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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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记叙文•第一部•北欧神话系列》二 希路达篇 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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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 发布于:2012-02-05 12:01
《记叙文》第一部
《北欧神话系列》

二 希路达篇 真水无香


仅存的故事甜蜜而哀伤/
回旋的云激越的唱腔/
入迷的王骄傲的疯狂/
街道熙来攘往/
人间天上/
惊涛骇浪/
月亮爬进了阁楼的天窗/
真水总无香

米德加特城中曾经居住着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男主人比弗罗斯特•博维诺加,职业,厨师;女主人希兰•博维诺加,职业,家庭主妇。他们的邻居和朋友拉斯卡尔•塞沃在若干年后留下了一篇万余字的《米德加特回忆录》,开场白是这样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博维诺加的后院总会传来阵阵烤肉香,惹得我家的小混蛋垂涎三尺。于是我和艾瑞卡抱起他,又去叨扰人家。
“开门寒暄几句,希兰就亲热地拉我们到后院,比弗罗斯特正在那里忙碌着呢。他们的小宝贝正骑在她爸爸的脖子上,那个卖力干活的人被女儿揪着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却笑靥如花,与他一贯严肃而谦逊的形象大相径庭。希兰总是有本事把乱七八糟的家收拾得干净妥帖,此刻她站在父女俩的身边,幸福地微笑着,显得非常温柔而美丽。
“视线来到餐桌,发现主人早已备好了六套刀叉。……”

博维诺加的女儿名叫希路达。在希路达的记忆中,父母一直都在对着自己笑,笑容柔软而明媚,如同亚斯格特少有的阳光。父亲比弗罗斯特卷曲的发尖总是跳跃着,闪烁的影象让希路达看见他如同看见最神圣最强大的守护神。希路达不由自主地也笑了,笑的眼睛和眉毛都弯成了月牙,天真无邪的唇边出现调皮的小酒窝。接着便是轻抚过稚嫩的面庞,那种令人安心的温度,感觉痒痒的。
但这样的印象不多,随着时日渐长,愈发不确定而难以琢磨。父母的笑容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太美丽却又太飘渺,慢慢地,希路达开始怀疑这段幸福的真实性。然而抚摩对于希路达而言却如同流火,炽热而又温存,有种难以割舍的深刻。
不久,博维诺加夫妇多了一个小女儿,借用神话中爱神的称谓,起名弗莱雅。希路达凝视着这个紧闭着双眸的小婴孩,总是很奇怪地认为弗莱雅有她所没有的东西。当父母同样对着弗莱雅微笑,抚摩弗莱雅的脸颊,希路达感到那抚摩似乎也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非常快乐。年幼的希路达总是能透过弗莱雅,感受到这种远古的快乐。
到希路达可以做一些简单家务的时候,弗莱雅也长大了一些。擦拭餐桌时看见弗莱雅扶着桌腿,好奇地仰着脸看她。于是希路达俯下身,把自己降到和弗莱雅同一个高度上,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眼神看着弗莱雅,又捏了捏她的小胖脸。弗莱雅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食指,努力够着希路达的脸颊,轻轻地碰了碰,自顾自地拿到眼前看了看,原来是一颗晶莹的汗珠。下一秒弗莱雅就开心的笑了,将手指举到希路达的眼前,用了两个最简单的字眼表达自己的意思:“姐姐,水。”
希路达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包围,伸出双手想给弗莱雅一个动情的拥抱。谁知小姑娘出手却比希路达还要快,还未等她碰到自己,弗莱雅就已先把手指头上那滴汗珠子毫不客气地戳在了希路达的衣服上了。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开。
“喂喂,你就拿我的衣服来擦你的手?”希路达哭笑不得。话音刚落,弗莱雅就撞在门柱上摔倒了,于是希路达又跟过去,笑嘻嘻地把她扶起来。
晚餐时间来临,弗莱雅向希路达伸出双手,眨巴着无辜的眼睛,就像是没有刚才的那一幕似的。希路达也就从善如流地抱起她,把她搁在一个专属的高坐椅里。母亲希兰已经不再为弗莱雅喂食了,可是弗莱雅又着实不懂得如何使用餐具,就见她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上,放肆地挥舞着双手,踩在坐椅里的脚还不安分地踢踢跳跳,这样希路达又很担心弗莱雅会不会掉下来。
事实证明弗莱雅的平衡能力那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的好,非常非常的好……好到可以在希路达一不留神的时候将她一军,猛一回身,发现明晃晃的刀叉居然就停留在自己的鼻孔前面。然后希路达就开始怀疑,弗莱雅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和自己作对的。
吃完饭后比弗罗斯特抱着弗莱雅去睡觉,希兰也打发希路达去休息,希路达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帮忙。希兰笑笑,也就默许了。收拾着桌上的一片狼籍,想像着弗莱雅调皮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在希路达最早的生活里,这种快乐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以至于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世上还有一件事叫做战争。

关于战争,拉斯卡尔•塞沃在回忆录里是这样描述的:
“……严格说来,这绝对不是一场残酷或是惨烈的战争,并没有流多少血,也并没有毁灭几座城堡。战争的性质是内战,我们无可奈何地成了反叛的那一方。在加入战斗以前,我们在小说里、戏剧里看过、听过一些战争场景,也在脑海里想象过一些血腥的场面,但实际却离我们最坏的设想有一大截的距离。……
……亚斯格特的军队驻扎在城下,我和比弗罗斯特站在城楼上向下眺望,只见他们军纪严整,气势高昂。比弗罗斯特说:‘拉斯卡尔,我不想说泄气的话,但我认为这场仗我们很难打赢。’说实话,我同意他的看法。比弗罗斯特又说:‘可怜我的弗莱雅,她才一岁,还那么小。’我说:‘温伯里公爵治军有道,先前被他们收复的城镇,听说没有遭受丝毫的侵犯。我想,即使米德加特失陷,我们的妻儿也会平安无事。’他说:‘也许生命无虞,但愧疚和羞耻将会摧毁一生。’我无力回答。……
“……有一天,希兰非常正式地邀请艾瑞卡和我前往聚餐。晚七点,我们全家准时登门拜访,一进门,就被桌上严谨精准的德式大餐所震撼,至今记忆犹新。头盘是由沙拉调味汁腌制的牛肉,配上和韭菜充分搅拌的奶油以及菊苣沙拉的开胃凉菜,紧接着就是柏林土豆汤。副菜是烤三文鱼和法兰克福香肠,主菜是酸奶乳酪珍珠鸡胸肉焗鲜虾,有非常浓郁的芦笋、炖肉汁、土豆泥和蒜泥的香味。除此之外便是各式生蔬沙拉,而甜点非常特别,在鳄梨慕斯上面铺上一层草莓冻,配上同样新鲜的草莓果块精制而成,艾瑞卡后来曾尝试过很多次,但始终没能做出当时的味道。饮品除了克莱士咖啡,还有著名的德国黑啤。……
“……另有一天,比弗罗斯特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拉斯卡尔,我们来约定吧。’‘约定什么?’我问。‘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倒霉死了,另一个人就要照顾他留下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
“……还有一天,比弗罗斯特习惯性地俯视城下,十分忧虑的样子。我说:‘米德加特力量有限,亚斯格特的军队却源源不断地增多。我们苦苦支撑这么久,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回答说:‘战争到此时也该结束了,米德加特需要休养生息,我们已不能承受更长久的寝食难安和惊慌失措。’我点头赞同:‘你说得对。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这场战争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呢?如果不知道这一点,那么我们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场战争究竟要如何结束?’……”

战争给希路达的心里,烙印下父母亲紧锁的眉。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比弗罗斯特•博维诺加总是早出晚归,浑身伤痕累累;希兰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出浸润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拭。随时都有可能听到极不和谐的声响,有时候风吹过门前的小树,都让人觉得不祥。绝望的号角,刺眼的白光一片,每一次希路达躲在门缝里向外看,每一次都被希兰拉进了内屋。那时多么混乱的场景,希路达虽然小,却能感受到。
每次都没有停留多久,比弗罗斯特就会拉开门,重新出发,剩下希兰母女三人。通常同行的还有邻居拉斯卡尔•塞沃,带着脸上洗不掉的一道红一道黑,重返战场。艾瑞卡•塞沃和希兰作伴,照顾着两家的三个小儿女,一起度过可怕的等待的时光。同行会带给人勇气,那勇气是任何一个人在独自面对困难和逆境时都不可能具备的。有同行的人就有温暖,就有了选择对抗的坚强。并肩冲锋陷阵的比弗罗斯特和拉斯卡尔是这样,留守在家等待丈夫归来的艾瑞卡和希兰也是这样。
米德加特久攻不下,到了内战的最后一天,亚斯格特的军队终于动用了枪支和炸药。米德加特的人员伤亡基本上都在这一天产生,除了直接被弹片击中,更多的人是被蔓延的火势所伤。米德加特古老的街区一片连着一片,建造材料都是当地随处可见的木柴,一经点燃,便不可控制。
比弗罗斯特捂着头回来,跌坐在门槛上,明朗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希兰脸色苍白地迎了上去,拉开他的手,见他脸上布满尘土,却并没有受伤。“我有点头痛,”比弗罗斯特说,“还有点恶心想吐。”
“我想你是太累了。”希兰回答,“快上床去躺一会儿,今天就不要再出门了。”希路达在母亲的身后探出头,弗莱雅跟在她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希兰见状,连忙说:“亲爱的孩子们,快和你们的爸爸一起去休息,什么都不要想。记得用被子捂住耳朵,这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知睡了多久,希路达被母亲摇醒了。比弗罗斯特平躺在客厅沙发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希路达情不自禁地想上前,却被希兰一把拉住,紧紧抱住。希路达想挣扎,却被希兰双眼的愤怒和悲痛灼伤,一时间呆若木鸡,任由希兰拖着她迈不动的步伐从比弗罗斯特身边离开。
希兰怀抱着弗莱雅,腾出另一只手牵着希路达。此时弗莱雅也已经醒过来,茫然地左顾右盼。踏入后院的那一刹那,希路达突然意识到,父亲那一颗神采飞扬的头也许再也不会抬起来了,那一双饱含着温情和疼爱的双眼,也许永远不会再睁开,那种突如其来的意识让她在那一刻懂得了生离死别,于是她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想要挣脱,希兰却拉得更紧了,她说:“希路达,听话,跟着妈妈走。”希兰紧抓着希路达不放,另一只手也不由得用力勒紧,勒得她怀里的弗莱雅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希兰却什么也顾不得,一口气领着希路达姐妹登上城楼。“你能看见远处最高的那一座山峰吗?”希兰问。
那一天的天气晴朗得可怕,阳光炽烈,四周明亮亮的。希路达极目一望,果然看见遥远的天边有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尖被积雪覆盖,在阳光照射下隐约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看上去晶莹剔透,纯洁无瑕。
“能。”希路达点点头。
“非常好,希路达。”希兰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怀里的弗莱雅放到地上,又牵起希路达的一只小手,将弗莱雅更小的一只手放进希路达手中。“希路达,你听好。你所看见的那一座山峰,就是我们最伟大的神,奥丁的居所瓦尔哈拉宫,也叫英灵殿。现在,我要你带着你的妹妹到那里去。”
“妈妈,我不去。”
“希路达,听话,”希兰无比坚定地说,“你和弗莱雅必须离开。过了这一阵子,妈妈和爸爸一定会来接你们回家。”
“可是爸爸已经死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希路达尖叫。
希兰的身体微微一颤,下一秒便是一个结识的拥抱,希路达看见了她眼里隐忍的泪水,落在耳边的,却是非常平静的声音。“希路达,爸爸只是睡着了,妈妈要回去照顾他。你想想,如果你们还在妈妈身边,妈妈就要照顾你们,那么谁去照顾爸爸?所以我要你们去奥丁神那里,神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希兰的平静感染了希路达,她相信了希兰的话。希路达再次眺望了那座遥远的山峰,然后仰起稚嫩的脸,眼里泛起了一层薄雾:“可是,妈妈,我不认识路,我害怕。”
希兰庄重地吻了吻希路达和弗莱雅的额头,擦干了希路达脸上的泪水。“别怕,亲爱的。你只要向着那个方向走就好了,你们一定能走到那里的。”
“可是那里看上去很远。”
“的确很远。但你们一定能到达目的地,我们的奥丁神,是不会抛下他的子民的。”
“真的吗?”
“你不相信妈妈吗?去吧,希路达,照顾好你的妹妹。只有当你们到达了那里,过一阵子,妈妈和爸爸才能找到你们,接你们回家。”

拉斯卡尔•塞沃在回忆录的结尾写道:
“……最后一天,亚斯格特方面动用了枪支和炸药,米德加特四处烈火熊熊。我第一次从救火场中把比弗罗斯特拉出来的时候,他说他头痛乏力,并且恶心想吐,于是我送他回家。希兰照顾他睡下,可几个小时后当他醒来,又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救火、救人的队伍之中。当我发现了他,再次拉他出来时,他已出现昏迷和抽搐,呼吸十分困难,脉搏十分微弱。我背着他回家,把他放在他家的沙发上。他看着我,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无论他如何奋力地呼吸,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我对他说:‘你放心,从此以后,希兰就是我的家人,希路达和弗莱雅就是我的孩子。’就这样,比弗罗斯特平静地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个瞬间,我看出来希兰其实是想尖叫的,但不知为何,她极力地控制住了自己。希兰的样子很恐怖,想尽情发泄的冲动和极力维持的理智和冷静在她身上剧烈地冲突着,激得她前额脖颈青筋迸起,双眼突出,神情近乎疯狂。我知道她需要安慰和陪伴,于是我暂时留下她一人,去找艾瑞卡。……
“……当我和艾瑞卡赶回来,希兰已经送走了希路达和弗莱雅,自己倚在比弗罗斯特身边,胸口上插着一把餐刀,勉强支撑着。她喘着气说:‘抱歉,艾瑞卡,拉斯卡尔。我已经让希路达和弗莱雅去亚斯格特了。我相信你们的诚意和善良,但你们没有能力守护她们。’
“‘亚斯格特?’艾瑞卡惊异地询问,‘可是米德加特的城外就是亚斯格特的军队,真正的亚斯格特距离这里有几百公里之遥。她们怎么能到达那里?’
“‘真是非常抱歉啊,’希兰的笑容很疲惫,‘在嫁给比弗罗斯特之前,我的姓氏是波那多,是王族的人。希路达和弗莱雅是王室后裔,她们若要到达亚斯格特,自有她们的途径。’
“‘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可怜的希兰,可怜的比弗罗斯特,他了解这些吗?’
“‘他当然了解。他一心想带我和女儿们离开,可是不行,终究还是不行的。’说完这句话,希兰就咽气了。此时我心里凉透,比弗罗斯特曾说过的那句‘也许生命无虞,但愧疚和羞耻将会摧毁一生’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久久萦绕不去。……
“……很多年以后我这样猜想,当年比弗罗斯特的死因也许是一氧化碳中毒,但希兰定是死于愧疚和羞耻。在这个世界上,比弗罗斯特是最了解希兰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带着希兰来到米德加特定居;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虽然只是个厨师,却总是冲在战斗的最前锋。……
“……在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末页,比弗罗斯特因为这样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原因死去,希兰果断送走了他们的女儿们,又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艾瑞卡和我挣扎许久,终于还是送走了我们的儿子。这个选择我们至今无悔,但对于我们的儿子,我们愧疚终生。……
“此后我们离开了米德加特,来到南方的城市米凯利。在这里,我们的《埃达》和断简残篇的《英雄传说》,都被视为异端邪说。于是我们什么也不说,不说我们从哪里来,不说我们曾经平静曾经快乐的日子,不说我们的幸福曾毁在了一场怎样痛心的战争,也不说爱才是我们真正的信仰。
我们没有过别的孩子,也没有过别的更好的朋友,只有艾瑞卡和我相守到老。我们究竟是幸运的,抑或是不幸的?只有神知道。在此记录下这些,只为缅怀我心中陈旧的伤,缅怀我年轻时无边无际的梦想,缅怀那段早逝的友谊,和我那匆匆分别,从此杳无音信的孩子。”

希路达牵着弗莱雅,就这样离开了家,还来不及犹豫就被母亲希兰丢在了身后。风带来了烈火的焦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希兰的身影慢慢慢慢地消失在了模糊的视线里。
希路达无疑是个听话的孩子,她站在原地,没有追过去。很多年后这一幕有关分别和渐行渐远的情景仍然在希路达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同的时间里希路达会产生同样的怀疑,并非真的一点都不懂,也并非真的就不恐惧,可是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让我就那样领着弗莱雅停在了原地?
弗莱雅的小手在那个时候适时地向希路达传递了温暖,这让希路达在惶然无措中有了些许的心安。领着她,慢慢慢慢地走,闲散的好像不远的地方不存在战火和硝烟。
走过长长的一段路,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希路达转过身,想要再次确认千百个日夜里那个陪伴在身边的母亲是否真的离去,无奈背后只有长长的两排小脚印,弯弯曲曲的延伸。感觉到弗莱雅的小手紧了紧,希路达一眼望去,弗莱雅原本无忧无虑的双眼里多了一丝恐惧。
你是害怕了吗?希路达心里发问,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其实我又何尝经历过这种危机?我们就一步一步地探寻罢。可是不管我们会走到哪一步,我也只能尽我所能的保护你。如果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你也别责怪我就是了。
俯身将弗莱雅抱到和自己视线水平的位置,希路达问:“你是不是累了?”
弗莱雅凝视着希路达的双眼,并不回答,只是十指交叉,两只小手绞来绞去。
“不远了,”希路达轻言抚慰着,像是在喃喃自语,鼓舞着弗莱雅也鼓舞着自己。“也许我们再走一会儿就能到达。”
步移景易。一恍神,希路达惊奇地发现,她和弗莱雅瞬间来到了一片从来没有到过的树林,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战场上的萧瑟和肃杀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希路达回头看,竟然看不到米德加特的轮廓。漫步在树林里,希路达为这里的美景惊叹不已,全身上下都笼罩在这份难得的和平与静穆之中。鲜花纵情开放,在希路达看来如同有感情的面孔,似有些许的忧愁。鸟儿鸣唱,声声嘶哑,如泣如诉。偏偏一剪阳光温柔地扫了过来,落在希路达的肩膀上热烘烘的,温暖如春。
踏着满地的落叶,希路达抱着弗莱雅,没有目的,没有意识地向前走着。她的心里全然空了,似乎有一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感情在心底慢慢升起。有关远古的诸神,血泪和厮杀的记忆,颠沛流离的出生和逃亡,命运和人生的思索,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同时涌入希路达的脑海,一时间混乱不堪,令她头疼。
有一个声音低沉而遥远,它长长短短地呼唤着:“希路达,希路达,希路达……”希路达想张口答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嗓子哑了似的疼,极度的干涸,有什么东西悄悄地侵袭而来,一点一点地从脚下升起。那奇异的感觉,和大脑里那奇异的影像慢慢地合而为一,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竟有了站立不稳的错觉。
放慢脚步,希路达的步速在这时候可以用挪这个字来形容了,努力地去回忆,在脑海中奋力地搜索,却始终是徒劳。无论希路达想到了什么,这些奇奇怪怪的影像便如灰飞烟灭般,全然不见踪影;但只要她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那些影像就会重新回来,占据她的思想。
怀里的弗莱雅轻轻地动了一下,希路达猛然惊醒,天色渐暗,已是傍晚降临。抬头就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指向山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山顶存在着某些东西,希路达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和偶尔扬起的雪片。
山峰之顶正是奥丁神殿,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希路达了一点弯路也没走,就来到了这个最为神圣的地方。弗莱雅开始手脚乱动了,知道她想下地活动,便轻轻地把她放在了地上。希路达虔诚地在奥丁巨大的神像前伏下身,想起临别时希兰平静的话语和带泪的双眼,希路达直到这时才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谁知,才刚刚这样想,一滴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害怕被四处乱转的弗莱雅看见,赶紧用手擦掉,却不料越来越多的泪水止不住地点滴淌落。
希路达毕竟还是小小的孩子,她并不知道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希兰让她来,她就来了,因为有目标所以有动力。而当她真真正正地跪在了奥丁神像的前面,她才发现其实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神迹在这个时候开始显示,奥丁神像的身后袅袅升起一缕缕的薄雾,然后就是可以照亮一切的光芒,傍晚天空上若隐若现的几颗星辰也黯然失色。那一刻,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同时陷入绝对静止的,还有时间。而伴随希路达一路的恐惧,也终于在那个时刻得到了释放。
夺目的光芒之后是一阵轰隆隆的金属声,一开始很模糊,到后来,那尾音交迭更替,最后竟神圣恢弘犹如钟声。没有乐感,没有节奏感,可听在耳中却很悦耳,有种让人安心的意味深长。夺目的光芒在神迹中凝聚起来,又在突然间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那直击心灵的钟声。巨大的奥丁神像也在那个时刻瞬间黯淡下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是?”希路达又一次听到了弗莱雅用她那带着儿童特有的含混的鼻音,用单字表达自己的意思,抬头一看,发现有一位老人站在奥丁神像的一侧。老人的服饰极为简单,就是一袭简单的长袍,袖口宽大,几乎将整个手掌都裹了进去。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老人却在这冰雪漫天的地方站的笔直,神态雍容而华贵。老人有一对漂亮的紫色眸子,那对眸子里藏着诡异的年轻,此时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们。
“久违,高贵的波那多小姐。我是忒拉蒙,最高祭司。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两位波那多小姐,请跟我回北极宫吧。”
“我不叫波那多。”
忒拉蒙走到希路达的面前蹲下,嘴角微微翘起来,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你的名字叫希路达•博维诺加,今年五岁。你身边的小姑娘叫弗莱雅,是你的妹妹,刚过了周岁还不久。你们的父亲叫比弗罗斯特•博维诺加,是位手艺精湛的厨师。你们的母亲叫希兰,非常漂亮。我说得对吗?”
希路达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忒拉蒙笑得有点讽刺,也有点开心。“我相信你们的母亲不会告诉你们,说你们其实是王室后裔;也相信你们的母亲一直小心翼翼,从没有提过她出嫁前的姓氏是波那多。但是,刚才你们在格拉西尔树林里逗留时,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似曾相识的熟悉了。这样,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希路达无言以对。
“好吧,我亲爱的小姐。”忒拉蒙用一种听上去温柔而笃定的声音说,“至少你们现在无处可去吧。那么,愿意跟我走吗?”
直觉告诉希路达,眼前这位最高祭司忒拉蒙绝对不是一般的简单。虽然他是在向自己提问,却有着得到唯一的肯定答案的自信。但她没有感觉到危险,忒拉蒙的身上有足够强大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无论什么难题他都能解决,无论什么境况他都能承担。于是,希路达伸出了手。
忒拉蒙抱起了弗莱雅,腾出另一只手来牵着希路达,一边走一边说:“你真是个非常骄傲的孩子。不管怎么说,独自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我想你们一定是很累了吧?”
希路达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忒拉蒙眉梢眼角温柔的弧度。他怀里的弗莱雅已经睡着了,发出规律的呼吸声,看着弗莱雅安心的样子,希路达很羡慕她。希路达是真的累了,很累,一天的奔波令她疲惫不堪。还记得父亲躺在客厅沙发一动不动的模样,也记得母亲催促她们上路自己却往回走的身影,她原本应该大哭一场。她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一场不可逆转的生离死别,但她不能让自己有丝毫的怀疑,为了弗莱雅,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坚强坚强再坚强。
“让我说一件你不感兴趣,但必须让你知道的事情吧。”忒拉蒙说。“神王宙斯掌管天界,他的弟弟海皇波塞冬掌管海界,另一个弟弟哈迪斯掌管神,半神,还有人类,以及一切生命死后将要去到的国度,那就是冥界。另外我们所居住的人间界,由宙斯的女儿雅典娜统御着。还有一些别的神祗,统御着其他的地方。远古的时候他们共同努力着,为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创造了生活的环境,维持着生活的秩序。可是时间慢慢过去,有很多神都不再满足于自己所掌控的领域,向往着其他的神所居住的地方。于是神与神之间经常发生争执,到最后就演变成为战争。其中以雅典娜和哈迪斯之间的战争最为激烈,在雅典娜的不懈努力之下,直到现在为止哈迪斯连一次都没有胜利过。每次战胜之时雅典娜便会用强力的封印将哈迪斯封印起来,然后自己也就沉沉地睡去,直到两百多年后哈迪斯即将觉醒的时候再重新转世,以一个年轻无敌的身体与哈迪斯再做对抗。”
说到这里忒拉蒙低头看了看希路达,而后者的眼里出现了迷惑不解的神情。老人不禁莞尔:“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他们要无休无止地争战?”
“您怎么知道?”
“可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忒拉蒙说,“你别忘了我是最高祭司,见过的、听说过的比谁都多。现阶段的你想些什么,我可是比你还清楚呢。”
“是吗?”
“当然不是。”忒拉蒙开怀笑了,“有谁能第一次见到别人就清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至于我为什么能猜中你想什么,呵呵呵,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希路达气结。“神祗们无休无止地争战,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答案很简单,其实神祗和人类一样,都贪心不足,想扩张自己的势力,所以总是侵略别人的领地,而被侵略的一方必然会反击。就哈迪斯和雅典娜而言,哈迪斯所统御的冥界终年暗无天日,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无法生长,一片死寂,所以他最向往雅典娜所统御的人界,想将欣欣向荣的人界据为己有。而雅典娜呢,又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神,很清楚哈迪斯所能带来的只有绝对的死亡,自然就会为守住人界而战。公平地说,人间界处在雅典娜的统治之下,总比被哈迪斯夺去要好得多。”
“我们经常提到的奥丁,跟这有什么关系吗?”希路达问。
“我们亚斯格特位处最北的北方,是一片永冻之土。从远古以来奥丁就一直在守护着这片冰封的大地,每两百多年雅典娜转世哈迪斯开始觉醒的时候,奥丁会感受到她神圣的小宇宙,于是会挑选他的地上代行人来执行他的意志。”
“奥丁的意志是什么?”
“当然是帮助雅典娜守护神圣的大地,奥丁是一位年长的神祗,和其他年轻的神祗不同,奥丁从不贪心,是一位很仁慈的神。”
“是吗?”希路达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得意的神色。
“你是奥丁神选中的地上代行人呢,前几天我就接收到了你微弱的小宇宙,感觉你会在今天出现,所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等待你和神迹呢。”
“您怎么知道谁是奥丁的地上代行人?”
忒拉蒙微笑:“因为我是最高祭司。”
——希路达,站在我面前的你,清纯得犹如一张白纸。你的神情告诉我,你已经开始深深地厌恶战争。可即便如此,你也并没有说你不愿意成为奥丁的地上代行人。现在你还不懂,同样是战争,神祗之战会比人类之战残酷千倍、万倍。等到你能够明白的那一天,你会觉悟到,其实这件事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胜利的消息就像展翅飞翔的鸟,迅速地传遍了亚斯格特。人们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喜悦和自豪之情,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有关当前势态和英雄温伯里公爵的讨论。希路达感到讽刺,她来自米德加特,那个所谓“妄想苟延残喘实则溃不成军”的地方,但顶着奥丁地上代行人的光环,她的出身被理所当然地忽略;她的崭露头角,却是一个足够让人群欢呼雀跃的理由。
希路达站在北极宫二楼的平台,眺望着远处巨大的奥丁之像,心里品出了点渺远和苍茫。忒拉蒙说,她应该更改姓氏,从此改称希路达•波那多,于是她就改了;忒拉蒙说,她拥有王室高贵的血统,是奥丁指定的第上代行人,于是她就是了:没有丝毫的质疑和反对。她的淡然让忒拉蒙多少都感到有点意外,但其实希路达已经开始明白,这只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不管过程有何不同,结局总是一样的。从她在瓦尔哈拉宫唤醒神迹的那一刻起,希路达就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玄机,并迅速地适应并改变。
弗莱雅从那天被大祭司带回开始就一直在沉沉地睡,三天后终于醒来。她一看到希路达就笑了,然后又用她那具有独特风格的语言表达她的需要:“姐姐,饿。”希路达无语,看着弗莱雅手舞足蹈地咀嚼和吞咽,完了若无其事地抹抹嘴,好像一切跟家里没有任何区别似的,于是希路达有时候会很羡慕她。
弗莱雅可以长长地睡一觉然后忘掉所有的烦恼,她希路达做不到。改变了的境遇不仅让她失去了放声大哭的权利,还让她必须以弱小之躯去鼓舞他人的心。希兰曾说过会来接她们,对此希路达摇头苦笑。若说当天还对希兰的承诺报有一丝幻想,此刻,她知道那不过是一座幻灭的海市蜃楼。她不是普通的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她没有用勤劳和双手照顾弗莱雅,两姐妹从此相依为命的自由。
忒拉蒙时常关照着她。他看得出来,希路达正沿着既定的轨迹走着,纵然心有不甘,但局面早已无法改变,她已完全接受了形势的发展。因神迹焕发光彩的力量让她透视了一些原初的秘密,达到了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其他人根本无法达到的高度。暗中叹一口气,其实不懂得才是幸福。如果心中有信仰,就可以获得无限的勇气。希路达已经做不到纯粹的相信了。
再几天以后,北极宫来了一位少年,比希路达大不了多少,却有异于这个年龄其他人的强壮与俊美。他径直走到希路达面前,单膝跪地。忒拉蒙说:“他叫齐格弗里德,是个孤儿,最初是我带他来北极宫的,到现在为止已经好几年,还算禁得起磨练,有本事。我琢磨着希路达小姐和弗莱雅小姐身边需要有人陪伴,所以就叫他来。”
齐格弗里德低头行了一个极为隆重的礼,不卑不亢地说:“奉最高祭司忒拉蒙大人之命来服侍奥丁神的地上代行人,请您放心。有什么事情请吩咐我,只要您需要我就会替您办到。您是我们亚斯格特的神圣象征,我们亚斯格特的人民愿意为您效劳,并且义无返顾地追随您。”
“谢谢您。”希路达回礼,“我会为我们脚下的大地祈祷,为我们亚斯格特的每一个人祈祷,祈祷繁荣与昌盛,祈祷幸福与和平。”

就这样开始了在空旷的北极宫里的生活,每天齐格弗里德都会来陪伴她,弗莱雅也缠在她旁边经常性地制造麻烦。弗莱雅是个八级台风,所到之处非死即伤。怀念父母的心情,后来有大多都荒废在了为弗莱雅善后的问题上。偏偏弗莱雅又很喜欢齐格弗里德,仗着齐格弗里德脾气好就经常去捉弄他,弄得齐格弗里德哭笑不得,有时气极了想找人告状却苦于找不到告状的对象,幸运的时候会刚好有希路达在场,只有在那时,弗莱雅才会被教训一通。在这样的寻常而不真实的日子里,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科鲁基•温伯里公爵偶尔会来北极宫拜访最高祭司忒拉蒙,希路达对科鲁基的印象,始于亚斯格特军凯旋归来,沸腾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科鲁基带着温和的笑容从他们中间经过的情景。科鲁基的眼角、唇线都写满了刚毅,让人轻而易举感觉到这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男人,有着近乎于完美的无懈可击。后来希路达与他照面数次,都是礼到为止。听说在镇压米德加特反叛运动时,他是亚斯格特军的最高统帅,只此一点,希路达就无法对他产生好感。但有一次,希路达主动迎了上去。
“您还记得亚斯格特对战米德加特叛军的事吗?”希路达问。
“记得,波那多小姐。”科鲁基躬身行礼。
“那么,您可知道伤亡人员的身份和数量战后统计过没有?”
“统计过,精确到每一个人。”
“米德加特的居民,战后是如何安置的呢?”
“集中收容,分散安置,然后全国疏散,令其返还原址或另择新址。”
“是不是每个人的去向都有记录?”
“是的。整个米德加特城中,姓博维诺加的约有30户。如您需要,我可以找人收集卷宗,呈请您过目。但据我所知,比弗罗斯特•博维诺加夫妇已证实丧生。”
一针见血。从离开米德加特的那一刻起,信仰和虚妄轮番上阵,希路达用它们筑起一座没有门没有窗的房子,把自己的心关押进去。她以为那里很安全,以为那里密不透风,但还是有人察觉到了,并且毫不留情地撼动着那座房子的根基,没有给她分秒修缮加固的时间。
科鲁基看到希路达的双眸瞬间暗淡,这让他心生不忍。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啊,失去双亲就是命运对她的不公,更何况要她在最短的时间里转变角色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自古担负重任的人,又有谁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为什么最高祭司忒拉蒙会千里迢迢去寻找齐格弗里德,当然这并不排除他的恻隐之心,可更重要的是因为齐格弗里德注定了将是亚斯格特的神斗士啊。为什么我会收养米伊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当然我们可以努力帮助别人,可是要全然地负责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莫大的勇气,那就是因为有重要的用途。不管现在的忒拉蒙有多么疼爱齐格弗里德,也不管现在的我有多么疼爱米伊美,都不能抹杀这个极端功利的初衷。毕竟,这世界上是从来没有人愿意把来历不明的物体放在身边的。也许你还没有真正体会到,我们所谓的神,是绝对绝对没有真正的仁爱的,而我们更不是神,自然更做不来这种无谓的付出。
“波那多小姐,您的母亲希兰•波那多,多年前曾是我的至交好友。所以,我也真心希望她和她丈夫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

有一天弗莱雅问:“姐姐,你会觉得孤单吗?”
希路达一愣,反问她:“你指什么?”
弗莱雅笑笑:“不指什么,只是觉得姐姐你是奥丁的地上代行人,亚斯格特的人就像膜拜奥丁神那样膜拜你,你会觉得高高在上的感觉很好受吗?”
 “其实也还好。有你和齐格弗里德在,也并不觉得跟普通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希路达走近弗莱雅,试图拥抱她。
然后弗莱雅轻轻挣脱希路达的怀抱:“这样就好了。我真担心姐姐你不习惯呢。”说完自顾自走开。希路达目视弗莱雅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忒拉蒙依旧经常来和希路达作伴,他的确是一位雍容而智慧的老人,懂得很多事情。刚到北极宫的时候,心里还暗暗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人口拐卖分子,久而久之,希路达和忒拉蒙的相处变得融洽,她开始很乐意倾听老人的一些闲言碎语,往往那些无心的谈话会在不久的将来变为现实。事后希路达细细回想,那还真是一些洗净铅华的至理名言。
更多的时候希路达喜欢看书,她是奥丁神的地上代行人,有了这一层身份,希路达就注定要承担某些神职人员才能完成的责任,不管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如果抛开这一点不谈,希路达本人的身份更接近于一个领域的最高统治者。但是,比起如何能治理好亚斯格特这么广大的土地,希路达更愿意去研究一些有关花花草草,或是艺术之类的东西。每当她认真地看这类书籍时,齐格弗里德总会不发一言地从她身边经过,也从那宽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他感兴趣的书,然而安安静静地坐在离希路达不远的地方,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窗外。
某一个没有下雪的午后,看书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弗莱雅开心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孩清澈爽朗的声音,同样的开心。希路达不由得一怔,她在无意识间,已经完全融入了北极宫的生活,习惯了用轻声细语的语调说话,习惯了走路时迈着轻快的步伐,习惯了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要经过很多道门,习惯了和熟悉的人打日常的交道,在熟悉的空间里处理日常的事,习惯了在重要的日子里参加重要的集会,谨言慎行,恪己守礼。可是弗莱雅总能给希路达带来意外。
弗莱雅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她像一阵风,来时汹涌澎湃,去时无影无踪,自由自我,无拘无束。她可以从礁石侧面绕行,可以从网罩缝隙逃逸,可以卷扬黄尘,可以复燃星火。身边的风景换了又换,眼花缭乱,五彩缤纷。
金黄色头发的少年在齐格弗里德和弗莱雅指引下进入房间,单膝跪地:“波那多小姐,我的名字是哈根•埃肯格伦,惊扰到您,我感到万分抱歉。”
弗莱雅在一旁撇撇嘴,看看哈根,又看看齐格弗里德。
希路达微笑。几个轻微而有规律的脚步声,短短一句解释,刚才漫无边际的联想,此刻已完全回归。“没有关系,您没有吵到我,埃肯格伦先生。北极宫欢迎您常来。”
 “您不降罪于我,已是我万分的荣幸了。如果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请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办到。”哈根非常谦卑。弗莱雅脸上浮现出百无聊赖的表情,继而转换成了微微地嘲讽。
“不,您误会了。来北极宫客人不少,肯陪伴弗莱雅说几句玩笑话的,倒也不多。再说您是齐格弗里德的朋友,也是忒拉蒙大人的学生,您能常来北极宫,是我们的荣幸才是。”
弗莱雅索性哼出了声。

希路达知道弗莱雅不喜欢自己的官腔。弗莱雅不喜欢一切具有强烈礼节性的辞令,比如“请别介意”,再比如“您过奖”。每当弗莱雅面露不屑一顾之色,而希路达认真看过去的时候,弗莱雅的神情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她们是同血脉的姐妹,在偌大的北极宫分享呼吸和体温,谁能真的严防死守,拒绝对方的入侵呢?
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希路达亲眼看见弗莱雅俏皮的嘴角一勾,那模样又天真又可爱,开口却说:“如果这点小事就要招惹到我们尊贵的希路达•波那多小姐降罪,如果不是您运势不济,或是命太薄,那就是您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您确定在您出生之时,替您占卜星相的祭司大人操作无误?”
一句微微愠怒的“不许胡说”脱口而出,每一次的责备过后,希路达都恨不能瞬移消失。弗莱雅的另有所指希路达并不是不知道,即使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希路达也不得不一边装模作样地佯笑着,一边如芒在背地痛苦着。希路达心里的别扭像是一根长了倒钩的刺,撂在那儿不管,会痒;狠狠心去拔,会疼。她只能无数次地犯嘀咕:弗莱雅这丫头,怎么总是要故意跟我作对呢?
从小希路达就拿弗莱雅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习惯了她拿自己取笑,取笑的同时还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些对她自己有利的东西。从小希路达就是用着一种近乎宠溺的心态来看待弗莱雅,看着她一不高兴就是一场杀伤力极强的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干净利落。自从来到北极宫,希路达更加细心地照顾弗莱雅的饮食起居。有时候照料着她睡了以后,希路达会无奈地想:好歹我也是奥丁的地上代行人,怎么惟独对她我就像一个保育员似的?转念又想:难道我不就是她的监护人吗?不管是保育员还是心理医生,难道不是我的责任?最后这样想:我可千万不能跟弗莱雅说这话,否则弗莱雅又该不高兴了。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些隔阂,无论希路达如何努力,始终无法弥合。

哈根•埃肯格伦就这样成为了北极宫的常客,时日一久,就像齐格弗里德一样,成为了弗莱雅实质性的贴身侍卫。齐格弗里德嘲笑他说,同样的卖身契,卖命给不同的主人,哈根居然连名分都没有捞上一个。哈根也不恼,懒洋洋地回上一句,就等着变成怨男远走高飞了。
有天弗莱雅来到希路达身边,希路达抬手去抚摩她卷卷的头发,绕在指间却是万般的柔情。弗莱雅抬头看希路达,眼里弥漫着深深的忧伤。弗莱雅平素总是在笑,微笑,嘲笑,傻笑,憨笑,干笑,狞笑,谄笑,奸笑,林林总总的笑;偶尔难过或生气的时候也会哭,抱头大哭,号啕痛哭,昼吟宵哭,猿啼鸟哭,形形色色的哭。希路达一直宠爱弗莱雅,一直纵容着她恣意妄为,暴躁任性,但希路达从来没有见过弗莱雅的这个样子,将某种强烈的情绪隐忍在心中。
弗莱雅将头埋进希路达的怀里,说:“今天我和哈根去了斯吉普斯通小镇,有人认出了我们,喊出了声,然后就很虔诚地跪在了地上。我想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接一个的,人们就跪满了一整条街道。”
希路达将弗莱雅搂紧,安慰她说:“不用太往心里去,你已经试图阻止过。你知道,有些观念会植入人心,难以拔除,但这绝对不是后来者的责任。”
“可是这并不是我应该受到的尊敬和荣誉,我连后来者都不是。如果我只是弗莱雅•博维诺加,而不是希路达•波那多的妹妹,那么我走在大街上就不会是这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嫉妒你的身份你的光芒,我只是觉得高高在上的感觉不好受,非常不好受。”弗莱雅在希路达的华服上来回地蹭,希路达以为她在哭,于是扶起她的脸,却意外地发现弗莱雅始终平静,连眼眶都没有红。
希路达再次把弗莱雅拥入怀中,将下颌抵在头发里,轻声应到:“我知道。”
弗莱雅在她怀中幽幽地问:“直到现在,你仍然不觉得孤单吗?”
“不觉得。我很好,有你,有齐格弗里德,有哈根,有你们在我就觉得很开心,一点也没有感觉孤单。但我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虽然我不相信,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样吧。可是我有些累了。”
离开米德加特后,希路达用信仰和虚妄筑起了一座没有门没有窗的房子,把自己的心关押进去。可是科鲁基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他狠狠地撼动了那座房子的根基。希路达千辛万苦,用信仰和虚妄修缮加固,然而,弗莱雅带来了又一阵肆虐的飓风。就这样,那座房子在希路达的信念里轰然倒塌,碎成无数块,有的被狠狠卷上天空,有的被重重砸到地上,断瓦残垣,七零八落。
那之后的事情希路达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是自己抱着弗莱雅泣不成声。弗莱雅不想做希路达的妹妹,只想做她自己,做一个平凡的人。可是,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真正为自己去做?弗莱雅的话起开了希路达心里的一扇门,这是希路达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但却是弗莱雅最为盼望的,不是尊贵地在北极宫生活,而是无拘无束,自由自我。

“我们亚斯格特之神奥丁啊,我们居住的亚斯格特,位处北方的尽头,长年被冰雪所覆盖。我们不知道温暖阳光为何物,亦未见过丰沃的花草树木。如果我们要替世人承受这种苦难,如果那是神赐给我们的考验,是命中注定的话,我们乐意承受这种苦难,忍耐下去。一切都是为了令这个世界,得到永远的和平与爱。”
深夜,希路达穿过北极宫的长廊,去平台看星光。每天傍晚,希路达都要去瓦尔哈拉宫做一次祈祷,但自从她开始不定期失眠,失眠当天的祈祷就会比平时多一次。
希路达不喜欢古书上那些冗长的祷告文,希路达也曾认真读过,钻研过,多是一些请求神祗宽恕世代的罪行,或者是愿神降下永久的福祉之类,希路达想即使真的有万能的神,也必定忙的顾不过来人间的每一件事情,所以更多的时候,求人还不如求己。
弗莱雅,其实你说的没错,不为自己而活是很累而且很没有意义的。可是你没有承受过人们的眼神,他们相信着我们亚斯格特的神奥丁,他们是那么无可救药地相信着。那么我还能怎么办?即使你可以做你自己,我却不得不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代替他们延续这份信仰。无论如何,我只能一面怀疑,一面伪装自己其实是相信的,同时赋予亚斯格特的人民选择相信与否的权利。
对于战争而言,也许决定性的因素是坚持,勇气,决心之类的,可是这些属于人类的情感最源头还是来自信仰。即使事实上是人类主导着战争发展的方向,可是没有心里一个万能的神,那么众多的战斗力将会是一盘散沙,人心是不可能向着一个方向的。我想这才是历代奥丁神的地上代行人所应该担负起的责任,而并非什么奥丁神的化身,每时每刻都在解读奥丁的心意,并非仅仅进行一些占卜,医治伤患之类简单而善良的活动。
这是我们身份的差异所注定的悲哀。你不过是不想做希路达•波那多的妹妹,可我连希路达•波那多都不想做。
很晚的时候希路达默默地回去,轻轻踏在北极宫厚厚的地毯上,可是四周太安静了,希路达还是能听见脚步迈开的声音。然后发现走廊的尽头齐格弗里德正在远远地望着他,齐格弗里德身边还有最高祭司忒拉蒙,微微地笑着,脸上,眼里,满满地都是慈爱,和一种希路达不太能懂的意味深长。

大体上,米伊美•温伯里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身为亚斯格特第一勇士科鲁基•温伯里的独生子,米伊美的逆反着实让人发笑。希路达无聊的时候会随意想想,这两父子将来会如何发展,是米伊美屈从于科鲁基,老老实实做一个勇士,还是米伊美是在受不了了,而老死不相往来?猜度着各种可能性,希路达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体上,阿鲁贝利西•雷沃汀是个敬业奉献的人。看着阿鲁贝利西架着副金丝眼镜认真工作,偶尔抬头侧身倚靠在窗边的米伊美,相视笑笑,再埋头苦干的模样,希路达想,也许不会有人能够联想到他平时毫无章法的样子。米伊美笑话阿鲁贝利西天生就是劳碌命,一辈子操不完的心;阿鲁贝利西讽刺米伊美是条寄生虫,只知道从寄主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希路达旁观者清,正确无误地下了结论。阿鲁贝利西从小就是神童,他学识渊博,头脑清醒,声名早早就传播在外。自从在瓦尔哈拉宫偶遇米伊美和阿鲁贝利西,感触于他的精明,希路达就暗自决定,要把阿鲁贝利西收归己用。于是制造各种大大小小的机会,邀请阿鲁贝利西到北极宫参与处理一些事情。
已故的伊格德拉修•雷沃汀伯爵原本是北极宫的神职人员,希路达虽无缘结识,但不妨碍其他人对其继承人的青睐有加。碰巧,米伊美很喜欢透过北极宫的玻璃看风景,据他说,北极宫是能将奥丁神像看得最清楚的地方。就这样,阿鲁贝利西的短工越打越长,长到了对自己真正的心情视而不见,长到了用某种掩饰保护自己,久而久之便形成习惯。
北极宫所给予的丰厚酬劳算一方面,而让米伊美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待着算另一个方面,因为有回报,所以,即使知道习惯的可怕,却也不会主动拒绝它。从这个方面讲,习惯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词。
米伊美的性格里有一股云淡风清,和他交流是件很痛快的事。希路达认为这也许就是米伊美最大的人格魅力,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和别人结伴,不拘一格的人,就一定会有不同个性的朋友。不过最终谁会走进他心里,其实很难断定。因为有些事情,禁不起半分退让。只要退让一步,就退让了全部。可以想见阿鲁贝利西的兵败如山倒,可是否有意义,唯有时间,才能成为最终的见证。
倒是弗莱雅和哈根很喜欢不怎么拘礼的米伊美和阿鲁贝利西,他们身上有弗莱雅很羡慕的狂放不羁,却是弗莱雅目前还达不到的境界。不管怎么说,希路达觉得自己多少是为弗莱雅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看着弗莱雅一天天的笑容舒展,希路达心里感到越来越宽慰起来。
日子还需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然后某一天希路达在整理书籍的时候,忽然听见齐格弗里德跟一堆泥似的摊在窗前长长的大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希路达忙问怎么了,没想到齐格弗里德直直地坐了起来:“我怎么觉得哈根来了,米伊美和阿鲁贝利西来了,弗莱雅小姐不捉弄我了,感觉还怪不自在的。”
于是希路达又在心里发笑,然后脸上还得忍着,直到内伤。

白驹过隙,几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齐格弗里德和哈根都成长成为了翩翩的青年,弗莱雅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锋芒毕露,变得温和而内敛。生活愈加地规律,每天早晨希路达便去奥丁神殿或者临海的山尖平台虔诚地祈祷,然后回来处理日常的杂务,并且用了几年的努力,说服了亚斯格特的人们见到自己或是弗莱雅的时候不必再下跪,平素无事的时候,远远看见点头示意就行,有事的话,可以直接去北极宫找人处理。
这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费了希路达九牛二虎之力,却让弗莱雅一阵欢欣鼓舞。有一次弗莱雅跑回来挂在希路达的脖子上,希路达以为她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要告诉她,没想到弗莱雅咯咯笑了半天,最后挤出来一句姐姐你终于办了件好事。希路达一阵晕。
早晨的祈祷是一天也没有漏掉的,不管刮风下雪,希路达坚持不要人陪同。祈祷是一个人的事,本身也没必要麻烦别人。有的时候刚好有人看见,会停下脚步和希路达一起完成晨间的工作,希路达也不介意,末了还会随意和来人聊上几句。
雍容而智慧的最高祭司忒拉蒙已经去世,如今的希路达立于亚斯格特之巅,具备了处理亚斯格特很多的事情。再有实在不能裁决的时候,希路达会请稳重的科鲁基•温伯里公爵到北极宫来,听听他的意见。
忒拉蒙去世的时候齐格弗里德消沉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希路达给齐格弗里德放长假,可是齐格弗里德在家里呆了没几天就跑到北极宫来了。
“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呢?”希路达问。
齐格弗里德抬起他的熊猫眼,双眼布满了熬红的血丝,回答说:“那间屋子里曾经住过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他教会我生活,陪伴我成长。我以前也曾设想过他不在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我能适应得很好,很自然。可当他真的不在了,我才发现,我实在没勇气一个人空落落地待着。”
希路达一阵心疼,暗中关照弗莱雅和哈根多陪伴齐格弗里德。于是弗莱雅和哈根非常荣幸地成立了特别小组,在希路达和齐格弗里德认真看书或是处理文件的时候静悄悄地潜伏进来,和他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直到很久以后,当希路达想到这一件事时都很感谢弗莱雅,弗莱雅天生好动,能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天大的努力了。
希路达依旧每天早晨到奥丁的神殿去做祈祷,祈祷亚斯格特的平安。希路达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亚斯格特是一片永冻之土,想要在这里开出温暖地带才有的鲜花是不可能的,可是亚斯格特自有属于亚斯格特的植物,它们也在努力地生长着。
希路达是清楚意识到这一点的,亚斯格特最大的美德不是和世界上其他的地域争奇斗艳,而是在不管怎样艰苦的条件下都坚持生活下去。她希路达最大的责任并非是要像很多其他的国家那样扩张领土,而是带领这一群人勇敢地在严酷的自然环境生存。
于是希路达便很注重这一点,稍有空闲的时候希路达便会到处去走走,看看有没有哪里的人需要帮助。于是好评如潮,人们都说希路达是亚斯格特历代奥丁神的地上代行人中最善良的一位,最梦幻的一种说法已无法考证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内容大概使亚斯格特风霜凛冽,亚斯格特的王却温暖如春。
有时候齐格弗里德也会莫名其妙地跑来问希路达,这事是你下令做的吗?我怎么没印象了呢?
希路达努力地想了很久,我也不记得有下过这样的命令啊……
可以说,从担任了亚斯格特的神奥丁的地上代行人开始,这是希路达第一次想象一辈子。也许,一辈子能够这样很平静很规律地度过;也许,一辈子都能够被这样的幸福和温暖呵护着;也许,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既简单又快乐的概念。如果可以,希路达愿意用她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一个这样的一辈子。

有一天,暴雪密集而肆虐,希路达在北极宫里看书,忽然产生了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渐渐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伴随着无法自制的微微颤抖。随即一股绝对陌生却莫名熟悉的小宇宙骤然爆发,希路达瞬间想到了弗莱雅。齐格弗里德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惊悸地看着她从高贵的座椅滑下,抚摸她的额头,感觉到一股灼人的温度。入夜后,齐格弗里德和哈根才将遇到雪崩,发了高烧的弗莱雅带回了北极宫。
弗莱雅的救命恩人是个装扮奇特的人,希路达坚持徒步穿越茫茫冰原,亲自到他的住所致谢。主人却丝毫不领情,一副不想搭理希路达的样子。这场味同嚼蜡的对话只坚持了十分钟不到,希路达头一次落荒而逃。回程的路上,齐格弗里德哧哧哧地笑个不停。
笑够了,齐格弗里德才说:“叫你别来,你偏不信。”
希路达苦笑:“由此证明弗莱雅是正确的。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会心悦诚服地折服在神的光辉之下。”
“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吗?”
“狼嚎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大白天地听到狼嚎,你就一点都不奇怪?”
“见怪不怪了。好像每一次遇上怪事,都有一种冥冥中被指引的意味。我刚才听着那声音,就总觉得是狼在说话似的。”
“它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很不耐烦地送客。真是桀骜不驯的人,连他养的狼都骄傲得很。”
齐格弗里德呵呵笑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句话会得罪人的。”
“怎么说?”
“通常狼的寿命顶多不过二十岁,不过刚才的那一匹头狼,根本不需要折算,以它的年龄当我们的祖父,都绰绰有余。几年前,我和哈根狩猎时曾遇见过那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叫法利鲁,但无法确定他的姓氏,因为他不肯说。”
“法利鲁不一定是真名,”希路达说,“北欧神话中,贪狼法利鲁是火神洛基和女巨人安格尔伯达的子嗣,咬下了勇敢与战争之神提尔的右臂。”
“是不是真名暂且不管,无论如何,那群狼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宠物。当时我们的猎物还算丰富,麂子、狐狸、野兔、山猪,乱七八糟猎获了不少。正想走,就看见不远处有一条灰影一晃而过。”
“那肯定就是只狼了。”
“对,那的确是一只狼。它跑起来有点跛,因为它受了伤。”
“不是你们弄的?”
“不是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我们并不需要更多的猎物,但遇到受了伤的,还是可以查看一番。我们扔了只兔子给它,但狼生性猜忌、多疑,它根本不理会。这时候法利鲁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狼。”
“剧本里的狗血桥段,主角正该此时上场。”
“法利鲁非常冷漠地看着我们,然后自顾自给那匹狼包扎伤口。在他面前,狼竟然服服帖帖的。看得出来,法利鲁视狼群为亲人,而狼群也以同等的忠诚和执着报答他。幸亏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要伤害那匹狼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避免了一场争斗。若是法利鲁和那群狼同时向我们扑过来,我和哈根两个人,虽说不至于丧命,但要想全身而退,有相当的难度。”
希路达敛容:“这个人非常危险。”
齐格弗里德笑笑:“后来我在一份姓名录中看见了一个遭遇意外的姓氏,刚好就叫做安格尔伯达,那个女巨人的名字。他们一度颇有资产,然而一家三口在一场狩猎中全部丧生。当时在场的还有另外三个家庭,侥幸逃过一劫,后来由他们登记,作了笔录。夫妇两人没有其他子女,也没有亲戚。家里的侍从瓜分了他们的财产,各自散去。这个家庭就此终结了。”
“谋杀?”
“应该不是。刚才说过,安格尔伯达家挺有钱,而意外发生以后,当时的幸存者根本没有染指安格尔伯达的遗产,他们目前都还在亚斯格特生活,既不贫穷,也不富裕。我总在猜想,这个法利鲁,也许就是那个家庭里的孩子,他大难不死,还活到了现在。如果我的猜测成立,而法利鲁这种边缘人物没有寻仇,这说明当年的变故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另一方面,由于这个原因法利鲁不肯说出他的姓氏,这一点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解释。”
“你说他是安格尔伯达的遗孤,有证据吗?”此刻希路达的神情已经非常严肃。
齐格弗里德竟然停下脚步,不识时务地揶揄了一句:“你是侦探体质?”
希路达怒了:“究竟有没有?”
齐格弗里德往旁边移动几步,在一块大石头跟前蹲下身。丛生的杂草被齐格弗里德一层层拨开,斑驳的藤蔓之下,露出了狼首的家徽。
面对希路达的错愕,齐格弗里德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这里正是安格尔伯达家的旧址。不过是十余年的时间,就凋敝成了如此模样。你能想象,这曾经是一座富庶的庄园吗?”

从那天开始,希路达更加虔诚地在奥丁神殿祈祷,呆更长的时间,直到手脚发麻。而那篇简短的祷告文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像一阵风一样传开了。一时间亚斯格特的每一片土地上都能听见那动人心弦的美丽声音。我们亚斯格特之神奥丁啊,我们居住的亚斯格特,位处北方的尽头,长年被冰雪所覆盖。我们不知道温暖阳光为何物,亦未见过丰沃的花草树木。如果我们要替世人承受这种苦难,如果那是神赐给我们的考验,是命中注定的话,我们乐意承受这种苦难,忍耐下去。一切都是为了令这个世界,得到永远的和平与爱。
久而久之又有新的传言,说这篇简短而新颖的祷告文由北极宫的希路达•波那多女王原创,当世也只有希路达•波那多女王才能够吐出珠圆玉润的音节,用最最动听的声音来诠释其中深意。这话传到了北极宫,又招惹来弗莱雅的一阵忍俊不禁的笑,然后问一句:“当女王可好玩啊,姐姐?”希路达哭笑不得,知道弗莱雅的这句话是有前文后续的,只得酸酸溜溜地说上一句“你真顽皮”。
齐格弗里德本来是面无表情的,可伴随着弗莱雅蹦跳着跑开的背影,和那一声欢快地“嗷呜——”,也不由得忍俊不禁。
希路达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你知道吗,齐格弗里德?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弗莱雅的心情了,你们的故事比我的故事要精彩很多。”
“说来听听?”
“有一天我在格拉西尔树林遇到了一个人,他来自乌特加德,名叫德尔鲁•米约尼。”
“是位远方来客。”
“对。那时候,他因为偷盗正被人堵截,由于地形不熟,误打误撞逃进格拉西尔树林,最终还是被包围了。”
“远方来客竟然是个小偷?啧啧,亚斯格特的治安真不好啊。”
“我从瓦尔哈拉宫往回走,刚好就遇上他们一群人。我发现德尔鲁的身材高大壮硕,虽然手臂上受了箭伤,但仍然一脸的倔强,就是不认输。我突然就想起来,民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有一位勇士专门从贵族手中抢夺钱财和物品,分给穷苦的人民。”
“你问他了?”
“问了。他的回答是‘是,那又怎么样’,一脸的不屑。”
“找抽。”
“他是在做好事。”
“做好事和找抽没有必然的矛盾关系。你接着说。”
“我说,‘多谢你了。我是奥丁神的地上代行人希路达•波那多,虽然我也很努力地帮助穷苦的人民,可毕竟还是力不从心。以后还要多多麻烦你呢。’”
“接下来,你发动了小宇宙,为这个德尔鲁•米约尼疗伤。对吗?”
“对。”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齐格弗里德很想暴笑,但他没有。所以他很辛苦,很辛苦。
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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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2-02-08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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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北风呼啸的雪夜,科鲁基•温伯里公爵死于一记毫无保留的重拳,当事人是公爵继承人米伊美•温伯里。消息首先惊动的是北极宫首席医师利里尔•福柯凡格,其次便是齐格弗里德。一番紧急部署,希路达匆匆赶到了温伯里公爵府。
“侍卫队出动了吗?”没头没脑地,这是科鲁基问的第一句话。希路达点头。闻言,科鲁基只是笑了笑。
病榻上的科鲁基面色灰白,眼窝深陷,但双眼神采奕奕,一如往常。错身而过之际,福柯凡格微微摇头,两手摊开,眼里满是沉痛和惋惜。从门厅到主人卧室的这段短短的距离里,希路达在心里忐忑不安地罗织了一连串应景之辞,鼓足了勇气,强迫自己维持平时走路的节奏,以便减少不必要的失控的惊慌。但当迈过门帘的那一刻,她迎上的,却是对方比她更平静的目光。
科鲁基说:“在我心里,米伊美始终是我的儿子。”
“我明白。”希路达简短地回答。
尽管自然条件严苛,但亚斯格特的冻土毕竟让这里的人们远离了战争。他们的性格并非如一般人所想象的暴戾和阴暗,而是对于那不可逃避的命运,抱持了淡然面对和接受的超脱态度。这个意外,是任何人无法预测的。
她想对科鲁基说,说请您休息,请您静养身体,祝愿您早日康复,相信您一定能够再次持戟执戈,驰骋疆场……想说的话太多,剩下的时间太少,希路达知道冠冕堂皇的言辞在科鲁基的面前,比不上一滴血的鲜活,比不上一行泪的沉重,喧哗与沉默之间,一丝悲怆再真实不过地流露出来。
对此,科鲁基体谅地笑了笑。
整个晚上,科鲁基一直都在微笑。希路达甚至想,科鲁基从来没有笑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他太严肃,太谨慎,背负得太重,思虑得太多,而现在,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是真的放下了一切的。
“波那多小姐,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告诉您。我本想再晚几年,等您再长大几岁,但我已等不及了。”
“您说。”希路达欠身,距离科鲁基更近一些。
“希路达,”科鲁基说。希路达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长辈对孩子充满疼爱和宠溺的亲密称呼。他说:“打开那边第四格的抽屉。”
希路达依言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精致的相框,不出意外,相片里的人是她的母亲。那时候的希兰还很年轻,有着光洁圆润的手臂和雪白修长的脖颈。她身穿修身的粉色长裙,慵懒地倚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藤椅,左手弯曲,支着左侧扶手,承托着半身的重量,肘部还搭着一条同色丝巾,右手则随意地搭在右侧扶手上。她的头部骄傲地昂起,骄傲,而不狂妄;金色纤细的发丝,松松地在头顶挽成一个髻子,几绺刘海随意地搭在饱满的前额;眼帘低垂,温柔地注视着两朵香水百合。那花儿娇艳芬芳,正如照片中的人一样。
“希路达,这是你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你看,弗莱雅是多么像她。”科鲁基怀念地说。
希路达啧啧赞叹:“是呀。那骄傲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要误会,我对你们的母亲,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科鲁基说,“我和希兰是青梅竹马,这没有错。但在彼此心中,我们都是对方的至交好友,仅此而已。”
被科鲁基的情绪感染,希路达也渐渐浸入了回忆之中。“那场战争的情景,我依稀记得一些。那段时间,我听过最多的就是您的名字,科鲁基•温伯里公爵大人。但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到我母亲竟然是您的旧识,更想不到她竟然有一个如此显赫的姓氏。”
“那时候,希兰•波那多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也算是众望所归。如无意外,她将会与我结婚。毕竟,那时候的我是温伯里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也混了一个亚斯格特第一勇士的虚名。”
“没有爱情,您愿意娶她吗?”
“我能够娶她。我能够对她很好,能够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希兰十分明白这一点,但她既希望有一份完美无瑕的爱情,又不希望我有丝毫的勉强,因此并不愿意和我结婚。不爱她,只是能够娶她,这是我对希兰最大的残忍。”
“她爱您?”
“她依赖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比她年长一些,小时候为她打过架,长大以后,贴身保护过她一段时间,就像现在的齐格弗里德。所以说,她是依赖我的。但她不爱。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认为那时候的希兰还不会爱。她的出生、成长太顺畅,所有想要的,都会有人想方设法地给她,所以负面的、肮脏的,都不会让她看见。她既没有热切的期待,也不会有深深的失落,那么,那时候的她,不可能明白爱的甜蜜与快乐,也不可能懂得爱的心酸与苦涩。”
希路达默然不语。
“后来,比弗罗斯特•博维诺加从北极宫带走了她。她选择同他私奔,最初只是因为新奇和刺激,但我想,博维诺加最终教会了她如何去爱。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她倚在博维诺加的身边,用一把刀杀死了自己。于是我把她留在了米德加特,合葬了她和她丈夫。”
“我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自私的好人。你应该明白,王位空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博维诺加置整个国家和人民于不顾,带着希兰私奔。可是,博维诺加的确对希兰很好,希兰在他身边我也放心。希兰只是一个少女,有着彩色的幻想和浪漫的情怀,她不是英雄,不具备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
“这么多年来,在您的心里,一直都在责备我母亲吗?”
“储君私奔,是否成功我们暂且不论。你想想看,一旦私奔这件事的事实成立,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换了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希路达语塞。
“当时,希兰身边的侍女叫做爱莎,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帮助希兰逃走,并在北极宫侍卫队出动之际,有效地拖延了时间。按照法律,她本应被跺去四肢。后来是我去向忒拉蒙求情,忒拉蒙也怜悯她,关了她整整半年的禁闭,然后放逐她到最贫瘠的边境。爱莎出狱后是我为她送行,那时候的她形如枯槁,与死人相差无几。庆幸的是,她毕竟获得了新生。”
无法猜测那次事变究竟有多少受害者,希路达突然觉得窒息,仿若空中乌云滚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但承担后果是所有人共同的归宿。我也不例外。那天北极宫侍卫队的领队是我,我有心放希兰走,于是我在爱莎的自作聪明面前,配合她演了一场戏。所以,我为她求情,为她送行,除了她曾经是希兰最亲近的人这个因素,也是因为最终酿成她的悲剧收尾,其中有我的一份责任。你问我是否责备希兰,我怎么可能责备她?我怎么可能去苛责我成长过程中最亲密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去苛责一个偶尔自私一次就造成一场灾难的、善良的人?但我纵容她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亚斯格特的动荡不安。这个烂摊子,最终落在了最高祭司忒拉蒙的肩膀上。”
希路达的眼中,突然就泛起了泪光。“您给自己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这么多年来,您始终为了亚斯格特日夜操劳,要领军打仗,要伏案批文,还要照顾米伊美和一大家人。您都没能娶一位温柔娴熟的妻子。”
闻言,科鲁基滑稽地笑了,竟有些笑不能止的架势。这一笑,带来了一声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了几缕鲜红。他说:“希路达,你是个好孩子,真的。但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妻子,是因为我也有我的叛逆。温伯里家族世代都是赫赫有名的战士,家族中的人一一战死,最后剩下了我一个。真正的战士对家人、对朋友、对自己有多少愧疚,只有自己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在想,是不是我不娶妻,不生子,世代勇士的宿命就可以这样被打破。但是,我收养了米伊美,并且按照温伯里家族的方式,培养他成为战士。”
希路达有点踌躇地开口:“我也是在来的路上,才听说了这件事,先前还一直都不知道。”
“你不必避讳,”科鲁基抬手截断了她的话头,“米伊美的确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亚斯格特和米德加特的对战结束之后,我们用了整整三个月清理善后。在米德加特,你们家的邻居中有一家叫做塞沃,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军队返程那天,塞沃夫妇两人将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我。”
“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拉斯卡尔•塞沃一直在说什么‘愧疚和羞耻将会摧毁一生’,而艾瑞卡•塞沃自始至终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们和你们的父母交情匪浅,再加上刚经历过战争,我想,就是他们有一些奇特、极端的心情,那也是正常的。于是我就带着米伊美回到了亚斯格特,就当是带着他玩玩,等他的父母心情好了,再给他们送回去。可结果呢,我给他们写了好几封信,他们一封没回;我派人去找,他们早就搬走了。你说,我是不是冤大头?”
“对您来说,要找到他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吧?”
“找到又如何呢?我证实过,塞沃夫妇的确是米伊美的亲生父母。孩子送到我手中的那一刻,他们的伤心和不舍也不是假的。但他们那么决绝地搬走,说明了他们真的不想再养育这个孩子。半是无奈半是好奇,我正式收养了米伊美。但那家伙真的是个笨蛋。”
希路达被逗笑了:“这怎么说?”
“从小到大的荒唐事儿,我就不细说了。虽然我从来没有低估他的力量,但我似乎一直都在高估他的智商。他跟着我的那年已经三岁,个头也不小,每天吃了睡,睡了玩,作息规律,就是个超大号的婴儿。我和米伊美的关系一直都不是特别亲密,冷淡、疏离的时候很多,我总觉得他潜意识里多少记得一点。但就在刚才我才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现在想想,冷淡或者疏离,只是血缘在作祟。”
“他真迟钝。”
“是呀,真迟钝。跟他截然相反的是弗莱雅,弗莱雅相当地早慧。我敢说那一年的事,她绝对记得一清二楚。”
是的。希路达在心中回答。
“怎么样?”科鲁基玩味地笑着,“这个白痴也算是你的旧识,看在今天听到这么多往事的份上,肯不肯帮他一个忙?”说到这里,科鲁基突然正色:“我,科鲁基•温伯里,温伯里公爵二十二世,指定米伊美•温伯里为合法的公爵继任者。”

“我的宿星北极星啊,请赐我亚里格特传说中的战士,助我征服全世界。
“北欧神话中首屈一指的勇者齐格弗里德,我赐你一等亮星的飞龙神圣衣;
“一双凌驾寒气的灼热之拳的主人哈根,我赐你二等亮星的飞马神圣衣;
“一双飞斧连永恒冰壁也能粉碎的德尔鲁,我赐你三等亮星的毒蛇神圣衣;
“紫水晶发出妖异光芒的阿鲁贝利西,我赐你四等亮星的骷髅神圣衣;
“在白夜之森徘徊找寻猎物的极北之狼法利鲁,我赐你五等亮星的天狼神圣衣;
“拥有必杀白色獠牙的男子斯多,我赐你六等亮星的猛虎神圣衣;
“优美旋律其实是死亡镇魂歌的米伊美,我赐你七等亮星的天琴神圣衣。”

有那么一段时间,希路达什么也不记得。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遥远的梦,梦中的自己背离了立场,违背了一贯遵循的原则。有时候会有一刹那的清醒,似乎熟悉的齐格弗里德和米伊美他们都穿着威武的盔甲,跪在自己的面前,口里说着一致的话:我们服从您的命令,希路达女王。
头疼……
弗莱雅曾经问过自己,高高在上的滋味好受吗?
希路达明白,身为奥丁的地上代行人,就已注定了和平淡绝缘。在可以的范围内,我宁愿大家被当作是朋友,而不是一个统治者。这个寒冷的名词会让人的心尖都结成冰。
可是他们干净利落地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们轻快地说:去执行女王令了。
希路达终究逃不掉被膜拜,逃不掉被推至一个最顶峰的位置,去承受一切风霜雪雨的宿命。不管有多么真诚、多么迫切地想摆脱,她总是一次又一次沉沉的睡去,在梦中身不由己地做着什么事情。希路达见不到大家的笑容,见不到亚斯格特的人民,也见不到……最最亲密的弗莱雅……

“那个时候是你救了白鸟座的冰河?”希路达问。
“是呀,是我救的。还不是你害的?”说到这里弗莱雅迅速地瞥了希路达一眼。“但你不必想太多,亚斯格特遭遇劫难,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大家没有怪过你。”
“弗莱雅,我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我的心像在被钝刀切割一样的疼。他们应该知道我是被人控制了吧?怎么都那么傻呢?”
弗莱雅冷哼一声。“他们傻?你才傻!不能走的,不舍得走的,早就觉悟不走的,走了也无处可去的,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你就真觉得自己那么伟大?就真值得他们全部人拼上性命来保护你一个?”
“我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那时候阿鲁贝利西查过文献,得知只有七套神衣上的奥丁蓝宝石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召唤奥丁神剑。可是你知道的,从成为神斗士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和奥丁蓝宝石连为一体了,如果失去了奥丁蓝宝石,他们就会失去生命。你倒是说说,他们能怎么办?”
“他们完全可以不管我。”希路达严肃地说。“因为我根本就不能自我控制。”
“中邪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你就是铁了心的,认为这就是我的错?”
“我才说过不怪你的。你有责任,但主因不在你。可是我看不惯你这德行,逝者已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觉得他们看到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会很高兴?”
几句抢白,希路达想说的话就被无情哽在了喉头,好一会儿顺不过气。她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真好,弗莱雅还是那股骄傲的、不离不弃不屈不挠的风。只有这样的弗莱雅,才会鼓足勇气紧握擦身而过的希望,才会流离千里寻找喷薄夺目的曙光。
“你在发什么神经?”弗莱雅狐疑地看着她,那样子非常古怪。
“我觉得你长大了。”希路达实事求是地说。“仔细想想,其实你更像一个顶尖的政客。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也许你更适合做亚斯格特的管理者。”
“你真的被洗脑了。”弗莱雅的语气十分笃定。“不过你说的对,我本来就是。”

“米伊美似乎很在乎阿鲁贝利西?”
“好像是的。出了那件事以后,我一直在想,米伊美看起来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内里却是个情感伤残。不过他又让我意外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无保留地去在乎一个人。”
“怎么说?”
“那段时间里,阿鲁贝利西的压力相当大。那种压力让我们其他人都觉得不堪重负,可是又无法化解,只能在一边干着急。不过米伊美总是有办法让他轻松起来。”
“对。只有当在乎一个人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对对方的一切了若指掌。”
“你是没看见,他们俩的角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以前总是米伊美走到哪儿,阿鲁贝利西就到哪儿,那时候始终是米伊美跟着阿鲁贝利西,上哪儿都跟着。”
“原来米伊美的情感如此珍贵,一旦付出便终其一生。”
“不仅是他,可别忘了还有那么多信任你、在乎你的人。他们也为你,为亚斯格特付出了一切的。”
“我听说,哈根死的时候你发了场高烧?”
“第一个牺牲者是毒蛇神斗士德尔鲁,第二个是天狼神斗士法利鲁,他救过我的命,你还记得吗?接下来,飞马神斗士就是哈根,他死在了格尼帕窟,我看着他死去的。接下来就是米伊美和阿鲁贝利西,他们分别是天琴神斗士和骷髅神斗士。倒是猛虎神斗士斯多•维特朗和他的哥哥在最后一刻和好了。你知道斯多•维特朗有个孪生兄弟吧?”
“知道,听说叫巴多。”
“对,叫巴多,他的守护星是猛虎的伴星。最后的飞龙神斗士是齐格弗里德,他用给我传来了这些讯息。他说,本来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不过又想到我们肯定会一直一直地碎碎念,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告诉我。”
“果然是齐格弗里德。”
“我认为他的做法相当正确。他们曾经是离神最近的人,都是真真正正的勇士。可是他们并不能像普通的人那样生活,也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然而,真相不能就这样被埋没。但我非常不喜欢他的用词,他居然说我们会碎碎念,要知道,罗嗦的是他好不?”
“我说人都去了,你还较个什么劲呀?”
“那又怎样?又不是不回来。就算不回来,不是终有一天我也会去吗?我本想多折腾他十年八年的,但那时候我在小宇宙的影象中看见了他的脸。他在笑,可脸上全是伤。他跟我说不用担心,他要我相信我选择的路是正确的,也要我相信雅典娜。他笑得很无力,却很释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齐格弗里德那样的笑容,那样决绝的样子。所以,我决定原谅他。”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那个苏兰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海皇波塞冬麾下七将军之一的海魔女。波塞冬挑拨离间,我们才死了这么多人。不过波塞冬和雅典娜之间的战斗又要展开了,总算轮到了他那方死人。”
“忒拉蒙曾经跟我说过,雅典娜每两百年转生一次,是为了在哈迪斯争夺人间界的时候能够及时地阻止他。所以说,雅典娜最终的敌人是哈迪斯,我们这些人,都是前哨。”
“雅典娜号称智慧女神和女战神,不过在我心里,她就是个衰神。跟自己人战了跟我们斗,跟我们斗了跟波塞冬拼,最后还要跟哈迪斯争个你死我活。”
“别胡说。希望雅典娜和她的战士尽早战胜吧。”

我们亚斯格特之神奥丁啊……我们居住的亚斯格特……位处北方的尽头……长年被冰雪所覆盖……
我们不知道温暖阳光为何物……亦未见过丰沃的花草树木……如果我们要替世人承受这种苦难……如果那是神赐给我们的考验……是命中注定的话……我们乐意承受这种苦难……忍耐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令这个世界……得到永远的和平与爱…………

希路达站在冰尖上,凛冽的风刮过她的长袍,倏尔弱了,变的温柔。有一剪阳光拨开厚厚的云层,倾泻而下。弗莱雅走过来说:“他们战胜了海皇。”
希路达的脸上展露一个释然的微笑:“雅典娜好像说过一次,说远古的神已经不再具备统御人类的力量。”
弗莱雅也笑着说:“我听说前几天雅典娜在圣域十二宫门口把新来的想要成为圣斗士的孩子全都赶了回去呢。她是如此决绝地要成为最后一任转世的神。”她突然转身面对希路达,目光直达眼底:“你呢,仍然要当奥丁的地上代行者吗?”
“我说不你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
“是呀,我犯下的罪过等着我去赎清,脚下这一片亚斯格特永冻之土需要我的祈祷,还有死去的齐格弗里德和米鸣他们我会祝福。”
弗莱雅露出了她的招牌微笑:“这样就完了吗?”
“我知道某人救了我一命,还等着我付酬金呢。”
弗莱雅一脸坏笑。
“姐,我想在你身上实现的愿望,从来都没有落空过。”
希路达微微翘起了嘴角:“我知道,我从来都拿你没辙,今天我正式向你投降。”

阳光洒向冰原,一片洁净的光华。格拉西尔树林生机勃勃。神不会永远都是支配一切的存在。
是时候由人类自己努力了,请你们在遥远的天上看着我。此时此刻的我终于相信,即使我们这群人注定要成为最后一任的战士,短短一生的竭尽全力却能换来后世永世的自由。
只要我们相信就可以战胜一切,不是么? 我会为你们哀悼,会带着你们所有的快乐和悲伤,继续行走。
再见,我最亲爱的朋友。


(希路达篇 完)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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