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秘钥 “用一切手段诱使索多玛人犯禁!” “用一切手段除掉病入膏肓的神!” ****************************************** “你们看,像不像八音盒?” “八音盒?” “我妈妈有个这样的盒子,她当成宝贝谁也不能碰。就是这样,两个小人在盒子里随着音乐,转着圈跳舞。” 艾欧利亚伸出手,指头停在某一面屏幕,指尖微微缩回,像是怕触碰一张脆弱的老照片。 舞会刚一开始,艾欧利亚离开现场返回控制室,撒加,艾俄洛斯,加隆和阿布罗狄极少看他如此小心翼翼,加隆问:“为什么你来这里就变得婆婆妈妈的?” “你懂个屁。”艾欧利亚一手放平一手支起,对着屏幕,像摆了个相框,屏幕中的画面更像照片。 加隆一向厌烦肉麻、矫情、罗嗦、敏感、装模作样抒发感情、毫无节制抒发感情、吞吞吐吐抒发感情等一切软骨人类行为,换言之,他哥做过的事他就厌恶。而艾欧利亚从小是个爽快到近乎粗鲁的正常人类男性,此刻一脸温存,不知中了什么邪,加隆心下纳闷,身体反射性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身上的汗毛,发现寒战是真的,汗毛却没竖起来。看来游戏也会偷工减料。 “是挺像的。”撒加站到艾欧利亚身边,看着同一面屏幕说。 “对吧!”有人附和,艾欧利亚的声音明显兴奋了。 加隆更加讨厌笼络人心、盲目信任、曲意逢迎、全盘接纳、惺惺作态表达默契、见缝插针表达默契、忽如其来表达默契等一切造作人类行为。简言之,他反感他哥的一切行为。他冷笑看向那面屏幕,倘若撒加留意某个东西,那个东西或者有重大问题、或者有利用价值、或者有秘藏线索。总而言之…… 他厌恶撒加,更厌恶在这个前提下被撒加的判断牵着走。 他的目光停在屏幕上。 金碧辉煌的大厅中,人身上珠宝的光,天使身上雪白的光,映在浅色暗纹的地板上,如浓墨重彩在湖面一晃,似真似幻看不清楚。 加隆的目光锁在大厅最中央。 三十三架鹅颈竖琴以高挑入梁的姿态娓娓而鸣,高低各异,天使乐师的指尖拨动琴弦,激荡乐声、水流声、合奏的乐器声、遥远的鸟声、天界的一切都是和谐的,完美的,平衡的,包裹的,秩序的,一部乐曲也如一张星图,前音顾着主音,尾音绕着前音,合音托着旋律,一颗颗依次转动的星球,永不碰撞,永远孤独。 孤独? 加隆反感地别开头,这是他最为鄙视的词语,从未在他身上、口上、心上留驻,为什么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个词? 天界的确是个邪门的地方。 定了定神,他恢复冷静,迅速转动眼球,当他的注意力分散到大厅的每个角落,耳边的音乐淡了,声音随着屏幕的变化而变化,有天使不明其意的低语,有索多玛人和天使礼貌客套的寒暄,有索多玛人彼此的抱怨,这些声音毫无意义,他们议论着正在大厅中央为盛宴开幕献上第一支舞的天界首领和地上圣女。 加隆不得不承认,萨德莫里蕾纳亚和托尔舒拉妲缇丝共舞,是他生命里、记忆里遇到的最美丽场景之一。不论开场时天使躬身的邀舞,或是圣女挽裙的应答,或是牵手、进退、旋转,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翩翩欲飞,他们时而贴近,时而分开,贴近时目光相触,分开时背部相抵,就像艾欧利亚说的,像两个在八音盒上旋转的舞者。 加隆断定天界是个邪门的地方,他的智商已经下降到艾欧利亚的水准了!他狠狠地说:“你说的没错,也许这个天界就是个八音盒,那么她们两个是被谁放上去的?这个人做了这么精美的场景和人物,只是为了好看吗?” “有道理。”艾俄洛斯说,“我们始终不能搞清楚这个游戏、这个场景想做什么。只为了挑拨撒加和穆?未免太大手笔了。喂!” 在场的人停住动作看他。 “你,游戏肯定有程序,你认为这个程度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艾俄洛斯看的是阿布罗狄。 加隆早就习惯了艾俄洛斯的说话方式,知道他对信任的人往往省略尊称、互称、名称甚至基本礼貌,尽管迪斯、修罗和阿布罗狄极其明显地拥护着撒加,在艾俄洛斯心中,他们和其他雅典学派成员没有区别。 加隆认为艾俄洛斯在某方面比撒加大气,在骨子里比撒加磊落。 阿布罗狄只是摇摇头。 “没用!”艾俄洛斯悻悻地。 “你有用你倒是说啊……”艾欧利亚小声说。 “闭嘴!” 艾欧利亚不理他,问阿布罗狄:“他们两个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阿布罗狄盯着天使和圣女无限优美的身姿和白璧无瑕的脸庞,他们沉浸在乐曲中,他的手指按在屏幕上,那屏幕便随之放大细节,只见天使的瞳仁中映着那个少女,少女的瞳仁中映着那个天使,如同影像落在底片上。 “怎么了?”撒加问。 “暂时无关紧要。”阿布罗狄说。 一曲终了,满厅喝彩,天使放下少女的双手,扬高手臂,宣布舞会开始。控制室的几个人早已听瑟尔瑟罗菲娜托说过这舞会的流程:开场舞、双方致辞、客人们上场跳第一轮舞、双方敬酒互答、主宾互选上场跳第二轮舞、宴会进餐、表演、献艺、第三轮舞、互赠礼物、宴会结束。此时来自索多玛的客人被数百位天使围在大厅,他们雍容华美,轩昂英武,就连那个白肤少女也在轻佻中露出勃勃生机,娇艳欲滴。索多玛人在此,随同而来的穆、沙加、迪斯也不能离开,迪斯在看不见他的天使身边走来走去,修罗寸步不离跟着他,绕开那些看得见他的天使;沙加和穆各自找了个角落,沙加的目光是高的、虚的,穆却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位天使,大厅的每一根柱子,乐器的每一丝弦和孔洞,地板的每一块砖,众人平日均知他事无巨细控制得当,但在一个全知的视角里看穆,沿着穆的视角揣摩他的心思,越想越不可得,越想越深不可测,平常那个忙碌的外交部长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致辞双方要以雅致的方式表达欢迎和感谢,两位双生天使献上一曲优美的待客歌谣,上前答礼的却是那个疑似蛾摩拉人。这位官员拿出一管银笛,吹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众人见他十指长得细而生硬,却灵活得像长翅膀的蜻蜓,曲调更是新鲜悦耳,不失大国气象又有诸多风趣。 “真好听,原来他是索多玛人带来的乐师。”艾欧利亚说。 “根据瑟尔瑟罗菲娜托那边查到的情报,已被毁灭的巴别塔均有少量使节留在索多玛,尽管他们各有卓越才干,却被索多玛统治层集体排斥,依靠才艺、苦力和口才勉强过活。”阿布罗狄说。 众人仔细观察那位官员,他的服装固然鲜亮,体态也有不同天国的硬挺,但眉目恭顺,神色挫败,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目光不时在那个叫斯特里斯斯泰因的将军和叫迪达摩路易非依的老头间逡巡,揣摩他们的脸色,颇有首尾两端之意。众人一时猜不透此人属于索多玛哪派势力,只好观察其他人。更加欢快的舞曲已经奏响,索多玛四位佳丽欣然入场,领舞的却是肤色黝黑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他一手高举,一手邀着不乏端庄亦不乏款款的黑金裙索多玛公主,双方眉目皆是礼貌又深意的笑色。 “貌合神离的夫妻。”加隆说。他看着另外三个索多玛男人各择女伴起舞,无聊透顶,天使拍掌为客人助兴,接着又是一套冗长无用的敬酒词,天界的爱哭天使柔音宛宛,索多玛的瘸腿老头妙语连珠,像两只互相吹捧的云雀,加隆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呵欠,恨不得情节快进。再看迪斯也正蹲在角落打呵欠。 “不要懈怠。”撒加说。 “不要懈怠。”屏幕里的穆说。 不到一秒,迪斯懒洋洋的表情变得阴森尖锐,刀一样逼视大厅两边的人群,在地面的客人面前,天使们的翅膀岿然不动,使用双脚行走,不复平日轻飘点地的步态,但他们的脚步依然轻盈,云一样飘向索多玛的贵客,邀请他们共舞,就连跟随外交大臣的两位年轻侍者片刻之后也将主人留在豪华的软榻之上,与天使相拥踱进舞池。索多玛人惯会享乐,这两位面目俊秀的少年自不必说,就连一直沉默的威严工匠和他带来的散发泥土气息的泥瓦工,也踩出最花俏的舞步,转出足够时髦的圈子,他们在乐声、掌声、天使的美色中忘乎所以,不知疲惫地交换舞伴,邀请更加美丽的天使共舞。 其中又以肤色雪白的少女露拉莉拉迪迪娜最为热切,她舞了一曲又一曲,身上的珠宝绫罗光华四射,颈上、腕上、腿上的首饰琳琅作响,不时以挑逗的目光凝视共舞的天使,换来对方面颊一点红晕,她便更加得意。此时她正以陶醉的口吻赞美与她共舞的索迩尼洛卡岚多,赞美他的超拔,赞美他的俊逸,赞美他的头发、鼻梁、嘴巴、喉结……修罗问迪斯:“你们特意挑了个特殊职业工作者来这里,想用美人计?”迪斯指了指正与瑟尔瑟罗菲娜托共舞的烟绿女子说:“那位才是正牌特殊职业者,这个只是下层游击工作者。”众人再一听,那烟绿女子正以柔和戏谑的口吻调侃瑟尔瑟罗菲娜托,劝他不要把妒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趣他现在分明是想把露拉莉拉迪迪娜吃了,又或者把索迩尼洛卡岚多藏起来。 “够了,快进吧。”加隆难得放软声音,他看够这些明里暗里乱七八糟的烂俗小说剧情,内心已由狂躁转为恳求。再看撒加和穆,那么平心静气,那么目不转睛,那么聚精会神,似乎要从三流小说的字里行间找出一丝诺贝尔的潜质。 一曲终了,露拉莉拉迪迪娜迅速冲向刚刚放开黑金裙索多玛公主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她一手抚着因剧烈舞动而低颤的胸口,桃红的嘴唇似乎想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又或者妩媚的笑,最后只是局促地抿着,似乎在拦挡马上就要出口的千言万语。 屏幕后的众人立刻打起精神。 “可是,我们可以听到、看到天界的每一个人的行动,索多玛的控制室里的米罗、卡妙、亚尔迪也可以,这个女孩是索多玛的内应,现在众目睽睽,她怎么传递消息?” “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如果米罗他们,包括穆在内没法专心致志盯住屏幕或者跟随人物,分身乏术呢?”撒加笑道。 艾欧利亚恍然大悟:“你是说……” 屏幕上穆眉间一皱,迪斯悄然起身,又被修罗拦下,沙加也流露出一丝惊讶。 萨德莫里蕾纳亚携了少女露拉莉拉迪迪娜的手转入舞池。 “可敬的、辛劳的、予我无限襄助的索多玛女孩,露水一样令人怜惜,白霜一样由人记挂的露拉莉拉迪迪娜,请相信虔诚卑谦、心怀无数歉意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贵城尊奉的神使此刻无暇聆听我们的言谈,愿你畅所欲言,一抒胸臆,倾诉你的委屈和见闻,让云朵之上每一片羽毛因你双唇间的福音欢欣,再致以他们对你深长的感激和诚挚的祝福。” 露拉莉拉迪迪娜握住他的双手,面露狂喜。 ****************************************** 龙车带动的层云流而聚,聚而散,露出再无阴翳的月轮,贴在高塔旁的夜空。 米罗瞥了眼屏幕,一瞬恍惚,那月亮似乎触手可及。 月色之下,火光四起,黑压压的人影四面逼近。 人影中最高大最雄壮的男人们双手擎着平日探矿用的金属长杆,杆头挂着一串被割下的头颅,那是每日监视鞭打他们的监工,还有巡视塔外的将领,男人们双眼通红,喉头发出怒吼和怒笑,他们左右摇动一串串人头,摇下未干的鲜血,他们身后跟随着手持矿铲和农具的奴隶,冲向那座令他们思之若渴的高塔,像暗夜中的飞虫,连成片,围成潮,源源不断。 坐在控制室的米罗、卡妙和亚尔迪眼花缭乱,看了西边误了东边,看了塔外误了塔内,根本无法留意随着正在天界跳舞的索多玛人。 “穆。”米罗短促汇报,“攻击从西南方向开始,应该是用火焰做为暗号,现在各个方向都有前来攻塔的塔外人,只有三分之一的塔外军人还有余力阻拦——根本拦不住。另外,没有看到天使。” “按照约定,今夜是和平之夜,天使不会参与任何形式的战争。”穆冷静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幸好你料到会长一定会趁今夜鼓动塔外闹事,不过……”米罗忧心地看向已经被包围的黑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规模?一个内应到底怎么做到的?” “倘若有人从上次停战、甚至大上次停战就埋下内应,年深日久做暗桩工作,只等这一天呢?” “你是说天界的天使?” “我是说……”穆低眸看向自己明明有实体的手,握了握,却像抓了空,“我和会长能掌握的东西恐怕没那么多。” “那就别想那么多。”米罗断然道,“你面对的本来就是一道有无数已知条件、陷阱和缺陷的难题。” “你说的对,按我出塔前吩咐的。”穆的眸子恢复审慎,近乎冰冷。 米罗在心里重复着穆的命令。 ——“兵工厂的炉火不能停。” ——“汲水器的杠杆不能停。” ——“运石料的绞索不能停。” 卡妙和亚尔迪两双眼睛掠过一行行一列列屏幕,屏幕如有生命,由一面小屏变为两面、四面更小的屏幕,他们初中时就读同一所学校,入住同一间宿舍,朝夕相处,也曾相互配合度过危险,此时深有默契,不必商量就划分了各自的监视重点,嘴唇在齿间越咬越紧,倒是米罗,一时没跟上他们的节奏,卡妙说:“冶炼和运送,向穆汇报。” 米罗点点头,继续看那些连夜做工的索多玛人。 近日索多玛夜夜开工,迪达摩路易非依以巴结笑容领下穆的命令,转身双倍、数倍地将重担压在索多玛人背上。他趁着塔内塔外流言四起哄抬物价,威逼更多平民进入工厂和工地,将每一处工种排满工人,给他们极少的休息时间,一批睡倒,一批立刻上工,三班不断,日夜不断,又以各种法纪克扣工钱,中饱私囊。索多玛人为了几顿饱饭只能继续留在工地。对此,沙加、米罗、卡妙和亚尔迪疑惑地看着穆,穆只是绷着脸。倒是迪斯爽快帮穆传达各种不令世界一流高中生们愉快的命令。 虽已入夜,大半居民仍在水井边,水车边,绞索边,夯土边,磨石边,粮垛边,高架边、冶炉边、磨具边挥汗如雨,一面低声谈论天界的龙车、天使的仪仗、使臣的面容、索多玛去天界的十五人——他们中的幸运者被允许前往高层塔楼观礼,带回满肚子妒恨和一股脑炫耀,人们或咒或骂,心绪难平,塔内警报敲响时,他们深感奇怪: “今天不是休战吗?” 层层铁叶片又一次包裹所有窗口,将近三百层高塔顿时封闭,居民叫着,紧张着,勒紧他们的腰带,鞋带,一旦发生战争,所有人必须听从士兵命令,随时参战。 但他们并未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猎鹰翅膀声,沉重的炮石运送声,监工们高举着或光滑或带刺的长鞭,甩在空中,打在地面,喝令他们不许停手停脚。索多玛人近日所受鞭挞远甚往日,不敢不听。 米罗由眼至心,从一面面屏幕整合出一座高塔,曲折的道路、长短不同的绞索、高低不一的金属柱、一层层宫殿民楼,这些线条断面愈发清晰,如同一架庞大精密的仪器,其中的索多玛人如同金属国度生息劳作的工蚁。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痛感挥之不尽。 是谁设计了这个东西? 这座塔、这个天地、这个游戏? 米罗的蓝眼睛闪过阴翳,却束手无策,被这座塔、这一天一地的战局、这不怀好意的游戏驱动着,执行穆深思熟虑后的计划,在他脑海深处,他也好穆也好撒加也好,和索多玛人一样如同爬行的黑色蚂蚁。要么被碾死,要么爬出去。 “我去了。”卡妙将屏幕上的塔外情形默默记忆一遍,站起身。 亚尔迪和米罗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穿着暗色盔甲的士兵终于有了动静。 和做工的人相比,他们的辛苦有过之无不及,除去斯特里斯斯泰因规定的练兵要求,还要熟悉新的队形,新的武器,新的合作模式,特别是加重的攀援负重练习,他们的衣服鞋子磨穿一次又一次。集合的号角常在深夜吹响,他们只能凉水拍面,强打精神在顶层射靶互搏,塔防的士兵再也没有时间找那些卖笑的女子消遣,柜子里下发的新衣和钱币倒是多了。此刻士兵听到警报,各自背弓提刀,下一秒驻防的卢克鲁迪塔迪钦命他们继续训练,只调几支小股队伍下塔维持。一位巡查兵熟稔地拿匕首尖撬开窗上铁叶,只见塔外风清月明,高空夜色静谧,平日不时一闪而去的天使不见踪影,远远的喧闹却从塔底传来,再一看,塔底隐隐熊熊,像深渊燃起磷火。 “是塔外叛乱。”巡查兵说。 士兵们满不在乎地嗤笑。 “塔外经常发生叛乱。”卢克鲁迪塔迪钦对来至身前的米妙躬身行礼,打开一张羊皮卷,粗粝的手指按在最下一层,“我主,诚如您万全的计策,当年索多玛高塔尚不足六十层,您在皎洁的托尔舒拉妲缇丝声声祈祷中降临,亲自教授匠人塔里齐姆托奇亚建塔之秘。索多玛人流浩荡,浮沉难定,此时许许多多英勇的将兵,彼时曾为监工鞭下年轻的奴役,以粗绳拉动沉重的石料,肩头无一日不渗出鲜血。粗鄙的卢克鲁迪塔迪钦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肩头迄今还留着层层疤痕,硬如卵石。采石的奴役百人一队,与牛马一道日日辛劳,惟卢克鲁迪塔迪钦殊无怨言,反而时时惊叹我主的睿智,不断歌颂我主先见之明。我主不但建起高塔,更重重加固下三层塔基,那塔基层层布防,层层加固,连同底层水井,成为历次索多玛战役不败法门。便是平日塔外奴隶冲破营防攻向高塔,也无法攻入三十三层大门。最顺利一次,他们攻入第七重门,便无以为继,被下层守卫轻松歼灭。我主算无遗策,每每思及,怎不令卢克鲁迪塔迪钦衷心感佩。” 卡妙数日来听着贝壳公寓的外交使节们信口开河,又听索多玛人油嘴滑舌,倒是这位贪生怕死的卢克鲁迪塔迪钦对上司斯特里斯斯泰因也好,对他们这几个伪神也好,坦然直言,多有真意,便是私心胆怯亦不回避。又听他说:“高塔升高之时,塔外叛乱最多,塔底军队便于平叛之后,高塔军队便于胜利之时,将叛乱者的手足并天使的骨殖混以泥浆粘土,连同石块砌成新的城门,城门一重重增加,叛乱之人一次次减少,斯泰里斯蒙太因将军治时,只剩零星迹象,再无大势突起。此番四面奴隶同日暴起,想必筹划多年,只不知筹划之人在天、在地、在塔内、在塔外。卢克鲁迪塔迪钦只遵我主严令,不敢有丝毫违背。” 卡妙听他转眼就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顿时哑口。顿了顿才问:“塔外居民如何攻城?” “虔诚的卢克鲁迪塔迪钦自当知无不言。塔外居民缺少武器,难以攻破重门,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攀援。” 米罗和亚尔迪凝神监视屏幕,一面向穆汇报。 越来越多的塔外奴隶听到叫喊声,从盐井、矿井、油井中冲了出来,他们手中只有平日的工具,有些摔碎沉重的模具,将棱角绑在木棍甚至粗树枝上做成简易武器。每个人腰间鼓鼓囊囊,缠着一段段绳子。有麻绳,有粗绳,还有由布片绞成的编绳。 “奇怪,明明没人发号施令,为什么他们这么有秩序?”米罗知道那些绳子为攀援而备,各种材质的长绳不似武器受到严格限制集于塔内,而是触手可得,呼号声中,一队队奴隶滚动巨石冲向城门,又有队队奴隶架起简易长梯试图攀登高墙,他们欢呼不断,高喊不止,高墙与高墙之间守卫的士兵们挥动长刀,杀红了眼睛,绝望地看着一波波凶悍的叛乱者如潮水扑来,无数削尖的木棍,削细的枝干捣入身体,士兵尚未合眼,身上的武器财物便被一抢而空,无数双手扯着他们的盔甲、衣物、鞋子、就连蔽体的布料也被抢走,一双双脚踏过将死未死的皮肉,皮绽声、骨碎声、膜体和腔体扭曲爆破声,在屏幕上无限放大。米罗头皮全麻,周身痉挛,仿佛也被那千千万万脚印踩踏,心脏几乎炸裂,身体近乎软在椅子上。 亚尔迪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穆!”米罗叫了一声。 “不管你看到什么,遵守我的命令。” 米罗第一次察觉穆的声音可以如此冷酷。 也许不是第一次,他曾在他们那个吵闹不乏温馨的公寓无意听到穆用电话对人下令,而后遥远的东方便有数人死于非命,那件命案迄今无法侦破。那个简短的命令和此时屏幕中的穆重合。那个穆对电话说: “都杀掉,一个不要留。” 这句命令回荡在米罗耳边,他的耳边又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 “杀光!杀光!统统杀光!” “天使要来了!他们只顾把所有粮食、矿石、盐、牲口拉进高塔,他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杀光他们!占领索多玛!” “穆……”米罗的嘴唇又动一下。 “或者你告诉我。”穆飞速说,“是不是该把塔上的精锐部队调派下来?” 米罗的心脏一阵割裂的剧痛,身体也像裂成两半。 他看着屏幕里一张张狂热的脸孔,这些脸孔下的大脑只有占有的冲动,缺乏危机的警觉,或者他们已经被更大的警觉占据,在极端惧怕中无所畏惧。 他们并未发现,抵挡他们的守卫如此孱弱,剥开盔甲和衣物的身体大多苍老,他们攀过一层层城墙,杀光一批批守卫,他们也一批批倒在刀下、箭下、墙下,被后来的人踩成血泥层层垒高,地狱般的画面环绕着,米罗强迫自己不能闭上眼睛。 “冗兵是个大问题。”屏幕里的卢克鲁迪塔迪钦对卡妙说,“威势不可违抗的斯特里斯斯泰因,亦不敢轻易触动盘根错节的军中派系,父子兄弟互为援手,好友联盟交相攀附,又勾结贵族、行商、工匠、神官,不似毒草细茎深入土壤尚可拔除,却似毒花气味渗入高墙,无处着手。于是油滑者失于锐勇,老弱者虚耗粮饷,偏褊者临阵违命。我主将这些冗兵逐一下放重门,他们为那运送时克扣粮食银钱、守卫时不必日日操练、时时有人进奉塔外妙龄奴隶,便甘心而至,却不想一夕大乱,这大乱许是天界的阴谋,许是塔外的结盟,其声势前所未有,其人数倾天席地。他们退无可退,不论如何敲击柱头,援兵迟迟不发。主放弃了他们。甘当冗兵之人必为弃卒。” 卡妙一言不发。 叛乱的奴隶们冲破了最后一道高墙高门。他们欢呼着,集结着,包围着,那座巍峨的高塔终于在他们目之所及之处。他们叫嚣着,不去看身后的尸山血海。 坐视不理,顺势而为,借刀杀人。 米罗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这些话冲口而出,即使穆的冷酷令他震惊,在他们几个月的相处中,终究还有对对方的情感和信任。 以及更加深痛的,内心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 “哼,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你说谁?” 艾欧利亚回头,此刻控制室只剩他和加隆,还有目不转睛的撒加。阿布罗狄不知去找天使吩咐什么,艾俄洛斯则去往大厅同沙加说话,穆一脸不虞嘀咕着什么,大概在和远在索多玛游戏控制室的米罗等人通话,至于修罗,一直被迪斯拦着挡着,分不清这二人谁在监视谁,谁在牵制谁。 艾欧利亚把椅子向后移,既能监视自己这一面的屏幕,又能看到加隆正在看的。 萨德莫里蕾纳亚周身难言的光华几乎淌进他的眼睛,正与他共舞的索多玛白肤少女更是目不转睛,痴迷如梦,呓语般呢喃: “高华的、慈悲的、至美的天神宠儿,最高云层之下最为耀眼的存在,火焰般夺目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卑微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敢想象,她竟有幸再次亲视您花香般的面容,聆听您云融般的嗓音,轻握您雕玉般的手指,亲近您雪绵般的眼神。请容失足的露拉莉拉迪迪娜陈说她的行迹,只为袒露她的忠心。两年,七百个日夜,曾经绝望近乎轻生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牢记您温柔的双眸和救赎的双手,进入贵族的宅邸、进入士兵的暗室、进入工匠的泥棚、进入每层塔楼的高屋和陋巷、进入塔外四方低矮的营房、还曾进入不见天日的地下,细细留心您嘱托寻找的蛛丝马迹,以低廉的笑容和庸俗的言语拆卸他人戒心,以酒、以貌、以不经意的询问从客人们口中拼凑索多玛的一切:从建塔到布防、从粮仓到商会、从兵库到马厩、从神宫来往的行客到贝壳公寓住户的举动,从城面的石材到猎鸟的饲料……再将探知的一切细细说给那神秘容器中传音之水。再后来,她在水中圣音中聆听无上的智慧,却只识得些些皮毛,拙手笨脚,前思后畏。她不能忘记光辉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无私仁慈的帮助,每次出城,她便按照您无隙的吩咐,逐一观察、选定、巩固有幸得蒙赦免的罪人,他们狂妄有力、不愿屈服塔中势力、各自结系农夫、猎户、工奴、鸨女、还有最下层士兵,在您的安排下日夜隐忍,终于等到同您约定的一夜:天界大门再次为索多玛敞开之时,便是索多玛四境流民起事之夜,他们早已把您吩咐的攻城之计、应变之道、绝密之令熟稔于心。无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不敢向您明珠般的眼神邀约一秒青睐,只请高贵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宽恕她的罪过:每逢大雾弥漫,大雨倾盆,大雪飞至,渺小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便满心欢欣,悄悄伫立城头,等待来自上界那位神秘庄严的信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华美黑鸟,每一片羽毛亮如黑玉。它携带密信与我会合,再独自躲藏等待,而后将我的声音带到云端,也让我的心灵有了皈依。可是,就在数日之前,我最后一次触摸它的羽毛,它的翅膀上还有凝结的霜露,它的羽毛上还有雾气的味道,我同以往一样拿到密信,如信中所言将那传音之水分与塔外五位密约信人,又散步高塔即将放弃塔外居民和天界五把钥匙的谣言,待幸不辱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完成一切,再去城头,使者却不在约好的地点。无计可施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又待一日,依然不见尊使踪影,留心打听,才知守军猎杀了一只来自天界的黑鸟。倘若露拉莉拉迪迪娜早些回复妥当,使者便可早日返回,逃脱这杀身之祸……” 她越说越是哽咽,几乎流下眼泪。 加隆又是一声冷哼。 艾欧利亚半天说不出话,打量屏幕里尚算稚龄的少女,他万万没想到,天界仅凭一个女孩就搞出如此大的计划和动作。又想到少女说她与萨德莫里蕾纳亚相识于两年前,那明明距离上次大战尚有一年,此间高塔经历过一次关乎生死的对决。这一枚暗棋一直按兵不动,足见天使长的耐心和布局之深。再想到少女的遭遇,不由大为同情,可一看那少女滚烫的眼神,想起她一路言行,默默缩了缩肩膀和手臂。他下意识地看向撒加,又看向屏幕中的瑟尔瑟罗菲娜托。 他愣了愣,那位即使悲伤彻骨之时表情也不失温柔的天使,此刻面目冰冷,唇角漠然,不时借圆舞错身之时注视白肤少女。 “你为什么一直看那个天使?”加隆不耐烦道。 “你管我……哎,大天使说话了!”艾欧利亚连忙打岔,又将少女的话简述给艾俄洛斯等人。只见萨德莫里蕾纳亚正低下头,目光哀怜,声音比平日更添一丝柔软: “初芽般荏弱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你的身世如同夜华亲吻的朝露之水,匿于黑暗,却在我心间透亮,那便是人性中婴啼时连于脐血,藏于肌肤,深于灵魂的光芒,是善,是敬,是勇,是不屈黑暗的心意。我曾许诺父的功业大成之日,世间罪恶消弭之时,天国降临地狱之后,将你带至无忧宫阶陛之前,向这天、这地、这云朵雨雾宣扬你的功绩,许诺你必得父上恩宠,从此无苦无难,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在天国享受和平的尊荣。可是,此刻闻说你的遭遇,得知你苦心孤诣,承受万种委屈,历经万种磨难,在虎狼之地独身周旋,所见皆为恶欲,所逢无非兽行,怎不令求恳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万分懊悔,涔涔难平?” “道貌岸然,使的是美人计,连句情话都不说。”加隆冷笑。 “某些人的认识水平只停在美人计层面。”撒加也哼了一声。 “你们看你们看,她快哭了!”艾欧利亚连忙说。 果见露拉莉拉迪迪娜眼眶微红,强忍泪意: “比朝霞、雨霁、天光、夜月更加璀璨的萨德莫里蕾纳亚,请不要折磨本就忧伤难持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她所做的一切皆发自虔诚的肺腑,恭顺的四肢,笃信的双眼。那日她在索多玛高塔外被人凌辱谩骂,丢弃在石埂荒草几近死去,是巡夜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心生慈悯,以天国圣水滴入她的伤口和心神,将她从死亡口中解救,柔声安慰,轻言劝勉,讲天国趣事令她开颜,从此她重拾生之决心,愿追逐上界一线光明。是她一再恳求仁爱的天使长赐她救赎机会,那圣水中响动如音符的字字句句,皆如吉光片羽,让她一睇无忧之地的万万分之一风采,那潺暖音声之中更有关怀爱护,为她重重思虑,从不命她深入死地,而是时时策她全身而退,愚钝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岂不知此中真意?只愿披肝沥胆、有死无悔、竭尽至诚报答恩人之万一。她也有凡人难以离舍之私心,只愿再见恩人一面,奉出她的感恩,她的惶恐,她的志心,言说她对天国的忠信不下那高居人上的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今夜她侥幸美梦成真,便请比黄金、美玉、城池、天地更加尊贵的天使长不吝奖赏,再与她共舞一曲,一解她历日的望景,夙夜的情思。” 萨德莫里蕾纳亚含笑点头。 “高明,话也不多说一句。”加隆鄙夷。 “某些人的行为层次永远达不到高明。”撒加嘲笑。 “你们俩吵吧,我出去看看。”艾欧利亚起身走了。 “他去哪儿?”加隆问。 “我怎么知道?”撒加反问。 再看艾欧利亚飞速去往大厅,站在正与负责膳食的天使检查食物器具是否妥帖的瑟尔瑟罗菲娜托身旁一阵耳语,将露拉莉拉迪迪娜说过的话则要转述,瑟尔瑟罗菲娜托的面色愈发冰冷。 加隆差点骂出一句脏话,撒加也目瞪口呆。 艾欧利亚只是担心地看着瑟尔瑟罗菲娜托。 瑟尔瑟罗菲娜托单手按胸,似在压抑熊熊怒火,开口仍然温和持重,不乏感激亲近:“难以坚牢的瑟尔瑟罗菲娜托铭记尊使美意,那矫艳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甫一出现,便散发尸身难近的味道,况她肌肤有索多玛贵女们用无数香花油脂无法娇养的盈泽,想必通信时拿到那传音泉水,以指尖蘸取薄薄一层敷面敷体,日积月累,方有此种白皙丽色。如此看来,此事原是她想见我那令众生失色的高贵友人一面,次次留音恳求而不可得,故在战况胶着之时扼杀力衰的奇尔卡罗台蒙奇,以逼迫得不到回音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亲自现身。” 艾欧利亚见她片刻间便以猜到来龙去脉,一件件如同亲闻,想要出言安慰又觉不妥,倒是温柔的天使抬眸微笑道:“尊使不必为素习软弱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忧心,她胸中便有万种愤懑,也不会因己一念破坏好友苦心孤诣的谋略。这连年战争,天界派去地面折翼的天使,商略地上谋利的应者,其数难计、其变难测、其苦难言,唯深思的萨德莫里蕾纳亚另辟蹊径,于细微处择人,于势孤时用人,一根暗线日日夜夜,跬步寸进,方才穿起索多玛方方面面,我那聪慧的友人大胆如赌,缜密如丝,此计惟追随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知其一二,其余皆只友人一力掌控,尊使告知方解其中原由,一愿忠诚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敢辜负尊使的盛情,更不能辜负挚友的苦心。” 艾欧利亚放了心,却见披着华纱的索多玛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安静走来,瑟尔瑟罗菲娜托忙与她相互行礼,商议如何放置琉璃纱,瑟尔瑟罗菲娜托见她目光投向舞池深处,片刻便收回,露拉莉拉迪迪娜红裙如火,与萨德莫里蕾纳亚几乎舞遍大厅每一寸人声所在,引起一阵阵喝彩。瑟尔瑟罗菲娜托凝视地上圣女过于贞静的面孔,温和道:“皎洁的托尔舒拉妲缇丝,谦卑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望你轻抬柔荑,将琉璃纱下左侧发鬓悄然扶按,方能保持庄雅之姿。”托尔舒拉妲缇丝连忙轻抚鬓发,皓腕在琉璃纱之下又是一番轻柔光华,萨德莫里蕾纳亚的目光恰好投来,脚下一滞,几乎踩错乐拍,托尔舒拉妲缇丝顿时放下手臂。 瑟尔瑟罗菲娜托任舞会欢声宣沸,暗潮汹涌,继续检视酒品食材,杯盘器皿,直到第二轮舞结束。托尔舒拉妲缇丝正要前往休息室解下华纱,忽听仍然站在舞池中的烟绿裙摆女子一声娇笑,与不知何时被两位侍从抬进舞池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并排而座,一个赞,一个叹,感激天界盛大的招待。这二人一位是历经种种国宴的佞臣,一位是混迹大小欢场的鸨母,舌灿如花,曲意恭维,句句肉麻,不但在场的天使听得暗暗皱眉,托尔舒拉妲缇丝也惭愧地低下娇小的头颅。却听迪达摩路易非依话锋一转:“我等来客只愿上神一赐机缘,为天国略尽绵力,一报盛情,以缔结这高天厚地之和平,请各位不吝言辞,我等无不遵从。” 萨德莫里蕾纳亚、索迩尼洛卡岚多与瑟尔瑟罗菲娜托皆是一怔。瑟尔瑟罗菲娜托向萨德莫里蕾纳亚望去,后者点头。 “怎么回事?”加隆问撒加。 “我怎么知道。”撒加反问。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比如你为什么如此低智?” “你们怎么还在吵?”艾欧利亚刚好回来,“听他们说话行吗?” 瑟尔瑟罗菲娜托缓步上前行礼,宁和开口:“尊敬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你雄辩委婉的声音浸透多年风吹雨唳之智慧,我等自不能隐瞒。此次邀约,我方实有求恳之意,绝无交伐之心。只因我父数日前为弓矢所伤,那细小箭头深入心窝,任数位天使轮番查看医治皆不能拔除。后我父清醒片刻,对最为宠爱的天使奥兰诺图拉兰姆教以施救之法,原来贵地所施箭头本是天国之物,沾染塔内气息意念,天界之人无法消除,必要由贵地之人虔心诚愿,方可拔除,解我父病痛之苦。请贵客们体恤我等心意,只求索多玛城无私的圣女,不染的托尔舒拉妲缇丝施以援手,我等必回报厚意,缔结高天厚地之万世和平。” 说罢,瑟尔瑟罗菲娜托单膝而跪,向托尔舒拉妲缇丝的方向垂首,萨德莫里蕾纳亚与索迩尼洛卡岚多随即下跪垂首,紧接着,大厅之内所有天使向托尔舒拉妲缇丝齐齐跪倒,只剩索多玛诸人呆立在一片雪白的翅膀间,如在云端。 控制室的艾欧利亚惊得说不出话,撒加和加隆同时气笑了。 “看来,这些天使随时提防我们。”撒加说。 “那哭唧唧的天使不时去看小哑巴,小哑巴只跟她比比划划,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某人以为能趁宴会杀掉天神,这些天使却想趁宴会救下天神。失算咯。”加隆说。见撒加不语,心情大好,转念又觉形势大为不利,不由烦躁。 “那个女孩不是圣女吗?不是从未犯罪吗?那么她肯定不会趁机将那箭头更深地推进心脏杀掉天神。倘若她为了索多玛恶念忽起,真的杀了天神,不也一样是撒加想要的结果。”艾欧利亚说。 双胞胎兄弟此时也没了争吵心情,只看屏幕。穆、迪斯、沙加颇为意外,托尔舒拉妲缇丝以恭敬的言辞应允许诺,请天使们起身。迪达摩路易非依却以圣女安危为由,不能由她孤身与天界之人独处,提出索多玛人必须陪护在托尔舒拉妲缇丝身边,一同去往天神寝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担心,忽而身边绿裙女子接话道:“我等索多玛人久厌战事,渴慕天界垂青的和平,怎会推拒诸位的要求?只望诸位尊贵的天使能暂做引路之善主——容我细言,近日高塔之内多有传言,道无忧之地无数美景,最美处并非流云飞雾,霞影月轮,而是每位天使曾留下墨迹彩记,悬挂所思所念的集美之所——尊名时空画廊。若我等有幸以微尘步履亲临此处,稍留片刻,必拥随皎洁的托尔舒拉妲缇丝齐入天神寝宫行大义之事,绝无反悔!” 此言一出,撒加也好,天使也好,甚至穆、沙加、迪斯,其他索多玛人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去那个画廊要走很多路吧?他们想趁机勘探天界地形布防?”艾欧利亚猜道。 “肯定要勘探,但是……”加隆纳闷,“这索多玛和天界一样不能完全被指挥,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瑟尔瑟罗菲娜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萨德莫里蕾纳亚走上一步,诚恳道:“并非我等蓄意令贵客失望,只这时空画廊乃无忧宫秘藏之处,非我父允许不能打开,如今深锁多年,就连钥匙亦不知藏在何处……” 烟绿女子抬手打断他的话,吟吟而笑:“光辉的天使长,阴翳和忧虑不该沉于你你无瑕的面目,请相信我等并无害心,只有美意。我知那钥匙此刻正在何处,我亦知没有天父恩允,持匙者擅自使用会遭来祸事,我更知如何避免此等祸事,此地不能诳语,只需引导我等前往画廊之前,我自有方法推开那尘封之门,又保持匙者安然无恙。做为感谢,我愿将我心中所藏、各位难以知悉的天国之事一一告知。” 满场目光聚向那抹烟绿身影,在她妩媚浅笑中猜测,半晌,索迩尼洛卡岚多颔首道:“承蒙盛情,悉从尊令,便请诸位贵客畅饮一杯,稍进餐食,随我等前往时空画廊。” 屏幕外撒加眉头紧锁,屏幕里的穆额间皱得厉害,与撒加别无二致。 ***************************************** “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索多玛控制室,米罗百忙之中听迪斯说了天界的情形。 那边迪斯也不避讳修罗,飞速说:“天界随行原本由斯特里斯斯泰因定下他那个千尊万贵不能得罪的故国公主,这女人主动求见,发誓赌咒,令我和斯特里斯斯泰因改了主意,但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究竟知道什么秘密。” “也许他们有私下图谋?我们就算二十四小时盯着这些屏幕,也不能保证没有遗漏。”米罗说。 “我看那黑小子一脸震惊,就连最狡猾的老头也一直转眼睛,冥思苦想。”迪斯说。 “米罗,情况怎么样?”穆突然问。 米罗喉头一紧,沉声说:“一切在你掌控之中,只是攻打的人越来越多,连那些本在做工休息,无意惹事的塔外人也一伙伙杀掉看守,拿着绳子武器奔赴而来,四面八方根本看不到尽头。我担心……” “再等等。”穆斩截道。 “等?” “等事态完全失控,不论天使还是内应再也无法控制。” 米罗默然。穆和撒加不同,撒加往往说明自己的详细意图,穆却一向深藏不露,不把命令说透。这种不透明却也是穆计划的一部分。米罗麻木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屏幕,索多玛塔内一切如故,工匠们在打磨武器,工人们在运送石块,士兵们在练习夜射,他们对下方震天的喧哗面露惧色,却不能议论,不能停下手中的动作。唯一的变化是下三层的女人们已经停住汲水和运送,在一队士兵的指挥下迅速撤离。索多玛每层塔楼之间均有勾连,却也设有大门截断之处和预留陷阱的坑道土墙,士兵们沉着脸,待柱子所有绞索连同吊篮等物冉冉而上,再无声响,这才封闭道道门户。这些大门设计活络,可以处处洞开,却不能全部封闭,想是索多玛人说过的那位设计者担心高塔之内,各层之间依靠关卡相互斗争,终致内讧。当然,掌权之人当然不会满足这种设计,命人另做沉重石门铁门,钥匙交由其心腹。 “这座塔设计得太巧妙了。”亚尔迪感叹。 “这个设计者倒是个天才。”米罗不禁想。 高塔设计之巧不止此处,那塔身随处设有悬挂缆绳的凸出牙饰,为建塔工人勘测堆砌,修塔工匠打磨装饰之时,将腰间绳索系于此处保障安全。但最下三层无此装饰,攻打者只能架起梯子,或攀在他人肩膀之上,一人踏着一人,只见密密麻麻,无数人墙包围塔身,人头如蚁群攀援而上,似要将高塔吞食。米罗的心提了起来,已见数人到达三层高度,拽起腰间绳索掷出,挂住头上支撑的牙饰,抓牢后向上攀登,不一会儿绳索遍布塔周,像一张巨大细密的蜘蛛网,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攻打者迅速向上攀爬。 米罗眼皮一跳,放大一面屏幕,只见一根牙饰在满月下闪着诡异的光,再仔细看,原来牙饰原本尖锐却已被风沙磨去尖角的头部不知流出什么,那液体光滑浑浊,因滴流太细,并未成颗坠地,只沿着牙饰曲面慢慢淌下,浸在缠绕牙饰根部的绳索之上。 忽然,高塔第十层铁叶齐开,窗口数名士兵每人手执一束火把,向下一掷,随即窗子再次禁闭。 米罗和亚尔迪几乎吓出冷汗。 那火要烧的不是攀塔之人,而是牙饰上的绳索,半数火把明明已被眼疾手快的攀登者远远拨开,另外一半却已在绳索之上烧了起来,越烧越旺,沿着纵横的绳索烧遍人墙,攀登者为了脱身纷纷放手,从高处坠落而下,一边大叫:“火油!他们在绳子上浇了最烈的火油!” 塔下怒骂不止,哀嚎不止,原来这牙饰不但有装饰塔身之功能,系揽绳索之效用,还兼具内部中空,做平日排水之用。而今高塔士兵只需将火油放入沟渠,油质便分流而下,涓涓而细,分散到各处牙饰,那火油极烈,只需稍稍浸在绳索,一点即着,大火顷刻蔓延,有些将绳索系在腰间之人难以逃脱,身体烧至焦黑,凄厉嚎叫。 米罗麻木地汇报着,又问:“穆,这是不是你要等的?” 穆沉声道:“亚尔迪,立刻前往塔下,从东南西北四方各找最彪悍最强劲的攻塔者,告诉他们:高塔从未放弃塔外居民,这是天界传来的谣言,是挑拨离间之毒计!如各位方才所见,而今高塔之内士兵孱弱,正是用人之际,但高塔体量有限,房屋有限,财富有限,只要他们杀掉其他方向的叛乱者,便可得到进入索多玛的资格,得到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的祝福和将军斯特里斯斯泰因的接纳,神无诳言——索多玛强者居之!” 米罗和亚尔迪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平日如春风般的脸,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半晌,米罗艰难地、好不容易发出声音,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高:“这就是你的计划,你明知天界兴风作浪,暗地筹谋,也知道外面的索多玛人会趁今夜起事,先借用天界的手和内应的游说让外部反抗势力坐大,再借用反叛者的武器杀掉塔内的冗兵,再借用不同反叛者的私心引导他们相互残杀,最后这些反叛者即使没有死光,留下的也是可以与天界一战的强力之人或可以随时除去的胆怯之人。你深知倘若天界攻城之时塔外之人响应起事,索多玛就会腹背受敌,早就他们视为隐患。现在你不损索多玛任何一位精兵强将就将塔外无数人清除干净,解除后顾之忧。而且,你连我们的弱点也计算在内,事前不对我们透露任何风声,这个时候才下了命令。你怕我们反对,还是连我们也不信任?” 穆面如沉水,一言不答。 “我去。”亚尔迪突然说。 米罗看着他。 亚尔迪似在解释又似在安抚:“我曾是一个战士,战士的纪律就是无条件服从。当我们站在同一个战场上,我们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战友,谁也不能后退。想要得到胜利,就必须相信自己的战友。” “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米罗喉咙一塞,随即道:“你去吧,我会继续向你们汇报。” 亚尔迪点点头,飞出控制室。 ****************************************** 曲折的画廊并非因流水回环,而是云山起伏,宛绕层叠,山墙的金色镂花连绵一片,如朝阳初现时云层镶镀金边,似真似幻,云山脚下一队逶迤簇拥的队伍款步而来,队伍中央并非索多玛高塔尊崇的圣女,也非天界如今地位最隆的左右天使长,而是一位烟绿长裙,风姿绰约的贵妇。萨德莫里蕾纳亚恭敬地在她右侧,不时伸手提醒她小心足下泉石阶梯,二人身后才是索多玛与天界诸人,更多沉默谨慎的天使紧紧跟随,他们无一携带武器,眼神却坚似盾牌,翅膀则亮如刀刃。 控制室屏幕上另有一番景象,穆走在贵妇左侧,沙加跟在半步之外;撒加走在萨德莫里蕾纳亚右侧,又有艾俄洛斯。他们都想近距离听听那贵妇要说什么。迪斯和修罗则随在众人后面,泉水中的声音依然轰鸣,控制室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迪斯问修罗:“你看前面那些女人哪个最漂亮?”修罗问:“那些天使算不算女人?” 恐怕只有迪斯和控制室的加隆还能大笑。迪斯笑罢又是仰头又是踮脚,自言自语似的:“莫非她就是索多玛的内奸?” 他看的是走在最前方的绿衣女子。随即又说:“你看她们谁的品味像咱们老相好?”修罗的眼睛在几位女子身上转了一圈,刚想回答,及时沉下脸:“严肃点。”忽又听见前面的人不过相互致以长篇大论,乏味至极,板着脸说:“最小的那个差点。”迪斯似乎想吹个口哨,又不敢在此时胡闹,修罗说:“你们那边争奇斗艳,就连集美德于一身的圣女,也穿得珠光宝气,妖妖娆娆。现在这个样子好看多了。”迪斯只是笑。 艾欧利亚和加隆倒没留意女人们的衣服首饰,闻言不由看上几眼,艾欧利亚只觉与他们所在世界的贵妇们并无区别,加隆也厌烦那些闪闪发光的花里胡哨,忽然瞧见索多玛的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不再披那件舞会时的华纱,头发上闪耀的钗饰尽数卸去,简约清丽,赏心悦目。红衣和黑金女子在她身后笑她惯爱独行作态,拿捏众人眼神。 一路行来,索多玛的军人和匠人时刻观察天界的路况、植被、宫邸、器饰、泉流、甚至在水面中留意飞鸟的影子,瘸腿的老头和女子们各自与身边天使高谈阔论,只有托尔舒拉妲缇丝目不斜视,神色恭敬,沉默不语。 人群中只有沙加和她举止相似,沙加不断仰头,看向天空更高处,似乎想找一个出口。穆和撒加均已留意,不由侧目。 沙加用他们听得到的声音说:“从天到地,这里大概也是个理念空间。你们正在引导双方进入人类更为阴险的领域:利用规则。” 穆和撒加迅速偏过头,不看沙加。 “蝇鼠。”沙加又说。 穆和撒加的脖颈转得有些僵硬,眼中光线一闪,随即沉思。 “蝇鼠?就是诺亚上那个死老鼠?”想起诺亚底层的惨状,艾欧利亚心有余悸。他们离开诺亚后马不停蹄,在记者会提心吊胆,在自由海洋绞尽脑汁,又被第五界面惊吓,紧接着便是索多玛没日没夜的高压任务,一时哪里想得起理念、诺亚、塔罗,只在特别气愤无比疑惑时安慰自己一句:这是游戏。 “你们这副会长,”加隆打量沙加几眼,“想问题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虽然他太非人类,但他想问题比我们深入。”艾欧利亚就事论事,“说起来我们就是因为疏忽那只蝇鼠才犯下大错,这个女人莫非也是游戏的考验?不过她现在做的事更像一个解说,其实诺亚里也有给我们提供成功闯关线索的人,说不定她就是那个线索!说起来,米罗的直觉特别准,他在这里就好了。” “啰嗦。你越来越像那个哭唧唧的天使。”加隆嫌弃,“你们雅典学派人才济济,副会长眼睛长在脚板上,文艺部长鼻子长在眼睛上。” “生存部长嘴巴长在鼻子上。”艾欧利亚也不示弱,见加隆要反驳连忙指屏幕:烟绿女子恰好来到画廊高耸的门扉前。 天界门楣大多为金、银、白之类浅色,这扇禁闭的大门却流光溢彩,由上至下镂刻种种植物、动物、器物、却没有一个人像,仔细看这些造像雕刻在一块巨大完整的石头上,涂满重彩,经年风吹颜色未见斑驳,无尘无垢,立在雪白的山脚却显得冷清。 烟绿女子笑吟吟踱到门前,身形一转,面向众人,加隆和艾欧利亚只觉眼前一亮,几乎被她的眼神扫红了脸,那份风情万种令他们有些不自在。 “云层之上比白云更加洁净的宠儿,高塔之上比塔身更为坚忍的同胞,我来此无意再报姓名,无意炫耀身世,无意夸夸而谈,恰恰相反,我感激各位——不论各位怀着怎样的谋算、心思、疑惑、揣摩,此时各位只是我的恩遇,我的知音,我的善人。索多玛固然为背信弃义之地,但身居高位的要人必然重视承诺,英勇的斯特里斯斯泰因,我必履行我的承诺,为你和索多玛揭示天国之秘;殷勤圣洁的天使,你们热情的款待和一路信任同样令我感怀,天国之下不可语天国之事,天国之人不可泄天国之秘,而我既非天国之人,又在天国国土,我即将吐露的心曲将为你们解答长久的疑惑,做为对各位的报答。首先,就让我们打开眼前这尘封的大门,走入这神秘的画廊,这里就是天界一切厄运的开始,也是人间一切不幸的起源!柔美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尊敬的天使,请在此处唱一支悠扬古曲,由我打开这扇沉重的石门!” 众人难掩异色。 烟绿女子见天使们面露提防,一动不动,也不恼火,笑意盈到眼角,用慰藉的声音继续道:“一向决死的对手送上殷勤,自有毒药的香氛,难怪各位戒备。是我唐突,不该如此直白。我知各位深戒的疑点便是:一个风姿月魄虚花悴柳的女子,何以大言诳诳,口称天界之秘?便是她在如棋如局的索多玛欢场见识各色王公勋贵,各国游民使者,又岂有凡夫窥得至高云层,岂有俗子逃得妄议诅咒?各位却已忘记,那高云之上曾有爱者主动折断双翼,潜伏高塔,为的是游说离间,令塔与塔、国与国、人与人自相残杀,以解天界之危。我的香闺便曾收留一位殒身忘死的信者:折去翼翅的天使无力久存,他身形磨损,心气凋敝,容颜枯槁,我却在那逝去的俊美中爱上那双告解一切又同情一切的烟绿眼眸。我爱之人不是凡人,却已除去神籍,故能言天界之事。他将天界种种告知于我,我亦对他许下承诺。我们相爱的缘由不必旁者闻说评判,骄傲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气盛的索迩尼洛卡岚多,还有留恋温情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必挑起眉头回忆派往人间的折翼同伴,我那人远远年长于三位,还曾在三位诞生之时给予祝福。他是天界最古老、最遥远的天使,是天神开启伊甸园后,第一批精心的创作,岁月荏苒,光阴漫漫,他虔心奉从,不惧艰险,不悔苦难,更没有放弃一颗深爱之心。诸位中只有最年老的天使才能记得初代天使的风采:他们一手持剑,一手持盾,飞驰天地,所向披靡,如今的天界只有战天使和盾天使相互约契,古老天使早已消亡。因为——神病了,怀疑爱的那一刻,天神病了!” 加隆的手迅速拍打众多屏幕,想把每个人的表情看清楚。除了托尔舒拉妲缇丝,索多玛众人毫无波澜;撒加和穆还有身旁的同伴听得仔细,却非全神贯注,只在自己山一样沉重的思虑中匀出些疑惑,眼神有不符他们平日形象的木然;唯有天界众人脸色大变,加隆和艾欧利亚看到这群平日倨傲的天使如此吃惊,难免有一丝打压下的窃喜,随即又有说不清的不快。 “为什么我不太希望……他们难过?”艾欧利亚自言自语。 加隆烦躁地继续拍打屏幕,突然发现云山脚下草木之中有几只小鹿悄悄探出脑袋,它们脚下还有藏进草里的兔耳朵,停在草尖的蜻蜓,爬上草梗的飞虫,抬眼一看,树枝的鸟和爬行小兽悄无声息,伸着耳朵偷听,更见风的细流和草的微动,似有更多鸟虫汇聚而来。 “这个地方的动物有灵性,它们是不是也和天使一样想知道天神为什么生病?”艾欧利亚想。 烟绿女子没让听众失望。她的话语更加柔媚低缓: “在集雅脱尘的高云之上,天使诞于响灵圣泉,在无忧之土接受天神与天使长的教导日日成长,他们的成年礼却不是击剑、莳花、云游或建功,而要集于时空画廊,在雪白的画布画出心中所爱。这幅画作不留名字,画罢即封,再于数日数年后启封悬挂。起初,天使们在闲暇之时流连画廊,天神不时来此看画中的万类万物。某一天,一张神的圣像出现在画廊墙壁。 “天使们尤为惊恐,他们不该以卑微的画笔描述圣容,他们想要查找那个大胆的天使,被天神笑着阻止。天神一念之慈,不想越来越多的天使在成年礼上画出天神,骑着独角兽的、执着光剑的、戴着桂枝的、捧着卷轴的……天使们的敬心固然虔诚,时空画廊却渐渐失去了吸引力,天神亦极少莅临。忽有一日,天神独自离开天界,归来时面露喜色,带着一位最随身的天使长进入画室。那天使长便是我那爱人,他在伊甸之初随侍天神,恪尽职守,从无差错。他站在天神左近护卫,却不将眼神向那正在挥毫染彩的画布觑上一觑。诸位,我们深知,除非闭上双目,人的眼神总需一片方寸停留,我那爱人无意间便将眼睛停在银红石墙一张画上。却见那画油彩斑驳,天神慈爱的面容已经龟裂,那裂痕下似乎有更浓重的颜色。我忠诚的爱人起初只爱惜天神的圣容受损,想验视其他画作是否破损,心下已在思忖派人补色修复。却见更多年代久远的画作细微龟裂之下,均有其他颜色。我那爱人生性仁善,远离机心,又怎懂巧言作色虚浮掩饰?他的惊愕引起天神注意,天神放下画笔,他是万能造物,是无穷神秘,只挥了挥手,龟裂的颜色尽数脱落,一地惨败色块,墙壁上数张画作焕然如新,画布上有人有物,有神有灵,有天堂有人间——原来天使们不能说谎,便将自己心爱之物画在画布之上,但他们出于大爱、出于惧怕、出于同流、出于明哲,又以颜色将所画之物覆盖,再于其上勾绘天神的面目。只见天神怔怔看着那些画作,长叹一声,步出大门,挥手锁住时光画廊。从此,这里成了天界的禁地,再没有天使能够进入。我那善解的爱人告诉我,天神自创造天界和人界便不断经历背叛,爱之愈深,背叛愈重,只将天使们无垢的心灵做为安慰,他是万能的天神,却万万没有想到,洁白如云的天使也会对他私心欺骗。从此,天神病了。” 她收住声音,只见随行的所有天使无不面色苍白,似从冰窟中打捞而出,强忍身体的颤抖,而索多玛诸人或蔑视、或挤眉弄眼、或低笑,只有托尔舒拉妲缇丝忧心忡忡。她继续道: “后来的事诸位皆有参与,天地间连年战争,高塔迭起又毁灭,战火稍一停息又被点燃,仍活着的人便是从尸堆瓦砾中爬出。我那爱人为了天国折去双翼,委身高塔,完成他的使命,也受尽屈辱折磨。临死前他念念不忘唯有三事:一为情爱,他拒绝我共死的誓愿,嘱我爱惜性命,延续人生;二为家园,他对无忧之地念念难忘,将他珍藏的曾生于背后的羽片交于我,望我有机会亲自或托人带回天国,葬于最湍急的流泉;三为天神,他体味人世之爱,对大爱又有新识,愿将一切告知天父,慰藉圣意。他知孤言难立、离词难证、况我那爱人并无全能之力,纵有千般思嘱也难免自疑。因此便须重开眼前的时光画廊,待大门重开之日,天神的疑虑便可自解,天国的灵氛又可聚生。不知诸位天使能否信我此言,助我打开这隔断情义的石门,重开天眼,再温圣见。” “尊贵的索多玛来客,如烟的凡尘信女。” 这个声音一出,加隆和艾欧利亚大吃一惊,就连撒加也看向说话之人。 竟是一向不爱发言的索迩尼洛卡岚多。他的神色远较众人庄重,他说话时目光笔直,语句铿锵,最为狡诈的索多玛人也不敢怀疑。 “蒙贵客美意,寻光溯云而来为我等传递福音,我等深为感激。请尊客听闻,时光画廊为我父亲身封缄,与天界另外四处秘地共为神圣之所,此五处各有秘钥在我父信任之人手中,若开启门扉,需我父亲自下令。秘钥持有者私自开启便是违誓,即刻天罚加身,死有余辜。我等不欲牺牲这位同伴,便请贵客随我等前往父的寝宫,待皎洁的托尔舒拉妲缇丝医治父的病痛,再由父重开画廊。” 索多玛诸人同时哼出冷笑,烟绿女人摆出羽扇,掩住双唇:“天国圣使自然不信我等言辞,我等又岂敢轻易身涉危险,便天神一言九鼎,索多玛自危已久,恐难从命。这僵局却非无解,只因时光画廊有一特殊之处,不必秘钥持有人违誓便可打开。” 众天使与索多玛人狐疑地盯着她,只见她腰肢轻摆,走至瑟尔瑟罗菲娜托跟前柔声道:“各位,我那爱人随侍天神最久,天神赐下秘钥,便由他双手接下递与保管者。那五处圣地便是伊甸园、响灵圣泉、秘银兵室、流星书阁与眼前的时光画廊。五把秘钥却不是我们熟知的样子,而是五把宝剑。” “难道……”众人难以遏制地将目光投向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迩尼洛卡岚多。 “光剑、火剑、雷剑,”烟绿女子如数家珍,笑吟吟向瑟尔瑟罗菲娜托行礼,“天国的歌喉,云层之上最美声音的拥有者,纤柔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知能否暂借你那凝白如雪的短剑,再请你低吟一曲,打开这蜿蜒曲折的画廊?” 瑟尔瑟罗菲娜托不知所措,烟绿女子似为她解释:“难失天真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秘钥只是器物,天神并未规定由谁使用,正因如此,秘钥方可传承,由我使用你便不算违誓。自然,想要打开这扇神秘之门需要天神的命令,命令是何物?是神的声音。声音为何物?是灵魂与容器的波动。神的立约、祝福、惩戒、诅咒,便是这声音附着在所施容器之上。诸位,这天地万物创自神灵双手,便是神承载意念的容器,便能铭记应和他的声音,即使天神不在此地,一经违誓,自行应誓,无人能够违背。” 众人皆是第一次听说此等机密,各自思索。艾欧利亚不禁说:“她是不是一个解密人物?给双方提示?可是这种提示好像……对通关没什么意义?” “所以你当不了头子。”加隆鄙视。 “那你说有什么意义?” “……” “你也最多当个临时头子。”艾欧利亚倒不为嘲讽,盯着撒加和穆,还有沙加,“沙加想出来的东西我们更不懂,这种事只能交给撒加和穆了。” 这次加隆没回嘴,继续盯着那抹烟绿线索。 “言及甚远,请诸位恕我繁冗。善信的瑟尔瑟罗菲娜托,时光画廊存放天界悠久的记忆,是代代天使灵魂的寄托,你知天神为何将此地交至你手?不为你柔情的性格,只因你有天界最美最沉静之歌喉,你悱恻的歌声唤起万物缠绵的心肠,便是坚硬顽石也能沉醉其中。而这时光画廊代代郁结天使灵氛,那墙壁、那画布、那颜料、夜夜浸染圣洁的怀恋,日日呼吸神祷的遗泽,比天界其他所在更具神性,这天使灵魂依附之地,直可媲美诸位诞生之初的响灵圣泉,这灵氛自能孕育、自能生发、自能行动、昔日的天使神销骨烂,惜朝的画笔奕奕如生,留有他们的心魂思念。只需美音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低吟一支最古老的离曲,它们便在空气中应和——这诸多波动之中,又以那被描摹最多、镌刻最多、怀念最多的画面为首,声波汇聚,我等无缘听到,却如世间万千情感业已深讴,那便是神的声音——大门便可重启,我等便有幸进入其中,目睹天神的仁慈与天使的愿景。” “浅陋的瑟尔瑟罗菲娜托不愿怀疑贵客美意,”瑟尔瑟罗菲娜托心细如发,仍有疑问:“贵客声如纶音,语涉圣奥,有幸谛听,难述惶恐。只贵客曾言我父心病成因,乃诸位天使绘制心中一念相思,而圣父的形象已被神力化为诸色齑尘。万物有灵,其灵微如沧海一尘,如今圣像大半散佚,如何聚得我父万钧之音?” 烟绿女子合拢羽扇,敛容而叹:“若将天使背胛之处初生羽簇一根择其一丝,与瑟尔瑟罗菲娜托的心思比较,究竟何者更为纤细?这翩跹的质疑我竟无从辩驳。诸位上使容我告罪,我口中之言皆自我那惯爱幽思的爱人,此刻诸位同样的幽思却在诸位面容之上,诸位不曾询问,不曾驳斥,可知心以为然。这秘钥之音能否呼引画廊中残留的天神之音?我那爱人当日只是推测,不能断言。他推测画廊之内必有无数天神圣像!既一曲声歌无损天地,一把短剑无伤人灵,诸位何妨一试?待到画廊之门洞开,诸位自知我那爱人诳言与否;若那石门岿然不动,我必甘于受罚,交由诸位发落。” 萨德莫里蕾纳亚向瑟尔瑟罗菲娜托微微点头,后者恭顺地退开几步,双手抚胸,眼帘低垂,稍时一声百转千回的喉音起调,那曲调不合于天地之间任何旋律,一味肆意高低,似来自水的深处,火的中央,却又哀婉空灵,闻之难抑心中所思,就连屏幕前的加隆和艾欧利亚,也凝住双手,如痴如醉。 惟有绿衣女子施了一礼,示意瑟尔瑟罗菲娜托腰间悬挂的短剑。却是索迩尼洛卡岚多上前解下那雪白的佩剑,双手递与女子。只见她捧着剑身,在歌声中走向石门中央,那石门最低处雕刻了一只微微翘首的花鹿,眼神灵动,姿态静谧,女子拔剑出鞘,顷刻由顶至颌,剑身全然没入鹿头。 歌声萦绕,失神的众人仿佛听到厚重的石门内传来数声深沉的叹息,那叹息渐渐汇聚,明明已积在耳畔,却欲发不发,忽而散无影踪,空气中只有瑟尔瑟罗菲娜托凄美的声音。 众人神魂久久颤动,他们确定自己听到了神的回音。 一声清响,瑟尔瑟罗菲娜托雪白的佩剑落于云阶。 画廊的大门无影无踪。 瑟尔瑟罗菲娜托的歌声戛然而止,和众人一样,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 “画……” 时光画廊的面貌缓缓展示,最先发出声音的不是天界的天使,不是做客的索多玛人,也不是在场的雅典学派任何一员。 出声的人是米罗,他的声音只传到穆、沙加和迪斯耳边。 米罗仍在控制室监视索多玛,亚尔迪已向起事者中的头脑宣谕穆的命令,此计立竿见影,那索多玛高塔内外哪里有信义之人,皆是亡命之徒背信之辈,不乏从别国掳来的奴隶,警惕高塔亦警惕天界,他们本无纲领纪律,只想趁乱打劫,又惧怕高塔内无敌的军队。此时既得塔中允诺,想着高塔最需强力之人,只要能在混战中拔得头筹便可立足,于是倒戈相向,四方队伍相互混战,只跟随各自的头目。又有临时联手,又有忽发背信,尸体越堆越多,血河流向四面八方,像那座高塔淌出的血。也有人大呼这是塔内离间之计,还有人依然趁机攀登高塔,高塔军队倒说到做到,不再纵火,只任由他们厮杀。 米罗知这战争一时半刻无法结束,亚尔迪和卡妙也只是束手在旁,他不愿再看屏幕上的惨状,于是循着穆他们的视角看了些天界之事。却见时光画廊双面红色高墙盘曲而上,满目尽是画作,那墙壁也散发着自然的柔光,令画廊颇为耀眼。那些画面之上有栩栩如生的动物、植物、风景、器物、人像、背影、故事感的场所、令人费解的图案。画廊不知关闭多少年月,却一尘不染,只从颜料陈旧的色泽才能一窥光阴的流逝。 令在场众人呆若木鸡的不是悬挂在墙壁的画作,而是散落在墙底的画布。 这是一幅难以形容的古怪场景。 弯曲的长廊处处有光,没有任何阴翳之感,因此视野无碍,此刻一幅幅画布铺满走廊地面,那些画大多残缺,有的只是一个圆心,有的保留四边,有的只有一半,画布旁还有剥落干枯的颜料,仍保持着本来的颜色,青绿黄红,赭蓝黑白,五彩缤纷不一而足,这些或大或小或薄或厚的色层色块围着画面,像一方仍在进行的建筑工地。 米罗突然发现,原来铺在地板上的不是画布,只是这些颜色,这些颜色组成了一幅幅图案,分明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站的、立的、卧的、笑的、祈祷的……老者残缺的形象铺满画廊地面,向上一路延伸。 “怎么会!他难道是……” 一直安静的托尔舒拉妲缇丝突然脸色大变,双膝软倒,对着那图案出神。 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索迩尼洛卡岚多早已双膝跪地上,身后跟着所有天使。 “看来这就是天神了。”米罗想。 “天界万物有灵,时光画廊是天国代代天使留下各自钟爱的心灵之所,这里有更加强大的,激发灵性的意念。”烟绿女子解释,“制作颜料的色色材质,制作画布的树纤草根,得到天使爱意的倾注,牢牢记住自己连接的形态、颜色和画面。经过漫长岁月,它们再次凝结为最初的画面,于是这不尽其数的天神画像与瑟尔瑟罗菲娜托悠古的歌声应和,令大门洞开迎接怀念之人。诸位,我那爱人所思分毫不差,纵使他临去嘱我不应放弃人世情爱,这天空空,地悠悠,又有何人何事如他玲珑剔透,令我甘于拥入心神?我那爱人苦思数载,所寻答案并非满足一己之好奇、并非一逞慧心之高论、并非一邀闻者之钦佩,只为安慰天神曾经迷失的信任:他道自遁入人世,遭逢万千苦难,与我相爱之后,方才懂得爱之真意:爱是慈悲,也是伤害;爱是真诚,也是瞒骗;爱是私有,也是奉献;真实的爱如矛盾相向,如冰火相对,如天地相欺,即使虔敬如天使,也在一片赤诚之中保有小小私域,便如人心之中缄默的秘密。但那蒙于秘密之上的绘彩和那覆在私心之上的信仰并非作伪,天使们深爱天神,即使画彩剥落,也愿呕心沥血,胼手胝足,再次凝聚。我那爱人惟愿天神之心再度宁和,再缔天地福音。” 泪水在瑟尔瑟罗菲娜托脸庞滑落,众多天使与她一样无声而泣,穆和沙加神色耸动,撒加却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晚了。” 最为光辉的天使同时垂下眼眸,轻轻道:“太晚了。” 沙加盯住撒加,撒加自然不会对他解释,米罗胡思乱想,这个任务如同流沙漩涡,穆和撒加各自带领人马却神神秘秘打着哑谜。他又有一丝庆幸,倘若他们没有共同置身雅典学派这一团体,倘若这个团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管理层,没有经历各种狂风巨浪,以成员们高傲自恃的性子,哪里会任由撒加和穆摆布。 这时卡妙叫了他一声,他一面听取汇报一面对穆说:“穆,我们之前调查过那个绿衣服女人,她的经历过于复杂,又没什么可疑之处。她也许是这个游戏的……线索人物?或者就如沙加说的,她是蝇鼠,因此她虽是索多玛人,行为上却给天界诸多暗示。不过……”他脑子飞转,“这个游戏如此诡异,也许我们不该笼统地把一个人物定义为蝇鼠。” 穆点了下头,随着天使们进入画廊,那些天使跪地而拜,将地面的画像一张张拾起敷于墙壁,索多玛人面露讥讽,却不敢嘲笑。只有托尔舒拉妲缇丝仍在颤抖,众人发现她的异状。米罗心念一动,对穆和沙加说:“沙加,你记得这女孩曾对你行大礼,又回忆她曾在地面的索多玛城遇过一位老人,曾让她不由自主行最高礼?难道她遇到的就是那位天神?” 米罗心思如电,片刻串其前因后果:“也就是说,托尔舒拉妲缇丝曾遇天神,莫非就如圣经所言,上帝因索多玛仍有义人不肯毁灭,这女孩虔诚洁净,因此天神迄今不能毁掉索多玛?” 沙加和穆不便回言,只是点头,果然见托尔舒拉妲缇丝恭谨地说起昔日在索多玛曾经偶遇画像上的老人,听的人各自思考,却也不太放在心上。天使们见绿衣女子仍要向前,不知她又有何事,他们面露踌躇,不知该不该阻止,索多玛人同样疑心重重,跟随那女子走向画廊深处。 连成一片的火红拉回了米罗的注意。 原来无忧宫至时光画廊道路甚长,天国本欲使用马匹车驾,索多玛人不愿错过窥察虚实的机会,不断寻找借口,这个要观花,那个要赏景,谁也不肯快行一步,那烟绿女子更是一步三摇,不疾不徐,天使们有求于人,少不得陪他们慢慢走,及至时光画廊门前一番深奥言谈,门后不停拾掇画像,又不知耗了多久时间。地上的索多玛却如沸火浇油,冲杀不止。内讧的攻塔者起初赤手空拳或拿简单武器相互阵杀,伤亡有限,米罗等人刚刚放心,却发现那些索多玛人目露毒光,借着塔上余火连成火绳,相互卷绕,偏偏高翘的塔饰依然一滴滴坠着火油,烈性火油只要沾到衣物肌肤,再经微火便难以扑灭。索多玛人素习阴毒,只想得到名正言顺的入塔机会,当下争相以火相攻,火棒,火绳,抡起的着火衣物,还有人将绳索绑到不知何时被赶来的马、牛、羊、犬、鸟身上,合力驱赶冲向敌阵,动物们烧得发狂,乱冲乱咬,无人能挡,撞入人群便有无数火人,巴别塔下红的火,黑的烟,看不出形状的尸骨连绵着,倾泻着,终于围成一整圈巨大的火墙,高塔矗立其中,犹如一道祭品。 恐惧、惊惶、内疚,种种负面情感冲击着米罗的神经,终于扭曲成一种难以描述的荒谬感。 他在看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们又在做什么? 他的心一直沉,沉至不能再沉,猛地坐直身体看向卡妙。 说也奇怪,他不是想依靠卡妙,而是一丝更加荒谬的念头:他希望如果卡妙看向他,他应该是笔直的,毫不逃避的。他不是在逞英雄,他只是突然觉得卡妙比他更需要慰藉。 但屏幕里的卡妙镇定,明晰,毫无惧色。 “真是荒谬的感觉。”米罗想。 接下来交错的纷杂的画面仿佛长镜头,又仿佛一页页翻动的画册。天界的天使们不顾索多玛人不耐烦的催促,虔敬地躬身捧起地上的圣像,一帧帧悬在墙壁,他们如同一群机械圣徒,表情动作一模一样;地面红着眼的生死赌徒们却如按下快进,烧着,喊着,杀着,米罗在穆的吩咐下离开控制室,飞到塔下同亚尔迪一道煽动心存疑虑的攻打者,脑中荒谬的念头加剧,待到塔外的孱弱的老人、瘦弱的妇孺也警惕地走入战圈,最有心机的投机者们从战圈之外或死人堆里钻出,直冲云霄的四面黑烟终于变细,变矮,小堆的火仍在烧着,大片的火已被数不胜数的尸体压灭。 “你和亚尔迪可以回去了。”穆下令。 米罗和亚尔迪木然飞离地狱般的尸堆,耳边有胜利者们狂妄的叫骂。回到控制室,画面已又是一变,卢克鲁迪塔迪钦早已带着几队人马分布在第四、第五、第六和第七层,将道路关口堵个结实。另有穿着神官服饰的几队男人带着簿子、墨水、羽毛笔和简易折桌,在几百扇窗前排开坐定,展开长长的羊皮,那羊皮甚为简陋,薄得透光。 “我主请下令。”卢克鲁迪塔迪钦转过身,对卡妙恭敬行礼。 卡妙面无波澜,再一次检验各个关卡的士兵,他们身着重甲,手持刀枪弓箭各色武器,亦有简衣的步兵手握短剑、匕首、绳索、地刺以备不测;他看向迂曲道路旁布满兽类雕刻的柱子,那是高塔的维系之物,此刻被士兵们重重包围;他看向更高的塔楼,早有士兵连同运送的粗壮妇人守着沟渠、备满水车、以防外来者纵火。卡妙暗自检点人数,问卢克鲁迪塔迪钦:“是不是再加些人手?” 卢克鲁迪塔迪钦厚重的面部、嘴唇、下巴和肩膀一齐压着他的声音,令他明明是个胆小鬼,却依然不紧不迫,他时时准备逃跑,旁人看来却刻刻镇定,只听他说:“我主,此时的士兵固然不能保证此地万无一失,但其他士兵有更重要的训练和防守任务,我主临去千叮万嘱,如无必要,不可轻易牺牲一兵一卒。事有轻重,望主深思。” 米罗和亚尔迪互看一眼,不禁好笑,这位将领的确深知轻重,该听哪位“主”,可以反驳哪位“主”,一清二楚。或者他只是吝啬惯了,不肯轻易掏出一个金币,也不肯轻易浪费一个有用的士兵。这守财奴的脾气倒是与卡妙有些相似,难怪这几个钟头他们有问有答,颇为融洽。 他们当然笑不出来。卡妙也只是严肃,思考片刻道:“开塔。” 四层高塔几百扇高大窗口渐次打开,窗沿下向内卷着吊桥和垂梯,苟活的塔外人争抢而上,重装的士兵呼喝维持秩序。最先进入塔内的是几个闹得最凶的高大汉子和一个满身刀疤的矮小瘦子,他们身手敏捷,眼神阴狠,一步迈进塔内便不再吵闹,配合地交出武器,由神官侍者检查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询问姓名和家庭成员,过去经历,从事的工作,边问边观察判断来者的四肢、手指、肩宽腿长,判断他们的膂力和灵活度,分别发下细短的褐色绳结和黑色绳结——决定他们应去工地还是军队,另有一批紫色绳结发给适合进入神官的人。得到绳结的外来者在空地处列成排、编成队,一队队由士兵们押着离开。 米罗愈发佩服穆的知人善用,那些神官皆为迪达摩路易非依上任后大肆更换而来,不知他从何处寻觅许多和他一样狡猾贪婪,却也颇为高效的官僚,这群人飞速检阅来人,分出等级,同时暗示贿赂,徇私舞弊,行云流水一般分割源源而入的人群,天界的天使挂好一张画,神官的官僚能记录几百人,效率可谓“天壤之别”。 “米罗。”亚尔迪叫了一声,米罗连忙转头,卡妙也绷直了身体。 人群中忽有一人——正是那满身刀疤的矮子——曲起食指和拇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古怪尖促的调子,人群上下又有熟人用同样的动作吹了口哨,所有事发生在同一秒,正在排队的奴隶们几人一团扑向士兵,后面一人抢过士兵手中的兵器或扎或砍,随即同时向最近的窗口扑去,拦腰扼颈,夺刀砍杀,士兵们一时不防,竟有一小半死于这短短几分钟。 米罗、亚尔迪、卡妙只是叹了口气。 “穆,如你所料,果然有人假意投降,从内部突袭。”米罗对穆汇报,这才发现天界的画面静得出奇,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定睛一看,那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画室,几百幅三角画架无规律地摆放,最中央那一架上还放着一面画布,天使和索多玛人盯着它目不转睛。 那是一张明朗柔和的单人像,背景似乎是橙色的晚霞,远远有城市的影子,画面的主体是个七八岁的年幼少女,面容清丽,笑容纯真,手捧无名野花,她身后没有翅膀,突兀地出现在天国的画室。 她的脸庞分明就是索多玛的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 ****************************************** 画像出现那一刻,索多玛控制室,无忧宫控制室,正在时光画廊监工的撒加、穆、沙加、艾俄洛斯还有迪斯修罗,所有目睹画面的雅典学派成员做了同一件事:心算。 尽管不能沟通,此刻他们心有灵犀: “毫无疑问,天神去索多玛查看人世罪恶,遇到那个虔诚的小圣女,回来后画了她的画像。” “画廊已经封了不知多少年,托尔舒拉妲缇丝从小圣女到大圣女,看着不过十年。” “这游戏的时间本来就乱套,游戏里空间和黄道大厅时间不一,和外界时间不一,各个界面时间不一。”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游戏只有玩家参与时才会启动,每次启动和启动之间相隔不知多少年,也许天界是这个游戏的时间轴,可以参照外界流逝,索多玛则可暂停等待玩家启动。天界也许流动了几百年,索多玛不过十年。” “这种时间不同也许可以理解为——水星和冥王星自转天数不同?” 一群高材生左算右算换不出比例,只能观察天使和索多玛人,他们只惊讶天神竟然画了一个人间小女孩,对时间差毫无反应。 “看来再逼真的游戏也还是游戏。”艾欧利亚松了口气,“仔细看还是有漏洞的。”他不知道索多玛的控制室里,米罗同样松了口气。 “未必。”加隆说,“这么大的游戏不会连时间轴都是乱的。不过这个单元里应该不用考虑这些,他们没规定限时通关。” “可不是,不然用索多玛的时间还是天界的时间?用几小时还是几年?”艾欧利亚抱怨着,两手换着屏幕,在瑟尔瑟罗菲娜托的画面上停了停,微微一笑。加隆又打了个冷战。再看屏幕,画面气氛又是一遍,圣女托尔舒拉妲缇丝仍是目光的焦点,只是众人看她的眼神大不相同。天使们对她明显少了防备恭维和森严礼数,表情和口吻透出亲切,似乎天神宠爱的人天生就应得到他们的喜爱和维护,他们殷勤地环绕来自地面的圣女,几位职阶高的天使问她是否口渴,是否饥饿,是否需要脚力;索多玛人面色古怪,相互挤眉弄眼,瘸腿老头神色玩味,不时对同胞们眨眼,其他人心领神会,目光在天神画像和少女画像间流转,两位抬着坐辇的年轻侍者和红衣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咯咯轻笑,笑声轻浮,带着气音和叹音,细听颇为下流。 艾欧利亚脸一红,心里极不舒服,下意识看穆和沙加,他们面无表情。 “你们外交部长心理承受能力挺彪悍,在外面和一群傻X唇枪舌战,来这里为一群烂人出谋划策。”加隆看着一堆白花花的天使簇拥着圣女和烟绿女子走下画廊,这一回他们脚步飞快,天使们见烟绿女子并无恶意,又感佩她口中那位死去的天使苦心孤诣,天使和凡人的恋爱听着别扭,却也愿意成全他们微不足道的愿望。 “我们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不受欢迎的人。”艾欧利亚说,“就算另一个世界,我们也未必受欢迎。” “哟,你还有这见识?初中时候动不动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加入雅典学派,缔造百年辉煌,成为世界第一高中生。”加隆越说越好笑,艾欧利亚说:“我也是加入雅典学派之后才明白的,雅典学派没那么受欢迎,因为他们是秩序和常理的动摇者。但就像撒加说的,这才是雅典学派真正的意义。” “我听够了这些大道理,你们现在做的事不可笑吗?撒加在做什么?变着办法煽动人心;你们那个外交部长呢?我猜他正算计怎么杀人。这就是世界第一高中生们应该做的?” 艾欧利亚瞟了一眼加隆身上的制服,加隆恨不得马上把这身衣服脱了。好在他们从小一块长大,熟知对方脾气,知道如何避免争吵。艾欧利亚又看了眼神色怔忪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她和往常一样,有机会便要看向前方的索迩尼洛卡岚多。艾欧利亚的手搭在那块屏幕上,神情闪过一丝难过。 加隆也不想继续抬杠,他逐一看向索多玛众人,一众人等衣着华贵,却见酒色之气、贪婪之气、伪诈之气、阴毒之气不时现在脸上,看到天界的美树奇花、珍禽异兽、云纱绣锦、金银器饰、特别是那些如画如光的天使,目光便腾出艳红,如一簇簇鬼火。按照撒加与天使们心照不宣的谋划,他们本欲以天界之华美诱使索多玛人犯下偷窃或妄言等等罪过,但有了上次宴会的经验,索多玛人强自按捺贪欲,更有几人只在地形武装上留意。年轻些的侍者有时看到精致的金银物件,五个指头微微抽动,被他们服侍的老头瞪上一眼,不敢造次,却又心痒难耐,只与红衣的露拉莉拉迪迪娜窃窃私语,又有一位工匠和一位士兵加入他们,污言秽语难以入耳,他们说得欢洽,又偷偷讽刺托尔舒拉妲缇丝装模作样,嘲笑烟绿女子爱出风头,辇上的老头听着热闹,不时插个嘴,此时低声说:“不要挑剔我们此行的大人物,她年轻时曾在王宫大出风头,专门交接外国使臣,对吧,对吧?”说着冲那演奏笛子的官员点点头,那官员竟也正看着前方正与天使说笑的烟绿女子,闻言甚是狼狈。 黑金裙的索多玛公主笑道:“难得狡言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口吐实情,我的确曾于月夕花宴之间数次见他们共舞。”几个年轻人笑得更欢,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加隆和艾欧利亚从话里话外推断:这两个年轻侍者以前就在外交大臣们居住的公寓工作,熟知使节们从前的体面和如今的落魄,那红衣少女更不像话,竟然悄悄说起使节们从前给钱大方如今一个金币还要还价十个铜子,他们习惯捧高踩低,对那官员嘲笑不止:“你是哪国的啊?好像是蛾摩拉?莫非你那老相好为了天使甩了你?你竟不如天界的一只阉鸡?”官员敢怒不敢言,显然平日在索多玛夹着尾巴做人做惯了。 加隆和艾欧利亚早看够了索多玛人相互攻击相互贬损,艾欧利亚说:“那个官员果然是蛾摩拉人,想必以前是蛾摩拉的高官,知道不少天界情报,也有和天界军队作战的经验。索多玛将他带来,比那些毫无经验的士兵、木匠、女人更有用吧?”加隆冷着脸不答,天界一地鸡毛,索多玛狗屁倒灶,全是些情情爱爱恩恩怨怨打打杀杀,至于游戏的意图,他想破脑子也猜不出,只能等着撒加和穆各逞心机。 屏幕中一众人等离开山谷,行至一处湍急的流泉,巨大水车轰轰而响,几条月龙正在此处嬉戏,这场景本来壮丽,却因水车颜色温暖,月龙憨态可掬,多了一丝天真意味,让人不禁愉悦。萨德莫里蕾纳亚放开嗓音,才能让众人听到: “云上的嘉宾,尘寰的娇客,来自高塔阑珊处动人耳目的蒙恩之人,您为我等带来父的心事、兄的遗语,我等难抒谢意,便请葱翠如烟的贵女踏上这白玉云台凝睇,这便是响灵圣泉所经之处最为湍急也最为壮美之分流,最高处终日云岚却不会遮蔽望眼,朦胧处如琉璃剔透,亦是天界最有名的景致:琉璃烟。我等最爱于日丽之时来此游玩赏景,层云至此悉数俯首,流水至此雄心万丈,善战的天使不愿埋骨于宁静的云谷,垂秀的密林,圣洁的墓地,只愿自己的尸骸、断羽、碎剑、残盾沉入此处,日日由响灵圣泉冲刷,去尽尘垢。此处亦有无数生灵日夜环绕,贵客口中的兄长若能在此长眠,必可灵魂安谧,再无忧虑。” 烟绿女子拾阶而上,身后索多玛众人也不愿错过眼前好景,他们常年居住高塔,看惯云雾环绕,却不曾见过如此曼丽多采的水烟,便如身入琉璃,眼前明明幻色迷乱,眨眼又是纯白缥缈,其多变无形难描难述,他们停止争吵,恨不得捞下一片云霞放入怀中。那高台想必为观景而建,台面甚广,又有层层柱椅为长有双翼的天使而设。索多玛一行十五人,又有数十天使聚在一处,毫无拥挤,台下镂空,水流便在众人脚下汹涌而去,向前便是一片断崖,飞瀑击岩,岚色更美。 那烟绿女子也不答话,贪看烟霞在夜色中如点点萤火,她一路而来风情万种,此时笑容却带了一丝少女的宁静,加隆和艾欧利亚心思自然本不在她身上,和撒加穆等人一样担心接下来去天神寝宫如何行事,此时见她深情凝视,美不可言,不由愣了愣。听她端静地向天使们道谢,说她的爱人想要埋骨的地方正是琉璃烟飘散之处。这恶毒的游戏难得有人心想事成,难得有人一刻欢喜,他们倒也乐见其成。 烟绿女子对着那飞瀑涌起的琉璃雾气,双手分开羽扇,从各色羽毛中择出一根纯白羽毛,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那折翼天使保留一根羽毛作为身份的留念,她在爱人死后便将羽毛放入羽扇,以待有机会登入天界,实现爱人遗志。那羽毛在她手掌停留片刻,随风而去,顺着飞瀑的冲劲落至下游。 加隆和艾欧利亚不再看她,而是看其他屏幕里的阿布罗狄,他此时就在附近吩咐几名天使为月龙挂鞍。艾欧利亚刚要询问,却听一阵惊奇之声,再回头时,只见众人在栏杆旁俯身下望。天界地势高低有限,那飞瀑气势惊人却并无太高落差,琉璃烟秉性奇特,本是透明之物不能遮挡视线,众人见那羽毛在下游睡眠回旋飘荡,却不能落入水中,甚至不能接近溅起的水浪。 烟绿女子面色一变,看了半晌,羽毛仍在盘旋,就如一个无主的孤魂难以入土安息,她满目疑惑,看向萨德莫里蕾纳亚和瑟尔瑟罗菲娜托二人。二人似也惊讶,片刻便面露难色,回避女子的眼神。 那女子心急地看着羽毛,忽而退后数步,对众天使双膝跪倒:“无忧天国是我那爱人毕生所恋,埋骨琉璃泉底是我那爱人临终所愿,我既已承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他达成,请天国仁慈的子民不吝赐教,为何那羽毛迟迟不能落入河水?” 天使们缄口而视,有的目露不忍。 女子更急,不断恳求,托尔舒拉妲缇丝越众上前,提裙跪在女子身旁:“无知的托尔舒拉妲缇丝恳请天国慈悲,恳请无上的天使们不再讳言,告知其中关窍,使我等成而有信,败而有据,索多玛子民能够承受任何苦痛,却不愿蒙蔽耳目,不知所行所终。” “这女人真是好心,难怪是圣女。”加隆说。 “地上的美玉,人间的月亮,皎洁的托尔舒拉妲缇丝,你的美德如同净水,沁人心脾,与你身侧这位青烟般眷恋的贵客交美。请允许惶恐的瑟尔瑟罗菲娜托将心中猜测之言一一告知。”瑟尔瑟罗菲娜托与托尔舒拉妲缇丝交流最多,不愿她一直恳求,她上前扶起两位女子,“此处泉水并无尊名,天界一切至高之物皆无口诵名姓,二位可知其地位。此处泉水的圣洁堪比诞生天使的灵泉,得我父庇佑,禁绝一切污秽、不祥、邪僻、罪恶之物。依瑟尔瑟罗菲娜托愚见,使兄流落人世,含垢忍辱,却也不幸沾染人世气息,再难被泉水所容,因此那羽毛迟迟未落。万望贵客稍缓悲容,另择泉音淙淙之处、花繁树茂之所、悠然沉静之地安葬兄长片羽,我等必日日歌颂,祈祷兄长灵魂安息。” 烟绿女子回以一声冷笑,仰面道:“索多玛固为罪孽深重之地,不想无忧之国却也如此虚伪冷酷,我那爱人舍生忘死、无日不心系天神垂令、无夜不担忧天界安危,受尽多少折磨,强咽多少眼泪、周旋多少敌雠、传递多少秘闻,而今却不得区区一处泉水赞认,生前身形损毁憔悴,死后心魂无所凭依,莫非这就是为天界尽忠竭力之下场!莫非这就是天神夸口之仁慈!莫非这就是尔等奉行无差之公理?天地不能阻我一意!神鬼不能轻我一誓!便是天约重重、神意浩浩、我又何所畏惧!”不理众人错愕,她侧头向身边的托尔舒拉妲缇丝道:“高傲的托尔舒拉妲缇丝,你不曾对索多玛诸色女子垂眸,我亦厌你平日所行。不想你为我跪地求恳。人之将死其言大善,听我一劝:天界之人可远观不可爱恋,斯特里斯斯泰因人品贵重难得,是你良配。” 托尔舒拉妲缇丝一时不知她所言为何,忽见她扔下羽扇,解去披纱,衣服上华丽首饰叮铃掉落,拼尽气力向前奔去。 一片惊呼中,女子跳下高台! 托尔舒拉妲缇丝想也不想,紧跟着跳了下去想要抓紧她的衣裙,忽听穆一声断喝:“拦住他!”原来斯特里斯斯泰因见情势紧急便要下跃去救托尔舒拉妲缇丝,他手下士兵和索多玛公主死拽活拉,迪达摩路易非依和弗拉蒙德拉里斯也连忙指挥手下上前用挡住那黑塔似的身子,七八个人合力才将他拦住,却又见红裙白肤的露拉莉拉迪迪娜两眼喷火,原来萨德莫里蕾纳亚已展翅飞下瀑布。 加隆和艾欧利亚连忙调取屏幕细看,掉下悬崖的三人去势飞快,只见绿衣女子向那飘旋的羽毛坠下,双手张开抱入怀中,托尔舒拉妲缇丝同样双臂张起,但她却没能触碰女子的身体,就在她们落水那一刻,女子的身形突然变黑变长,立在水中,托尔舒拉妲缇丝则被飞来的萨德莫里蕾纳亚捞入怀中,向崖上飞去。 烟绿女子瞬间消失,泉水之中多了一根漆黑的柱子。 加隆和艾欧利亚自然不知那是何物,又见托尔舒拉妲缇丝已被萨德莫里蕾纳亚放在栏杆之上,泉水冰凉彻骨,她浑身颤抖,抬首与萨德莫里蕾纳亚深深对视片刻,低眸看自己的双手,只见她手指间沾了些黑色晶体。 萨德莫里蕾纳亚从腰间拽出一物,正是一件琉璃纱,那琉璃纱里包裹着一小块手帕形状的布料,他看似无意地放入怀中,展开轻纱披在托尔舒拉妲缇丝身上,一面对她解释:“那是盐柱,罪恶之人落入如此神圣之泉水,等同加倍违誓,因此变为盐柱。”又说:“琉璃纱避风避火又能生暖,此处泉深风急,如若不弃,便请暂为披饰,以防贵体生虞。”说罢拍翅退开,由索多玛诸人围拢他们的圣女。黑金长裙的索多玛公主凭栏而望,那盐柱黝黑透亮,隐隐看到柱底一片白羽稳稳压在水下,不禁叹息:“你我素日不睦,但同为女子,辗转高塔厅堂珠光之中,唇亡齿寒,便由我为你将衣饰带回家园,寻一静处安置。”说罢走向烟绿女子卸去周身装饰之处。 不想那些镶嵌宝石的金银头插与精心雕刻的玉镯玉环早已被侍者、工匠和露拉莉拉迪迪娜抢着拾去,塞进袖中怀中,公主只能拾起情急之下被烟绿女子扯坏的披纱,目光一直追随烟绿女子的蛾摩拉官员默默上前,拾起歪了一半的羽扇捧在怀中。 艾欧利亚气得眼皮和青筋一起乱跳,天下无耻之徒竟然齐齐聚在索多玛,真是匪夷所思。屏幕里却传来一句:“你们是来这里演戏的?” 冷漠如刀锋的声音出自修罗,惨事当前,心善的天使们自不必说,索多玛人也稍有悲伤之色,穆和撒加神色更不轻松,只有修罗和迪斯在后面冷眼观望,深情也好,哀戚也罢,勾不出他们一丝情绪。迪斯发出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我说不是你肯定不信。这算什么演戏,我在那座塔里天天看禁片。”“伤风败俗。”“哟,还正经起来了,你们那位天使长更厉害,别人只是好莱坞,她呢,和我们圣女演高级情色戏。” 艾欧利亚见他们虽然调笑,眼神却无任何猥琐,反而清明锐利,似乎只在点评一部电影或一个小说场景,胸口一闷,又不知闷了什么。天使们对脚下流泉唱了一首安魂歌,又慰问索多玛众人,高台上已聚拢一辆天马拉的飞车,还有十几匹纯白飞马,他们客气又不容回拒地请众人前往天神寝宫。烟绿女子已死,无人有理由巧言周旋,萨德莫里蕾纳亚唤来独角兽停在托尔舒拉妲缇丝身前,独角兽还认得她,主动矮下身子;一旁的红裙少女说要骑马,接二连三故意说登不上马匹,娇声抱怨,直到萨德莫里蕾纳亚亲自为她安抚马匹才翻身坐上马鞍。这一去风驰电掣,索多玛人哪里有机会在高空查看地貌,天使包围着,天马承载着,天风吹拂着,不一会儿便看到无忧宫时而洁白时而闪耀的金顶。 ********************************************* “你们到了?怎么这么快?情况怎么样?” 米罗千忙万忙中好不容易看了眼天界的情况,祥云流霭,如有形有色之风缓缓吹动,穆随着托尔舒拉妲缇丝的独角兽浮在空中,简短道:“少了个人,一切正常,你那边呢?” “全乱了。”米罗看着瞬息万变的屏幕们,索多玛塔内军队固然精锐,卢克鲁迪塔迪钦指挥也算得当,更有七八层之上弓箭盾牌压制,攻塔者无法向上,但这群人对高塔竟无比熟悉,他们既不迎那士兵,更不躲那弓箭,只猫着身在人群乱转,那索多玛内部千曲万绕,巷陌相连,房屋层叠,这些人一旦溜进街口,便似水滴沙地,无影无踪,三绕两绕又不知从哪儿绕出来,已拿到兵器,窃了钱财,填了肚皮,战意更炽。他们趁人多向士兵砍上几刀,再趁乱开溜,不时捅倒一个官员。索多玛本就鱼龙混杂,这些人作乱,塔内的居民也学着浑水摸鱼,假装外来者杀人盗窃。卢克鲁迪塔迪钦也没料到这种局面,只能吩咐士兵们守好主要柱子,分成小队重点剿杀各个头脑。窗口的铁窗虽下令关闭,仍有几十扇被攻塔者占据,不断有人通过窗子爬入塔内,尖叫声此起彼伏,如一锅沸腾的热粥。亚尔迪看着这锅粥愁眉苦脸:“这种游击办法倒也有应对之策,只是需要大量人手时间排查,最难办的是塔里的人趁火打劫。” “这件事简单。”听罢情况,穆说。 “简单?” “卡妙还有一箱金币。” 米罗的脑子转得飞快,将卡妙、金币与眼前的情形前后串联,便猜到穆的意思。 穆不再说话,和撒加一道进入无忧宫正殿的大门,米罗知道此时正是天界之行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时刻,穆无暇他顾。他甩甩头,对卡妙说:“卡妙,你让卢克鲁迪塔迪钦下令,八层以下居民捉到叛乱者即刻有赏,活的十金币,死的五金币,围住等待士兵的三金币,提供位置有士兵到达的一金币。” “金币谁出?”卡妙问。 “你。”米罗怀疑卡妙在开玩笑,只为让他心情好点。片刻,听卡妙传达命令的卢克鲁迪塔迪钦严肃问:“我主,这笔优渥的赏金来自何处?军队费用已尽数用于武器战备,迪达摩路易非依一毛不拔……” “我。”卡妙说。 卢克鲁迪塔迪钦顿时释然,火速下达命令。 米罗看着这两个守财奴一阵乏力,亚尔迪竟然笑了:“这个人和卡妙很有共同语言。而且,是个将才,游刃有余。”米罗正为自己怂恿他人告密沮丧,勉强提起精神继续监控,卢克鲁迪塔迪钦果然十分了得,一边吩咐人去运卡妙的金币,一边命所有士兵大声鼓噪,居民们半信半疑,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箱子从上方吊下,士兵们手执利器并肩戒备,逃生的神官们摇身一变,成了考核尸体,发放金币的办事员,见风使舵之快令米罗骂也无从着口。 接下来,热粥变成油锅,千百条小巷城楼喊声大作,本来躲入家门的居民和趁机叛乱的居民一起揭砖挖墙,到处搜索塔外人。卢克鲁迪塔迪钦的指令简单易行:寻找一切肤色深的。索多玛高塔内虽有各式日光阳台,多数居民每日只有数分钟得见阳光,其余时间不是在甬道上拉水拉石,便是在工地添砖加瓦,自然有肤色深棕黝黑的工匠,但他们此刻都在二百层以上;塔外居民每日种田放牧干重活,便有在地底挖矿、在工场冶金之人,身上也沾着一眼即知的黑泥铁锈。这区别让抓捕目标变得过于明显,当下人人喊打,就连五六岁的幼童也扯开嗓子,这里有一个,那里有一个,便有大门洞开,一家子人挥着厨刀绳索前来追人,油锅又成了马蜂窝,处处激战。 索多玛人贪婪,只想活捉,又出了许多可供外人逃跑的漏洞,卢克鲁迪塔迪钦站在最安全处隔岸观火,将富余人手重新编队,命他们一条街一条街清查。他对卡妙道:“索多玛人最擅巷战,历次天界来袭均以诱敌深入为计,像斯特里斯斯泰因那样长于城头反击的将领少之又少,他日若能攻入天界,恐怕操练不足。好在天界天使习惯攻城,平日疏于防守,两相抵消,胜负未知。”卡妙米罗见他指挥若定,稳扎稳打,言辞中肯,不露骄矜。想起他平日一向不卑不亢、不慌不乱,心中有些复杂。索多玛人似乎有无数缺点,但身上偶有的闪光之处又着实令人佩服。 亚尔迪看了眼天界的屏幕,天使们虽然迫切希望托尔舒拉妲缇丝为天神取出心脏中残留的箭头,寝宫却不比别处,需要层层检查,迪达摩路易非依再次强硬重申:索多玛人必须陪伴圣女。天使们试图拦阻,可天地之间又有谁能说得过巧言令色的迪达摩路易非依?只见他一句十个理,一理十个根据,洋洋洒洒,口若悬河,软硬兼施,亚尔迪和米罗看得恍恍惚惚,不禁同时问:“你说……穆说得过他吗?”二人估量一番,竟又同时认为穆的胜算偏小,毕竟身为雅典学派的成员,尚需存有一些原则,顾及几样体面。 亚尔迪嘿然道:“不过也难说,穆总有出其不意的办法。时间差不多了,我上去了。” 米罗点头,对卡妙说:“卡妙,亚尔迪上去了,你也去吧。” 卡妙认真查看一遍战况,塔内依然人声鼎沸,金币去了大半便不再减少,那是外来者们结成凶悍的临时同盟,和居民军队打起了巷战,高塔所有窗户关闭,歼灭外来者只待时间和耐心。卢克鲁迪塔迪钦沉稳得根本无须卡妙叮嘱,只需催促:“尽量快点。” “谨遵我主命令。”卢克鲁迪塔迪钦恭敬道,即刻调了两队守卫柱子的精兵深入居民区。卡妙命一小队士兵和几个神官押着数个叛乱首脑,沿路而上,这些首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最残酷的审问,拼命挣扎,被士兵们用长枪扎穿肩骨,忍痛而行。 这一晚变故太多,米罗在尸山血海中心惊肉跳,现在一切顺利,穆的意图一一达到,待卢克鲁迪塔迪钦认为局势稳定,也会回到高层,将下八层的通道暂时关闭,届时士兵们挨家挨户排查,或继续鼓动居民参战,便能缓慢深入地平定局面,丝毫不影响接下来的计划。但是,米罗天性过于敏锐警觉,这种顺利反而令他觉得不妥,穆固然见招拆招,天界那些布下暗线煽动如此规模叛乱的天使又岂会没有后手?如今局势明朗,却不见他们再有行动,着实令米罗费解。他瞟了眼天界的屏幕,托尔舒拉妲缇丝正带领索多玛众人跪地对病床上的天神跪拜,那老人的形象比无数画布上的更为枯槁苍老,米罗突然觉得即使索多玛不安排刺杀,他也不久人世。托尔舒拉妲缇丝一心敬神,自然会为神悉心医治,那么迪斯究竟想到了什么办法? 他移开眼睛,今夜他的职责不是帮天界的穆等人查缺补漏,而是在索多玛严防死守,他又拿出练琴辨音训练出的极度耐心,一格一格寻找疑点,只见叛乱者们基本放弃抵抗,正顺着最狭窄的小路逃窜,还有人爬下陡峭的墙壁,有人甚至钻入如厕试图寻找道路。有人试图向上走,有人不断向下走,上下皆有卢克鲁迪塔迪钦安排的人手。 忽然,米罗发现几个人另辟蹊径,躲开追兵后竟然爬出通风口。这高塔有很多用于排水换气运物的通风口,细心的穆早已命人用石块堵上。这几人找到的通风口却不一般,同样堵着石头,开口却过于狭窄,偏偏这些人不是小孩,就是身材最瘦弱的女人,轻易地爬了出去。不想他们出去后并不奔逃,却在塔身熟练攀援,不一会儿又找了一个通口一块块移出里面的石头。 米罗疑心大起,这些通风口显然无人知晓,也许是工匠出于私心预留的,也可能是商人为了走私买下的,那么这几人又如何知道位置? “卡妙,马上带人回底层!”强烈的不安令米罗立刻催促卡妙。 卡妙立刻带了一批士兵搭乘吊篮向下沉去,高塔各个关卡坚固却失于笨重,待下三层门户大开,那几人已经到达最底层,他们熟练地用杠杆撬开石门,冲向水井,其中一人从脖颈拉出一条细线,细线上挂着一个状如子弹头的容器,一看颜色便知不是地面之物。 “只有三个?另外那两人死了?”一个女人问。 “也许投降了。愚蠢。我们就算进入塔内又能做什么?还不是继续当奴隶!不如帮天国做事,今后能在无忧宫得个位置,那个女人已经带来了天使的许诺。”另一个说。 “只有这么一点,够吗?”第三个女人问,她拧开那精巧的容器。 米罗一面催促卡妙一面看那容器,屏幕画质精微,已经放大便可知道这些容器样式一致,大小有别,可以一个套一个,也可以由众人分别携带。第一个女人说:“那女人将一个瓶子分成五个,将一份水分成五份,我们可要省着用,每口井尽量只滴一滴,就算完成任务!” 米罗立刻猜到那容器里装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一夜混战死伤无数,天界的目的却不是攻塔,而是趁乱污染水井! 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圣光的天界泉水滴入水井! 女人圈起手指吹了个声调古怪的口哨,其他几个同样吹出这个调子。 高塔四面由近及远,不知被谁点燃了束束黑紫色浓烟,直达云层,像烟花,像信号。 这世上只有百密一疏,没有算无遗策。 ******************************************** “烟?” 加隆和艾欧利亚同时注意到直达云层的黑紫浓烟,那颜色在黑夜中本不显眼,却因为分外诡异,轻易让人察觉。 “这是某种信号。”加隆说,“也许是地面内应给天界的信号。具体代表什么,只有那个天使长知道。” “那些战天使动了。”艾欧利亚看到天国负责巡视的天使看到浓烟,立刻骑马相互传递信息,浓烟稍现即散,口耳相传的信息已经传进无忧宫,只是萨德莫里蕾纳亚如今跪在天神床榻之下,传递人无由靠近,只能用天使常用的含糊语言轻声说给在外围侍奉的瑟尔瑟罗菲娜托,瑟尔瑟罗菲娜托神色如常,跪拜后起身上前,抱起天神床榻之上那个叫奥兰诺图拉兰姆的小天使,趁机给萨德莫里蕾纳亚递了个手势。 艾欧利亚没急着将这些动作告诉撒加,他知道天神寝宫的空气已经拉成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钢丝,撒加也好穆也好,此刻目光凝重,如两个棋手注视一屋子棋子。虽然这些棋子没一个听他们摆布。 大概只有托尔舒拉妲缇丝是例外。 艾欧利亚觉得奇怪,天国的天使们即使再烦人,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会心生好感,总会不自觉在他们身上联想起某些逝去的人和消失的事。索多玛截然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是随时挥出獠牙而不失艳丽的罪恶,令人畏惧反感却移不开眼睛。只有这位圣女在毒蛇条纹般的背景上一味雪白,格格不入。她不合时宜的举止言语相对失色,她的美德固然值得歌颂,偏偏无法激起人太多怜爱。艾欧利亚想到他喜欢的神话里类似的圣女,比起任性的女神、娇柔的仙女、特立的女妖、狠绝的公主,声嘶力竭的圣女们一向少人理会,女祭司如果没有情爱纠葛,大多成为传声背景,或者,人们无法直视她们并非她们不够好,而是她们太过刺伤人类的心灵,人类想从歌声画面雕刻中体悟真理,在缓冲中调整感情,而不是毫无退路地面对它,圣女却站在某种真理旁边,简略为一个名词,逼人类就范。 此时托尔舒拉妲缇丝虔诚静默,两位负责医治的天使手持水盂刀匕,盛放草药伤膏的器皿,低头为天神划开胸前的伤疤。余下天使与索多玛人依次列在御塌之下,距离不远不近,相互提防。这仍然是迪达摩路易非依争取的结果,他坚持护卫圣女,只允许两到三个负责医治的天使与托尔舒拉妲缇丝一起施救,托尔舒拉妲缇丝救神心切,似乎想要反驳,老头声严色厉,怒斥她只顾天神恩宠,置祖国和同胞于不顾,索多玛再无一人支持她。 这一幕又得到远处修罗一声笑,仿佛好戏将进高潮。 艾欧利亚看得出,托尔舒拉妲缇丝越发紧张,她纤细的肩膀微微颤动,琉璃纱下的身体缩得更小,整个世界的责任凝固在她的双眼的指尖,她的表情有惧怕,有忧虑,有恭敬,眼神和手却是稳的,那是最坚定的表演者走过钢丝的眼神。他又好奇那些天使,天使们究竟希望他们的神得到救济,继续颁下无数禁锢他们的训令,还是…… 艾欧利亚想不到答案,设身处地,他心头便是一片茫然。 托尔舒拉妲缇丝已将两根手指探入切开的伤口,那里竟然和人类一样,有鲜红的血,有发黑的伤口,有模糊的肉,有骨骼和腔膜,天神的身体和天使、和人类没有任何不同。艾欧利亚恍惚想起他上的人体生物课,他从小就读的便是雅典娜公学院隶属的小学、中学,有顶尖的教育资源,有时拿得到正规医学院学生羡慕的新鲜人体标本,他上过解剖课,天神此时只是一位普通的老者,双癯深陷,双目禁闭,无知无觉,生死只在他人一念,就如解剖台上的陌生死者。 天使们紧紧盯着那只雪白的少女的手,他们已经握紧了腰中的配剑。 索多玛人紧紧盯着天使们的动作,他们比天使更了解自己的圣女,表情愤愤而鄙夷,甚至想要咒骂。 手指在血肉中停住,随即轻微发力,极度轻柔地尝试将指间的异物拔出,似乎害怕刺痛沉睡的伤者。 负责医治的天使终于放下戒心,轻声指点,托尔舒拉妲缇丝身体向后,用了不小力气才将手指拔出,众人见她指尖果然有一个沾着黑血的尖锐器物。 托尔舒拉妲缇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不是该谈判了?天界必须守信,那么……”艾欧利亚在天使们的欢呼中也跟着松了口气,话未说完,忽见索多玛人群中有人猛然起身,正是那一路被嘲笑的蛾摩拉人,他将笛子放到嘴边竖直一吹,只见道道暗影射向天神、天使和圣女,天使们正为天神转危为安祈祷,就连没放弃提防的萨德莫里蕾纳亚也来不及阻止那些暗影射入天神的心脏。 艾欧利亚和加隆同时大叫,看清那暗器的真面目。 羽毛。 色彩艳丽的羽毛,想必染了地上最烈性的毒药,羽根处被削尖,托尔舒拉妲缇丝和两个天使反应极快,迅速将刺入心脏的三根羽毛拔出,一位天使大骇:“这是……天使羽毛!” 得手的蛾摩拉人扔下笛子大笑:“谁告诉你们,那个当内奸的天使只留下一根羽毛!凡间任何物件无法伤害天神,羽毛却是天界之物!那女人要实现爱人遗志也要顾全她的祖国,我要为蛾摩拉报那灭国之仇!蛾摩拉是不死的!如果它灭亡,必然与它的敌人同归于尽!” 他张狂的笑容凝固了。 蛾摩拉人的脖颈被身后一只黑色的男性的手死死扼住,极静的大厅里只剩骨骼断裂的格格声,那黑手活活拧断了蛾摩拉人的呼吸,但他的笑容兀自张狂,似乎一切结果都在他的笑容中,他是胜利者。 艾欧利亚的心脏怦怦怦怦,跳得厉害。 蛾摩拉人的头颅以可怖的绵软连在身体上,血从口中涌出,黑色的大手随意一抛,那形状奇怪的尸体便倒在众天使面前。 黑手的主人,索多玛倨傲的将军斯特里斯斯泰因高声道:“我辈失察,竟令此等贼子鼠辈惊扰天神圣躬,我等万般惶恐,已手诛罪大恶极之人,更请责罚!” 艾欧利亚看着他,看着他身后毫无惶恐失察之意的索多玛人,像看到一丛丛艳丽的毒花。 想是剧痛和喧哗让天神有了片刻苏醒,他竟然睁开眼睛。 托尔舒拉妲缇丝狂喜,她刚想说话,天神只以慈爱的眼睛看着她,又透过她看向一室的天使。 “你没有错。你们也没有错。” 那双眼睛疲倦地阖了起来。 天使们聆听着自己的心跳,眼泪不知何时从眼眶涌出,不知为何,艾欧利亚能够体会到他们此时的感受。 有什么人踩在心脏上,一步一步走进心脏最黑暗处,那里没有灯,没有星星,没有声音。 尽管天神身边的两位天使什么也没说,天使们却清楚天神走了。 漫长而沉默的凝视中,终于有个幼小的压抑的哭腔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你们!凶手!” 是瑟尔瑟罗菲娜托怀中的小天使,天界的人们忘记问他为何突然会说话,瑟尔瑟罗菲娜托用颤抖的双手安抚他不断颤动的羽翼,紧紧拥抱他,萨德莫里蕾纳亚站起身,面向索多玛诸人,托尔舒拉妲缇丝已被斯特里斯斯泰因由御塌拉至身后。 一线泪水留在萨德莫里蕾纳亚的左颊,像一个精美绝伦瓷偶裂开第一道釉。 他的声音如刀剑仍在鞘中,竟是清越平静: “来自索多玛的贵客,你们冥思构陷,苦诣深谋,将浸满毒汁与暗夜的脚印踏入层云,从此天地之间遍布罪恶,再无和平二字。我等早已起誓在这无忧之土保全诸位性命,自是不能违背。便请诸位贵客体谅天界新丧,无心宴飨,接受我等护送,即刻回返索多玛!” 索多玛人一片沉默,巧舌如簧的迪达摩路易非依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言辞,就怕这些天使一个暴怒,宁愿违誓也要宰了他们。 “他们倒不用担心,那个誓言不是某个天使立的,是整个天界的誓言。一人违誓,其他人恐怕也要遭罚。”加隆说。艾欧利亚正要点头,屏幕里有人叫了一声:“艾欧利亚。” 是阿布罗狄,他一直在计划外忙碌,这时指了指身后:“告诉撒加,准备就绪。” 艾欧利亚这才发现阿布罗狄就在天神寝宫之外,身后风起云涌,浩浩荡荡,竟有大小不一十五条月龙,各自拉了一个小小车厢。不多时,索多玛诸人便被天使押送着彼此隔离在不同车子内,这一次迪达摩路易非依不论如何反对也得不到回应。月龙来时慢慢悠悠,此时疾如迅电,索多玛人忧心惴惴,被颠簸得骂也不敢骂,叫也不敢叫,再看车厢,连窗子也被封住,犹如一个个监牢。穆和沙加坐在托尔舒拉妲缇丝身边,撒加和艾俄洛斯也在这里,少女低低的哭泣中,四人面色一个比一个平静,像四枚蓄势待发的子弹。 此时只有迪斯和修罗还在说话。 他们既不跟着索多玛人也不跟着天使,坐在最后一辆空龙车里,似笑非笑盯着对方。 “怎么不说话?撒加让你来防我,你这防守技术不行啊。”迪斯说,“不过我没那么自恋,你们不是故意的吧?我看那些天使似乎乐见其成。” 修罗答非所问:“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群天使这么伤心,他们平时被各种天规压制,恐怕早就想要个解脱。现在他们……怎么快疯了似的?他们到底更想救神,还是更像弑神?” 迪斯突然安静了,艾欧利亚和加隆看着他,屏幕里的雅典学派安全部长有些陌生,他们从没见过他的眼神如此深沉。只听他说: “如果你憎恨一个人。” “如果他是你的父亲。” “如果他死了。” “那么你也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艾欧利亚和加隆不理解他在说什么,直觉这些话非常重要,再看屏幕里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天使们,又好像理解了。 耳边又是修罗和迪斯的声音: “伯司还活着呢。” “他早晚会死。” 这两句他们完全听不懂,修罗又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刺杀方法的?这个计划是穆想的?” “呵呵,外交部长忙着呢,就给我一句话,让我除掉天神,再也不问,根本不管手下死活。我只能在索多玛上上下下物色刺客人选。索多玛的人可不像这群傻乎乎的天使,为了拿到宴会门票,他们用尽心思,不少人挤在那将军那老头那女孩门口说他们有杀掉天神的办法,也有不少人说他们知道天界的秘密。我在其中选了两个。” “你为他们定的计划?” “不。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但我知道人性。爱情和信仰最能让人狂热,一个满眼情爱的女人,一个满眼仇恨的男人,为达目的必然使尽心机,我只负责给他们提供机会,再让除了小圣女之外的人随机应变打配合。” “你就不担心失败?” “这件事他们做不到,别人更做不到。” 修罗抿起嘴唇:“那你知道撒加给我的任务吗?” “哦?” “不是看住你,而是跟在你身边让你以为自己被看住。”修罗推开侧门,跳下那辆车子,迪斯沉着脸出了另一侧。 漆黑的高塔近在咫尺。 更加漆黑的,是跟随着龙车的沉重风声,迪斯抬眼望去,那是天马翅膀连成的巨大暗影,每一匹马上坐了一位持剑的天使,肃穆神情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那军队不见边际,却悄然无声,迪斯怀疑整个天界的天使全都拔出佩剑,骑上马匹,尾随在这送客的队伍中,那些马匹鞍辔鲜明,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再也不是圣画上风姿宛然的天使,每一位都像死神。 迪斯连忙望向城头,只见那里炮口重重,弓弩高张,黑压压的盾牌和明晃晃的刀枪分列一条迎接的道路,将托尔舒拉妲缇丝等人接下龙车,那条道路后更有无数披甲士兵正等待主帅的命令。 一道雷霆在夜空划过,是索迩尼洛卡岚多拔出他腰间宝石环绕的长剑。 一道火光由上冲下,城头顿时起火,萨德莫里蕾纳亚举剑高喝: “天高有何用?难避背信弃义之宵小,狼心鬼胎之奸邪,欲壑填胸之狂徒! 地厚有何用?包藏恶积祸盈之国家,贪暴妒虐之罪民,男娼女盗之伦常! 我父造尔等以慈心,尔等还我父以重孽; 我父待尔等以公理,尔等还我父以残诈; 我父飨尔等以和平,尔等还我父以叛乱; 我父赐尔等以生命,尔等还我父以毒杀! 这索多玛男为兽畜女为蜴蛇,老为豺犬小为蝇蝗,何人无辜! 这天与地风污云秽日欺月昧,山凄水惨雷惭火愧,再无可恕! 今时今日便是索多玛之末日!开战!” (二十七·袭剿·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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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21-10-03 18:13
小抓一虫:说罢,瑟尔瑟罗菲娜托单膝而贵 → 说罢,瑟尔瑟罗菲娜托单膝而跪
索多玛剧情继续推进……这几年下来感觉自己已经练就了「从各式空洞华美辞藻中抓取关键信息」的能力(应该是错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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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21-10-03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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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21-10-08 19:19
精彩绝伦!18周年可以贪心期待更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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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22-03-27 10:12
最好在晋江留言让大家可以找到这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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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24-03-23 11:25
火天使和圣女这是暗生情愫了吧,传统更新日要到了又来回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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