼另一面墙壁的战况,斯特里斯斯泰因和索迩尼洛卡岚多仍在大雾中胶着,不见异状。米罗又问:“穆,你要通知那个天使吗?”穆摇了摇头,半晌说:“没有人能算无遗策掌握每一个人,每一根线条的动向,神做不到,最高端的智能演算做不到,我更做不到。先静观其变吧。”
“也对。”大家很理解,他们快被这游戏耍够了,也快对索多玛这些人物免疫了。
“但什么也不做,我们是不是真的成了游戏里的神和命运?只负责开端和旁观?”米罗问。
“我也不知道。”穆指着屏幕,示意先看情况。
屏幕上,烛火明灭缭绕,似有香气氤氲而出,眉头紧蹙的女托尔舒拉达缇丝提裙行礼,缓缓道:“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长夜临驾于此的火焰使者,曾于猛兽出没的旷野救助孱弱少女的圣洁天使,知恩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岂可质疑他缔结和平的赤忱之心?便是他口中之言骇人耳目,虔诚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岂可否辩他对天地之势的持中深思?况他乃誓约之身,既不能伤害不曾违誓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亦不曾擅领神明之权柄行任意之事,恭从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岂可妄断他足履险境的远大宏图?但流光如画的天使久居宁谧之所,纵有下界细女款通圣听,亦难知高塔种种人心沟壑,倘若力单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有规劝众人之威,怎会四境死寂,塔上争权夺利,塔下累累伏尸?昔日她凭主之预断尚不能率众,今时她靠天使扶持又岂能服人?知命的托尔舒拉达缇丝久为信众的贡品,诸使的言灵,神座的傀儡,在天在地有何异同?在生在死谈何哀乐?既生于尘泥,便当将这荣华之身委于尘世高塔,既无所能,亦无所成,惟愿有始有终,心有报效而已。”
单膝跪地的天使没有改变他求恳的姿势,一双深眸继续凝视托尔舒拉达缇丝,“莫非只有托尔舒拉达缇丝一人是那线上傀儡?莫非托尔舒拉达缇丝不想探明扯线之人究竟来自何方,意欲何为?自始至终甘受愚弄?”
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喉咙本就有伤,此时刻意压低声音,这句话却依然石破天惊,比他方才的下跪更让众人心惊。
这番话像把身前身后两道幕布一并扯下,即使索多玛控制室看不到撒加等人,也能察觉同等的对视与骇然,火天使挑破了天地间长久而残忍的疑问。
托尔舒拉达缇丝面色强自镇定,双膝却已发软缓缓滑倒在地,萨德莫里蕾纳亚扶住她的双肩。
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声音沙哑急切:“对话神灵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莫非你心中从无疑问?岁月且悠且暂,时光若静若奔,遥远东方的追忆之中,神自是神,人自是人,纵天国之主陷入迷思,地上王国痴生妄念,不过生者难全命途之事。为何倏战倏亡,为何洪水连绵高塔接踵,生灵凋敝遍地伏尸?你我身在其中,忝居高位,躬行也罢,谋算也罢,究竟出自本心还是为那天境之外的来客蓄意引导?每一次挽救危局为何只让天国和高塔再陷泥淖?此时天国再无生机再无退路唯有拼死一战,索多玛虽有强兵虽有猛卒必致同室操戈,你我皆亲历之人,侥幸留得性命于此刻,莫不该同心协力拆穿来者图谋,为往生者探寻答案?若拘泥血肉来处,以皎月之心与罪恶共朽,岂非舍本逐末?”
托尔舒拉达缇丝的答复清冷痛楚:“顽勇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愚懦的托尔舒拉达缇丝谢你坦言青目,言有意指,话有虚实,却仍为剑锋心曲。你我身在洪流,不能以麦稻之力救止滔天之水,不能以伶仃之躯阻断千军万马,便只能权衡轻重,互搏兑子,倘若依你所言,便是弃一塔之民于绝地,只求一己超脱。况烈火的执者素来傲视,岂肯抛杀父弑神之仇于身外?便稍事忍让,塔人一再嚣张,天界必又拔剑相向。你我皆不愿坐视手足颓丧,国土沦落,何必奢谈域外之人?洪流之末岂有舟楫?高塔之顶亦为土灰,全能之人先已终逝,域外之人并无全知,便如高塔之上流云倏忽,水火之中幻象来去,不愿妄言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只借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勇气,试问幻象之人是否一如此间动荡,身不由己,呼天吁地,无所应允?她知此事无解,此生无幸,却无意做那背叛忤逆之人,便请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收回前言,以明敌我,再无商榷。”
萨德莫里蕾纳亚两指一弹,淡绿粉末弥漫二人周遭,正想起身的托尔舒拉达缇丝摇晃几下,似要呼喊,却双目失神,向前晕倒在火天使怀中。
“域外尊使们莫要慌张,逐波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乃誓约之人,怎可谋害良善圣女?天界绿粎草磨为粉末有安神助眠之效,对人无害。”说着,火天使将圣女抱起置于案旁椅上,拿起房内轻软的覆衣盖在托尔舒拉达缇丝身上。他目光所至,室内数盏灯火竟悄然熄灭,漆黑之中只听到那平静却不乏恨意的声音:
“水火之人不可妄信,却曾救助天界与高塔于水火,此等谬谈何人能解?天国焚毁地下诸国黎民之家园,地面之人亦要侵入我等天使之家园,神秘的来客正在谋划此一天一地之家园。不知域外的使兄们可有家园?可有域外之外睹视眈眈,可知累卵之危无所不至?万望诸位手下容情,莫再对天界高塔之事轻言重断,便是岩缝草花,沙地蚁穴,危树鹊巢,亦有生老病死之运命,因果不息之命数,何必咄咄不休,谆谆不止,左支右绌,骑虎求善。”言罢再无所述,只听黑暗中窗栓声响,不知想要原路离开还是另有去处。
控制室无人做声,萨德莫里蕾纳亚冷嘲热讽,无人恼怒,每个人都似置身洪流,这洪流并非洪水,而是光电数字建构的庞大幻象,谁也不忍对聪颖的天使或沮丧的圣女奉告一句真相,谁也无法对此时活生生的灵魂说一句:你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他们如芒在背,不知自己身后同样有相似的悲伤无奈的目光,不知自己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整个地球,整个银河同样是域外之人的棋盘,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又是不是棋盘上久积的一粒微尘。
“我原本觉得萨德莫里蕾纳亚和会长挺像,原来一点也不像。”
这一次是亚尔迪主动打破沉默。众人不由点头,自从火天使出现在他们面前,每个人都觉得他与撒加神似。沙加却说:“是吗?我倒觉得更像了。”众人无暇细问,只听窗栓声落,百叶卷起,穆还在思索对策,墙面突然明如白昼,迪达摩路易非依的手下人人持着火把包围了圣女的神殿。
“是火天使!他竟然来索多玛和圣女私会!”
一声大叫,四下沸腾,惊呼声和喊杀声顿时震动高塔。
“这老头不是也立誓了吗?他要抓这天使?”迪斯问。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穆揉着额头,“他当然不能抓天使,所以他让手下拿的是棍棒重剑,而不是长弓捕网,斯特里斯斯泰因赶不回来,火天使靠着双翅和火焰就能冲出高塔。他的目标是托尔舒拉达缇丝,先是暗示托尔舒拉达缇丝是水井不息的关键,劝萨德莫里蕾纳亚设法除掉圣女;一计不成便带人伺机照亮神宫,让所有索多玛人看到圣女和天使私会,降低圣女的威信,架空她唯一的权柄,令塔民不再相信圣女。”
“但托尔舒拉达缇丝尚未清醒,现在侍卫和侍女们全看到了,托尔舒拉达缇丝也可以宣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迪斯问。
正议论着,迪达摩路易非依大义凛然中气十足地对赶来围观的索多玛人放言:“高塔层层格挡,神殿重重护卫,那火天使径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思之怎不令我等胆寒!听闻皎洁的托尔舒拉达缇丝尚在昏睡,亦不可妄断圣女有无私情留款于天界之人,值我等塔民上下齐心攻陷天国之际,此事怎不令人失望已极?且容尽忠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即刻前往骁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座下禀明此事!嗐嗐嗐,当日防微的迪达摩路易非依早有建言,将那春心萌动的圣女迁移至玲珑宝塔深居,不可使其四处游荡,参与塔内诸事,今日果不其然!高塔落成在即,恭顺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倒要斗胆问问那有勇无谋的将军:他一贯包庇那巧言眉色的圣女,究竟是何居心?”
群情激奋,围观者立刻去见斯特里斯斯泰因求个说法。
“完了,那小子肯定吃醋,肯定一气之下把圣女关起来。”迪斯看着屏幕里的老头,“天梯不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他怕圣女抢了他的位置?”
“不然呢?”穆继续揉着额头,他现在只想谨慎再谨慎,这老奸巨猾的老头一套接一套,永远在别人背后等着收网,是不是自己也早就被他算计着?甚至撒加那边的反应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真的要登天了?”米罗突然问。
“不然呢?就像托尔舒拉达缇丝说的,一根稻草能救人还是能阻止洪水?”穆无奈道。又想起萨德莫里蕾纳亚方才那一番讽刺,众人顿时失去了议论的兴致,对着屏幕长久地发呆。
 
***********************************
 
天界控制室,随着萨德莫里蕾纳亚突围而出,索迩尼洛卡岚多收了兵势,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也回来歇脚。只见雷火两位天使在云端会合,萨德莫里蕾纳亚很是介怀,说起他本想在高塔之内飞速观察一番,查看索多玛现状,但迪达摩路易非依早有防备,令他无暇久留。
阿布罗狄对刚回来的两兄弟转述了火天使方才那番鞭辟入里的挖苦。
艾俄洛斯和艾欧利亚谁也没吭声。撒加注视那群天使骑坐天马与独角兽飞返无忧宫,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和奥兰诺图拉兰姆详谈索多玛之事,萨德莫里蕾纳亚详细说了迪达摩路易非依、露拉莉拉迪迪娜与托尔舒拉达缇丝的态度,只是将对域外之人的猜测和讽刺全部隐去。控制室众人无奈互看,却也理解这位火天使的心情。
“他可能猜到了什么,又不愿别人胡思乱想?”艾欧里亚问。
“也可能猜到惊天秘密不愿和人共享。”加隆泼冷水。
大殿之上自然没有控制室的闲情逸致,天使们听闻为萨德莫里蕾纳亚引路的竟然是被埋在污秽泥土中的同伴尸骨,个个义愤填膺,萨德莫里蕾纳亚却把重点放在“献祭”上,捣烂天使骨肉明明是重罪,为何成了“献祭”?天使们正在讨论,却见撒加等人鱼贯而入,一方见怪不怪,一方脸皮奇厚。负责脸皮厚的大概只是撒加,加隆留在控制室留意动静,艾俄洛斯修罗和阿布罗狄只认为自己在执行某个不愉快的任务,只有艾欧利亚眼神飘忽躲闪,明明没做贼却一脸心虚。
“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你的疑虑正是你的敏锐,献祭一事,力绌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曾在流星书阁古书中略有闻见,梁木不能以一己之长横于室,穹石需汇集众拱之力悬于顶,故计拙的奥兰诺图拉兰姆不曾妄言。今日兄长有所疑,有所思,有所虑,他岂敢再为隐瞒。但他见识微陋,不愿夺远见者之先入,不知破焰而来的使兄可否以胸中识见先为我等指点迷津。”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端坐在瑟尔瑟罗菲娜托膝上,由后者扶住腰身双肩,看上去孱弱不堪,撒加不禁想要叹气。
“这个小东西真不简单,难怪火天使宁可把敌方的圣女接来也不肯尽心扶持这个病秧子。如果真有什么伊甸园深处的响灵圣泉,这小家伙百病全消,天神的位置就没雷火两人的事了。”加隆在控制室对着众人的耳朵评论,撒加低声说:“够了,我都没你想得多。就这么几个人,谁还有空争权夺利?”
加隆一声冷笑,见大殿里所有天使看着撒加,也不便和他争吵。撒加为人机变,虽未曾思考此事却不乏急智,随口侃侃而谈:“便如明理慧觉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所言,众水成河,众木成林,一己之见无法辨明真理,一人之力无法护卫城池,层云之上,草木禽鸟皆为天父之造物,何必分门立类,排异结盟,我等对无忧宫安危之忧心,与诸位殊无二异。我见索多玛人贪婪奢淫,骁武好斗,却又对誓约一事极为慎重,不敢越雷池一步,人与人之信诺亦要天神禁条约束,故索多玛圣女依然为塔民信重,以一己之言可解倾覆之危。不知诸位是否察觉,托尔舒拉达缇丝其人虽贵,其言虽诺,其性虽洁,其行虽笃,却不曾感化一个索多玛人做她的信徒,便是斯民贪婪成性,亦有胆怯怕事之徒愿寻圣女脱身庇佑,怎能人人蜂拥逐利,状似迷癫?便是狂热成性,由那绿衣女子为情殒身亦可知索多玛人并非全无恩义,为何目睹至亲至爱之人身死依然不愿思考原由,寻求救赎之法?”
谁也没想到撒加的角度,就连加隆也听得认真。
“依我之见,倒是与这‘献祭’不无关系。地面之人愚昧凶残,习惯在大兴土木之时献祭求得土木之物久长,最初许是牛羊之物,或竟有奴隶坑葬,待收得天使尸身,便以为此乃天地间最为珍贵肉身,埋于塔心,既可耀武扬威,又能坚固泥石,此与诸塔豪族宴会中捧羽衣,展骨杯之事并未二致,试问当时巡视天使如何恰巧目睹同类惨状?便是那羽毛头骨哀哀悲鸣,一丝灵息为空中天使所感知。若爱惜同类的天使相互感知悲愁,那对痛恨之仇敌是否便是诅咒?那些天使战乱中身死,或身首异处,或手足肢残,于是日日夜夜于土中泥中诅咒人世的罪恶,这恨意渗出砖瓦梁柱,于人群四散传播,层层呼应,索多玛人生活在这浓烈的诅咒之中,岂不智乱神迷,听不进圣女劝导,看不到神灵威吓,一意孤行,如同已经消失的七十六座巴别塔一般,步步走向破灭?”
加隆心下厌烦,就能力才智,他不比撒加差,但就领导能力,他的确比撒加少了一些蛊惑度,毕竟他没撒加那么能装。撒加擅长将胜利的许诺和牺牲的怂恿藏在或平淡或激昂的话语中,天使们明明厌恶他,却依然被他说的话牢牢吸引,看他们的眼神,竟然还因此多了些获胜的斗志。却听撒加有张有弛,话音一转道:“这些推论虽不足凭,却无需推测计算,令我挂心也令聪慧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介怀的,恐怕是天使明明已经死亡,魂息仍长久留存,便如天父已终遐年,亦将声音留与持正的奥兰诺图拉兰姆,此事非我等能解,诸位或有高论?”
小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不再回避,坦言道:“我知诸兄知我前时在流星书阁之外有所保留,此乃感佩的奥兰诺图拉兰姆对诸位兄长之私心。当此危难,人人奋勇,天国安危乃头等要事,将心中之事直言方可图存于一线。诸兄皆知秘要之地持匙者擅自开启便遭横祸,却不知此中原由:便似人间心有所祷必有敬献之物,或誓言,或钱币,或祭品,世人以己身贵重之物换取神明许诺。又为何许诺之物甚重,神明却不予理睬?只因轻重有别,天地一理。那烟绿长裙的索多玛女子既为有罪之身,却身化盐柱长存天界;那皎洁的索多玛圣女孱弱之躯,却持握信语坐镇高塔。此二者与索多玛众人有何异同?只因后者只以身外之物交奉,前者却以至贵生命献祭。以此推至天国诸使,甫出云霞便为父颂祝,殒身不恤,自是事事得父庇佑,所谓令违身死,便是以己身献祭破那天界约立之束缚,此事天界人人可行,却只可量力而行,一己之力难以屠城烧塔,夸大之言自是无法应验。此中权衡自有冥冥之力,非我等擅自揣摩,唯有爱人爱己,心存赤诚,方可于危难之时舍己存人,献祭神明。”
“终于有了点游戏感。”加隆说,“这种献祭倒像种简单算法,有多大力量破多大规矩。天界的人是不是太惨了?整天被规矩绑着,快丧命还要琢磨怎么用自己的生命值帮天界获胜,埋在索多玛也要用力诅咒。耗材也没这么吃干抹净。”
“这有什么不理解的。”艾俄洛斯说。
“什么?”
“我们都签过器官捐赠,不就为死后还能有点用处?奉献这种事不用想得那么正式。”艾俄洛斯说。
加隆哑口无言,比起撒加的冠冕堂皇,穆的巧言激辩,或者沙加的引经据典,只有艾俄洛斯能以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嘴。
撒加带人先行离开,大殿之上的天使冥思苦想,瑟尔瑟罗菲娜托劝众人各自歇息,自去带人巡逻卫护,修整兵器,喂饱马匹。不时有巡逻天使来回报讯,此时雾气越来越浓,天使们不能远观,飞下云层便被怒气冲天的索多玛大将斯特里斯斯泰因剑指,猛禽箭雨随之而来,天使、天马和天鸟不敢靠得太近,只在云层中不断听到索多玛士兵厉声咒骂萨德莫里蕾纳亚是偷窥高塔的卑鄙小人,时不时有士兵叫阵——这叫阵夜夜皆有,不过痛骂挖苦,今夜塔内没能擒住火天使,叫骂声更加频繁,声浪震天。天使们向来平心静气,全然不予理会。只是听索多玛声势浩大,人丁旺盛,念及云层之上便算上足不能行的奥兰诺图拉兰也不及其万一,不免心中焦急。
四处巡游的撒加等人看着无忧宫加固的门墙,云层上设置的陷阱,河流中新造的舟楫,他们为防护无忧宫出了不少主意,有些的确弥补了天使们的知识盲点,这显然是个痛苦的绑定关系,天使们半信半疑又只能照做,撒加谈不上被误会却也不应被仇视,心中想必也不好受。加隆看着早就没了天神的那面空荡荡的监视屏,突然觉得这完全是一种病态的关系,撒加和天使们也好,穆和索多玛人也好,天神、天使、圣女、人类,每个都不正常,不是神病了,是这个理念空间病了,无药可医的绝症。
加隆突然打了个冷战。
无药可医?
然后呢?
一滴汗渗出他的额头。
他终于隐隐猜到撒加和穆到底发了什么疯。
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不像雅典学派其他人那么重感情重团体,纠结在高中生的友谊里。
或者他们也隐隐约约猜到了。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他们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所有的生命,痛苦,心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莫非只是为了走向某个必然破灭的终局?
加隆不感性,可是那一刻,无数时光幻象迎面而来,他突然站到了废墟与沉船游牧的山巅,破败的城楼,磨损的角斗场,锈迹斑斑的钢筋架,瘫毁的公路,裸露的地表,残破的卫星……他看不到一个人,一株植物,哪怕一块骸骨。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想起父母说起的那些埋葬在沙漠中空无一人的城市,一切建筑器皿明明放得齐整,仿佛前一夜还有人群在那里生活,所有居民却像在一夜之间被抹去,只剩下他们创造的文明。
加隆想问这是哪里,却发不出声音,他四下张望,看到艾欧里亚就站在不远处,悲伤地凝望连绵不断的堆积物。很快,加隆发现,原来进入游戏的十二个人全在这里,这也许是个特殊的理念空间,他们之间明明隔得不远,另外十一人却看不到他。那些人有的沉思,有的悲伤,有的愤怒,有的冷笑,有的甚至低头似要哭泣,显然,他们看不到彼此。
“加隆。”
有人叫他,幻象如飞溅水滴般消失,是艾欧里亚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看到了吗?”加隆一把抓住艾欧里亚的手腕,“你看到了吗?”
“怎么了?看到什么?”艾欧里亚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加隆摇摇头,逐一问了撒加等人,谁也没看到加隆说的幻象。
“闹鬼吗?”加隆不能理解,莫非因为他不是雅典学派的一员,游戏针对这一点给他一个特殊体验?他一时惊疑不定,艾俄洛斯说:“你在这里坐太久了。”艾欧里亚接口:“没错,你出去走走,这里我来。”
加隆不置可否,飘出控制室,上了云端,荒凉感又一次袭来,在索多玛人喧天的叫嚷中,这种感觉更加突兀,难以忽略。他不知不觉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偏殿,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迩尼洛卡岚多正在一张地图上指指画画,没一会儿,撒加和艾俄洛斯也来参谋,他不愿去听两个天使说一堆繁文缛节,只远远听他们讨论如何避免索多玛人搭了天梯爬上坚实的云壤。艾俄洛斯说:“索多玛只有一个登天的入口,如果将塔尖周围的云壤全部铲除,索多玛人没有翅膀也不可能有飞机,他们休想登上天国。”事态紧急,萨德莫里蕾纳亚既没问“飞机”是什么,也无暇客套,只略略解释云壤虽是云朵,却以天父意志连成大陆般硕大的天国土地,天界之物可以上下出入,也可种植建筑,却不能损坏分毫。只有天父能够命令这些特殊的云彩。
加隆很是扫兴,但想想倘若这云壤可以损害,火烧烧变成水,刀削削变成雨,天国还谈何城池,还怎么种草种树?如今天父已死,索多玛人倘若真的弄出梯子,塔尖之上的云壤就成了塔人的着陆地,后患无穷。索多玛人多势众,一旦架设天梯,塔民如蚂蚁附树攀援而上,便是雷火联手也有力尽之时。加隆又想倘若索多玛上空巨大云壤之上放张电网,雷天使随便放电就能防止索多玛人偷袭——这破游戏看似混乱却也规矩,索多玛人没有橡胶,天国自然也不会有电网。加隆越想越烦,雷火二天使愁眉不展,想到的预防措施不过布设陷阱,高建城壕。好在就算高塔完工,那云壤下层却是云朵,无法抓无法倚,索多玛人一时半会儿造不出适合大批部队攀援的天梯。
“不用这么着急。”
加隆听到声音,是艾欧里亚在控制室对他也对所有人说话。
“以前我的老师克莱因去我家玩,我和艾俄洛斯每次都缠着他讲打仗的事。他说两军对垒,闪攻一旦失效就会陷入胶着,当双方战力相当,或各有顾忌,僵持局面会持续数日,这时最考验将领的能力:能不能稳住军队,留住士气,不被敌方误导,冷静寻找机会。天界能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分化索多玛,比如利用地利设计陷阱,比如……”
“艾欧里亚。”加隆打断。艾欧里亚有自己的聪明,但不够精细,加隆反问:“你记得萨德莫里蕾纳亚之前说的话吗?前几批使者匆匆而来,或突然或遗憾地离去。说明前六批游戏者做这个任务有时限。我们呢?调度员没说游戏时长,以当时那种情况,她是故意不说还是我们这次游戏没有时长限制?从现在的状况看,我们走和留对天界影响不大,那几个天使不是撒加的扯线木偶,他们知道怎样收买索多玛人,怎样收拢战线——那么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撒加和你们外交部长为什么争分夺秒?如果天界和索多玛搞静坐战,我们的任务是不是就完蛋了?哦,他们才不会搞静坐,我收回刚才的话,就算穆想要拉住索多玛人,索多玛人也要安个翅膀往天上飞。”
一口气说完,加隆心头依然沉重,却也算透了口气。相对的,他回到控制室就看到一直没说话的艾欧里亚五官紧绷,陷入过载思考。加隆一向看不上雅典学派这些人明明自己的脑袋还迷糊,自己的事还做不好,却整天把争权夺利叫嚷为理想公平自治,他幸灾乐祸问:“怎么了帕帕多普洛斯少爷?是真理蒙蔽了你的双眼还是真相霸凌了你的大脑?”
艾欧里亚和加隆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这个人的毛病,也不和他斗嘴,只说:“你回来了?换我出去。”加隆眼皮一撩,一眼盯住中间大屏幕,随即眼珠一圈一圈向左向右转,上下左右大小角落扫了个遍,控制室六个人,这些活计属他最熟练,艾欧里亚说:“喂,你以后要是缺零用钱,去雅典警局让我妈妈给你安排个盯梢尾随的活儿,我看根本不用岗前培训。”
加隆知道他情绪好了些,只一声冷笑,继续看两边屏幕,此时夜云的尽处微微放出金光。艾欧里亚常骑的独角兽飞了过来,它也参加了昨夜的战斗,疲惫不堪,幸好只受了皮外伤。
“要是索多玛人真的攻上来,这些动物会怎么样?”艾欧里亚想。
想到索多玛人的贪婪残忍,美丽稀有的独角兽也许变成权贵的坐骑,也许被砍掉角,剥去皮毛,或者头被悬挂,肉被食用……他又想起那些宁愿自毁也不投降的天使,天国的一虫一鸟、一草一木皆有灵性,那些月龙为救萨德莫里蕾纳亚宁愿牺牲,独角兽又怎会容忍自己沦落在敌人手里?
“能不能赶紧上去?人家等半天了。”加隆嘲笑道。
“你说什么?”艾欧里亚这才发现独角兽伏下身子示意他骑上去。
“快点行不行?快点。”加隆打着呵欠催促,那独角兽展开双翼,驮着糊里糊涂的艾欧里亚在广阔夜风中滑翔,飞过一排一排屏幕,降落在一座瞭望塔下的水岸边。
一位身材纤柔的天使正俯身用泉水拍打双颊和额头,听到声音,他回身看向艾欧里亚。
“瑟尔瑟罗菲娜托?是你让独角兽带我来这里的?”艾欧里亚声音惊喜。
眼神明亮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莞尔而笑,此时水面正泛起微微金光,照映着天使尚有水滴的洁白面孔,像一朵纯洁温柔的花朵在晨风中摇曳。
屏幕后的加隆撇了撇嘴。他几乎一刻不离这屏幕,看得最清楚,雷火天使忙着打仗,天国的繁琐事务几乎全落在这个哭哭唧唧的天使身上,他一边照顾奥兰诺图拉兰姆,一面处理大事小情,竟然还能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一个忧心忡忡的天使,让一切有条不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后勤内事人才。他贡献不在雷火二人之下,却从不居功炫耀,加隆心中难免对他多了一丝好感。莫非艾欧里亚竟然慧眼如炬,一开始就看出这天使的过人之处?
加隆回想瑟尔瑟罗菲娜托从出场开始的暗恋、哭、放纵、种种软弱,不禁愈发奇怪艾欧里亚为何对这天使独有好感。而这天使无疑是天界最敏感最善意的一个,加隆从那只独角兽在云端等候,瑟尔瑟罗菲娜托在瞭望塔边吹一支不大的银笛,就猜到他正驱使独角兽接艾欧里亚过去。只是不知他要和艾欧里亚说什么。
艾欧里亚怔怔地看着瑟尔瑟罗菲娜托,好一会儿才说:“瑟尔瑟罗菲娜托,有什么事吗?”随即又说:“瑟尔瑟罗菲娜托,最近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些日子天界虽遭大变,你却越来越显露出胆识和才干,面对这一连串的变故和危险,你从不会表现出软弱。希望今后你也能像现在这样以大事为重,以原则为重,千万不要感情用事。理智能帮你维持无忧宫的和平,不管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迩尼洛卡岚多会不会起争执,请你把自己当做天界的承担者和维护者,千万不要因为他们……伤害你自己。”说到最后,艾欧里亚近乎哽咽。
这番话让屏幕内外的加隆和瑟尔瑟罗菲娜托很是意外,加隆了解艾欧里亚家大男子主义教育有点严重,这对兄弟一向活得义正词严,随口就能教育人——不过一个懒得多说一个十分友善,一般人看不出他们的说教癖。艾欧里亚经常把和魔铃的交流搞得像吵架,现在对这个漂亮天使又把关心说得像托付后事,实在是没救了!
瑟尔瑟罗菲娜托很是感动,眼角微红道:“身披光芒的火焰中的贵客,近日无忧宫新丧未满,外患丛生,人人尽职,事事冗重,匆忙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每每于大殿之上,坐骑之侧,流云之端,疾风之末留意尊使担忧的眼神,心下感怀不已,却无暇称谢,无物为酬,无何以报。方才蒙尊使直言相诉,忠言相嘱,诤言相劝,更知尊使心上一片赤诚。知恩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趁此昼夜之隙邀尊使前来,亦有他一番担忧:自从天父陨没,军队回还,尊使面上晦暗,眼中云翳,分分秒秒,挥之不散,日增日重,忧心伤怀。遥想我父尚在之时,曾对我等稚龄天使悠然说那是件诸事,某日说起人类之人亦爱天国之人,只因我等天使温和姣美,端宁宽仁,每每令世人忆及心中人事。尊使向来垂目荏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知将他看做哪一位尊贵的长者或是友人,蒙尊使爱重,瑟尔瑟罗菲娜托实是荣幸。只愿尊使亦能信任于他,一抒胸中疑虑,局外之人或可知局,或可解局,愚钝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即便不能一除尊使之忧,亦愿一慰贵客之愁。”
这次和加隆一同惊讶的人换成了艾欧里亚,艾欧里亚没想到瑟尔瑟罗菲娜托竟然特意挤出时间,只为听听他的烦恼,想要安慰他几句话,不由大为感动,看着那善解人意的眼神恨不得马上一吐为快。但他从小尊敬喜爱撒加,不愿议论怀疑;他不知任务究竟是什么,无法说清心中的动摇;他是异乡人外来者,更无法告知天使种种真相。对着瑟尔瑟罗菲娜托满是担忧的眼睛,想起他们这伙人对天国虽无歹意,却更谈不上福音,如今城池危亡,几个身强力壮的少年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指手画脚,不由更加愧疚。艾欧里亚待人待事一向认真,进入天界之后,尽管天界之人喁喁哝哝,对他多有指摘,他心中却不曾将他们视作游戏人物,其后种种变故,他更无法说服自己一切只是虚拟的。即便这游戏是由电子画像组成的一个理念空间,也给他、给他们所有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创伤,这创伤不是看了震撼的小说或影视作品,目睹了残酷的真人真事带来的心灵波动,而是发自他们内心深处的对人对事甚至对整个世界的怀疑。他的灵魂本来就像只沙漠里耗尽脂水的骆驼,昨日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发问更再添了一根要命的稻草:如果天国索多玛是假的,他们是不是真的?他们的生命,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他们历经百年波折的雅典学派理想,是不是也像眼前的天国,是某个时空某些生物眼中悲哀的电子波?天使们的奉献和牺牲,他们的追求和渴望,是不是同一种徒劳的东西?一切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想法太沉重了,他无意增加瑟尔瑟罗菲娜托的心事,想了又想才吞吞吐吐说:“善解人意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他随即放弃文绉绉的说话方式,“瑟尔瑟罗菲娜托,你说的没错。索多玛一战,我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现在我更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心也好,局面也好,计谋也好,眼前看到的事,心里知道的事,就连你我站在这里,我也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到过一本书,不知天父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也不知他读没读过——‘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是不是有人在安排我们每一个人,是不是我们都是一个特定的角色,走着一条自以为独特的道路,我们这么用心地活着,爱着,努力着,到底有没有意义?”
天界最温柔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艾欧里亚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身份的秘密,但又点破了天使们长久的疑惑,至少美慧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必然知晓这一番话的含义。加隆不知该如何评价艾欧里亚的直白,他不由看了看其他屏幕,却发现撒加等人全都停留在不同的水畔,凝神听河水传来的声音,他们也想知道天使的答案。
“比起活了那么多年的天使,我们只是高中生。”艾俄洛斯坦率地说。也只有艾俄洛斯有这份更应该称为坦荡的坦率。
微风吹拂,瑟尔瑟罗菲娜托终于从雷击般的震荡中清醒,他抬起手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斟酌却也真诚地开了口:“来自未知的启示之人,背负命运的须臾之客,平庸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只是远远地仰望使兄们的光华,而今却是初次直面对视,坦陈胸臆。正直的贵客口中所言,却是无忧宫久远的迷思:天使们再再思考天地的约束与生死的意义,当崇敬的兄长与信任的友人皆在火光中毁灭,当无私大爱与心中憧憬屡屡相违,日日夜夜如重压负于我等薄草般的形象,懦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无数次自问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何者为意义。孤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并未听闻虚空之义,捕风之文,甫一入耳便觉奥义艰深,我等诸人居于云层便为虚空之上,碌碌劳劳便如风之造物。原谅瑟尔瑟罗菲娜托并无索迩尼洛卡岚多的崇高,亦无萨德莫里蕾纳亚的智勇,他不断逃避,哭泣,堕落,怨怼,像用双脚走一条漫长无望的道路。更令他难以自持的便是那不可遗忘却永无希望的爱恋……凡此种种,支撑他生存的却是些些责任:每日重复的劳作,照顾幼童与病弱的鸟兽,帮助挚友调布宿敌之地的信使……这些言行作为如此平凡,却是它们日复一日加深‘瑟尔瑟罗菲娜托’这个形象,让他成为一个忠诚、重情、温柔、可堪托付的战天使。天父去后,他日夜忙碌,终于明白这些早该知晓的道理:尊贵的朋友,即使你我生于虚空,行于长风,逝于烈火,痛苦和喜悦到达的地方,一定是我们的情感;爱恋和仇恨到达的地方,一定是我们的灵魂。相逢既有未可知悉之缘由,亦有不可动摇之信任。便如尊使此刻怀疑运途,否定自我,但在瑟尔瑟罗菲娜托今后的生命中,你的形象诚恳而珍贵,你的话语真实而温暖,这份情谊将永存于他的记忆。”
艾欧里亚心中感动,只见金色光芒正在瑟尔瑟罗菲娜托身后缓缓扩大,他心头的阴霾也因这光芒渐渐消散,他虽然心直口快,在情感上相当内敛,一时默默无语,只觉毛躁尖锐的情绪被天使寸寸抚慰,重归平和惬意。艾欧里亚一时不知该文绉绉地道谢,还是与对方多聊几句,忽然想起一事,他脱口而出:“瑟尔瑟罗菲娜托,我真没想到你会找我,你那么忙,好不容易有时间竟然不去找索迩尼洛卡岚多——如果天地和平了,这一次你们是不是就不再有顾忌,今后就能在一起了?”
在天使的逻辑里,没有修饰词的句子本就粗鲁不堪,只因瑟尔瑟罗菲娜托是天界最为善解人意又体谅他人的天使,才能忍受艾欧里亚直白的言语。如今不但直白,更加上不应示人的隐私内容,瑟尔瑟罗菲娜托面色绯红,含羞带怯,依然友好又不失诚挚道:“挣扎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心中之事,在尊贵的远客眼中原是河石见底般明晰。贵使既以独角兽为坐骑,自是身心纯净之人,尚未将情爱之事端详透彻。多虑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惟愿贵使今后所恋之人不拘容貌、身份、年纪、性情,但需灵魂相契,互为知己,方可真心相许,倾心相对。便如尊使无法知悉仰望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与傲视的索迩尼洛卡岚多之间每一对视,每一擦肩,每一瞄向对方的姿态,无需言语便以心证彼此欲说的言语。况沉溺情感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并非不想与他心爱之人独处片刻,只因贵使亦身系重负,来去有限,过往使兄音容虽隽,每每匆匆离去,从未在我等祈祷中再次出现。而今战况胶着,既有长久峙立之征,亦似一决生死之兆,慎微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既惧尊使倏忽而去,又恐战火遽然而至,再无余暇将所思之事告知,徒留忧心。幸而心愿已了,再无遗憾。珍重之人既可相送于长路,亦可相望于远途。人生不止于此,愿你我再会有期。”
艾欧里亚这才明白他约自己来此不过为几句安慰和一个正式的告别,想到天国前程未卜,自己未必能陪这些天使直到最后,他们也许像从前那六批异乡人一样离开这个空间,不知天国有何结局;也许战事越发吃紧,他们再无机会多说一句嘱托。艾欧里亚不禁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又是惆怅,好在他也已经说完自己的担忧与劝告,他定下神,与瑟尔瑟罗菲娜托相视而笑,只觉世间美好,时光静谧,灵魂温柔,这一刻的真实,胜过所有对虚假的猜测。
“艾欧里亚!”
艾欧里亚一怔,是加隆的声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加隆声音里竟有明显的惊恐,下一秒,河水几乎被划破天际的钟声敲沸,瞭望兵的惊叫在水中连成一片,艾欧里亚想象不到怎样恐怖的场景竟让心静如水的天使们失声大叫。他和瑟尔瑟罗菲娜托面对着面,瞳孔中央有相同的惊异,他们几乎同时潜下厚厚的云层,雾正在消散,越来越淡,他们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塔。
黝黑,巍峨,几乎就要接近云头,忽然而然增高几十米的塔。
一夜之间,三百层的索多玛巴别塔建成了。

孤葉之影
自由海洋公民
自由海洋公民
  • 最后登录2024-04-10
  • 粉丝0
  • 发帖数22
  • 皮卡448枚
  • 学分23分
地板#
发布于:2024-04-10 13:26
最后一段信息量超标了
幻雪流年
自由海洋公民
自由海洋公民
  • 最后登录2025-07-27
  • 粉丝2
  • 发帖数8
  • 皮卡498枚
  • 学分9分
4楼#
发布于:2024-04-16 10:31
先庆祝一下巴别塔终于落成(?)
幕歌
校友会成员
校友会成员
  • 最后登录2025-07-22
  • 粉丝0
  • 发帖数4
  • 皮卡320枚
  • 学分4分
5楼#
发布于:2024-04-21 12:04
赞同lss的说法,信息量真的超标了!我在好奇会不会和艾欧里亚的制约有关?好期待索多玛篇章的完结
I'm no man.
火星姑娘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 最后登录2024-04-26
  • 粉丝0
  • 发帖数21
  • 皮卡229枚
  • 学分6分
6楼#
发布于:2024-04-26 13:50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啊
羽殃樱草花
诺亚方舟乘客
诺亚方舟乘客
  • 最后登录2025-05-10
  • 粉丝0
  • 发帖数4
  • 皮卡726枚
  • 学分5分
7楼#
发布于:2024-05-31 19:19
终于,索多玛篇的巴别塔落成了qwq  好奇雅典学派的众人之后又会有什么奇遇?期待后续~
紫金仙灵,共谱佳画
游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