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安德列亚斯 (2017-03-27)
一
“17届雅典学派学习部长安德列亚斯·施瓦茨同学,请于2月X日入住位于XXXX的雅典学派公寓。16届雅典学派全体,敬上。” 安德列亚斯拖着他装了三台电脑的行李箱,由机场打车奔向短信中的地址。一天前,他接到来自雅典的国际快件,里边只有一枚蓝色校徽和一张卡片,这个校徽和之前收到的校徽不尽相同,但它同样带有身份验证信息,能直接登录写满校规和测试题目的入学软件。他和他远在希腊的好友帝摩斯通了电话。 “你也中奖了?我是财政部长,你呢?” “学习部长。”他皱着眉说,“他们究竟以什么标准选择十七届雅典学派?谁是会长和副会长?” “去了就知道了。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他的手指在中止键上踌躇了几秒。 “宣传部长。” “什么?” “艾格尼丝,宣传部长。你想问这个对吗?” 他挂断电话。 小学时,安德列亚斯随家人迁居雅典,每年只在假期回到柏林看望留在德国的亲人。不可否认,他有眼高于顶的习惯,对雅典的一切并不适应,对柏林的所有都不满意,在一个低迷的时代,处处透露颓废,恐怕只有再一次科技革命能够拯救这种状况。雅典娜公学院是他毫无悬念的选择,雅典学派是他志在必得的目标。 究竟谁是雅典学派的正副会长?比他更优秀?比他成绩更好?比他更有能力?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可是,看着车窗外的昏暗的路灯和飘洒的雨丝,他想他是第一个入住公寓的人,恐怕要等上几个钟头,或者一整天,才能达到目的。 单层却高大的公寓远远透出灯火,让他有些吃惊,雅典当地时间不过三点,已经有人来了?还是十六届雅典学派正在等待新人?车子在林荫道穿行而过,稳稳地停在公寓门口。 安德列亚斯递上支付卡。 “哈,真幸运,竟然接到了最新一届的雅典学派成员,给你打半价。”司机是个健谈的希腊人,“需要帮你搬运行李吗?” “不。谢谢。”安德列亚斯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放在驾驶台上,推开车门,自行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司机不再跟这个冷漠的男孩交流,十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直到男孩拿着一个徽章在大门前通过身份验证,进了公寓安保范围,他才开车离去。 雨并不大,滴在他厚厚的发丝间,产生一种静谧的急迫感,他的心就像此时的雨,看似安静,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浸透什么。他抓紧手中的拉杆,加快脚步,皮鞋敲着铺着水泥砖的地面,伴随箱子的拖曳声,前方并不是他的目标,而是他的驿站,他没有闲心借着随脚步亮起的路灯看看周围的景色。他只好奇那座房子里有谁。 他推开公寓的大门。 明亮的大厅正对着他,智能灯光亮不阴暗不刺目,折射率恰到好处。房间有十一扇落地窗,也许其中几扇是朝向不同的门,它们被拖长曳地的窗帘遮住,密不透风,天鹅绒质地在柔和灯光下显得古老宁静,这个宽阔空间只有一组沙发,以及—— 坐在沙发上身穿黑色制服的男生抬起头,对他颔首。 他微微愣神。他以为他正对着一张画。 男生站起身,像一把展开的折叠尺,红头发和白皮肤似有雕琢过的光泽,他很少因为长相注意他人,对面这个人——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脸。 “哈伦威德·琼尼。”男生来到他面前,伸出手。 他冷淡地观察对方。 对方用法语又一次说了自己的名字。 “安德列亚斯·施瓦茨。”他仍旧没有伸手,“学习部长。” “幸会。”对方没有任何不悦,手腕翻转,自然地牵引了他的视线,一个邀请的手势,动作如某种完美的几何线条。 “你是?”他忍不住问。 “会长。”没有任何谦辞,直截了当。 他又一次打量对方。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精密的大脑经过一连串信号分析,视觉的、听觉的、直觉的、逻辑的,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 但对方的确不像是出现在高中的人,即使穿着简单的校服,也掩盖不住异于常人的气质,这样的人放进童话书的插画里,复古电影的宫殿里,或者秘密园林里才不奇怪。 “贵族吗?”他毫无兴味地想。他的一位哲学教师是法国贵族,教养一流,学识磊落,有界定而不干涉他的思想,一向受他尊重。和眼前的人比,却成了一个黯淡的平面无法构成形状。他问:“你对最近的太空燃料事故有什么看法?” “愿闻其详。”对方态度谦虚。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想再和对方搭话,又忍不住讽刺:“你是怎么当上会长的?” “蒙前辈抬爱。”对方不温不火,言谈有度。 他转身准备找个房间休息,却看到沙发边角放着一个黑色的旅行袋,皮革的边角磨得厉害,却不凌乱邋遢,清洗程度和摆放方式显示了主人洁净的个性。 “你不是第一个来的?”他问。 “这个袋子的主人昨天就到了。”对方补充,“我没见到。你是第三个。” 他又看到袋子旁边放的一个颜色低调的行李箱,看不出材质却看得出造价不菲,符合眼前人的形象。“你们为什么把行李放在客厅?” “等所有人到齐商量房间,避免争执。”对方说。 “连个房间都要挑来挑去?让那种人住旅馆去吧。”他冷哼,拖着箱子准备随便打开一扇门。 “施瓦茨同学。”对方叫住他。 他用眼神表示不满。 “东边风景好,留给女士。请在西边选。”仍是几何线条般的手势,带着令人无可抗拒的礼貌。 他转个身,略微不快地走向走廊深处。
二
房间是三层套间,最里层是卧室,有简单的衣橱和摆放了全新寝具的大床、隐蔽的盥洗室、最外还有一个落地式阳台;中层是书房,有书桌、书架、工作台;外层有通讯屏幕、沙发、一台简易跑步机、一个简单的厨房区。总体来说,这个够大又不奢华的房间令他相当满意,他洗了个澡,有些疲倦,又不太想睡觉。他从摊开的箱子里拿出睡衣放在床上,转而穿上笔挺的黑色制服。 他走出房间,走向大厅的独坐沙发,胳膊下夹着电脑。那个法国人仍然不声不响地坐在长沙发正中,低头看一份说明文件,面前的桌子上摆了造型古典的茶壶和一套茶杯。 “喝茶吗?”红茶的味道弥漫在客厅,对方的声音很优雅。 “不喝。我只喝咖啡。”他说。 “公共厨房有不错的老式咖啡机,不过没有豆子。”法国人递上一张电子图鉴,“这是公寓的平面图,后面有学校资料。” “来一杯。”他突然想喝一点暖和的饮品。 对方怡然自得地倒茶,问他牛奶比例和糖的甜度,他喝了一口。 味道不错。 “谢谢。” “不客气。”对方继续看资料,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他一向讨厌多话的人,两不相干的气氛反倒利于他整理资料。他开始看学习部的部门介绍,以及最近的实验项目。不知不觉过了一个钟头,杯子里的茶水似乎一直没有减少,是那个叫琼尼的法国人随手为他添的。 “茶不错。”他说。 “谢谢,家母喜欢。我更喜欢咖啡,还有中国茶。” 他用两根手指揉着前额,学习部的工作比他想象得复杂得多,一时没有头绪,他想换个思维,这时,黑夜的雨声中传来刹车声。 “第四个……”法国人有些迟疑,“同伴。” 他不感兴趣地“嗯”了一声。 大门开了,一个穿着浅色夹克的高个子男生迈步进来,反手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看到他们,毫不见外地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他一向厌恶自来熟,但法国人已经站起身,出于礼貌,他也站了起来,却并没走过去。 他冷眼看那两人相互介绍。 “塞维叶·穆维尔。” 又是个法国人。 “新任副会长。” 他开始打量对方。 对方来到他面前,伸出手。 他冷冷地盯着对方,四肢健全,长相算得上英俊,神态自信,眼神轻浮,过度热情。 他依然没回应。 对方却没有马上撤回胳膊,反而一手抓起他的右手腕,晃了晃。 他瞪大眼睛。 “挺健康的,我还以为装了义肢……”及时地住了口,在他手上用力拍了一下。 他决定不和这个人说话。 “安德列亚斯·施瓦茨,学习部长。”有礼貌的法国人代为介绍。 “工作量最大的那个?真倒霉。”毫无教养的法国人同情地看着他。 他坐下继续喝茶看资料,两个法国人聊起了他们生活的巴黎和各自的学校:“竟然从来没听说过你,看来你是个低调的人。” “我很少去学校,一直上私教。” 愚蠢的法国人又问:“你是怎么当上会长的?” “蒙前辈抬爱。”有礼貌的法国人回答。 “我问了一下,这届有11个人。”多嘴的法国人继续说,“有3个女孩子!喂,施瓦茨,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他没理会,这个人是猪猡吗? “你呢?”法国猪猡问法国人类。 “我没有特别的类型,你看上去有女朋友。”法国人从善如流。 “昨天还有,不,昨天就没有了。我要再找一个。能加入雅典学派的女孩子都很能干,能谈学生恋爱,也能发展长久关系,很完美吧?不过我妈妈把我推出家门的时候还在打击我,说雅典学派的女孩子肯定不会选我——‘如果你连提早报道都做不到,就更没机会了!’”又说,“你们来得真早。” 来自全欧洲最有时间观念的国度,安德列亚斯此时抬头看了一眼两个说说笑笑的法国人,会长和副会长,也许他们有什么没表现出来的优点。他很赞同他们对母亲的重视。愚蠢的法国人的目光和他对上,突然更加轻佻地微笑说:“施瓦茨,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女朋友?” “我对女生没兴趣。” “哦……原来……”愚蠢的法国人的神色突然有点不自然。 “我对男生更没兴趣!”茶杯重重地摔在茶盘上,怎么会有这种蠢货! “啊……抱歉……”法国猪猡讪讪地看着他,转头对叫琼尼的法国人说,“琼尼,和我打赌怎么样?” “打赌?” “猜猜看施瓦茨同学为什么不想恋爱,我猜他暗恋一个美女,美女不搭理他。” “这种赌……” “我赢的话,位置换一下,你当副会长。” 他的愤怒还来不及上升,就被这句话拦住了。 那头猪猡说了什么? “可以。” 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猪猡愣了一下。 “如果你们都没猜中,位置换一下,我当会长,你们随意。”他拿起资料,就算知道那两个人正在耍他,他也懒得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和愚人计较,从小到大,他一直都以沉默对抗周围的庸俗。气愤和争执毫无意义。 “可以。”法国人说 “好。”猪猡说。 两个人都有病。 他根本没当真,继续喝茶看资料,只听猪猡问:“那么你认为原因是?” “我猜施瓦茨同学喜欢的人就是你说的三位女士之一。”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最丢脸的行为。
三
安德列亚斯狐疑地观察两个法国人,大脑的每一个褶皱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推测。 两个人一派轻松地说笑,雨停了,他们拉开所有窗帘,阳光和露水的反光充满大客厅,他们做了三个人的早餐,他自觉去清洗厨具。法国猪猡没有进任何房间,行李袋和神秘的第一人以及法国会长一样,在沙发边放成一排,夹克也扔在上面。 他们正在说巴黎最近的一项抗议活动,安德列亚斯冷笑,最近各地都在抗议,巴黎的抗议像狂欢节,伦敦的抗议像摇滚节,雅典的抗议像宗教仪式,纽约的抗议像暴动。“找不到工作就继续找,抗议有什么用,政府能提高补贴?” “一般人会将经济疲软归结为政府调度不利。”法国人说。 “从来没听说哪个勤奋的人饿死。”他嘀咕。 “停!你们听!”法国猪猡突然叫道。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只突然凝重的猪猡。他又听到离去的引擎声,以及年轻男女的笑声。 “听听这可爱的声音。”猪猡按捺不住,跑了出去。 这种人真的能当副会长吗? 话说回来,副会长是做什么的? 正想着,一个栗色长发女生在两个男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笑容亲切,穿一条阔腿长裤。所有行李都由身后的两个男生负责,法国猪猡拎着几个袋子,一个褐色皮肤白牙齿的男生拉着三个箱子。 “早上好,各位!”女生站在客厅中央,落落大方地对他们打招呼,他以旁观者的角度打量这个被猪猡大献殷勤的女生,她外露的聪明能干让外人愿意忽略她的相貌——当然,她一点也不丑。法国人照例站起来介绍、握手、寒暄。 “杰拉尔丁·伯格曼。来自瑞士。安全部长。”头微微歪了一下,又显得很妩媚,“这位是哈基姆·阿尼法,来自埃及,通知里并没有显示职位。” “我们是在飞机上遇到的,缘分!”埃及人有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句话是对着那只法国猪猡说的,而猪猡两只眼睛只盯着站在中间的女生。女生习以为常地吩咐:“一会儿再详细介绍,先帮我把行李搬到房间——房间怎么分配?” “女士的房间在东面,请随意。” “为什么是东面?” “阳台对着花园,四季风景都不错。” 瑞士小姐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指挥两个男生。 “稍等。”法国人说。 “嗯?” “男士不能进入女士的区域。” “只是帮忙搬个行李?”瑞士小姐笑吟吟地商量。 毫无转圜的摇头。 “会长这么严格?”瑞士小姐笑着打量法国人,褐色的眼珠转了转,看上去有点危险。 “会长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团体最基本的尊重和纪律。尤其是对女士而言。” 她定定地看了对方一会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牵起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好的,听从会长吩咐。”她干脆利落地搬箱子,开房间。褐色皮肤的埃及人看上去年龄比他们都小,反戴着鸭舌帽,穿着横一道口子竖一道口子的T恤和牛仔裤,五颜六色的运动鞋,和法国猪猡讨价还价: “我先看到的!” “公平竞争。” 他继续看资料,没想到埃及人凑了上来:“嗨,你叫什么?” 他没搭理。 埃及人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迅速取下他的眼镜,反手架在自己的鼻梁上。 “哦,你近视真厉害!” “所以他是学习部长。”猪猡阴阳怪气地说。 “看上去的确有点不合常理。” “什么叫不合常理?”他忍无可忍地问。 “我的希腊文不太好,就是,不近人情?科学怪人?工作狂人?弗兰肯斯坦?总之是很厉害的感觉,非常非常厉害。我说明白了吗?” 轻浮多嘴的人。他伸出手,示意对方归还眼镜,没想到埃及人跳了几下,大概是跳了几下,他又听到瑞士小姐的声音:“哈基姆,把眼镜还回去。”他终于拿回了一刻也离不开的眼镜。 瑞士小姐挽了头发,披了件针织外套,拿着一个大盒子放到桌子上。 “我妈妈开面包房,她让我把家里的王牌点心带给各位。你们吃早饭了吗?” “刚刚吃过。”法国会长又倒了两杯茶。 “我和哈基姆也吃了飞机餐,那就留着下午茶的时候吧。帮我把它们放进保鲜柜。”猴子一样的埃及人和法国猪猡抢着答应。瑞士小姐站在他的面前,他只好站起来,接受对方的观察、微笑、伸出的手。心头突然升起危险的预感:如果他不伸出手,这位狐狸一样的小姐会做出比法国猪猡和埃及猴子更令他吃惊的事。 他递出右手,对方随意地拍了一下:“今后多指教,学习部长!” 他点点头,惊魂未定。 “伯克曼同学。”法国会长说。 “叫我杰拉尔丁怎么样?” “杰拉尔丁,你想休息一下,还是活动一下?” “我精力充沛。” “那么我们几个可以一起去地下库房,挑选一些装饰品。” “OK。” 他们开始干活,法国会长和瑞士小姐商量需要哪些家具,男生负责搬运,埃及猴子一刻都闲不住,左看看又看看,打开窗户跳出去,远远传来声音:“这里有石榴树!葡萄!真不错!”或者围着瑞士小姐大献殷勤,或者绕着法国会长问东问西,或者凑到他身边问:“你怎么没有什么表情?我给你讲个笑话?”然后他就真的讲了个愚蠢的笑话,几个人听得哈哈大笑,他只感到无聊。除了持重的法国会长,其余三个人一直围着他,不管他如何冷笑、冷言冷语、甚至翻白眼,他们笑得更厉害。 趁他们没注意,他给帝摩斯发了一条消息: “你在做什么?” “睡觉。” “怎么还不过来?” “好吧,我马上起床,你坚持一下。” 他感到胸部憋闷,想要反驳,又无话可说。事实上,他并不能期待帝摩斯那几近虚无的时间观,直到他们将花瓶、挂画、家具、器物摆满了公共区域,又检查了会议室的所有电子设备,也没看到帝摩斯的影子。倒是左右逢源的瑞士小姐和猪猡、猴子聊得热火朝天。法国会长较为沉默,却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接上一句。 “这么说,应该有人和你一样没有确定的职位?看来这是我们聚齐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没错,我问过上届会长,他说有几个部门让我们随便选。” “咦,你问上届会长?怎么联系他们?”猪猡问,“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位女部长的联系方式,她只告诉我这届有几个人!” “哈哈,我是他的歌迷,在昨晚他的网络歌迷会上问的!” 这的确出乎意料,瑞士小姐问:“那么我们的职位是怎么选的,你问了吗?” “问了呀,他说按总成绩排行,会长、副会长、学习部长、外交部长、安全部长、宣传部长、财政部长。这个顺序。” 什么?按总成绩? 难道他的成绩不如那头猪猡? 他的视线有些抖,大脑空白整整五分钟。
四
帝摩斯终于来了,就在他们走出地下库房,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一辆银蓝色跑车开进院子。 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他考不过那头脑子里只有如何追女生的各种公式的猪猡,直到帝摩斯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客厅。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胳膊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对其他人说,“我和安德列亚斯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好朋友。”看来,他们已经迅速熟悉了。 这不奇怪,帝摩斯是一个万能适配器,他的大脑有各种接口,可以与一个哪怕最不好相处的人愉快相处,那个人当然就是他。帝摩斯是他唯一的朋友,只有帝摩斯能容忍他的挑剔、严格和冷漠,更奇怪的是,在帝摩斯的朋友圈里,他似乎是特别重要的一个,即使帝摩斯有数不清的各种朋友。 帝摩斯安抚地按了下他的肩膀,随即就与瑞士小姐热络地聊了起来。帝摩斯是个瘦高男生,长相文静,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再倾听,总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说上一大堆心里话,那只猪猡和猴子也迅速地喜欢了他。当发现帝摩斯还为他们带来了丰盛的外卖午餐,埃及猴子直接跳了起来。 “那是你的车?”餐厅里,法国猪猡指着门外的车吹了声口哨,“不错啊!” “新书的版税到手,就提了一辆,现在钱包全空了,还欠了些债务。”帝摩斯的声音总是慢悠悠的。 “你是作家?写什么?”埃及猴子睁大眼睛,他的眼睛比一般人更大。 “爱情小说。”帝摩斯说:“具体地说,是一部涉及虐恋的心理小说。” “是不是《肋骨》?”法国会长问。 “会长猜的真准。” “雅典只有两位年纪不大就写出畅销书的作家。不过,《肋骨》的作者笔名像女性,真没想到。” “弗托普洛斯是雅典难得一见的天才作家,我只是贩卖一些个人感想。” “我非常欣赏弗托普洛斯。你和他不是一个风格,做为畅销书很有想法。” 他们又开始谈最近上市的小说,这本书恰好在座的人都看过,他也曾花两个小时将那本不厚的书从头翻到尾,理解不了里面任何一个角色,施虐者像小偷,受虐者像强盗,杀人犯是个老太婆,被杀的是个壮汉,警察袒护一个妓女,妓女被道貌岸然的大学教授虐待,大学教授暗恋壮汉…… “安德列亚斯说,你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关进精神病院?我只能苦笑着告诉他,我想买一辆车。”伴随帝摩斯说话的是其他人的笑声。 “那个型号我也看了很久,我更喜欢月光系的。”法国会长说。 “听说车的性能不错,我父亲是个司机,有时在朋友店里帮人试车!”瑞士小姐谈起父母总有一种自豪的语气,这令她多了几分可爱。 猪猡和猴子毫不见外地要求帝摩斯带他们兜风,帝摩斯一口答应,又对他说:“艾格尼丝也想买,她昨天还拿日光系的图片找我参考。你再买辆月光系,我们三个就把这个系列凑齐了。” 他没接话。 “艾格尼丝?名字真可爱!”法国猪猡说。 “人更可爱,还是个大美女。”帝摩斯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她应该快到了。” “来这里?” “对,她是宣传部长。等一下你们就能看到她。” “这位美女有没有男朋友?”法国猪猡连忙问。 “说说,你们什么关系?”瑞士狐狸小姐笑眯眯地问。 “艾格尼丝是我的前女友,我们和平分手。现在她……” 他感觉帝摩斯的目光就停在他脸上,但他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艾格尼丝刚才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你是不是到了。”帝摩斯说。 “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不自在地反问。 “好吧。” 法国猪猡恭敬地站了起来,给法国会长倒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 “会长请喝茶。” “多谢副会长。” “好像有什么有趣的故事?”瑞士狐狸小姐接口。 “我想知道,会长怎么猜到的?”法国猪猡。 “随口说的。”法国会长。 猪猡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更加恭敬地为法国人添了一些茶水。 他觉得更不自在了。他们开始谈论个人爱好,会长喜欢收藏,猪猡爱好击剑,瑞士小姐喜欢园艺,猴子喜欢街舞,帝摩斯喜欢泡咖啡馆和酒吧,他真不想说他只喜欢呆在实验室,没错,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个爱好。 “安德列亚斯喜欢研究宇宙。浪漫吗?”帝摩斯说。 一件事到了帝摩斯口中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性质,他研究的明明是枯燥无比的星辰数据和零零碎碎的太空基建。 “艾格尼丝大美女呢?” 他觉得猪猡越看越讨厌。 “她喜欢研究月亮和天狼星。” “不愧是大美女的爱好!”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帝摩斯,帝摩斯为什么可以把学术和个人生活混淆得如此没有原则? 那个物质女人的爱好明明是追名牌、买名牌、吃穿戴用开各种名牌!
五
两个月不见,艾格尼丝依然盛气凌人,依然令他看上一眼就头疼。 艾格尼丝像个洋娃娃。大约两年前,在少年实验室第一次看到她时,他就有这个感觉。 她的个子不是特别高,身体的每个弧度都有珍珠式的小巧,皮肤白得像透亮的瓷器,没有一丝瑕疵,浅黄色的浓密卷发从头顶披散到腰部,蓝的难以形容的眼睛,粉红色的嘴唇,淡粉色的指甲,每当他想到她身上的这些细节,都会发现心脏一紧,像是接近了什么重要答案。 她进来了,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浅红色披肩,玫瑰花型的高跟鞋,很细的项链搭在她纤细的锁骨上,鞋跟敲在地板上很有节奏,身后跟着帮她提行李箱的帝摩斯和法国猪猡,她的行李足有十箱。 她不冷吗。他想。 所有人都在看她,就连那个对什么事都没有波动的法国会长,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就连同为女性的瑞士小姐眼睛里也有惊艳,埃及猴子专情地守在瑞士小姐旁边,却也张大了嘴巴,那只猪猡更加迫不及待,“这位小姐,如果你考虑恋爱,请务必把我加到你的候补名单中,我愿意做你忠诚的护花使者。” 这只猪猡能不能滚回法国? 艾格尼丝看人只需三眼,第一眼看头发,第二眼看衣服,第三眼看鞋,就能立刻得出最令人反感的结论,更不幸的是,她还经常把结论说出来。 “如果你真的不会搭配衣服,至少选择一个最保守的做法,穿学校发的那套制服!而不是套着个块蓝色麻布满街走!” 法国猪猡一头雾水,低头看他的蓝衬衫,艾格尼丝的目光迅速滑过屋子里的所有人——在他身上根本没有停留——嘀咕着“惨不忍睹”,看到法国会长,她为相貌和服装的结合露出痛心的表情;看到同为女性的瑞士小姐,她闭上了眼睛;她的目光最后停在帝摩斯身上,像无从落脚的鸟终于找到了漂泊中的岛屿,甚至松了口气。随即,她又看到了大厅的摆设,特别是那几个花瓶,她忍无可忍地说:“这噩梦一样的品位。”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哦,抱歉,那是我选的。”瑞士小姐笑眯眯地承认。 “从你的头发——你为什么不好好打理它?——就知道你的生活状态有多糟糕!你把头发当做稻草来处理吗?如果你不愿意打理,就把它剪短,而不是让它毛茸茸的,你又不是熊!” 在艾格尼丝身上,他很容易找到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她挑剔,不懂掩饰,而且,她的脾气非常暴躁。他不喜欢杂乱,尚能忍耐;她的整洁性突出表现在对他人着装的要求上,任何混乱的搭配都能让她心烦意乱。她和帝摩斯最谈得来,两个人总在一起讨论某个牌子的当季新品,或者其他什么他根本不了解的商品。 所以后来他们谈恋爱了。 艾格尼丝突然想到了来这里的目的,迅速介绍自己:“卡尔曼·艾格尼丝,从匈牙利来,宣传部长。” “艾格尼丝,你好。”瑞士小姐亲热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不要理那些笨笨的男生,我先带你去房间,顺便相互了解一下。”她不由分说地推着艾格尼丝的肩膀,将她送进一个房间,随即迅速地出没在大厅和房门口,将所有箱子扔了进去,“砰”地甩上门。 他们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又一声。 再一声。 还有一些寓意不明的语气词。 和一些确切的“你要做什么”、“不要这样”、“你为什么随便动我的箱子”、“你不能这样”、“不,我并不是——”却更加状况不明的句子。 “发生了什么事?”埃及猴子吃惊地问。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法国猪猡跃跃欲试。 “不用担心,艾格尼丝的空手道很厉害。”帝摩斯说。 “但她这害怕的叫声?” “女士有她们独特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法国会长难得带了幽默的表情。从半个钟头前开始,这位会长就着手制作一张复杂的报表,上面写满了从学生报告开始的各项活动安排。他想和对方讨论一些学习部的工作,但不是现在,现在他的心思都在某扇门后。 半个钟头后,瑞士小姐带着胜利者的神情,和艾格尼丝一起回到大厅。艾格尼丝换了一套衣服浅棕色套装,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他从未看过这样的打扮,以往,艾格尼丝只喜欢用一些长而闪亮的发饰将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 他发现那根辫子的发尾在瑞士小姐手中,她摆弄着那条辫子问:“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猪猡和帝摩斯一起赞美,艾格尼丝竟然没有反抗,她看着瑞士小姐,有点畏缩。 埃及猴子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艾格尼丝涨红了脸。 “我没笑你,你做的事一点都不好笑。”埃及猴子咧开嘴。 他觉得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你的口音真奇怪,你的希腊语考试及格了吗?”艾格尼丝严肃地问。 埃及猴子夸张地叫了一声,对瑞士小姐说:“这真是位纯天然美女!” “可不是,我很喜欢她,”她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要欺负她。” “遵命!”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法国会长只是笑了一笑,毫不在意;猪猡和猴子嘀咕:“你不能这样对待女性”,对方回答“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吗,我绝对听话”;帝摩斯饶有兴味地看着埃及猴子,竟然对他说:“这个小孩挺有意思。”;艾格尼丝和他一样茫然,但她一向不在意人类的心思,只在意她的实验和她的名牌。 他不得不在意,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艾格尼丝再也没说出任何关于衣着和品位的评价,尽管她的眼神总是盯着某个人——比如猴子的鞋、瑞士小姐的胸针、法国猪猡的牛仔裤——跃跃欲试,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得不说,她这样好多了。 他有些敬畏又有些疑惑地偷看了几眼瑞士小姐。 她到底做了什么? 他想不通,只能看帝摩斯,和往常一样,帝摩斯对他的疑问了如指掌,只是这一次卖了个关子,低声对他说:“艾格尼丝交到好朋友了。很好。” 他更加想不通,不知何时开始,大厅变得闹哄哄的,这种噪音的来源是猴子和猪猡,一个连蹦带跳,一个大呼小叫,还有瑞士小姐的笑声,现在又加进了艾格尼丝时不时的气恼的抗议,法国会长大概也觉得这个空间已经饱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声音,提议趁着天气不错,去后花园喝下午茶,顺便尝尝瑞士小姐带来的糕点,“对它们的味道,我已经好奇了好几个钟头。” “保证不要会长失望!”瑞士小姐笑道,她一只手还拎着艾格尼丝的辫子尾巴,不时甩上一甩,艾格尼丝敢怒不敢言。 他第一个起身,准备搬或提一点什么,眼光一瞥,门口站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孩,穿着制服,呆呆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谁也没发现他。
六
“你、你们好,我叫……加西亚·桑德罗。我……我从阿根廷过来……三点钟的飞机……” 他们耐心地听这一段详细又累赘的自我介绍。 “不要紧张。”帝摩斯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大家以后都是好朋友。” “你是不是……”阿根廷人战战兢兢的脸上出现了光彩,他小心翼翼地问:“Succubus?” 那是帝摩斯的笔名。 帝摩斯点头。 和帝摩斯出门总能碰到“Succubus”的读者,要求合照签名甚至一夜情,令他颇有微词的是,帝摩斯几乎来者不拒。 他为什么和帝摩斯做了这么久朋友? 他以为接下来,那个看上去比初中生还要幼稚的阿根廷人就要重复“我仰慕你——你对我的影响——我可以和你(?)吗”的一连串后续动作。 令他有点奇怪的是,阿根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以过分信赖的目光又看了帝摩斯一眼。 令他毫无疑问的是,没几分钟,阿根廷人就像树袋熊找到了一颗足够高的尤加利树,寸步不离帝摩斯。 帝摩斯喜欢照顾人,尤其是那些有交际恐惧的人,让他们顺利地融入社会似乎是帝摩斯的使命,帝摩斯一边询问树袋熊的航班,一边纠正猴子的口音,有条不紊,细致入微,他真想把帝摩斯拉进他的研究组。又看到艾格尼丝已经被瑞士小姐拉出了后门,不情不愿。 后花园有一张长桌,用坚硬的木头钉成,固定在泥土里,看上去有几十年历史,转眼就摆上了一堆点心,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进行感情交流活动,瑞士小姐和帝摩斯有意让阿根廷树袋熊多说几句话,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以下信息:他的爱好是读书,他没想到能进入雅典学派,他不知道自己的职位。谈话对他来说太艰难了,瑞士小姐、法国会长和帝摩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产生了默契?——决定放弃。于是气氛活跃多了,树袋熊也放松下来。 “按照惯例,晚上我们要出席上届雅典学派发起的晚宴,前辈们会给我们更多的资料和告诫。”法国会长自觉地充当茶会主持人,他也只是个主持人。话题很快从“另外三个人什么时候来”发散开去,瑞士小姐的存在感尤为强烈,她绕着艾格尼丝的辫子说:“可爱的艾格尼丝,你不准备交个男朋友吗?你看,我们有比电影明星更帅的会长,有英俊的副会长,有文雅的财政部长——” 艾格尼丝瞪了她一眼。 “杰拉尔丁,你不准备交个男朋友吗?例如具备很多男性优点的我。”猪猡将果酱递给瑞士小姐。 “比起交男友,我更想生小孩。”瑞士小姐语出惊人。 那只多嘴多舌的猪猡瞠目结舌,这个时候,只有帝摩斯才能让谈话重新妥帖,“你是我见过的最追求家庭感的少女。” “我真的想在二十岁以前当妈妈。”瑞士小姐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上去有向往又有说不清的东西,她说:“比起恋爱和婚姻,血缘才是最可靠的。你们觉得呢?” “我还没有想过家庭,现阶段,我希望有很棒的恋人,情人也可以。”帝摩斯说,然后,用隐晦的眼神注视瑞士小姐。 还用同样的眼神看了法国猪猡。 他实在受不了帝摩斯的爱好,他为什么总能迅速地想要和陌生人确定恋爱或非恋爱关系?对象竟然还有那只猪猡! 瑞士小姐妩媚一笑做为回应,也许他们今晚不会出现在这间公寓。 猪猡……幸好是猪猡,什么也没发觉,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希望在高中时代遇到梦中情人。” “我只喜欢聪明的女性!”猴子说。 “你们来这里就为了谈恋爱?”他忍不住开口。 “恋爱是唯一实际的事,”瑞士小姐说,“生命短暂,想做的事必须马上去做,明天你未必有做的机会。我们能真正把握的事,除了恋爱,还有其他的吗?” “比如你们的工作。”他说。 “没有冲突吧?我们并不准备忽视工作。” “不对,”他忍不住认真起来,“你们竟然没有任何和改变有关的想法,的确,这是一个没有惊喜的时代,每个人都对现状感到疲惫,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却看不到更好的未来,所以享乐盛行,抗议盛行,滥情的浪漫文艺盛行,‘我看透了生命’的消极哲学盛行。如果连你们这样顶级的高中生都抱着悲观思想,过一天算一天,未来的希望在哪里?你们只能领导出死气沉沉的学校。” 花园突然沉默了,他们看着他。 艾格尼丝的目光依然是烦躁的,她看到他就烦躁。 “同意。”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竟然是那只法国猪猡,竟然还对他举了举饮料杯。 “学术和人生,并不是等同的。”瑞士小姐带着和平讨论的语气说。 “它们是相通的。”他反驳,“就连你说的家庭也一样,我看不到你对未来家庭的喜爱,你竟然在建立它之前,就默认它可以省掉一半材料。” 他们笑了起来。 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多了,这似乎引起了瑞士小姐和埃及人更多的兴趣,还有,那只阿根廷树袋熊一直看着每一个说话的人,目光带着很多思考和判断,一句话也不说。更让他奇怪的是,在整个谈话中,法国会长的存在感比阿根廷人更低,那个人没有任何行为模式和思想立场,明明对每个话题发表了看法,明明回答了别人的每个问题,明明一直以主导者的身份坐在那里。 偏偏就像坐在另一个空间的人,只是看着他们。 是错觉吗?他想。他从来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任何人,也没有这个能力。
七
“下午好,我可以加入这个亲切的茶会吗?” 那个举止优雅的人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考,和所有艰深的讨论。 “埃里克·罗杰斯,来自英国。”英国人提了提手中的方形编织篮,“家母亲自做了布丁,请各位尝一尝,里面有果仁和布朗尼,希望没有人过敏。” 英国人像密度很低的溶液,也许是水,自然而然地散布自己的质地,将颜色融了进来,仿佛一开始就坐在这里谈笑风生。 外交部长,和某些人一样将行李放在客厅,直接从后门出来找他们。 很简单的自我介绍,同时将所有人的姓名和个人状况问了个遍,猜到了很多人的职位。很典型的英国人长相,并不十分英俊,但有绅士气质,风趣而彬彬有礼,他又想到“贵族”这个词,和他的哲学老师比较接近的那种贵族。 “外交部长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我运气不错。今后请各位多多指教。” “综合一下大家的说法,我们需要确定的是执行者、文艺部长、生活部长还有体育部长对吗?”埃及猴子竟然正经起来。 “我猜执行者就是第一个到达公寓的人。”法国会长说。 “那么剩下三个就是我,书呆子,还有一个没消息的女孩子。”猴子点点头:“女孩子去做文艺部长好了,我做生活部长,喂,你来做体育部长吧!” “我?”树袋熊惊惶地指着自己。 “对!”猴子拍着他的肩膀,洋洋洒洒地列出了很多“你应该做体育部长”的理由,竟然很有条理,还很有说服力,树袋熊为猴子那句“一个人应该根据他的不足补足他的能力”的真诚感动了,他更加真诚地道谢:“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我们才刚刚认识。” “不客气!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猴子忍住笑继续哄骗。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只好看帝摩斯,帝摩斯看得津津有味。 他忘了帝摩斯也爱捉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了看那个英国人。 英国人迅速回应了他的目光,用轻松的语气说:“再没有比可爱的个性更让人安心的交友标准。” 他不太理解这句话,也能提出很多句反驳,却没有理由地认为对方十分睿智。 他随即理解了对方为什么认为自己适合当外交部长,这种弯弯绕绕又显得很有见地的说话方式,的确适合处理麻烦。 他觉得他的思路也弯弯绕绕起来,像艾格尼丝的辫子——依然被瑞士狐狸小姐摆弄着。 猴子已经完全说服了树袋熊,后者确定了自己要当体育部长,法国会长不得不象征性地阻止这场悲剧,“不,哈基姆,我们还要问问你口中的‘文艺部长’的意思。” “好的,我一定会好好问她!”猴子蹦跳着带着树袋熊去拿厨房里的碟子。 这只埃及猴子比瑞士的狐狸小姐更爱捉弄人。 “你好像特别宠爱哈基姆?”法国会长试探地问瑞士小姐。 “我有一个弟弟,和他一样调皮,我当然忍不住宠爱他。”瑞士小姐眨了下眼睛。 他认为应该有下一句话,其他人似乎有同感,他们一起盯着她。 “何况,生活部的工作杂乱无章,比体育部麻烦一千倍。”狐狸小姐耸了耸肩膀,晃着已经空了的罐子。 法国会长哑然,其余人默默地喝了一口饮料,只有英国人发出低低的笑声,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用很有磁性的声音问——艾格尼丝?“宣传部长,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吗?” 艾格尼丝忌惮地看了瑞士小姐一眼。 “你说啊,没关系。”瑞士小姐还是笑吟吟的。 “你为什么穿得这么老气?你不是只有十六岁吗?”艾格尼丝问。 他才注意到,英国先生穿着一整套西装,像个要去演讲的政客。 “家庭习惯,而且我来之前,刚好陪父亲和伯伯参加了一个会议,没有时间换制服。” “制服也不值得期待。”艾格尼丝撇撇嘴,“老气横秋。” “我前几天去纽约,刚好赶上什么……时装周?好多好多漂亮的姐姐在马路上进进出出,手里一个袋子接一个袋子,就看到那些袋子从小扇形变成半圆形再变成大扇形,简直像玩杂技的,艾格尼丝也是这么买东西吧?”埃及人回来了。 “对啊,购物季我都会去。”艾格尼丝诚实地回答。 玩杂技的?他觉得这个形容有点不太对劲。 “艾格尼丝一定很聪明,我从没见过一个满脑子名牌的虚荣女生能考出高成绩,毕竟她们的时间要用在逛街扫货上。”埃及人笑嘻嘻地说。 “对啊,我智商高。初中一直维持在学校前三名,我后来读雅典娜公学院普教部。”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地回答。 他总觉得重点不大对。 “而且艾格尼丝恐怕还要抽出很多时间应付追求者,毕竟多数男性是不在乎金玉其外的单细胞生物。” “对啊,我长得漂亮,看到我的男生基本都追求我,烦死了。所以我学了空手道。” 埃及人似乎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艾格尼丝一脸坦白,其他人在闷笑,阿根廷人表现得很紧张,他则根本摸不到头脑。 “哈基姆,现在,你应该把这个布丁吃掉。”瑞士小姐指了指身边的碟子,猴子乖乖地坐下去,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瑞士小姐抚摸艾格尼丝的长辫子,“买名牌吗?我猜可爱的艾格尼丝只是为了节省时间。” 艾格尼丝把“你怎么知道”坦诚无误地放在了自己放大的瞳孔和惊讶的表情上。 “节省时间?” 这实在是个谜语,也许只有女人才懂?就连法国会长也忍不住好奇了,难得这位会长表现出好奇。 “是啊,你知道,衣着是一种搭配,色彩的、元素的、观念的,各种各样东西的搭配,高级成衣是被高端设计师搭配过的,如果你不去买名牌,就要自己去不断筛选、比较、组合,想想这庞大的计算量,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幸好我家里有钱,可以直接买名牌。”艾格尼丝说。 沉默。 “没钱也没什么,我参加项目的钱也够用了。”她自言自语。 还是沉默。 “难道我说错了吗?”她不解地环视众人:“这和上届雅典学派选择成绩最高的11个人组成本届雅典学派,难道不是一个道理?” 竟然无法反驳。 “但是我又不想加入雅典学派,晚上有晚宴对吗?我要和他们直接谈谈。”她不满。 “恐怕很多人都想找他们谈谈,”法国会长看着他手中的通讯器,“高二的前辈们发来消息,说有新生质疑本届雅典学派的审核,要求对话。” “今天不是刚刚开始入学吗?”法国猪猡显然没想到问题来得这么快。 “好,我先去和这些抗议者谈谈。”艾格尼丝最先站了起来,她的脾气一向暴躁。 “你不是刚刚才说,不想进雅典学派,正好把你的位置让出来,两全其美。”他不受控制地说了一句。 艾格尼丝狠狠地瞪着他。 “我想艾格尼丝的意思是,不论她本人对这项决定有什么看法,但这项决定并非毫无道理,抗议者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帝摩斯说。这是帝摩斯在他和艾格尼丝之间一直从事的工作。 “你快放开我!我要去学校!”艾格尼丝迫不及待地对瑞士小姐说,猪猡安抚道:“艾格尼丝,你知道校规有一条非暴力原则吧?不能打架。”“我没说要打架!我只是去和对方讲道理!”“你先冷静一下,这不是值得你生气的事。” “还是我去看看吧,顺便了解学校的管理情况。”法国会长也站了起来。 “这不合适。”英国人站起来,示意他们坐回原位。 英国人不疾不徐地说:“一点小事,不应该劳烦会长,以及大多数人。我去解决。” 他觉得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可怕,这是什么错觉? 艾格尼丝已经从帝摩斯那里拿了钥匙往外走。看着她的背影,英国人无奈地笑了笑:“我同意副会长的判断,这不是值得重视的事,我想两个人去,已经太多了。” 他没来由地心慌,艾格尼丝和这个英国人一起去? “我能去凑个热闹吗?”瑞士小姐问。 “你去的话,我会紧张。”英国人凝视她。 “但会表现得更好。”又加了一句。 瑞士小姐漫不经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输了……”法国猪猡喃喃自语。 “我也去!”埃及猴子叫道。 “其实一个人就够了,”法国会长稳稳地端起茶杯,“不过有什么关系?其他的人留下和我讨论后天开始的工作安排。” “分工合理,等我们的好消息。”英国人微微弯身,请瑞士小姐先走一步,她便甩甩头发,轻松愉快地向前走去,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猴子。 他不了解他们,却觉得那位瑞士小姐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英国先生恐怕比狐狸小姐更加厉害,这是毫无事实基础的判断。他想来想去,只得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还好是四个人一起去。
八
“我到底落到了什么地方?一个屋子里一大半的人是情场高手!”送走那辆星光系跑车,法国猪猡愤愤不平地抱怨。 “你连基本计算都不会吗?在十根手指都能数的过来的情况下。”他已经受够了这头猪猡的愚蠢。 “我的上帝,安德列亚斯同学,你为什么这么天真?” “我并不觉得我们已经熟悉到称呼名字的地步!” “好的,安德列亚斯,莫非你认为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子是个纯情小男生?” “不是吗?” “你认为他为什么要当生活部长?他明明更适合文艺部长,体育部长也可以。” “为什么?”他不解,难道不是因为那只埃及猴子想捉弄人而遭到了报应吗? “因为他需要一个会产生足够多问题的部门每天去找温柔的杰拉尔丁,来来去去的商量。明白了吗?” “什么?她很温柔?”不是一直在捉弄人吗? “你真的……挺笨的。” “你才是猪猡。你说的话没有任何事实依据,我有。” “好吧好吧,聪明的学习部长,祝福你早日搞定可爱的艾格尼丝,如果你搞不定就更好了,也许我还有机会。”说着揉着后脑勺进了公寓大门。 帝摩斯听着听着就开始笑。 “你笑什么!”他感觉到一点狼狈,“我对那个女人——” 帝摩斯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双臂抱胸看着他。 “怎么?”他又有些没来由的气愤和心虚。 “说说艾格尼丝。你什么时候去追求她?今后大家住在同个公寓,你不能再回避了。” “我对那个女人——” “一直喜欢。是我的错,当时没发现。”帝摩斯毫不回避地注视他,“否则我不会追求她。” 他的愤怒难以启齿,又来势汹汹。 “是的,你没有发现,所以去追求她;你发现了,又甩了她。你在乎她吗?” “我们和平分手,不,是她甩了我,是我的错,没发现她心有所属。” “不,帝摩斯,如果你也在乎她,我——” “我知道你想着什么,你一方面认为自己不该追求好朋友喜欢的女生,一方面认为好朋友对这个女生不负责,一方面又不了解那个女生,你搞不清楚自己的道德责任在哪里。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你真的愿意把自己喜欢的女生让给别人?” “不愿意,除非这个人是你。” “那就是你根本不爱她,她又不是物品。” “她当然不是物品,可是我也喜欢你。” “爱情和友情怎么能一样?” 帝摩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忍不住扶了扶眼镜,不知为何,帝摩斯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错了一件错事。 帝摩斯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么久,六七年的时间,你还是不明白吗?” 他莫名地看着那只手。 “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这样吗……” 他看到帝摩斯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嘴唇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那柔软的感觉凝固不动了。 他的脸颊成片地烧了起来。 帝摩斯向后退了一步,依旧平静地凝视他,“明白了吗?” 他退了好几步。 “我爱她,也爱你,一样的爱。在从今天倒退的一十六年,我最爱你们两个。你们在一起,对我来说不是遗憾。明白了吗?” 他说不出话,脑子一片混乱。 “所以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内疚,明白了吗?” 他想落荒而逃,却发现大门是开着的,那头猪猡和法国会长目瞪口呆地站在前方,看着他们。 他眼前发黑,法国会长的声音有些尴尬,“我们,是想找你们开个小会议……” 他胡乱拽住猪猡的衣领,“我警告你——” “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用说了。”猪猡小心地拿开他的手腕,安抚道。 帝摩斯也走了过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对那两个人说:“已经过去了,请不要介意。” “不,我对他人的私事不好奇!”猪猡迅速地躲到了法国会长身后,将对方向前一堆,帝摩斯只是暧昧地笑着,没有任何动作。 他只想赶快回自己的房间,这是噩梦吗?这一天倒霉透了! 身体却被人一把拉住,是那位法国会长,他已经恢复到纹风不动的状态,公事公办地对他说:“我说开会。私事靠后。”说着拉着他回到客厅,把他按在沙发上,又塞给他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 开会?对,开会! 现在应该工作,只有工作能够让他忘记一切,让他能够忘记他被自己的好朋友吻了,还有帝摩斯说的其他信息——他必须工作! 树袋熊提了一个大垃圾袋走了过来,他似乎刚刚处理了后花园的垃圾,猪猡高声提出问题,帝摩斯也在发问,他们已经进入了会议状态,那只树袋熊又坐到帝摩斯的旁边,还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笔。 他的大脑吵闹了足有半个钟头,才终于找回了平日的条理分明,那三个人似乎齐心合力把某页书翻了过去,再也不准备提起。他也不应该再提。 他终于开始分析那张表格。 同一时刻,他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位会长为什么拉住他。 会长似乎能在任何人最需要的时候,提供最理智的帮助,通过一个小动作。 手中的薄型电脑变得有点沉重。
九
雅典学派的工作比安德列亚斯想的更加复杂。 他的大脑以理性为支柱,连成各种知识并行不悖的高速公路,只追求方向、效率和结果。艾格尼丝是一条突然插进来的小路,在多数时候,他选择躲开这条道路,尽管它时不时出现。在过去的十六年,还没有什么事挑战过他的大脑,让他感觉棘手。 是不是因为过去他只需要学习和研究? 现在,在他手头的学习部资料中,有三个亟待确定负责组的大项目,八个次一级的项目,还有无数小项目,申请人的交叉程度堪称乱麻,学习部副部不同颜色的备注、再备注、三级备注几乎把淡绿的页面染成了调色盘。 需要这么麻烦吗?他一向以“能者居之”为选择标准。 会长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翻来覆去地对他强调部门间的协调和社团间的竞争,还有学习部科研奖励和成绩的关系,这都是他在看了同样的资料后得出的结论。 “我们这三年的工作重点就是学习部吧?”猪猡一本正经地问。 “没错,想学习部之外的事,就是好高骛远。”会长回答。 他乐于接受这个结论。 “我担心有人——我们之外的学生——想其他的事。”帝摩斯说。 “那是一定的。”会长说,“遏制这种势头,是对我们的考验。” 他当然听得懂他们的话,当外界少有挑战的时候,内耗就会产生,在这所校园里,竞争会空前激烈。不只学习上的竞争,还有各种名额,甚至自治权力上的竞争。他并不擅长思考这些东西,但如果这是学习部长必须掌握的,他就愿意立刻去精通。 不过,会长为什么这么明白?他不是很少去学校,一直读私教? 难度因为他的智商特别高? 他有点恍惚,大门似乎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亚洲男孩走了进来,他对他们鞠躬,然后拿起桌子上的资料,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谈话。 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妥,他们继续谈话,半晌才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为这件过分奇怪的事,为什么他们刚才不停下? 刚刚进来的男孩个子不高,短短的头发,表情过分严肃,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们。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这个男孩似乎比他更加一板一眼。 “你是,执行者?”猪猡首先提问。 男孩点一下头。 “你是,中国人?” 摇头。 “日本人?” 点头。 “请问你的名字是?” 拿起学生卡将名字面向他们。 藤川佐治。 “是个哑巴?”他并无同情地想。 “我们继续开会吧。”会长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男孩捧着资料,严阵以待,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仿佛在开临战会议,就连帝摩斯也挽救不了这种气氛。 幸好外面传来了笑声和脚步声,进来的四个人各有表情,英国人面色如常,瑞士小姐意气风发,艾格尼丝趾高气昂,埃及猴子扁着嘴跟在后面,眼神乱跳,情状复杂。 “报告会长!我们的外交部长实在太厉害了!就像你说的,他一个人就够了,即使那间办公室挤了一百来个人!”瑞士小姐声音响亮。 会长含蓄地点点头。 “真的很精彩,我好像在看美国总统竞选辩论!”瑞士小姐继续说,有点兴奋。 “我是英国人。”英国人提醒。 “哦,英国首相竞选辩论?” 他们笑了起来。 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真奇怪,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埃里克的英国人从一开始就带着成竹在胸的表情,就连一向对他人智商心存怀疑的他,都被那种自信说服了。 “那个主事人不简单,从校门开放到抗议,他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联合了一百多人——新生还没有全部来报道。”帝摩斯分析。 “没错,是个一脸晦气的美国人,穿着随随便便的可笑套装。”艾格尼丝冷哼,“埃里克,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与其毫无风度地质问,不如在考试的时候多考一分!” 他的心脏猛地一紧,她说“埃里克”? “艾格尼丝,外交部的工作,就是把直接的话包装一下,说得更让人能够接受。也许宣传部也要这样。” 他说“艾格尼丝”? “你们真应该都去看看埃里克的外交风范,进去以后坐在那里,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美女,对着一群人侃侃而谈!”埃及猴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模仿埃里克说话,绅士地摊着一只手掌,“所以,怀伯恩同学,我们能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吗?” “那你在做什么?”树袋熊呆呆地问。 “我拍照啊!专门拍对方气急败坏的丑态!全拍下来了!来,加通讯录,我发给你们!” “其实怀伯恩同学很有风度,有礼有节。”英国人客观地说。 “感谢四位凯旋而归,请喝茶,还要介绍我们十七届雅典学派的执行者——藤川佐治同学。”会长示意他们注意到那个完全不引人注意的日本人。 日本人起身鞠躬,坐下,笔直地看着他们。 和帝摩斯一样,瑞士小姐也束手无策,只能机械地问好。 日本人每次动弹几下都能带来冷场。半晌沉默后,会长只好重复:“我们继续开会。” 议题依然是学习部的工作项目和其他部门的配合,安德列亚斯有一种欣慰的感觉,过去他在研究项目组最怕与那些思路不清楚的人沟通,此时,他们的谈话像圆形钢珠滑在倾斜钢板上那么流畅,会长的思路尤其清楚,事情由他提出重点后,几乎不费力气就能得到结论,他们沉浸在共同的思维中,飞快地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像玩了一场最高级的智力游戏,结束后,大脑皮层还沉浸在兴奋中。 “加入雅典学派挺好的,我不退出了。”艾格尼丝出尔反尔。 “我怎么会让你退出呢?可爱的艾格尼丝。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一起种花吗?”瑞士小姐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艾格尼丝紧张地坐远了一些。 他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偶尔,在与帝摩斯,或者艾格尼丝,或者一些顶级学者的谈话中,他有那种兴奋,不,远远不如方才那爆炸式的程度,一个接一个的灵感迸发出来,他简直不知所措。 看得出,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觉,包括那个不会说话的日本人,他的额头有汗珠,他很兴奋。 但这一切的主导者,那位法国会长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是不是有些嫉妒对方? 一个人可能毫无缺点、喜好、情绪吗? 那似乎不太真实。
十
“下雨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法国猪猡坐立不安,问道:“那个女孩什么时候来?” “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吧?”瑞士小姐蹙起眉。 “不知道她是哪国人,也无法预估航班。”帝摩斯说。 “我有她的联系方式。” 一个生硬的声音插了进来。 竟然是那位执行者。 原来不是哑巴。他想。 “你怎么不早说!”瑞士小姐不客气地拍了下日本人的脑袋,对方恭敬地将通讯器递给她。 “叶莲娜·纳捷什金,中国人。这是中国名字吗?” “昨天晚上我和上届执行者,一位学姐,吃饭。她把本届名单给了我。我不知道其他事。” “那么她还告诉你什么?”瑞士小姐逗日本人。 “是只在执行者之间单线传递的,关于雅典学派的秘密。我只能告诉下一任执行者。”日本人表情严肃。 “好的好的,我给她打个电话,会长?”她转过头请示。 会长点头,电话拨了出去。 “喂,你好,小姑娘!……声音真可爱,你是不是叫叶莲娜?我叫杰拉尔丁,和你一样是本届雅典学派的成员,你怎么还没来?……你在机场?……不要着急,慢慢说……对,大家都在公寓等你,你遇到什么麻烦吗?……行李托运出了问题?……不要紧张,没关系,慢慢说宝贝。……听上去是很麻烦,不,没关系,没耽误我们任何事,大家只是担心你。……宝贝别急,没关系。……听我说,叶莲娜,你就在那里,我去接你。……一点也不麻烦,我去帮你处理到你满意为止,等着我。……不用客气宝贝,别着急,乖乖等我,别乱走好吗?……好的,我挂了。” 声音低沉,像在哄一个迷路小孩,不到五岁。 “我也去看看吧,是个胆小的女孩。”帝摩斯站了起来。 他不意外,帝摩斯特别喜欢照顾人群中的异类。 他和艾格尼丝常年接受帝摩斯的照顾。 “我一定要去,我不能错过最后的机会。”猪猡站了起来。 “难道我已经是过去式了?天啊,什么时候?”瑞士小姐一边向外走一边抱怨,英国先生将一件长外套披在他肩膀上。 “外面下雨,多穿一层吧。”埃里克笑得很体贴。 “哦。”瑞士小姐依然漫不经心,没有拒绝那件外套。 猪猡夸张地长叹了一声。 “我也去!”埃及猴子还是跟着瑞士小姐。埃里克很有风度地对他们说:“我们等你们。” 他无暇领会其中的暗潮汹涌,脑子闲下来,他又开始想那些……烦恼的事。时不时,他看一眼艾格尼丝,艾格尼丝翻之前的会议自动记录,问会长一些问题。会长扼要地回答。 他的心脏又变得紧巴巴的。 “这个问题你需要——”英俊的法国人抬起头,看向他,“问学习部长。安德列亚斯,有个问题和宣传部交叉,关于A4计划,我们三个讨论一下?” 他坐了过去,他们开始讨论,会长找借口走开了,埃里克说他要找个空房间打个重要电话,他和艾格尼丝又吵了一架。 树袋熊呆呆地看着他们,日本人说:“我们是同学,请不要吵架,好吗?” 他烦躁地合上电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看向一脸无奈的法国会长。 他觉得应该和对方握一次手,补偿初见时的失礼。又觉得这行为过于刻意。 法国会长询问似的看着他。 “会长,请多多指教。”他不自然地说。 “也请你指教。”对方没有任何介怀或释怀的意思,也许在这位新任的雅典学派首席眼里,一切行为都是正常的、合理的。 但他总能做出别人最需要的行为。 一种多方位的转换。 他听到艾格尼丝冷哼一声。 他瞪她,她也瞪他,她沉不住气先开口挑衅:“在这里,某个人好像没有骄傲的资格了!” “你有?呵呵。” “他们好像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吧。”树袋熊怯怯地插嘴。 在瓢泼的雨幕中,他看到了最后一个同伴。 他已经收起了最初的过分高傲的心情,即使那个黑眼睛黑头发的女孩看上去瘦小、惶恐、不自然,他也没有怀疑她进入这所公寓的资格。瑞士小姐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轻声说着什么,她露出依赖而不自信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那头猪猡说的‘杰拉尔丁很温柔’,埃里克手持雨伞,大步走了过去,为她们遮住大雨。奇怪的是那头猪猡,竟然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啊,她那可怕的发型。”艾格尼丝轻声呻吟。 “我告诉姐姐哦。”埃及猴子已经蹦上台阶,威胁说。 艾格尼丝的身体似乎僵硬了。 “贿赂我的话就帮你保密,你要帮我分担后天的一项工作,怎么样?” 艾格尼丝点点头,神色畏惧。 埃及猴子歪着头看她,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很单纯。算了,我不耍你了。” 艾格尼丝愣愣的,他也愣了。什么时候耍了她? “你的确可爱,不过我喜欢杰拉尔丁,不会追你,我们可以做朋友。” 艾格尼丝嫌弃地看着埃及人的衣服。 埃及人一把拽下帽子,进了房间。 大厅里只剩会长一个人,他们看到那个优雅的身影拉好窗帘,转过身。 他觉得那个迷路羔羊一样的亚洲女孩看呆了。 他理解她的感受,就像看到一幅画动了起来,他第一眼看到会长,也有这个感觉。 “你好,叶莲娜,你来了,我们十七届雅典学派就到齐了。” 她脸红了。 房间热闹起来,杰拉尔丁帮那只中国羊羔擦头发,为她介绍每个人,分配房间,会长规定男生一律不准进女生区域,几个放在客厅的行李箱终于进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每个人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却不知在忙什么。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看到同样无所事事地发呆的树袋熊。 他觉得树袋熊的眼睛好像放大镜或显微镜。 “加西亚,我非常好奇,你在想什么?” 说话的竟然是会长。 “会长,我在想,伯克曼小姐和卡拉贡尼斯先生,谁的情商更高。” 这是个无聊的问题,他和会长、拉美树袋熊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会长问一直不说话的日本人:“佐治,麻烦你给我上届执行者的电话好吗?他们一直没有消息,我想问一下。”日本人点点头。 帝摩斯微笑着走了过来。 “刚才你们三个在谈什么?” 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个人,他唯一的好友,几个钟头前对他告白了。 他还是和帝摩斯一起走到一张壁画前聊了起来,帝摩斯总能引起人的谈话欲望。 “那个小男孩竟然在想这个问题?太有趣了。”帝摩斯不禁回头瞧了树袋熊一眼,“雅典学派的确有趣,每个人都很有特点,你觉得呢?” 他点点头。 “你最注意谁?” 他没回答。 “我猜猜,会长?你观察他的次数最多。” 他迟疑了一下,“他有点……不一样。我说不清楚。” “你仔细想想,想一个形容词?” “完美?” “这不是你的准确感觉吧?再想想?”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或者根据他的行为,想一个将来式的动词?” 还是想不出来。 “那么根据你的感觉,想个名字?” 尽管知道帝摩斯又在戏弄他,但他却不能对帝摩斯的要求一走了之,他想了又想。 “演员?”他突然想到这个词。 “演员……”帝摩斯的眼神闪了一闪,露出沉思的表情。 “可能是错觉,他……外形不错。”他又有点不自在,毕竟,那是他刚刚承认的会长,演员的社会附加值比起未来精英,实在不值一提。 “你们在说悄悄话吗?”埃里克走了过来,令他十分意外。 “不,一些题外话而已。”帝摩斯回答,其实帝摩斯是个看上去非常文静,甚至有点腼腆的人,不知为何,说起话来却有别人没有的……气势。 “我来找学习部长,有个问题要问他。”埃里克温和地说,“还有,帝摩斯同学似乎很喜欢杰拉尔丁。” “嗯,她是个出色的女孩,很吸引人。”帝摩斯点头,“回来的路上我还请她考虑明天跟我约会。” “我想知道帝摩斯同学对她的更多判断,这样我们才能更公平地竞争。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未来妻子。” 他觉得脸上发烧,虽然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两个人在做什么? “埃里克同学考虑得非常遥远,是什么原因让你有了结婚的想法?因为杰拉尔丁很适合做政治家的妻子吗?”帝摩斯问。 埃里克呛了一下:“你好像误会了,我并不是那种在婚姻上堆放砝码的人。当然,我承认聪明的女孩会格外吸引我。但杰拉尔丁……她有出乎意料的脆弱的一面,我认为非常可爱。” 他的脑子似乎又短路了。脆弱?在哪里? “原来如此,我可以多问一个问题吗?”帝摩斯说。 他觉得他知道帝摩斯要问什么。 “你考虑过男朋友吗?我非常欣赏你,和对杰拉尔丁的欣赏一样。” 埃里克红着脸说:“谢谢,但我更喜欢女性,我也觉得非常可惜。” 他认为自己为那个告白烦恼实在太蠢了,帝摩斯爱全世界的人! “好的,祝你顺利,也希望我成为你们的好朋友。如果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地方,请尽管说。” “当然,你现在已经是了,谢谢。” 他们握手了。 他不太明白他们达成了什么共识,但杰拉尔丁,她对男性的感觉,大概不比一件外套更多吧? “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谈恋爱吗?”他忍不住讽刺。 “不,我是为了增长学识和经验。但我不愿错过难得动心的女孩。而且,难道我误会了……”埃里克是个看上去非常正直又真诚的人,他疑惑地问:“难道你和艾格尼丝不是……正在闹别扭的情侣?” “不是!我和那个女人没关系!而且你现在难道不该去找那头猪猡示威吗?” “抱歉,是我误会了,猪……猪猡?” “塞维叶吗?他已经构不成埃里克的问题了。”帝摩斯的手引着他的视线。 他看到猪猡对羊羔发呆。 不过那那只羊羔也在发呆,对象是……那位会长。 他觉得头疼。这和他预想的一天大相径庭,他难道不应该看到一群神色严肃的精英高中生,环绕会议桌讨论重要的世界级问题吗?至少要说说最近那件太空事故。 “对了,我问了叶莲娜,她说她学过芭蕾,那么她很适合当文艺部长。加西亚体育部,我生活部,就这么定了吧?”埃及猴子叫了一声。 “如果你们都同意的话。”会长逐一询问另外两个人,“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上届执行者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信号问题。” “我们再等等吧?小姐们需要吃一点零食吗?”埃里克问。 “不,那样对前辈们太失礼了。”杰拉尔丁说。艾格尼丝和中国来的叶莲娜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另一边沙发,帝摩斯正在教猴子和树袋熊一些希腊俚语。 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雷声,但这个空间是安宁的,温暖的,他渐渐想不起十几个小时前,他对这个公寓有怎样的构想。眼前的画面格外有说服力。 应该就是这样吧。他想。 刹车声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他们来了?我们迎接一下。”会长首先站了起来。 “多拿几把雨伞。”杰拉尔丁说。 他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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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喜欢:![]() |
沙发#
发布于:2019-10-01 14:11
好难过啊,好喜欢安德烈亚斯和艾格尼丝,还有埃里克和杰拉尔丁这两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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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9-09-29 20:58
完美无缺 就是没有灵魂
演员永远是别人 不是自己 想到副会长的死,而且活下来的三个永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活下来。难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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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18-11-04 16:02
好喜欢卡拉贡尼斯的性格……十七届雅典学派天才云集,当然谁也比不过会长大人。HJ是个天才,当然就是变态。想起大艾说“他绝对是瑞典人”,还有学部为之愣神、艺部为之神魂颠倒的仪态,真是难以想象哈伦威德到底有多美……
十七届学派,这些可爱的人最终都要早早死去。不是学派的第十二名怀伯恩死前感慨着“Eric,如果你在的话……”。此刻正在描述这一切的安德烈亚斯,四月一号死于学习部下的地下实验室,死于他告白的前夕。骑士塞维叶死于那95小时。真难以想象其他人的……方式。 财部死前,会不会也感到惊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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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18-11-02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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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17-05-24 21:32
感到心酸。HJ怎么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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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17-04-05 10:25
想想后来发生了什么,再看看现在的他们……
想知道他们分别是怎么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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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17-04-01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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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17-04-01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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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17-03-31 11:21
说我看着帝摩斯和安德列亚斯脑补穆和沙加是不是会被打出去……
九的开头一句话中似乎人名应该是安德列亚斯? 这是传统更新日前的番外粮咯!一如既往,分量十足,刚满足地啃了大半,明天来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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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布于:2017-03-29 22:10
又看了一遍
【三】里有一句 ”埃及人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迅速取下他的眼睛……“ 输入法残忍了一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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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布于:2017-03-29 15:20
对十七届雅典学派也有很多好奇……不过现在最想看的还是撒加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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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布于:2017-03-28 23:23
帝摩斯
这个名字的灵感是来源于梳头时别人正好给自己递了一瓶摩丝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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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布于:2017-03-28 08:52
如果从会长的角度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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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布于:2017-03-27 21:36
感想在微博那边讲了一些,总之先占一下论坛这里的沙发……等我睡一个小时起来电脑编辑读后感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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