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阅读:5161回复:8

[第四部]【雅典学派 第四部 百万城市沉默】第十六章 战车(上)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16-04-02 16:05

十六:战车(上)(2016-04-01 传统更新日)

在任何有硝烟或无硝烟的战场上,智慧与勇气,是最终的武器。

******************************************************

“准备记者会,下午三点。”

撒加以冷静的声音下达这道命令时,雅典学派的多数成员正处在震惊和混乱中,围着他们的各部部员还在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撒加却像个早已洞悉局势的元帅,没等众人回过神,就沉着地调兵遣将,但雅典学派以外的人都没有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会长。

“你们怎么了?”穆忖度了一下形势,认为此时由自己开口比较恰当。

气氛安定了一些,几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互相看看,才说:“会长,外部,我建议你们详细了解情况再下决定,现在我们学校,特别是雅典学派面对诸多指责,从各位离开之后,负面质问一波比一波强烈,这一次更是涉及到一国总统的死亡。我们相信这背后肯定有隐情,马上开记者会,各国记者有备而来,我但心会长和外部……”

“准备记者会,下午三点。”撒加微笑着打断他。他无视众人狐疑的表情,示意同伴们和他一起去双子宫。修罗停下脚步,对后面的人群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他的眼神像一把正待出鞘的利刃,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一群高中生从未接触过这样危险的眼神,全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迪斯走上前,轻轻拍了下修罗的肩膀,撒加回头微笑道:“大家快去做事吧,时间有限。”

这一次,没有人继续追问。记者会一类重大活动由修罗管理的宣传部负责,几个主要干部早已掉头离开,各自准备,其他人见状,也准备回各自的部门准备材料,等待部长开会。迪斯对修罗说:“今天怎么了?这么不耐烦,平时的耐性呢?”修罗冷冷地说:“平时是平时,关键时刻,多嘴的人就是碍眼。”迪斯笑了笑,又见撒加首先将阿布罗狄叫到身边,在他耳边听声吩咐几句。

阿布罗狄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点点头。

“不知道那只狐狸又想到了什么主意。”迪斯忍不住说。

“别多嘴。”

“好好好。”迪斯讨个没趣,扔下修罗往后退了几步,正看到沙加低着头晃着胳膊,不知想着什么深奥问题,忍不住打趣,“哟,副会,还想着绵羊咬那一口呢?”

沙加点了点头。

穆正要和撒加商量记者会的说辞,听到这话,回头狠狠瞪了沙加一眼。

沙加不解地看着他。

穆只觉一股火气从心脏一路烧到大脑,他勉强镇定下来,眼睛左右扫了一圈,寻找东西转移注意。一眼看到艾欧利亚意气风发,自信满满,他对米罗说:“他们还不知道撒加的厉害,下午保证吓一跳。”米罗点头,笑得有些保留。米罗对人对事有极大的热情,也有一种谨慎的疑虑,这保留并非针对撒加的能力,而是对艾欧利亚的态度。穆看着他们,终于将怒火压了下去。

快步走进双子宫会议厅,双子宫的负责人首先递上一把钥匙,那上面只记录本届雅典学派首席的生物纹,只有双子宫主人才能用它开启秘密储物柜。负责人说,几天前,文豪弗托普洛斯将一些通讯器送到这里,要求他们封入储物柜,并对一切保密。米罗说:“真看不出来,那个老头儿做事还挺细心!”卡妙说:“他以前也是雅典学派成员。”撒加打开储物柜,果然看到他们的只剩微弱电量的通讯器,他将其中一个扔进加密邮件袋,让人送到波士顿商学院给加隆。其余人各自拿起通讯器。

艾俄洛斯迫不及待地按下内部通讯,阿布罗狄径自启动电脑忙碌,修罗熟门熟路打开密码门,按下各色按钮,启动了保密会议模式。艾俄洛斯打开接收屏,块状分区的屏幕上,源源不断地传来各部门整理的资料,众人越看神情越严肃。艾俄洛斯说:“看来,我们昨晚根本不应该睡觉。”艾欧利亚嘀咕:“怎么地面上也这么不安全。”想了想又说:“怀伯恩,他是很好的总统,我听过他的竞选演讲和就职演讲,他是个实干派。”

“也是我们学校叫得上号的实干派。”迪斯说。

“你怎么知道?”

“他以前是安全部的副部长。”和艾欧利亚不同,迪斯眼睛里和表情里都没有对逝者的伤感,“哪个部门都有几个口口相传的人物,怀伯恩据说做事稳重得有点保守——但比别人有成效。他是叶莲娜那届的,上次艾俄洛斯说过他。”

还在听电话的艾俄洛斯只点了下头。

高中部建校百年,人才众多,很多人都曾在这所学校留下一时的声名,也因为数目太大,后来的学生能够知道、听到的,往往是某届雅典学派的集体名声,或者某些杰出成员的传说,也有极少数普通学生的名字。在各个部门内部,却自有一套名人编年史,每个部门的工作原则、工作习惯、工作经验和以往成就,总会与一些名字相连,在尊重传统的高中部,这些名字始终没有在部门内部消失,而是代代积淀。

一边说着,大家各自落座打开自己的通讯器和桌子上的记录仪,双子宫的会议桌是环状圆桌,正适合多人集体会议。对那个失踪了的、有刺杀总统嫌疑的、和他们有一面之缘的詹姆斯·布莱德利,艾欧利亚说:“我听我妈妈和克莱因说过这位布莱德利将军,他可能死于政治阴谋。他在拉美立下功勋,回国后想要从政,但他并不适合政治。”

“这个消失了的詹姆斯是这位将军的私生子,他难道是想为父亲报仇?”米罗看着资料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卷进了无妄之灾。”

“怀伯恩总统在游行广场下车时被狙击,没有找到凶手。根据白宫方面的记录,他在当天早晨与詹姆斯·布莱德利进行了私人会面,据说发生了争执。”穆翻着资料,眉头动了动,“他的遗言,‘唉,瑞克,你在的话’,说得不太清楚,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说他是在说前两年去世的私人医生瑞斯,有人说他在叫保镖莱克,有人说他在呼唤妻子或女儿ECHO。”

“全世界都在猜这句遗言。”米罗一边看资料一边翻通讯器。

Eric,你在的话?”卡妙突然说。

众人看他:“Eric是谁?”

卡妙晃了晃手中通讯器的个人空间页面:“不知道,这是文豪弗托普洛斯猜的。”

“叶莲娜学姐那届外交部长叫Eric。”穆说。

卡妙的手指在通讯器上敲了条短消息发送,不一会儿就有回音。卡妙说:“弗托普洛斯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有这么个想法,他自己也解释不了。”

“你认识他啊……”好几个人忍不住说,卡妙没回答。米罗说:“这种作家想问题和普通人不一样,不过,他们有时能歪打正着。”

“但我们十七届的外交部长不可能隔了五十年杀掉他吧?也不可能帮助他吧?”艾欧利亚说。

“那个詹姆斯·布莱德利,布莱德利·詹姆斯——他那么小,怎么可能刺杀得了美国总统?”亚尔迪问。

在座的人大多笑了出来,互相打量着身边的同伴,大声地笑了起来。

撒加见众人已经放松下来,适时说:“好了,现在开始安排工作。”

大家坐直身子,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撒加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像平时一样布置各部工作,听部长意见,只在最后加了句:“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游戏叫走,所以,请各位用你们最大的效率,尽量多地安排好工作。下面说下午的记者会,不用紧张,我们学校早就有这方面的应急预案,这一次也是因为怀伯恩学长的事,才乱了阵脚。除开这件事,由外交部和宣传部走程序就可以。具体的提问环节由我和穆负责。”

本来紧张沉重的工作预感被撒加三言两语地化解,众人明显地松了口气。穆的眼皮不动声色地跳了一下,沙加盯着他。

穆不耐烦地回了他一眼,沙加才低下头。

“我要去雅典财团走一趟。”艾俄洛斯挂断电话,有些烦躁。

“怎么?”撒加问。

“辰己说,我们进入游戏不到两天,就有人发动了对游戏端口的攻击。”

“这个端口在哪儿?”

“是由纱织小姐负责的东西,在雅典财团的某个地方,但她知道的也并不多。我去看看。”艾俄洛斯站起身,刚要走,又回头说,“我想说一句,执行者,在这个职位的人都要承担一些难以告人的内情,这并非出于隐瞒,而是为了团体安全的保密传统。我知道的事,纱织小姐知道的事,和我们知道的事,不尽相同,希望大家明白。”

撒加微微一笑。

“还有,你们也发现了,星矢他们都不在学校,估计暂时也回不来。”他看撒加。撒加对众人说:“所以大家安排工作的时候,考虑好部长、副部都不在的情况,别出乱子。”

众人慎重地点头。艾俄洛斯对撒加说:“记者会我未必赶得上,有状况我和你联系。”挥了下手,出了会议室。

“现在我们说一下记者会。”撒加说,“出席人员我心里大概有数,中午会通知。最主要的部分有我和外交部长,不过,有一个麻烦的东西,所有人都要注意。”

众人安静地看着他。

E·A·I,曾应用于公共场合防恐的情绪分析系统。有些记者会在摄影机上装改良版的EAI,通过镜头里的表情就能分析出受访人的真实心理情绪,因为做出判断的是机器,避免了主观,记者可以根据EAI的判断调整自己的问话方向,也有人曾经当场指责受访者说谎。一般的记者会禁止使用EAI,但记者会安装隐蔽版本,以随机应变地对付那些善与媒体周旋的发言人。”

“那个讨厌的东西啊。”艾欧利亚忍不住发出一句不屑的话。

“你遇到过?”米罗问。

“我没有,未成年体育赛事的报道比较简单直白,用不到这个。撒加遇到过。有一年一个没礼貌的记者拿着摄影机一边对着撒加拍一边问话,还嚷嚷着‘这句话是假的吧’,‘你的表情不对啊’,——我就把摄影机砸了。”

撒加忍不住笑了。米罗说:“你也不像没事就打砸抢的人啊。”

“他问的问题太没礼貌。”艾欧利亚不想多说。

“我和这个东西打了几年交道,总结出一套对付它的心得。”撒加说,“这套仪器的运作基于表情分析,表情太乱,分析就会出现失误,记者也会拿不准。扰乱细微表情的方法就是胡思乱想——这需要练习,你们大概还不行。所以,尽量维持一个表情,别露出太多情绪。”撒加加重了语气:“不论看到、听到什么,不要露出吃惊的表情,记住了吗?”

撒加很少这样郑重地强调,众人不由点点头。

“其实这套东西,有些记者不爱用,”米罗说,“干扰思路。”

“你怎么知道?”艾欧利亚问,突然想到原因,“想起来了,你家是做传媒的。你家的东西挺不错的,比较客观。”他想起当年自己搞“星空大扫除”,美其司传媒旗下的媒体帮他做了不少免费宣传。也是他们对这项活动做了第一个深度报道,尽管他没有接受采访,但他的伙伴们回来都夸赞那些记者既专业,又温和,还给了他们不少建议。

“记者会上的镜头大多对准发言的人,台下的人只要不出现明显情绪,就没有多大问题。等一下我再说一下如何在不干扰自己思考的情况下想没用的事分散表情……”撒加还没说完,就有急电打了进来。

“说。”撒加按下接听。

双子宫的负责人们都在另一间办公室为会长准备可能用到的发言稿,还要记录来自各个部门的来电和询问,本来就忙得焦头烂额,校内一个新闻社的十几个记者堵在门外要求采访会长,他们衡量再三,还是电话打给了撒加。

“新闻社?”撒加的手在桌面上滑了滑,调出办公室走廊的监控画面,果然见十几个学生拿着摄像机和记录本,围在门外。为首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翘头发男生,正在交涉。修罗按住桌子站了起来。

“不急。”撒加说。修罗坐了下去。

“这不是文艺部的事吗?你起来做什么?”迪斯问。

“这个新闻社宣传部的下属。”撒加说,“大概大多数在校生都搞不清楚这层关系。文艺部下属的校报、校电台都是学校官方媒体,新闻社比较……独立。”

“高中部的新闻社叫赫尔墨斯社,挺厉害的。”米罗说,“听说去年一年就挖到了不少大新闻。”

“也是最麻烦的。”撒加说,“比最尖锐的外界媒体还麻烦,因为他们就在校园里,无可回避。而且,对雅典学派尤其不友好。”

“不就是那几个问题吗?”艾欧利亚说,“无故旷课、住高档公寓、行为不透明、权限过大——平心而论,他们这样想没什么,我也觉得不太好。”

“只是这些问题还好。”撒加说,“新闻社和雅典学派结过梁子,具体的……”他看了眼副会长沙加。

沙加还在摸着他的胳膊发呆,似乎没听众人讨论,被撒加看一眼才回过神。

穆的眉毛又跳了下。

“赫尔墨斯和雅典学派?”沙加说,“可以说结过梁子,也可以说理念不符。新闻社在建校之初就有,算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社团,某几届的新闻社几乎与当届雅典学派齐名。灰色五十年之后,新闻社将校园重建情况如实对外报导,叶莲娜一怒之下动用会长权限解散了新闻社,规定他们二十年内不准有任何活动。”

大家听愣了。

“我查过当年的加密记录,高中部为了资金,接了几家企业的合作——不是因为高中部科研力量超前,而是仪器一流——这是校规明令禁止的。有个记者混进实验室,原原本本地拍摄了照片。当年的新闻社社长更加神通广大,拿出了某家企业的秘密合同复印件。那段时间刚有点起色的高中部形象一瞬间大跌。”

“后来呢?”

“当时叶莲娜正在澳洲做招生宣传,负责校园事务的……”沙加顿了顿,“就是那位去世的总统怀伯恩。他连夜和大学部商谈,大学部揽下了合同责任,对外宣布高中部只是‘协助实验’,几家企业也根据事先拟好的配合条款,发出声明附和。新闻社反对这种做法,继续公布证据。处事较为委婉的体育部长加西亚赶回雅典,和怀伯恩一起与新闻社协商,毫无结果,只好下令启动校外新闻审核,就是说,发到校外媒体的稿件需要得到学生会的签字同意——这是第二届雅典学派在雅典瘟疫时期制定的紧急校规。争论的高潮,三十几位记者包围安全部办公室——怀伯恩所在的巨蟹宫——指责学生会做法失当,要求解释,情绪越来越激动。”

众人听得入了神。

“也许因为年轻气盛,这一次怀伯恩一改他稳重周全的做法,他直接与学习部的主要成员通了电话。学习部的这几项研究,是叶莲娜与所有参与者恳切商量,为了有资金重新启动校高能实验室才做的,是他们签字同意的纯义务保密性劳动。研究员们本来就对新闻社的作为不满,听到这件事,一气之下包围了新闻社。怀伯恩借机封了社团活动室,没收了相关资料。”

“这还是个学校吗……”米罗忍不住皱起眉头,随即说,“但换成我,也没有妥善的办法。”

众人无奈地点了点头,对那位去世的美国总统,突然生出了一些直观的亲切感。

“第二天,叶莲娜的专机回到学校,雷厉风行地解散新闻社。当年的记者们甚至不被允许回社团拿自己的东西,每个人写了一张物品单,由负责查封的学生退还物品。三天后,新闻社的办公楼就改成了无机实验室,成了学习部的地上常驻实验室之一。”

“在校生没有反对吗?”米罗问。

“怀伯恩就反对,但叶莲娜是个独断的人。新闻社在当时对外报道了许多校园重建内幕,引起外界批评,被多数在校生认为是在拖后腿,当时的学校有一种……临战气氛?学生们把如实报道的记者视为敌人。其实新闻社只是在贯彻他们建立时的宗旨。”

“但这种行为本身,”米罗谨慎地组织语言,“会长可以直接解散一个社团?限制言论自由?”

“叶莲娜找了个暧昧的借口,她让人公布了一封某个组织给当时新闻社社长的信,内容是以重金向他挖高中部的资料。校园里的学习部的人多,又有人暗地里操纵舆论,于是矛头全都指向新闻社,社长说他的确接到了这封信,但他根本没回复——这位社长不屑回复这种信件,没想到因此被在校生断定为首尾两端。叶莲娜顺势封了新闻社。”

“怎么这么复杂……”艾欧利亚嘀咕。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撒加说,“一个云集各种人才和人的,校园。”

“新闻社是什么时候重开的?”米罗问。

“禁令的确持续了二十几年,新闻社一直在松散活动,后来的雅典学派首席出于管理便利,也乐得没有这个社团。”

“有制约在,新闻社的确是个难题。”撒加下意识地为首席们找理由,“某些东西无法解释。”

“直到另一位女首席上台。”沙加不置可否,继续说,“那时候校园恢复新闻社的呼声越来越响,她才考虑恢复。在那之前,她特意和叶莲娜通了电话。此后对外宣传叶莲娜非常赞同这件事,恢复了新闻社,扳回了叶莲娜的形象,化解了双方的矛盾。”

“情商超高的菲利亚·瓦奈特首席。”撒加颔首,“单以情商而言,她称得上历届首席里的前三位。”

“另外两个是谁?”迪斯问。

“一位是东方首席桃尧,一位是巨人首席亨利·威廉姆斯。”

“没有你?”

撒加左右摇了两下头,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迪斯最怕看到他这个表情,立刻说:“那怎么处理外面的新闻社?”

“我亲自处理。”撒加站起身,修罗疑惑地抬起头,撒加瞥了眼屏幕,眼神在为首的那个男生身上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新闻社隶属宣传部,却又独立于这所学校,不能草率处理。”米罗一直低着头不知查着什么,突然抬起头说:“我也想去!”撒加点头,又说:“不如大家都过去,提前感受一下记者们的风采。”穆看了眼时间,心下计算,想到他堆积如山的事务,又想到自己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记者会,还是随大家一起进了会客室。

这间会客室呈双对称分布,前后两个大门,两边个有数套简洁桌椅,每套颜色不同,显得清爽大方。两边桌椅相对分布,雅典学派成员们坐在其中一边,新闻社的记者们早就坐在另一边,起身对学生会问好。

撒加和为首记者对看一眼,露出刻意的微笑。

要不是和撒加相处日久,众人都会以为这是一个礼貌性的笑容,但他们已经对撒加的情绪有了一些了解,立刻确定他们必然认识,必然关系……不怎么样。撒加对他们说:“我来介绍,这一位是赫尔墨斯社现任副社长,米查利斯·耶卡斯。其余的诸位——”

记者们知道他们时间紧张,以极快的速度轮番说了自己的名字。双方落座。以米查利斯为首,记者们的问题一串串飞了过来。雅典学派众人并无回避问题的意思,也不乏机智应对的能力,但是,他们只能闭紧嘴巴,体会一种焦躁厌烦的情绪——所有提问都精辟、都简短、都犀利、都有针对性……

所有问题他们都不能回答。

“在校庆上突然消失的各位,究竟有什么理由?我们发现当晚各位去过智慧泉,见过雅典文豪弗托普洛斯,他近日的行踪和各位并无交集……”米查利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分析,雅典学派众人终于发现,原来他们不只在游戏里被监视,现实世界也永远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米查利斯。”撒加客气地打断他,“你说这些究竟有多大意义?”

“新闻社是校园机构,并非想要拖雅典学派的后腿。在这个合作的时代,我们既然是一个学校的学生,理应开诚布公,以就某些事达成共识。”

“这不可能。”撒加断然否定,“有些事情有一个保密阶段,无法对任何人开诚布公,至于共识,我们的共识难道不应该是——合理、有效地维护自己的学校?”

“会长,新闻社有自己的宗旨和自由,我们并没有弃学校于不顾,我们的职责是监督、传达、思考、探询、质疑、问责,这是一个民主学校能够维持传统的不可少的步骤,也是大势所趋。请相信我们的独立判断能力,我们力求全面客观,也不会忽略选择的重要。”

撒加始终笑着,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我们明白,可是,你们完全可以在下午的记者会上和全球记者一起提问,为什么一定要提前采访呢?”

米查利斯对这个问题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我说过,合作。一来,新闻社是一个有分量的媒体;二来,我们天天留意校园动向,比各位更深入地了解校园内部情况;三来,我们完全有能力为各位提供帮助。希望雅典学派不要把我们拒之门外。”

“我承认新闻社的分量。”撒加点头,“可是,你们如何为雅典学派提供帮助?难道你们会答应我们的请求?”

“在不损害新闻自由的基础上,我们会酌情考虑。”

雅典学派成员们脸色都不太好,修罗脸色最差。

“那么,在记者会之前,我们的答案是,”撒加面色如常,“无可奉告。”

“会长,你在世界级的媒体镜头前,也能这么轻松地说一句‘无可奉告’吗?”

沙加感兴趣地看着米查利斯,他觉得这个人很会提问。撒加还没回答,米查利斯继续说:“所以,你和我们一样借助了‘校友’的便利,我们得到了提前采访的机会,你们得到了无可奉告的便利,为什么您不想想,我们可以密切合作?”

撒加暗自叹了口气,仍旧维持着不变的笑容:“既然是校友,就请稍稍体谅我们不但要处理大量的工作,还要准备下午的记者会。”

“你们雅典学派是不是根本不知道问题的所在,我们想要问的,就是各位为什么会堆积如此大量的工作,为什么会错过解释的最佳时机,以致我们学校不得不面对来自全世界的媒体!倘若你们没有玩忽职守,没有在关键时刻不见人影,只需要我们新闻社写几个报道,就可以避免这些无谓的精力财力浪费!”米查利斯尖锐地说,“而你们,竟然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全校的人都在等你们的解释!不要挥霍支持你们的学生们的信任!”

“你们要的是‘解释’”?撒加挑了个字眼。

“我们要的是真相。”米查利斯只好说。

“所以,无可奉告。”

“那我们只好自己调查。请不要小看新闻社的调查能力,在建校最初的几十年,赫尔墨斯通讯和雅典学派齐名。”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撒加回答。

“我想这是不需要明说的事。”

“还是明说吧,我们都不明白。”撒加的嘴角仍然翘着,“你们当然有自由、有能力独立调查,然后把结果公布于众。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对吗?”

“没错。”米查利斯以不妥协的表情回答,“会长,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也并不怀疑你的行为的正当性。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目标。说句采访之外的友情提示,不要以为你们的位置很稳,不要迷信你们的权威,不论学校内部还是外界,对你们的评价并不高——不要草率地拒绝可能的战友。”

雅典学派诸人脸色更差,艾欧利亚咬紧牙关,看着坐在身边的同伴,想着他们在诺亚方舟里伤痕累累的样子,不禁气愤又难过,撒加安抚地看了他一眼,他终于忍住了拍桌子的冲动。

“合作,是建立在双方有基本共识的基础上,现在的情况,我们只能各自努力。”撒加想要收住谈话,“请各位自便,祝各位下午采写到精彩的特稿。”

“就是因为我们不肯做雅典学派的传声筒,所以连合作的可能都没有?”米查利斯冷笑,“有校电台和校报为你们摇旗呐喊还不够?一定要你们雅典学派一统天下?”

“我们雅典学派什么时候干涉了新闻社的自由?”撒加反问。

“会长,你在五月初就加大了新闻控制力度,并且减少了新闻社的外出活动时间。”

“我们减少了所有社团的外部活动,这是为保证在校生的安全,谁都知道五月发生过什么。”

“如果单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当然愿意遵纪守法。但是为什么雅典学派可以例外?你们把新闻社关在学校,自己却自由出入在校外——欧陆警联长官的办公室,巴黎瑞典公主的居所——难道只有你们雅典学派有这个自由?事关学校,我们新闻社竟然没能获得任何采访权限。”

穆神色一凛,米查利斯说的这些既可以说是雅典学派的活动,也可以说是外交部的活动,由他来解释比较合适,但撒加显然没有让他出面的意思。撒加有让旁人发挥的气度,他这么做,想必有什么深意。穆仔细观察米查利斯的神态,后背靠上椅子,低头不语。只听撒加说:“雅典学派的活动写进校规,我们的行为并没有违反任何事。”

穆又吃了一惊,这种中规中矩的推脱不是撒加会说的,再看米查利斯,面有怒色,显然被这句话气得不清。一个最沉不住气的记者大声说:“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来这一套?以权压人,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这已经不是叶莲娜的时代了!”

撒加以温和的声音说:“叶莲娜的时代?那的确是个‘力挽狂澜’的‘时代’。”

米查利斯用眼神制止那位记者:“我们并不是否定叶莲娜的贡献,但贡献不代表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在一个倡导公平公正的校园,我们必须抛开偶像崇拜,客观地评价一段历史、一个人,而不是把她无限制地神化。”他顿了顿:“当然,对某些人来说,也许这种神化正中下怀。”

“没有一个人能十全十美,我认为这是所有能考进这个学校的人的共识,难道不是吗?”

“但是在你们制造的舆论中,她已经十全十美了。不,是你们雅典学派,一直在用这个方法控制在校生的判断力,让他们下意识地接受、宽容、服从你们的行为。”

“但我们真的做过什么违反校规的事吗?”撒加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雅典学派,迄今,没有任何一届雅典学派的任何一个人,为解散新闻社这件事道过歉!”

“迄今,没有任何一届赫尔墨斯的任何一个人,为当初的泄密行为道过歉。”

“高中部和普通学生没有签署过保密协议!”

“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意置学校于不顾?既然你们认为所有事必须有一份协议当证据,那当年叶莲娜的行为也不算冤枉你们,你们也没有证据不是吗?”

“不愧是雅典学派首席,同一个思维,同一个口径!”

“彼此。”

“我看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既然你们如此轻视新闻社的诚意,下午见吧。”米查利斯说着就要起身,他看了对面的雅典学派众人一眼,轻蔑地一笑,“也对,这届雅典学派不缺舆论帮手,这次大规模的舆论质疑,美其司旗下的媒体不是为雅典学派粉饰,就是语焉不详转移焦点。”

米罗怒不可遏,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发火的冲动,微笑着说:“会长,我可以说句话吗?这简直是对我的人身攻击!”

撒加点了点头,给米罗递了个颜色,又挑了挑眉毛。

米罗心思细,立刻就明白他想继续激怒米查利斯。

“人身攻击?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米查利斯面无惧色。

在气人和激化矛盾这个问题上,米罗有充足经验和丰富手段,他的眼光在米查利斯的头发、手表、鞋子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遍,露出一个高姿态的笑容:“我们家产业多,从房产到服装,从新闻到娱乐,我是个学生,既没进董事会,也没接触过它们的管理者。美其司传媒报导的事也多,既揭露过雅典政治丑闻,也帮对手公司登过广告,还帮你们赫尔墨斯辟过谣,这些足以证明它的客观。发了几篇中立性质呼吁时间的文章,就成了雅典学派的帮手?非要和你们口径一致才叫新闻自由?不过你大概想不到这些,见的少,想的就浅,不能怪你。”

米查利斯的脸顿时红了。

“文艺部长你是什么意思?”一个端庄持重,戴着方框眼睛的女记者不满地问。

“觉得难受?我无缘无故被人指责利用家中资源就不难受?因为我们是雅典学派,就必须被你们无休止的质疑、否定、恶意揣测?这叫公平公正?我说了一堆话,你们只挑其中一点——最无关紧要的一点问我,你们是记者?你们只是反对者!”

“说得好!”米罗一说话,艾欧利亚也忍不住了。

“无故失踪旷课享受特权的时候,你们是雅典学派;被人询问几句,你们就成了会难受的普通高中生,对吗?”

“我不服气,新闻社整天往校外跑,享受的特权比我们还多。”米罗撇嘴。

“简直强词夺理,新闻社可没有独立公寓和专用校车!”

米罗敲打着桌子上的电脑,摇着头说:“独立公寓是第二届首席的私产,也是当时雅典学派为了避免校园被传染的临时居所,后来赠送给雅典学派。它代表的是雅典学派的责任感。还有,你们新闻社接受的赠送更多,从采访车到卫星——最近不是还有一批新型摄影机?至于专车——我们压根没开过,每天开的那辆是我的车,从汽油到停车费,没花学校一分钱。”

“没错,你们花的是雅典财团的钱。”

“废话,雅典学派这个团体在雅典财团有一笔小额固定股份——也是二代首席留下的,我们在必要的时候有权动用。不需要像某些社团那样到处拉赞助。”米罗瞟了一眼屏幕。

米查利斯笑了:“说到拉赞助,没有人比得上声名远播的叶莲娜前辈。”

“对新闻社而言,攻击叶莲娜前辈比写新闻更重要。”

“我只是实话实说,何来攻击?就算是攻击,也是文艺部长您先发动的。”

“赞助去向呢?叶莲娜前辈和十八届雅典学派拉来的赞助,全都用于校园,所有账目一清二楚。”他盯着正要反驳的米查利斯,“不是说你们新闻社的账目不清楚,新闻社纪律严格社员也不会中饱私囊——只是你们的赞助全都添给了自己的社团。这就是雅典学派和你们的不同。你们大概始终认为,叶莲娜前辈扼杀了新闻社,雅典学派一直打压你们?这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根基是雅典娜公学院的高中生。所以,你们才有热情没智慧,有调查没取舍,有观点没情怀,有姿态没底气。”

艾欧利亚毫不犹豫地鼓掌。

米查利斯刚要反驳,一直心不在焉的沙加疑惑地说:“新闻社的工作性质如此,这件事的确是学生会处置不当。”

一瞬间,所有人全都诧异地盯着这位突然插嘴的副会长。

沙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引起了这么大规模的注意。雅典学派历年传下的不成文的规定,会长说话其他人不得打断,为的是形成尊重传统。但现在说话的是文艺部长,他插一句并没有违反规矩,他不解地看着众人,特别是穆,穆面无表情——一个极其少见的表情。

米查利斯带头鼓掌,记者们全都开始鼓掌,雅典学派其他人无一不脸色铁青,就连撒加也忍不住看了沙加一眼。

“这不代表你们新闻社没有错误。”沙加冷淡地说。

“谢谢副会长,您还是第一位有忏悔意识的雅典学派成员,看来这个团体并不是无药可救。”米查利斯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起来也有一股犀利的劲头。

“这个团体不论作用还是贡献,远远超过你们新闻社,谢谢。”米罗漂亮的蓝眼睛眨了眨,扭过头,带一点猫类的危险看向沙加,“怎么,副会长准备加入新闻社吗?”

“我们无比欢迎。”米查利斯说。

“不,我不喜欢本末倒置的团体,卖弄多于真诚,功利多于奉献,有浪得虚名嫌疑。各届雅典学派就不一样,有时也有炫耀倾向,但总的来说,方向没有偏离初衷。”

这一次,轮到新闻社成员面色铁青,米罗懒得应和,其他人也不想鼓掌。沙加却根本不在乎,说完这些不偏不倚犹如局外人的话,又露出沉思的表情,不知想到了什么。戴眼镜的女记者忍不住冷笑:“沙加副会长更适合当评论员。我们一定会就副会长的评论写特别报道,不知道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

好几个人狠狠看了沙加一眼,沙加浑然不觉。穆抬起一只手,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这个动作倒是吸引了沙加的注意,他有些疑惑,刚要开口,米罗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免了,你们的报道根本没有期待的价值。”

“我们在问副会长。”米查利斯说。

“我也不期待。”沙加说。

米查利斯懒得继续搭理这位莫名其妙的副会长,他和几位记者互相递着眼神,确定多说无益,准备起身告辞。米罗还没完成任务,哪里容他走人,他以挑衅的口吻说:“以各位表现出来的有道理没人情的素质,我不得不提醒一下,下午的记者会,不要出现任何攻击叶莲娜前辈的问题。”

“我们一向就事论事,没有攻击她!”

米罗冷笑:“所以我说你们没素质,一位对学校做出巨大贡献的前辈去世了,你们只在,”他敲着屏幕,确认了上面的信息,“噩耗当天发表了一篇文章,现在更要迫不及待地‘就事论事’。不要以为她去世了,你们就可以随便丢人。哦,还有怀伯恩学长,你们是不是也准备就事论事?反正你们脑子里只有那点社团恩怨,对逝者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这着实令新闻社的所有人无话可说。众所周知,叶莲娜和新闻社水火不容。戴眼镜的女记者勉强回应:“所有著名校友的讣闻,我们新闻社一视同仁。有些人在世界范围影响大,文章相对多几篇。我们的标准绝对公正,经得起任何检验。如果各位认为这种一视同仁是在报私仇,我们也无话可说。”

“对啊,如果各位记者认为我们不得已的保密行为是拒绝合作,我们也无话可说。”

卡妙忍不住努了一下嘴,米罗的节奏虽然被打乱了一下,仍然很稳,真是个找茬的高手。而且,卡妙的目光盯着米罗的电脑,又用余光看坐在最后,看上去比副会长更置身事外、一直在电脑上忙碌的阿布罗狄,他确定阿布罗狄一直在给米罗传资料。这对兄弟不愧有十年的共同成长经历,根本不用交流就知道对方的需要。

这也是穆此刻的想法,想到“十年”,他不仅脑子,连心脏都绞成一团。阿布罗狄细心,不但给米罗传了一份,还把同样的资料传给了撒加和穆。穆命令自己冷静,只听米查利斯说:“文艺部长,我们没空陪你斗嘴,希望你在下午的记者会上也有这样的战斗力。不过,你的对手不是对你宽容的同学,请小心。”

“谢谢提醒,我不需要你们宽容,我倒是希望看到几篇有深度的东西。”

“我们有深度报道能力,就怕戳中某些人的软肋,再动用权限把新闻社解散二十年。”

“被害妄想的根源是胆怯,没有能力又没有勇气,还以为自己能和别人谈合作。”米罗一声嗤笑。半数雅典学派成员配合着发出嗤笑声。他们的人生经历远远超过普通高中生,早就看出米查利斯性格不成熟,容易激动。米罗一直用言语刺激米查利斯,此时他果然站了起来:“不要拿新闻社的诚意不当诚意,我们并非没有底线,至少迄今为止,我们根本没有透露过一句,雅典学派的失踪是因为‘百万城市沉默’!”

米罗稳稳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撒加对他露出赞赏的微笑。

几个三年级的记者同时摇了摇头,米查利斯恍然大悟,一脸挫败。

撒加站了起来,他一直维持不变的笑容,此时也一样,他沉着地说:“新闻社的各位,我尊重你们的权利——调查、猜测、评论,是你们的自由。我们雅典学派的责任,就是维护这个校园的自治传统,为每一个在校生、为你们提供一个安全的展现自我的平台,我们在乎的不是评论,而是这件事,仅此而已。”

米查利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一位三年级的记者连忙说:“告辞,会长,我们下午见。”

撒加颔首,众人不想赞美米罗的剑走偏锋和撒加的大气收尾,只想集体痛打沙加,看到他还在神游天外,艾欧利亚第一个站起身,却没有冲上去,匆忙撂下一句“我有工作先走了”,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米罗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想要发作的修罗被迪斯一把拉住,问了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穆看他们都走了,这才说:“我必须马上去白羊宫。”回头看了沙加一眼,不出所料,沙加毫无察觉。

***********************************

在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平权组织的存在超过九十年。不同于其他注册登记过的自发社团和组织,这个组织结构松散,没有名称,没有领导,没有明确规章,甚至根本没有在学生会注册。它像一股暗流,始终在校园深处搅动,有时安静得没有任何存在感,有时出奇活跃——矛头总是指向雅典学派。起初,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活动。

第二届雅典学派首席被称为“争议首席”,他做了很多当时学生们不理解,若干年后才大为佩服的决定。也有人说,这些行为产生的良性结果只是巧合。他最具争议的决定是将雅典学派的权力以各种形式固定下来,这种略带霸道的做法在当届雅典学派辅助平息雅典瘟疫、扩建校园、敲定十大基础实验室的光环下,并没有招致多少反对声。

他遭人诟病的是为雅典学派添置了独立公寓、秘密购入了雅典财团的一笔股份做为公共基金,此事后来被赫尔墨斯社揭露,他的“争议”更大。也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平权组织的存在。那时他毕业几年,回来参加校庆,校园内的种种隐晦宣传,让他确定学校已经形成了一个有资金支持并有一定规模的无形组织,他在庆祝讲话中严厉地警告这个组织不要妄想搞任何形式的校园破坏。

几句警告成了导火索,突然有学生起身质疑雅典学派搞校园权力垄断,质疑第二届雅典学派仍在掌控高中部,反对声越来越高。坐在主席台的第四届雅典学派首席立刻做了即兴演讲,宣布把“往届雅典学派不得干涉下届雅典学派的任何决定”写入校规,当机立断地遏制了事态进一步恶化。也因此,依然天真的雅典学派高中生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个校园里,他们有危险的对手。

不过,不管争议首席引起了多么大的争议,历届雅典学派都明白他们是真正的受益者。时光荏苒,当这位首席的诸多争议决定渐渐成为校园的强有力保证,更多的人开始正视他的功绩。敢言的首席们曾公开赞扬:“每一个决策都有良苦用心,时间是真正的证人。”

平权组织宣扬的观点易于被在校生接受:自治校园,每个人应该享有公平的进入学生会的机会。他们进一步指出,雅典学派的存在并不完全合理;雅典学派已经成了实际上的校园特权阶级。平权组织第一次公开亮相,是在某一届管理并不严格的雅典学派出现纰漏时,他们抓住机会要求公开投票,“每个在校生是否应有进入雅典学派的权力?”

这个组织一直有周密的组织和策划,也认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时机。但他们,以及当时的雅典学派成员都没想到,这件事会以一场闹剧落幕。当时的首席是历届首席最异类、最没正事、最跳脱、最不像首席的童话首席,听说要公投,他竟然气得跳了起来,大叫:“我做得不好吗?为什么要废除我?你们不喜欢我了吗?”大闹一番后,在校生们只好用各种方法哄他们的首席,公投不了了之。

这是高中部百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后来的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一位毕业于高中部的喜剧演员曾说:“我一生最快活的三年,就是高中三年,恐怕只有我们知道,有一个爱胡闹又随时能让你开心的首席是什么心情,他真是个想起来就让人笑的人。当然,雅典学派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首席。”

对平权组织来说,他们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接受不了第一次声势浩大的露面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失败。据说组织的实际领导人当晚就气病了,在医院里还不敢相信自己输给“一个半疯半傻的维京人”。这以后的雅典学派首席们,时刻提防着平权组织无孔不入的宣传以及突然降临的公投戏码,靠各种手段维持校园平衡,还要在被逼迫公投时施展口才和魄力化解危机。

“那这个组织的背后有外界力量吗?”

听了艾欧利亚的讲解,米罗不禁问。他们正骑着校园里公益自行车,艾欧利亚神色凝重:“查不出来。历代实际控制者大多有家族财产做后盾,看上去只是一群争取平等的富家子——我说,你不去天蝎宫,跟着我做什么?你该加入那个新闻社!鼻子灵耳朵尖还有动物直觉!”

“谁让你脸色不对。”米罗说,“到底什么事?你竟然不找个时间去看魔铃也要马上做?”

艾欧利亚没回答。米罗一看方向,正驶向摩羯宫地界,那里有一座不大的三层小楼,楼顶竖立着魔杖和一双带飞翅的鞋,那是新闻社的标志,也是希腊神话中神的信使赫尔墨斯的标志。他不由说:“其实他们,或者新闻社的做法,都不难理解。一旦学校有个特别有超越地位的组织,别人就会觉得自己被小看。”

“我们没有小看任何人,是他们小看我们!”艾欧利亚反驳。

米罗才不会和正在发怒的人辩论,他随着艾欧利亚停了车,径直走进大厅。方才见过的女记者正在大厅里清点摄影设备,看到他们吓了一跳。艾欧利亚根本不理她,带着米罗直接上了三楼,推开走廊尽头一道厚重的门。

那是个茶水间,位置偏,光线暗,窗外更是有重叠的藤蔓植物,不用空调就让整个房间带着幽冷。米查利斯不悦地瞪着两个不速之客,他旁边的沙发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头发烫成宫廷卷、戴着一条黄金项链的学生。米罗的母亲蒂娜常年购买各类奢侈品,米罗耳濡目染,对此多有了解,一眼就看出那条项链做工精美,价值不菲。

“雅典学派成员的指纹,的确能推开高中部任何一扇大门!”米查利斯讽刺。

“需要关起门来的,多数都是阴谋,你没做亏心事,何必在乎这一点!”艾欧利亚的眼神锐利起来,瞪着他们。

“我只在乎你们雅典学派的特权!”

“所以你们赫尔墨斯也要谋求特权对吗?”艾欧利亚不客气地质问,“这位克罗伊斯同学吗?你来新闻社做什么?”被问到的人笑不露齿,带着一点矜持的贵气,看了艾欧利亚和米罗半晌,才彬彬有礼开口道:“帕帕多普洛斯公子,美其司公子,难道我不能接受新闻社的采访?”

“你在采访他?”艾欧利亚严肃地盯着米查利斯。

米查利斯没说话。显然,他不愿说谎。

卷发的克罗伊斯优雅地叠起腿:“新闻社的固执,是它败落至此的原因吗?”

“新闻社如果连这一点操守都守不住,和你们这群总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平权组织成员有什么区别?”艾欧利亚一点都不含糊。克罗伊斯说:“帕帕多普洛斯公子,你这是诽谤吗?说话难道不需要证据?”

“克罗伊斯公子不为采访坐在这里,还不算证据?”米罗立刻接了口。

“你们认识?”艾欧利亚问。

“我们是老熟人。”克罗伊斯说,“我的母亲在米罗部长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资助过他。”

艾欧利亚听得迷糊,再看米罗,表面上还平静,眼睛已经和被踩尾巴的猫一样充满暴怒。他半笑不笑地说:“克罗伊斯夫人是个长情的人,后来还给我的父亲打过不少电话,我在旁边听得都心软。”

“那电话一定是关于美其司女主人那些对待我父亲的令人困扰的行为吧?”

“您的父亲倒是送过不少礼物,可惜我妈妈没空收。”

艾欧利亚越听越糊涂,眼珠子乱转,米查利斯说:“他的母亲包养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追求过他的母亲。”艾欧利亚的脸差点红起来。克罗伊斯说:“看来米罗部长对此事相当得意,不愧是著名的美其司家的后代。”

“情场如战场,冠有美其司姓氏的人从没失败过。”米罗故意露了个得意表情。

“够了。”米查利斯为人严肃,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贵族圈伤风败俗的风流韵事。他问艾欧利亚和米罗:“你们这是要搜查吗?”

“我们来检查工作。”

“新闻社隶属宣传部!”

“雅典学派成员不受部门限制,尤其特殊时期。”

“又在炫耀你们的特权?”

“向往特权的人才会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对我们来说,这只是——工作。”

艾欧利亚决定以后做类似的事一定要带着米罗,米罗吵架不像穆那么文绉绉,听着就爽快悦耳。而且,米罗头脑敏锐,立刻就看懂了眼前的形势,他说:“平权组织和新闻社——是准备在下午的记者会上做些什么吗?”

“我们只是在一个雅典学派安排的平台上,和被邀请的媒体一道聆听你们的高见。”克罗伊斯回答。

“你从一个月以前就和新闻社鬼鬼祟祟地来往。”艾欧利亚说。

“我们正常交友,受访,何来鬼鬼祟祟?”

“那新闻社那批新的摄影设备怎么解释?”艾欧利亚追问。

“新闻社的报道客观上帮了克罗伊斯集团一个忙,那是我的私人捐赠,有登记在案。”

“高中部禁止社团接受超过数额的捐赠。”

“那些是折旧品,没有超过数额。”克罗伊斯摇了摇手指,“如果学校想要调查,我愿意配合。”

“不愧是典当行的‘折旧品’,和新的一样。”米罗冷笑。

“谢谢夸奖,不够新的东西,我拿不出手。”克罗伊斯笑得很得体。

米罗不动声色地看了艾欧利亚一眼,虽然他还不清楚艾欧利亚的目的,但他至少看明白,艾欧利亚调查这个新闻社不是一天两天,而且,他根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又一次察觉到艾欧利亚身上深沉的一面,而且,他不得不又一次意识到,他把这个学校想得太简单了。他的每一个简单的愿望,一旦深入,都会有深不见底的复杂局面。

他的眼神黯了黯。

“没关系,看到你们的确有接触,我就放心了。”艾欧利亚说,“随便你们想做什么,我们才不怕。”说完示意米罗一起走。克罗伊斯说:“有兴趣打个赌吗?”

“什么赌?”艾欧利亚回头问。

米罗有点吃惊,他理解中的艾欧利亚绝对不太能接受这类事。

“不要告诉撒加这件事。”克罗伊斯说。

“然后让你们在记者会上联合起来,让撒加措手不及?”艾欧利亚冷笑。

“明人不做暗事。”克罗伊斯话音刚落,艾欧利亚和米罗都笑了,米查利斯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克罗伊斯一脸坦荡地说:“我们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废除雅典学派特权,由在校生公开选举真正有能力、有威信、有魄力的学生会部长级以上成员。”

“真不好意思,我们没能力没威信没魄力。”米罗谦虚地说,又晃晃脑袋,“好像你们有似的。”

克罗伊斯只看着艾欧利亚:“体育部长能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恐怕和我有同样的目的,就是米查利斯手中的某些东西吧?”

艾欧利亚的脸色变了变,米罗一头雾水。

克罗伊斯一笑,“可惜固执的记者一直不肯和我合作。我也猜不到他手里有什么,很明显,你知道。”

米罗思忖一番,关于撒加的调查?难道是‘雅典’?不,倘若手头有这样的新闻,米查利斯又是个有正常功利心和正义感的记者,不可能压下来和人谈条件。那么他手里究竟掌握了什么?他看艾欧利亚,很显然,艾欧利亚不可能告诉他。

艾欧利亚干脆地说:“如果我们对这件事保密,米查利斯,你能做到今后不用那些资料要挟撒加吗?至少不要让这些——鬼鬼祟祟的组织利用?”

米查利斯冷笑:“我如果想用这些资料要挟撒加,用得着等到现在吗?你太看不起人了!”

“我道歉。”艾欧利亚正色说,“的确是这样,你迄今没有做过这件事。和克罗伊斯无关,我和你打赌,如果撒加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绝大多数在校生满意的表现,你愿意保证今后不动用这些资料吗?”

“我当然也会加入,如果撒加真能做到,我也不再好奇米查利斯的调查。”克罗伊斯很有风度地说。

米查利斯的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做艰难的抉择。克罗伊斯在旁说:“你现在已经是新闻社的副社长,不只是一个记者,要考虑你们新闻社可能得到的东西。”

米罗没说话。

“好。我答应打这个赌。”米查利斯盯着艾欧利亚,“我还是想告诫你,别太相信撒加。”

“那说定了!”对米查利斯的告诫,艾欧利亚嗤之以鼻,拉上米罗就走。

“你好像……还很信任这个米查利斯?”走出新闻社,米罗试探地问。

“我和他打了好几年的交道。”

“撒加知道这件事吗?”米罗意有所指,“你今天说的那个讨厌记者,是米查利斯?”

“米查利斯倒是不会做那种事。至于撒加,撒加就算知道也不在乎。”艾欧利亚回头认真地说,“但是不行,撒加不该受到那种待遇。他是无辜的。”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艾欧利亚说:“这件事你别问了。”

米罗点点头:“你那么相信撒加?下午的局面,我完全想象不到,说不定比‘下面’还危险。”

“我不只相信撒加,我还相信我们雅典学派每一个人。”艾欧利亚说。

“真羡慕。”

“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我受过一点打击,现在只敢相信你这样的傻子了。”米罗苦笑。

“你说谁是傻子?”

“相信我,这是夸你。”米罗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你刚才很有魄力,其实你也可以搞外交,难怪会长说,可以派你去做事。”

“你少讽刺我!他明明是把我和那个‘铤而走险’作对比!”

说到‘那个铤而走险’,两个人不禁一肚子气,有心回去骂沙加却没时间,只能在一个分叉口骑车奔向各自的宫殿。米罗想到不论艾欧利亚还是米查利斯、克罗伊斯,都只做了口头约定,没想过任何书面保证,不禁低声笑道:“到底还是高中生。”

***************************************

另一边。

艾欧利亚等人离开后,双子宫一时陷入寂静。

还在会议室的人眼神复杂地看着‘铤而走险’副会长,撒加通常不教训人;卡妙脑子里正进行着丰富的史前时代联想;亚尔迪更不会与人为难;修罗一直被迪斯拉着。于是,副会长同学一手通讯器一手电脑忙碌起来,迪斯不禁说:“这也是一种境界。”

“人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复杂。”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人愣了一下,这声音既不年轻也不老,既不男也不女,虽然是人声,却有着细微的电子合成感。他们这才注意到,沙加一直把从游戏里带出来的凤凰瞌睡虫放在桌子上,那凤凰不大,蜷成一团像个羽毛摆件,此时它张张翅膀飞了飞。

在游戏里,鸟儿们的声音与人声没有太大差别,一旦换了环境,这种声音却有了异样的质感,让他们愈发不理解。迪斯问:“你的任务是出来监视我们?”瞌睡虫不答话。早已不满的修罗问沙加:“副会长,你带它出来做什么?”

“可以解剖一下。”沙加语出惊人。

瞌睡虫一喙子啄向沙加的额头,沙加拿起桌上的记录板挡住:“开玩笑呢。”

“似乎有可行性。”几个人同时思考起来。瞌睡虫毫无惧色,冷冷地说:“解剖也没用,你们的科技没有研究能力。”

“那么……”阿布罗狄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卡妙,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卡妙疑惑地瞅着他。

“你的鸽子,能借一只吗?”

“做什么?”

“解剖一下。”

卡妙用一言难尽的眼神将阿布罗狄千刀万剐一遍。半晌才说:“如果你要用,我没意见。但是,这个鸽子是世界上顶尖的生物智能体,它对我们有很大帮助——你能保证把它原封不动地装回去吗?你能保证学习部有能力研究出结果吗?何况,学习部能做到完全保密吗?做不到这些,不要浪费鸽子。”

阿布罗狄踌躇起来:“的确不能保证学习部的精密研究能力,以及保密。”

卡妙不满地瞪着他。

“精密仪器的专家吗?”沙加插嘴,“我可以找人做这件事。”

“你的老师?”卡妙换了个人瞪。

“不,就在这个学校里。他们具备这个能力,而且一定会保密。”沙加拿出通讯器,又放了下去,说,“会长,请让我启用双子宫的通讯。”

“双子宫的?”撒加也不知道这神一样神奇的副会长究竟要找什么人,只好调出了通讯频道。这是由雅典财团的卫星建立起来的私用通讯,方便财团内部、雅典学派、高中部、大学部要人的联系,莫非沙加要找的人是雅典财团内部人士?

“用这个打电话,他们能更快接起来。”沙加解释。

“他们是谁?”众人狐疑。

屏幕闪了两下,果然有人接起了电话。看到屏幕中出现的人,所有人大吃一惊。

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生物老师撒密安。他比他的学生们还吃惊,大呼小叫起来:“你们有没有规矩?随便启动这个通讯项目,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去上选修课!”

“那么找不上课的人和我说话。”沙加说。

撒密安看了他一眼,按了几下通讯器,又有几个信号加入集体通讯,有人出现在屏幕上,有人没有开启视频,只是一团茫点画。沙加也不废话,说道:“以前你们说过,可以无条件帮我做一件事,记得吧?”

“沙加吗?我们当然记得。”一团茫点里传来一个异常稳重,令人心安的声音。

“我——我在墨西哥啊!我马上要试飞,你们到底把我拉进来做什么!”又有一个声音莽撞地加入进来。

“我现在就需要帮助,请你们履行诺言。”沙加说。

撒密安和另一位白银教师达狄露出疑问的眼神,达狄问:“现在?什么帮助?”

“请来双子宫。”沙加说。

“等等!”撒密安说,“去双子宫?是要帮助你们这届雅典学派?”

“对。”

“我说这位——学弟!”撒密安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雅典学派的一大规矩,就是前任不能插手现任的任何事务,以防止弄权和派系?”

“没让你们插手,只是以我私人的身份请你们来搞一项研究。”

“这样吧。”那个令人安心的声音说,“我现在正在美国,不能立刻赶去,我让方便的人过去了解情况,再决定动用多少人手,可以吗?”

“可以。”沙加说。

“请您通知各位学长,走地下。”撒加补充。

“好的。”对方干脆地回答,又对沙加说,“请放心,我们说到做到。”

沙加点了点头,双方收线。卡妙想到自己的鸽子可能真的会被解剖,对即将来此的人难免有不信任的怒意。沙加问瞌睡虫:“真的不能解剖你?”瞌睡虫说:“在外界,保护我们是写进保密协定的,我不能平安回去,你们所有人丧失游戏资格。”说完,瞌睡虫继续团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

沙加也没有讨了个没趣的自觉,说话间,已经有人利用地下通道抵达了保密会议室。

撒加亲自去开门,进来的人有三位,地理教师亚鲁哥路,美术教师美斯狄,语言教师亚狄里安。

撒加带着大家站起身,礼貌地弯身鞠躬:“学长好。”

他不说老师,美斯狄也就拿出前辈的作风,对他们说:“学弟好,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三十二届雅典学派副会长。”

“执行者。”亚鲁哥路说。

“外交部长。”亚狄里安说,“会长不在雅典,其他人一时抽不出时间,由我们三个来了解一下情况。”他手里拎了个不小的箱子。

尽管只有三人,但副会长、执行者和外交部长一起出马,可见重视程度。撒加等人难免疑惑沙加和他们的关系。沙加直截了当地开始选择性地说明情况,以及他要的研究效果。卡妙已经迅速叫来了两只鸽子,他看着维纳斯和丘比特,实在不知该让哪只去解剖台“受苦”。阿布罗狄小声说:“让小的去好了。”卡妙白了他一眼。沙加不客气地抓起一只递给亚鲁哥路,鸽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叫,卡妙面无表情地听着,心脏已经绞成了石头汁。

亚狄里安打开便捷式工具箱,启动扫描仪,鸽子在扫描板上动了几下,那鸽子仿得生动叫得逼真,亚尔迪看得不忍心,对卡妙说:“卡妙,它能关闭吗?”卡妙说:“不能。”

“这只鸽子的动力源是?”三位白银教师看着屏幕上的鸽子构造,眼睛里跳着求知的光芒,恨不得立刻就把鸽子解剖。卡妙说:“太阳能。个别时候用电池,什么电池都可以。”亚狄里安打开箱子将鸽子放进去,合上盖子:“那等它耗能完毕再说。”卡妙:“哦,那至少要十天。”“这么先进?没问题,我们先让它耗能好了。”卡妙不说话了,亚狄里安看得出卡妙舍不得这鸽子,安慰道:“放心,我们会把它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

卡妙面无表情地表达不信任。

“三十二届雅典学派是学术性学生会,”撒加说,“解决过很多大问题。”卡妙仍旧一脸不开心。

亚鲁哥路一直在操作屏幕上的数据,越看脸色越凝重,沉吟着说:“恐怕真要让会长回来。而且人手也不够。”美斯狄凑上去移动光标,也凝重起来:“恐怕是。”

 “那让他快点回来,我们没有时间。”沙加说。

亚狄里安忍不住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你们为什么会认识?”修罗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说来话长,我们三十二届雅典学派欠过他一个人情。”亚狄里安的手也开始在屏幕上敲打,“让你们这位副会长有空说吧。”

一伙人看着沙加,沙加问:“很重要吗?”

修罗简直要翻白眼,迪斯和亚尔迪连忙一起打哈哈。

“显然,你们还处于需要了解阶段。”亚鲁哥路评价。

“你们就不需要?”沙加反问。

“不,”亚狄里安说,“我们一个人,就能代表所有人。因为大家目标一致,对彼此的能力和人品也有绝对的信任。”他的眼睛完全被那越来越复杂的图像吸引了。

“我看,”亚鲁哥路说,“这次真要全体出动了。”

美斯狄点点头:“也好,我们多久没全体出动了?就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弟们,见识一下我们三十二届的厉害吧。”

“撒加学弟,请为我们开启第三实验室。”亚狄里安说,“以及权限钥匙。”

“明白,先说声谢谢,我们大概很快离开学校,如果有什么事,学长们自行决定吧。”

“好说。”

“我去财政部开会。”卡妙郁闷地站了起来,夹着记录板要出门。撒加有点抱歉地说:“卡妙……”卡妙回头说:“没事,的确没有其他办法。”迪斯等人也要去开会,都跟着卡妙出了双子宫,沙加则跟着三位学长去了位于地底深处的实验室。这是灰色五十年后另建的更加隐秘的实验室,特别是第三实验室,只供雅典学派使用。

知道他们时间紧迫,三个人一个启动清洁程序,一个继续测试鸽子的机能,一个在旁笔录,显得十分专业。沙加看了看,对他们说:“你们先看资料,有问题随时问我。”说完,他抬起桌子下的折叠操作台。双子宫是学生会的中枢,有三个会议室可以连接各个部门的秘密办公系统。他把处女宫的办公系统调到全面考勤模式,屏幕上同时出现了正在开会的各个部长,沙加打开报表和记录仪,开始旁听各部门的会议。

听了几分钟,他不禁露出一个较为柔和的表情,亚鲁哥路等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时间紧张,各部部长一下子显出了最本质的一面。每一位部长的管理风格不尽相同,部门风气也不一样,不到半个学期,沙加已经发现,八个部门里管理最严格的是外交部、宣传部、学习部。

对外交部,他并无意外,和穆相处十年,他知道穆本质上是一个严格的人,自我要求严格,在大事上,对别人的要求也严格,只是这要求会被他有人情味的处事方法淡化。他不循循善诱,只是以身作则,“你选择了这件事,就必须把它做好,否则没有意义。”这是穆在小学说过的,他一直印象深刻。那时候他正在试图理解“做好”和“意义”的关系。

穆的风格和撒加不同,表面上,他们都很民主,鼓励所有人发挥潜能,但撒加的行为都是在贯彻自己的意图,沙加并不认为这种意图上的独断有什么不好。穆在多数时候会克制自己的意图,让他人去发挥,达到一种集体均责的效果,沙加也不认为这种策略性的民主有什么不对。穆的部门气氛好,每个人发挥余地大,学习机会多,思想负担少,进步也就显著。穆身边经常有这种气氛,他感受了十年。

不得不说,这是他最习惯的气氛。

宣传部一向有口皆碑,低调和高效是这个部门的两大特点。沙加无法判断是修罗带来了这样严肃的风气,还是宣传部本身就有一大群类似个性的人。有趣的是,这种风气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具体的措施,而是修罗本人的个性,修罗并非给人以凌驾式的影响力——像撒加——而是锐利的性格给人以压力,宣传部的会议上只有斯巴达式的命令与执行,部员如同困惑的草食动物,本能地不敢违背肉食动物的命令。

沙加想这是因为生活在和平时代的学生们没有体验过如此逼近的危险感,以致手足无措。而部门氛围一旦形成,特别是当它得到高效的称赞并拿到切实的成绩后,就会让人在心理上有皈依性的安全感,所以宣传部部员此时还无人质疑这种氛围的合理性。也许高中阶段也不会有人质疑——当他们发现,修罗并不是危险分子,他们会乐意接受这种氛围。

学习部的情况比较特殊,阿布罗狄看上去并不过问工作,沙加也只是按规矩考勤,并不想对阿布罗狄的行为做任何评判。不过,他渐渐发现这个部门的效率竟然远比其他部门高效。他不是先入为主的人,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种高效并非仅仅来源于学习部的传统以及三位副部的有效管理,在人多事杂的学习部,传统最有可能被质疑,管理最有可能遇到麻烦,何况,学习部有资金需要,奖金发放,事关利益,人的行为会有更多层面。

阿布罗狄的管理方法简单易懂。学习部长开会,扣扣扣,罚罚罚,小错误扣分,大错误罚奖金,几次下来,学习部部员被扣得难以招架,罚得服服帖帖。阿布罗狄先罚再奖,又让另一些人心花怒放。末了他露出一个令人倾倒的笑容,以“希望大家引以为戒,继续努力。”收一个客气的尾。显而易见,阿布罗狄对工作不上心,却直接掐住了部门的关键。可是,学习部的气氛看似热烈,实则越来越冷,这也许并不是一个高中校园里的部门应该有的气氛,沙加认为他应该找时间和撒加谈谈。

其实他想先和穆谈谈,像过去那样。穆的思维和他不同,常常给他启发。穆考虑问题既注重根本层面,又权衡利弊,又兼顾人的情绪,他首先重视的是性格以及行为上的踏实。如果穆是副会长,想必会喜欢生活部和体育部的氛围。

生活部没有拖过后腿,也不追求效率,亚尔迪和穆一样是喜爱生活,热衷自然,不爱发号施令,更不愿强人所难。生活部除了维护校园内务,就是聚在一起向自然部发展,亚尔迪把这些外务放在内务之后,部员们干起活来有劲头儿,也兢兢业业。何况,部长是个愿意多多付出的人,憨厚而可靠地支撑着部员们的心理。

历届很多部长都在提高效率、做出成绩、留下名声方面狠下功夫,这是高中生正常的自信要求以及虚荣心要求,亚尔迪全然不是这样。他对生活部已有的办公体系毫无异议,也不去费脑筋想如何改造。沙加并不认为他缺乏主动,或者泥于传统,生活部本就是基础部门,动不动就改变它的规则,只会让整个校园鸡飞狗跳。也许亚尔迪考虑到了这一点,也许只是他的个性使然——亚尔迪对比自己能力强的人,不论是身边的人,还是历届生活部长,都有服从性的尊重,这种个性在有军队经历的人身上最为明显,艾俄洛斯也是如此。

这的确是穆喜欢的个性。

体育部有个由来已久的难题:男子部和女子部一直有内部矛盾。沙加还没能确切地分析出这种对抗的源头。男子部和女子部的争论,经常上升到男权和女权的争论,而历代部长以男性居多,不论做什么,都会受到来自双方的攻击。倘若绅士地尊重女性,男子部会批评讨好女性,女子部也并不领情;倘若讲究绝对平均,一来不符合男女双方生理上的差异,二来更给了双方攻击的把柄。好在体育部的主要工作是训练和参赛,部长只要性格好一些,让双方骂了出气,就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偏偏艾欧利亚不是个按得下脾气的人,平时他忙着训练,对两方面的争吵充耳不闻。如果双方非要争个青红皂白,艾欧利亚就对着他们发一通火,再公布处理决定。他的这种方法并没有遭来大范围的批评,这是因为艾欧利亚处事相当公正,对体育竞技来说,选手最渴望的就是公正的裁决。既然部长能够公正处理,男女二部也就维持在小打小闹的程度,在外人看来,只是部门内部的良性竞争。这种氛围是由部门性质决定的,艾欧利亚本身的能力没有起到主导作用。

此时艾欧利亚正在安排半年内的赛事阵容以及预算分析,他把这些交给电脑负责,电脑详细录入了每个人每天的训练情况和比赛情况,选出适合选手。其余人负责大吵大叫。艾欧利亚的头脑其实很清楚,他在以数学化方式管理部门,他的思维有点像他们的好友亚雷,这种条理,也是穆欣赏的。

何况,穆喜欢有热情的地方,体育部一直是最有热情的部门。至于争吵……穆挺喜欢看热闹的,也许别人想不到。

另外三个部门的管理比较宽松。

安全部是不应该宽松的部门,迪斯和穆一样喜欢放权,程度比穆大得多。沙加和迪斯比较有话聊,也聊过这件事。迪斯认为:“做为一个领导,你的责任就是让部下去做事,只要保证自己有能力在重要关头压制他们就可以。”

“但你如何保证,任何重要关头都有能力压制?”他问。

迪斯露出一个他看不懂的笑容:“不能保证,所以我吸取了教训,现在比较重视监督和跟进。”

沙加认为安全部放权的思路并没有大碍。常规防务的话,只要按部就班,谁都可以操作那些系统。真正的安全漏洞是猝不及防、或者防不胜防的,这恰恰需要处理者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此时,权限设置可能会贻误时机。当然,处置不当也会带来损失。这就取决于处理者的应变素质——这种素质,日常生活中不太看得出来。在沙加的概念里,任何安全防范都有一定程度的赌博心理,这提高了人们的警觉,没什么不好。

文艺部是个自由的部门。“文艺部就是高中部的疯人院”是高中部流传了许多年的说法。这个由艺术家组成的地方无法按规矩出牌,不能用常理管理,他们每天都在琢磨怎么玩、怎么乐、怎么艺术。进入这里的人都是考入高中部的高材生,这让他们更有智商挥霍内心的疯狂。

米罗的工作一眼看去不怎么管事,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不管的只是小事,重点性的大事必然亲力亲为,而且原则分明。文艺部经常发生争吵,艺术家们不爱忍气吞声,常常跑到部长办公室质问。米罗会哄人,以哄为主,真要争论起来,讲理的时候因为眼光犀利,别人说不过他;不讲理的时候因为反应快,别人更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宽松背后有一种控制力。

管理最松的是卡妙的财政部,沙加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观察失误兼判断失误。卡妙看上去和修罗一样严肃,对他的部员不冷不热,经常批评,财政部的效率也不低,一切都给人以“财政部长很严格”的印象。但是,沙加发现,卡妙其实秉承着一种“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负责”的意识,根本不想管理他人,甚至对需要管理的人抱有不遮掩的质疑。

看卡妙的会议现场,卡妙可以有条不紊地宣布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工作,交由部员探讨,自己做聆听状,但沙加看得出他脑子里想的是另一回事。比起财政部,他似乎更喜欢文艺部,没事就往文艺部跑。除掉他和米罗的私人关系,他对文艺部有极力掩饰的好感。财政部成果斐然,不是因为他在工作上花费大量心血,而是卡妙的财政理念更为先进,使用的方法十分得当,沙加比较了一下,卡妙似乎在用管理大公司财务的方式来控制小小的高中财政部。此外,财政副部对卡妙有一种近乎暗恋的做牛做马自觉,这在各部副部中独树一帜。他听过冰河喊卡妙“老师”,在这个时代,这种二十四孝徒弟也真不多见。

有三个部门最先完成任务。阿布罗狄连口头宣布也省了,直接把表格投在大屏幕上,火速宣读接下来的工作。学习部的大会人最多,问题也最多,好在学习部一向权责分明,阿布罗狄快刀斩乱麻,解决了一些重点问题,其余问题丢给两位副部;修罗那边工作安排完毕,开始集中精力准备下午的记者会,而迪斯也已经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们应该会联系撒加。

这是沙加下意识的判断。他不知道这么明显的小团队出现在一个大团队里算不算正常现象。根据他以往的观察经验,大团队里自然会有若干小团队,但撒加他们……性质显然不同。这也许不算一件好事,却完全无法避免。撒加没有掩饰,事情就还不严重。沙加一面记录,一面就这件事想了很久。直到他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是“异形”的诺曼底发来消息,通知他订制的武器已经做好,因为加了额外的功能,要他亲自去取。附加一句话:你们外交部长有时间吗?沙加耐着性子回复:“我会找时间过去。他没空。”再抬头,阿布罗狄等人已经不在屏幕里,只剩下正在忙碌的部员。沙加把目光投向外交部的屏幕,对着穆的脸看了半分钟。

****************************************************

双鱼宫,阿布罗狄关门上锁,连接了撒加的通讯器,修罗和迪斯的通讯也随即加了进来。

“怎么样?”撒加问。

“查到的东西不少,但应该不符合你的要求。”

撒加眼神颇为阴郁,看得出他觉得事情棘手。迪斯试着缓和他的情绪:“刚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就装吧!要不我们动用一下其他方法?”修罗说:“我也可以试着联系一些人。”

“倒是有个办法。”阿布罗狄说。

“琥珀?”撒加问。

阿布罗狄点点头。

“琥珀?”修罗不解,“珠宝?”

“是电脑高手爱去的地方,和咱们没关系。那里边能得到不少情报。”迪斯说,“我听说那地方,需要两个人组队,还需要混个年头才有更高权限,你和谁组队的?”

屏幕里的阿布罗狄明显地支吾了一下。

“我。”撒加干脆地说,“好,我们进去看看。你马上来双子宫,你们随便来一个,别让人打扰我们。另一个帮忙盯学习部。”

“好的。”修罗和迪斯使了个他们才懂的眼神,分配了各自的任务。迪斯忍不住问:“我说,你们到底认识了多久?多少次?”当然没有人回答他,修罗发来一条短信:“这两个人大概都是瞎子,要不然就是智商没能均衡发展。”“可不是。”迪斯冷哼。阿布罗狄在办公室的架子上抽取资料,回头说:“对了,会长,那个新闻社副社长,我想提醒你……”

“他是当时的人,对吗?”

阿布罗狄无言地点了下头。

“当时的人?”迪斯和修罗听得糊涂。

“一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撒加本不想多说,看迪斯和修罗好奇的表情,就说,“算是……闹过不小的矛盾。”

“你早就知道?”阿布罗狄问。

“嗯,他是当时唯一一个出声说话的人,我记住了。”

“他有过那样的行为,现在又是对立明显的记者,你确定要让他一直发展下去?”阿布罗狄问。

“到处都是对手和敌人。”撒加说,“没有他,自然有别人。我怕他做什么。”

阿布罗狄瞳孔放亮,这么细微的变化,如果是平时,旁人一定无法察觉,但他现在刚好启动了人像式通讯,其他人用的又是超大屏幕,那漂亮的脸孔在那一瞬间焕发出异常的神采,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看得人发愣。

撒加咳嗽一声。

阿布罗狄的眼睛依然带着一点润润的光,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似乎非常赞同会长的做法。”迪斯说。

“你不觉得……这是王者的做法?”阿布罗狄说。

“上司和下属难道必须要顺便发生不正当关系吗?”修罗突然问。

撒加和阿布罗狄面色如常,迪斯却一瞟一瞟地看他:

“这个问题,在座四人都有发言权。”

修罗发出一个类似咒骂的单音,关掉了通讯器。迪斯哈哈笑着关了通讯器。仍在通话的撒加和阿布罗狄互相看了一眼。

“我……马上过去。”阿布罗狄恢复了冷静的表情。撒加看着那张洁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美丽面孔,想起那眼睛里的光彩,又体会了几秒钟怅然若失的……满足。

*******************************************

234366日,一个无人休息的星期天。

生活部开完会,全体部员火速前往学校最大的接待礼堂。这间礼堂位于庞大的图书馆一楼,平日是大厅和多媒体阅览查询厅。高中部的记者会一般在白羊宫的接待厅举行。这一次,撒加料定必然有声势浩大的记者团应邀前来,白羊宫无法完成接待任务,干脆下令将这个学校最大的大厅布置为招待会现场。这间大厅的多功能设计,让它在一两个小时候的装饰后,成了双层、放满便携式桌椅的大会场。高中部自然还有更优雅更适合的大厅,考虑到安全问题,撒加仍然选择了离校门口最近的图书馆,关闭了其他区域。

好在金牛宫的仓库离图书馆不远,另有体育部、文艺部和诸多休息的学生自愿帮忙,现场人手充足,亚尔迪指挥得井井有条。他对米罗说:“以前的雅典学派留下这么多紧急预案,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使用,一点都不用慌张。”米罗刚要说话,现场一片寂静,一排宣传部员安静、严肃、认真、迅速地走了进去。

宣传部长修罗不在,宣传副部邪武也不在,但这些平日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宣传部员毫不含糊,为首之人拍了下手,又一批宣传部员走了进来,推着巨大的滑轮车,上面放满昂贵的音响、话筒、监听、录像设备,一箱箱一盒盒卸下来,有条不紊地安置、试音。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在场众人被震住了。

所有人不禁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连米罗和亚尔迪都不敢放松。艾欧利亚本来正在打电话,也打了个寒颤,连忙把通讯器塞进口袋。十几个妆容精致的学生走了进来,对米罗打招呼:“部长,只有你们在?”

这是一个隶属文艺部的造型社,历来负责特殊场合雅典学派的仪容修饰。米罗根本腾不出时间,只能让他们等等。更糟的是,他联系不到撒加。迪斯说:“他忙着呢。等着吧。”外交部的珍妮回了条消息:“我让部长在休息室睡半个钟头,等下他任务最重。”

米罗对造型师们说明情况,这些造型师通情达理,表示自己等等没什么,他们速度不错,不用太担心时间。米罗看着会场密密麻麻的桌椅,下令:“把第二层空地放上椅子。”

“会有那么多人吗?”亚尔迪问。

“恐怕会更多。”米罗冷笑。

艾欧利亚一脸郁闷,他真不知道米查利斯和克罗伊斯会搞什么名堂。米罗逗他:“怎么,担心会长?”艾欧利亚扁着嘴:“撒加联系不上,艾俄洛斯联系不上,……,魔铃也联系不上。”

“都在学校不会出事的。”

“这倒是。”艾欧利亚看着主席台,“我们都要坐上去吗?”

“撒加没说,他大概也没考虑好。”米罗指了指,“我为不坐上去的人安排了稍微隐蔽的前排位置。”艾欧利亚刚想夸两句,就听外面传来声音:

“外部你来了!”

米罗和艾欧利亚努努嘴,本届雅典学派迄今为止最有威信的人之一就是万能的外交部长,穆远远和他们打个招呼,习惯性地环视现场确定情况,一位宣传部部员上前,利落地介绍现场,说明流程。听完流程,他就被造型社的人拉进图书馆二层临时开辟的化妆间,里边各色工具一应俱全。

穆首先换了套制服,看到造型师们严阵以待的架势,他也有点紧张。他来高中前重视个人空间和娱乐,很少参加公共性质的活动。进了高中部,虽然有不少接待经验,却是第一次应对如此大的场面。他问造型师:“难道要化妆?”

“稍微修饰。”化妆师是个清爽时尚的短发男生,戴着宽边眼镜,身上有常年接触美容用品的挥不去的淡香。他从剪刀到修眉刀十八般武艺忙碌一番,镜子里的人美目越发清秀爽朗,造型师夸奖:“本届雅典学派的身材外貌让我们手痒好久了,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

“那就拜托了。”撒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坐到了穆旁边的椅子上。

“会长。”穆不敢乱动,看着镜子打招呼。

“呆会儿是你的重头戏。”撒加任由一位女化妆师打开头发。穆再一看,沙加和其他人也陆续进来,几个化妆师抢上去围住阿布罗狄,正为穆固定发型的化妆师说:“抽签。”又低声对穆说:“学部是大家都想摆弄的。”穆忍不住笑了。

“还有副会,不过,他让人不敢太接近。”造型师补充。穆用余光瞄沙加,负责沙加的那个化妆师也是一脸惊喜,但沙加有一种旁人无法靠近的神圣感,她迟迟不敢下手,沙加不客气地问:“你们这个造型社不是号称专业吗?你紧张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艾欧利亚说:“到底是谁规定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历代雅典学派都重视形象,最重视的,大概要数我说的那三个情商最高的。”撒加回答,“还有叶莲娜学姐,她当时刻意营造‘高中部一切如常’的氛围。”

“桃尧首席的提倡可能和东方学院的教育有关。”穆说,“东方学院非常注意学生的仪容举止培养。”

“所以你们每天上课前都要搞这些吗?”艾欧利亚不满。负责他的小个子女化妆师一个劲说:“体育部长,你别动……别乱动!你是学校的形象!”

化妆师们见雅典学派成员们说说笑笑,丝毫不见紧张,露出佩服的神色。

“会长,等一下的具体安排?”穆问。

“如果不出意外,全部由发言人,也就是你来负责。”撒加说。

“那如果……”

“如果出了意外,所有人都要负责,你们有没有异议?”撒加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没问题。”米罗和艾欧利亚同声说。亚尔迪说:“全听会长安排。”撒加的眼神在镜子里扫过没开口的人,卡妙说:“没有。”迪斯、修罗、阿布罗狄说:“请便。”沙加又对着镜子愣了半天神,才说:“好。”穆不得不转移话题:“会长,很多事你还没有……”

“没时间了。”撒加说,“你负责应付记者,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到时候,你就……盯着屏幕吧。”

OK。”穆只能点头,看得出,撒加的主意还没定型。穆从小到大都是喜欢掌控局面、注重胜算的人,越是成长,他越懂得信任同样有力量有头脑的人,这会大幅度提高胜算。在东方学院的十年,他身边的朋友都是优秀的人,而和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沙加,是优秀者中的优秀者——只是现在却在犯浑发呆。不,也许他在想深入的问题,穆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撒加无暇理会众人,抬着手收发短信,耳朵和嘴巴也没闲着,说的不过是“嗯”、“好”、“拜托了”这些语气词,倒是修罗,重新对众人详细讲述了流程和注意事项。外交部副部长珍妮疲惫地走了进来,将几分媒体名单和外交部撰写的发言稿交给众人,米罗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世界性的峰会吗?会不会太夸张了?”

“因为我们雅典学派受到广泛关注。”说这句话时,撒加依然带着微笑。

“到底有多少人希望雅典学派尽快完蛋?”迪斯问。

“你怎么突然成了老实人?”修罗讽刺。

“很多,很多。”撒加慵懒地说。

米罗和艾欧利亚忍着没说话。

“每届雅典学派都会面临类似的场合。”穆已经换了个边角的位置。他的造型师为他整理服装和面部细节:“我们社团从七八十年前就负责雅典学派的对外造型,看到你们,就知道没什么问题。”

“谢谢。”虽然是一句鼓励的话,却让大家安心了不少,再看镜子里一群精神抖擞,充满令人信服的精英感的同伴,又想到诺亚方舟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死斗,他们突然没了紧张。

“有什么可怕的。”艾欧利亚哼道,突然颤声大叫,“你!你要对我的睫毛做什么?!”娇小的女化妆师哭笑不得。撒加说:“她准备把你变成,连睫毛都具备古希腊雕塑美感的英俊少年。”艾欧利亚听了果然勇敢地闭上眼睛:“好吧,你来吧。”化妆师无奈地进行着最后的修饰,艾欧利亚乱提要求:“你能给我弄一个亚历山大的发型吗?那样更英俊!”化妆师只好说:“这次没时间了,我们下次再弄好吗?”“你们不是造型师吗?”“我们又不是神仙……”

穆也闭着眼睛,好笑地听着艾欧利亚和化妆师的拌嘴,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

“有事?”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沙加。

“你真的要做这件事吗?”

穆知道沙加说的是什么,一时无法回答,只是有些感慨地想,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在熟悉的环境里,听沙加以熟悉的声调对自己说话。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代替你。”沙加的声音很小,不只进到穆的耳朵,还从各个细胞钻进了他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无处不在。

“对你来说,这是个危险的决定。你会成为新闻头条。全世界都会认识你。”

“我知道。”穆回答,今天——这段时间——积累的对沙加的怒气顿时消散了不少。沙加如此认真地为他考虑,让他欣慰。他说:“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选的,我必须做好。”

“不,根据规定,这类发言人可以是雅典学派任一成员,甚至学生会普通成员。”

“……”怎么会有这么扫兴的人?

算了,习惯了。

“不过,”沙加平淡地说,“你一定会这么做。”

穆终于看了他一眼。

“你和他们一样,自负,虚荣,急进,渴望承认。”

“自信,骄傲,积极,追求光荣。谢谢。”

“有能力的人的确可以这么解释。”沙加顿了顿,“我也一直想看。”

“想看什么?”

沙加没有正面回答:“这次,我做你的观众。”

“我又不是去打辩论赛。”

沙加不由笑了。

看到沙加带点温柔性质的笑,穆立刻心烦意乱,连忙走开。他首先看了眼珍妮挂起的屏幕,只见现场人声鼎沸,来自各国、各种肤色的记者长枪短炮,无数话筒递向正在现场负责接待的外交部成员。外交部成员也抽空整理了仪容,精神奕奕;再看第二层,黑压压坐满了学生。穆微微一愣,他挤时间查了几场往届重要记者会,雅典学派会根据需要选择场合,且一定会控制在校生的数量,多数在校生只在宿舍或校园其他地方看直播。

“需要控制一下人数吗?”迪斯问撒加。

撒加一直在摆弄通讯器,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不用。”

“可是……”

“有观众也不错。”撒加没怎么在意,“都是本校的学生,提前规范一下就可以。”

亚尔迪一直在现场安排工作,此刻皱起眉:“可是,他们……不像自发来观摩。”

艾欧利亚和米罗互相看了一眼,拼命克制开口的冲动。

穆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他既想象不出记者会的实际情况,更想不出还会有什么意外事故,只有一种面对暗潮汹涌的不安,和激动。

撒加抬起手,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按下了发送键:“好了,我准备好了。”

“我们等着看会长大显身手。”穆说。

“我们等着看外部大显身手。”撒加说。

两个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自信眼神,珍妮推开门说:“还剩十五分钟。”

所有造型师加快了动作。

****************************************************

最新喜欢:

沐芨风沐芨风 雨落林君雨落林君 renyyrenyy
爱雅典学派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公学院大学部学生
  • 最后登录2023-09-24
  • 粉丝1
  • 发帖数15
  • 皮卡231枚
  • 学分12分
沙发#
发布于:2016-11-28 00:35
苏苏的每章都那么精彩,最近我又从头开始看了。一部伟大的小说,通常都是以爱情为线索贯穿全文,比如,《红楼梦》、《简爱》。沙穆、撒布的爱情纠结也许会到最后才明朗吧。
DIAN
学生会干事
学生会干事
  • 最后登录2023-04-12
  • 粉丝1
  • 发帖数33
  • 皮卡155枚
  • 学分30分
板凳#
发布于:2016-08-11 11:27
记者会那么难写的好精彩啊,再看几遍都是震撼!真是机锋处处!
关于这一对儿,本来有点生穆的气:明明是你让不食人间烟火的沙加渐渐改变,流露了凡人的一面,怎么又反而不许他软弱呢?(包括不少读者也不满副会长“变了”,虽然我觉得结合番外来看合情合理)
但看到结尾那句“即使你软弱,我也喜欢”,瞬间泪盈于睫,这般隐忍的温柔啊。。
sallanse
普教中心学生
普教中心学生
  • 最后登录2022-02-02
  • 粉丝0
  • 发帖数4
  • 皮卡100枚
  • 学分6分
地板#
发布于:2016-06-08 13:41
看到最后,有些莫名的感伤
sallanse
普教中心学生
普教中心学生
  • 最后登录2022-02-02
  • 粉丝0
  • 发帖数4
  • 皮卡100枚
  • 学分6分
4楼#
发布于:2016-06-08 13:32
顶一顶O(∩_∩)O,好想看后续。。。
renyy
公学院高中部学生
公学院高中部学生
  • 最后登录2017-02-09
  • 粉丝0
  • 发帖数6
  • 皮卡134枚
  • 学分6分
5楼#
发布于:2016-04-07 16:41
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雨落林君
诺亚方舟乘客
诺亚方舟乘客
  • 最后登录2025-04-22
  • 粉丝3
  • 发帖数115
  • 皮卡850枚
  • 学分31分
6楼#
发布于:2016-04-03 14:50
总而言之心情澎湃来占一个沙发,明天来说读后感……
新闻自由和新闻道德这件事……前几年看The Newsroom的时候就思考过很多,虽然最后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XD
=3=~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7楼#
发布于:2016-04-02 16:08
插图:豆花伯爵

图片:4.16 战车1 by 豆花伯爵.jpg



图片:4.16 战车2 by 豆花伯爵.jpg



图片:4.16 战车3 by 豆花伯爵.jpg




suixinsuiyuan
创世纪
创世纪
  • 最后登录2025-04-02
  • 粉丝260
  • 发帖数735
  • 皮卡4579枚
  • 学分227分
8楼#
发布于:2016-04-02 16:06

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六岁那年,穆准备离开家乡,去族人所说的“外界”读书。赫莫族每年都会送高能力男孩出去读书,他是当年唯一的一个。按照规定,他不能带家乡的任何物品,这让为他整理了不少行李的母亲很是惆怅。他看着母亲慈爱的双眼,不由升起愧疚之情。母亲却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出去。”

母亲给他讲了一件事。他三岁那年,母亲带他出去放羊,他从小就异常聪明懂事,不吵不闹地跟在母亲身后玩耍,玩累了,母亲就把他背在背上。迎面走来族里的三个小孩——史昂、阿玛拉和嘉措,嘉措问:“史昂,你不要再和长老吵架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史昂说:“因为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我一定要走出去!”穆不眨眼地看着他们,阿玛拉走上来逗这个可爱的小孩,史昂还在说:“反正,我必须出去。”回到家,穆拉着母亲一直说:“我也要出去!我也要去!”

穆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件事,母亲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从此他看到一个与嘉米尔不同的世界,那是农耕民族创造的天府之城,它的富庶来自一位天才水利工程师的智慧。那里有才子佳人的智慧,有千古谋臣的智慧,有诗中圣者的智慧,更有祖祖辈辈普通人的生存和生活智慧。他一直认为,植物是大地的智慧,那座城市,刚好长满植物。

在高楼栉比和柳暗花明深处,他看到了沙加。如果说他是这个世界的好奇者,沙加就是这个世界的考量者,他们以外来者的身份融进了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学校。天地广阔,山水润泽,对他人的善意与对生活的热情,都是他最喜欢看到的事物,他并不清楚沙加喜欢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好奇沙加的世界。他说不清沙加究竟在哪个世界,凭直觉,他知道那个世界并不美满,也许充满贫穷、战争、死亡、阴谋……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而沙加毫不费力地在不同的世界穿行,从不打扰沉浸在诗书校园中尽情沉浸的他。

他终究好奇了,尽管知道自己不应该远离中国,他终究还是选择报考那所显赫的学校,进入那代表高中生最高荣誉的团体。这一切,沙加丝毫不意外。

穆听到宣传部的主持人正以持重熟稔的语调维持秩序,调整位置,请学生会成员和来宾们落座,并宣布了两位校友——叶莲娜和怀伯恩的讣告。穆看了眼屏幕。撒加已经坐在主席台首位,连同沙加、珍妮,几个双子宫的高级干部,学习部一位副部……他的位置在另一边,也就是主持人现在所在的独立演讲台。他看着屏幕里沙加的脸。

习惯性地寻找沙加的位置,并不是需要帮助,也不是需要鼓励,只是常年的习惯。看到他,他才会安心。有时他觉得沙加站在所有世界之外,所以,他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走不出沙加的目光。

“有请,本次记者会发言人,高中部外交部长,穆。”

本校的学生默契地鼓起掌来,他在那掌声中迈步走了出去,他的容貌、身型、步伐、眼神,全部暴露在耀眼的灯光和目光下。他突然想起在东方学院时,自己以出奇高的标准训练仪态和演讲,是不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宜人的室温带着躁动空气,人声随着他抬起右手的动作渐渐平息,巨大的双层空间里有无数双眼睛,善意、好奇、冷漠、探究、以及各种隐藏的意图,这些目光交织聚拢,全部投在他身上。

他微微一笑。

 “各位女士、先生,各位同学,下午好。我代表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学生会,做这次新闻会的发言人。我叫穆,负责高中部一切外交事务。首先感谢各位对我校的关心,不辞辛苦拨冗前来。各位日夜为国际事务奔走,为了节省时间,记者会采用我校传统形式——自由询问。”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沙加看着那只手,不由微笑。此时的穆毫无平日的随性,那张东方脸孔在灯光下带着美玉的质感,神色从容,没有咄咄逼人却令人不敢小觑。沙加手边的屏幕跳出一行字——一层每一张桌子上都有类似的屏幕,记者们的屏幕提供问题和翻译,有时会附带背景介绍。雅典学派使用的则是秘密加内部通讯屏幕,不时还有学生会成员传来情报。艾欧利亚打了一句:“外部一点也不怯场。”沙加心想,他怎么会怯场,越到大场合越来劲儿,从小就这样。雅典学派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有这个倾向。

一位美国记者首先站了起来。

高中部平日只召开小型记者会,内部称之为“说明会”,邀请一定数量媒体说明某一情况,这种说明会学派诸人都经历过。过场一样的说明,匆匆开头收尾,多数情况下不回答媒体质疑。大型记者会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平日只在电视网络上出现的著名媒体标徽齐集一堂,甚至有不少大名鼎鼎的记者出现在这所高中,他们难免觉得新奇刺激。之前,他们虽然经历了无比热闹的百年大庆,也有不少电台来到学校,却也比不上此时的阵容。

雅典学派召开的大型记者会,采取一种迥异的自由形式。到场记者只需事前申请,经过级别鉴定和安全检查,便可以在记者会上任意提问。时间一个小时,避免任何语言上的繁琐。这种形式由被称为“巨人首席”的亨利·威廉姆斯提出并延续至今。身高超过两米的亨利首席又被称为“莎翁首席”,发言喜欢引用莎士比亚台词,关于记者会,他说:“‘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双方都要节约时间。”此外,他大大简化了校园很多部门的工作流程。

受邀前来的记者们也喜欢这种不被限制的便利,渐渐与这所学校形成了一定默契。尽管如此,这依然不是他们熟悉的采访方式,当他们在这个布置得如同高校大讲堂的会场中起身提问,一种不得不和高中生对立的别扭感油然而生,他们既不敢小看对手,又觉得这是儿戏。不过,一旦提问,专业素质便占了上风。

“请问,雅典学派和失踪的布莱德利·詹姆斯有没有联系?”

“今年5月,我们曾在医院见过詹姆斯同学,除此没有任何联系。”

“詹姆斯先生是此次总统遇害的头号嫌疑人,对此雅典学派有何看法?”

“老校友逝世,我们和爱戴他的美国民众一样,呼吁严惩凶手。”

“如何解释怀伯恩总统遇害前后,雅典学派集体失联?”

来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穆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屏幕,他知道撒加一定会安排人把答案及时发来,果然,阿布罗狄正在输入。

深泉旁听计划;地中海研究所;全球零物质协会。

这是什么?

不但穆想问,所有看着屏幕的雅典学派成员都想问。

阿布罗狄打字:确定不了,你随便选一个。

穆想把阿布罗狄从屏幕里揪出来。

坐在角落里的米罗已经代替他这么做了,米罗的手一把拽住阿布罗狄的胳膊,用力表达不满。所有人都想揍阿布罗狄,只有沙加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穆。

穆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内心钟鼓齐鸣,却只能带着怡然的笑容说:“各位听过地中海研究所吗?”

视线所及,一律疑惑。

我也没听过。穆心想。他不疾不徐地说:“近日雅典学派参与地中海研究所的一项研究,具体内容不便透露。请各位向研究所询问。”

“穆部长,你们雅典学派是不是该说个让人信服的借口?”美国记者面有怒色。穆立刻接口:“不是借口。雅典学派注重荣誉,大庭广众,怎么能信口雌黄?”

穆已经猜到了撒加的意思。这三个计划、机构肯定都与“创世纪”有关,撒加把这些机构拉来当是见证人,看似取巧,其实是兵行险招。创世纪未必肯与一向敌视的雅典学派统一口径,倘若他们根本不合作,雅典学派一定颜面扫地。可是,考虑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要和百万城市牵扯不清,穆理解撒加一定要把创世纪拖下水的心情。

“我听过这个研究所。”一位中年记者插嘴。按照记者会的规矩,第一位提问记者出于礼貌起立,其余记者只在原位提问或议论。

“你听过?”

穆扫了眼屏幕,情报科、也就是副会长所属的部门已经发来这位记者的简介,是英国《卫报》的时政记者,穆正担心在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机构,这位记者的一句话简直是救命稻草,让他可以继续神态自若。下一秒,稻草先生扔来一根钢针:“地中海研究所是数一数二的秘密机构,只接受博士级研究员,怎么会找高中生?”

穆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看似谦虚,却带了一种众所周知的自豪感。中年记者说:“不对,那个机构研究高端项目,就算雅典学派素有天才美誉,还是与他们的宗旨不符。”

“这并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我们只是被邀请参加一个秘密研究计划,根据保密协定,现在不能透露任何内容。”穆的声音平静有力。

“他倒是没说谎。”参与其中的其他人横想竖想,都想不出这句话有任何谎言成分。

“不要回避问题!”

“雅典学派要靠签入保密协定的托词取信于人?”

“就算真的此事,请出示直接证据!”

“请直接回答——怀伯恩总统遇害当天,雅典学派在做什么!”

本来井然有序的现场立刻炸了锅,数位记者同时发问,令在场的高一学生全都紧张起来。宣传部员们面不改色,在各自的操作台上把记者们的问题有条理地输入到公共显示屏。沙加将自己的折叠记事打开,给宣传部添了个极高的分数。

“我们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穆冷静地等待密不透风的询问告一段落,他左手举起自己的通讯器,将屏幕对着众人,内容是一条标题:“雅典学派集体失踪,或与怀伯恩总统遇刺事件有关。”

“坦白地说,我们非常惊讶,”穆的语气依然平静稳定,“撇开保密协定不谈,各位媒体前辈真的以为雅典学派与总统遇刺有关?”

“你们是嫌疑人最后接触的人!”

“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据。”

“这是合理质疑,我们并没有下结论。”

“合理?”穆盯住那位记者,“凡事讲求客观,请各位思考,我们,一群来自不同国家,进入世界著名高中的前途无限的学生,为什么要刺杀、或协助刺杀一位素不相识又受人爱戴的总统?”他稍稍提高了声音:“这个判断本身合不合理?!”

会场一时陷入寂静。

穆停顿了几秒,没有逼问,显得很有风度。他稍稍侧过头,看了眼左手的通讯器:“我们以为,这种明显不合常理的标题只适合出现在反讽或娱乐杂志上。比如,英国的《Humor》;法国的《Absurde》;美国的《Crazy.”他每说一本杂志,就有意停顿一下,视线也随着头部的移动,看向在场各个方位的观众,学生们明显被这些名字逗乐了。

这一番说辞,学生们很激动,记者们非常淡定。一位女记者笑着说:“如果我们怀疑世界上任何一所高中的学生与此事有关,的确不合常理。但是,如果对象是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特别是雅典学派,一切皆有可能——穆同学刚刚还承认,你们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计划,我们甚至听都没听过。你们太神秘了,怎能不让人好奇那个计划是不是和美国有关?”

“克莱尔女士的意思是,不合理的其实是我们雅典学派?”穆回以微笑。

“恕我直言,处处不合理。”

“愿闻其详。”

“高中生频繁参与重大社会事务,合理吗?”

“合理,没有任何法律规定高中生不能参与重大社会事务。”

“约束规范人的行为,不只靠法律,还有常理。全天下的高中对国际事务都没有贵校这样高的热情。”

“事必有因。”穆低下头,手指划了一个区域,截图发送至公共屏幕,“这是去年一些国际组织发来的邀请,我们精力有限、力量有限,回绝了多数。我发的只是我校参加的——少数那部分。”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邮件标题和发信地址让在校生大吃一惊,记者们则抓紧时间拍照记录。一位老练的记者问道:“从现场反应来看,贵校学生对此一无所知?”

“维持正常学习秩序是学生会的责任,抑制虚荣,避免浮躁,对内对外,一向如此。”

“我们只看到雅典学派对内管理不透明,对外极力打造团体形象。”另一位记者说,“雅典学派的形象。”

“高效的管理,是制订章程,告知目的,奖惩分明,提高效率。事无巨细等待全体投票,无从取舍,是学生会渎职。”

“我看了贵校校规,在校生对学校事务有知情权。”

“各部门都有查询页面,可以选择相应的社会活动了解、参与,我们不干预。”

“这么说贵校引导在校生多多参与社会事务咯?”

“不引导。学生会对在校生负责,在校生对个人选择负责,年终考不及格五门以上直接退学。”

“穆同学还没有解释雅典学派的对外形象问题。”

“高中部学生会核心,是我们最基本的定位。”

“你们更多的时间为高中部以外的事忙碌。”

“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对外,包括维护校园形象和参与公共事务。”

“你们不觉得自己的年龄太小了?”

“过往的成绩告诉我们,年龄与责任无关,决定因素是良知、勇气和能力。”

“穆同学真自信。”一位记者嗤笑。

穆在屏幕上打了一个数字,传递到公共显示屏。

“这是我们学校今年的录取率,不自信就是虚伪。”

“穆同学的确厉害,一直主导话题,竭力定位雅典学派高端形象。”另一位记者说。

话音刚落,穆又一次举起左手的通讯器,这一次,屏幕上不再只有标题,而是整个新闻版面,包括记者名字。他说:“我尽力解答各位的怀疑,谈不上主导。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一个高中学生会会和美国总统遇难扯上关系,究竟有多少人基于客观得到这个结论,或者,被什么人误导了呢?新闻发得最早的温特拉先生?”

温特拉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自己的通讯器:“不好意思,穆同学,早在我发布之前,就有人匿名在网上发布了这个消息。包括你们是最后接触詹姆斯的人,我的消息是合理推测,有什么问题?”

“原来哈迪斯财团下属的报纸,可以直接采用匿名消息,不加查证做出推断发布新闻。受教了。”穆针锋相对。

在场记者们议论起来,谁都知道,雅典娜公学院和哈迪斯综合学城是死对头。温特拉起身说:“穆同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迪斯财团只是我们报社的股东之一,只凭这一点,你就能诬陷我们操纵舆论?”

内部通讯屏幕上也出现了议论。

“穆为什么说这句话?”艾欧利亚问,“这不像他会犯的错误。”

“故意的。”米罗说。

穆果然说:“既然温特拉先生不愿多谈为何不加查证发布新闻,我们也不勉强。只是‘诬陷’?不敢当。我也不知道在新闻高峰期,推动这条消息的为何都是哈迪斯财团旗下的媒体,至于‘操纵’,这是温特拉先生自己总结的。”

“这句话也不是穆的风格啊。”艾欧利亚说。

“宣战而已。”米罗说,又问,“会长,确定要这么主动吗?”

“确定。因为我们无法随时控制局面。”

“是会长指示穆的吗?”

“没有。默契而已。”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艾欧利亚打出这句话,配了个哭泣的表情。

穆已然和斯特林唇枪舌战起来,只听斯特拉说:“最值得怀疑的明明是雅典学派和雅典财团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雅典财团是雅典娜公学院的资金提供者,但并不参与高中部管理。有什么值得怀疑?”

“雅典娜公学院走出了多少后来入职雅典财团各大产业的精英?雅典财团借助这所学校提高对世界的影响力,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雅典学派是高中部代表?不,你们是雅典财团的代表,你们的行动难道不是出于雅典财团授意?”

“数据是世界上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我这就按斯特拉先生所说,计算二十年之内究竟有多少位高中部毕业生进入雅典财团下属企业、研究所或者公益组织,”屏幕上又一次出现百分比数字,“有多少呢?不足千分之零点一。至于已经参加工作的雅典学派成员,在二十年内只有一位就职于雅典财团的金融部门。一百年来只有一位首席成了雅典娜公学院大学部的校长。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高中部是世界的人才基地,不是雅典财团的人才基地!”

斯特拉一时没了言语。

米罗打字:“这个时候,不趁机说说哈迪斯财团的比率和人才培养,真是可惜。”

艾欧利亚打字:“穆最要面子,他才不说呢。”

撒加打字:“风度是我们应该追求的,很好。”

“好一个‘世界的人才基地’。请问,雅典学派究竟按照什么标准选拔?洲际平衡?名校背景?天才光环?巨万身家?这似乎是雅典学派的特产!”

“我不明白,洲际平衡?”穆笑道,“是在夸我们学校选拔的公正吗?高中部最初是一所欧洲高中,能有今天的‘平衡’,有赖所有同学的共同努力,也有赖世界各地、各国人才济济。”

“穆同学真会说笑,雅典学派只有两位非裔首席。”

“《华盛顿邮报》的罗伯茨先生,美利坚1776年建国,迄今567年,非裔总统4人;高中部建校100年,非裔首席2人。这是说笑吗?”

罗伯茨一时语塞,艾欧利亚打字:“这个时候竟然没人鼓掌?宣传部这破规矩能不能改改?主场禁止拉拉队?”修罗飞速回复:“你现在就可以去踢足球!”亚尔迪打字:“我看了宣传部的入场规矩,不是不许叫好鼓掌,是要求‘为了本校的风范与形象,尽量克制’。”米罗打字:“得罪媒体没好处,这规矩有水平。不愧情商最高之一的首席制定的。”

“那么穆同学如何解释历届雅典学派团体中,男性占有绝大多数比例这一现象?”一位记者问,她随即补充,“穆同学一直强调数字,想必不会连比例问题都解释不了。”

“您提的不是比例问题,是公正问题;不是数字问题,是权利问题。真正的性别平等体现在哪里?在一个团体里规定男女比例只是数字上的平均,并不是认知里的公正。我用一个最直接的证据回答各位:高中部规定可以自由建立社团,各类权利组织比比皆是,请各位登陆我们的网站查询,有没有女性维权类社团?答案是:一个也没有。我们学校没有这类需要。”

记者们还没说话,穆紧接着说:“我再给各位一个更直接的答案,”他提高声音:“同学们,请你们大声告诉我,提到‘拯救学校危难’,你们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谁?”

“叶莲娜!”

雷鸣般的掌声,异口同声的回答响彻了整个图书馆,持续了足有一分钟。

穆抬起双手,示意安静,这才说:“请看,这就是我们学校,不论男女,以德,以才,以能力,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我们反对似是而非的狭隘——任何刻意的提倡都不是公平!”

一开始提问的克莱尔女士笑呵呵地对穆眨了下眼睛:“原来男女平等在贵校贯彻得如此彻底,那么我们谈论的这个比例问题难道是——贵校的精英女学生太少?天才男学生太多?”

这个刁钻的问题差点让记者们鼓掌。

穆也学着克莱尔女士的样子,歪了歪头,眨了下眼:“今天到场的女记者也不多,但克莱尔女士提了一个最机智的问题,不是吗?”

这恭维含蓄而恰到好处,克莱尔女士笑而不语,不再追问。

罗伯茨先生也来了兴趣,他说:“穆同学,斯特拉先生的问题,你少回答了三个,请你跟我们说说雅典学派成员的名校背景、天才光环和巨万身家吧?”

“我认为有些事不言而喻。刚刚各位看到了我校录取比例,名校学生本就是区域内的佼佼者,经过公平考试进入我校,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的,自然不乏天才人物。至于‘巨万身价’,我们高中部不是富商俱乐部,雅典学派也不是。就拿我来说,我的钱包里现在就有几张餐饮优惠券,为的是节省一点零用钱。”

“真的吗?”克莱尔女士戏谑道。

穆毫不犹豫地抽出折叠钱包,拿出几张优惠券,克莱尔女士“喔”了一声,立刻说:“真是节约的好学生,我可以请你吃一顿大餐吗?”

“十分荣幸。”穆知道这是采访邀请,回答得很谦虚。

其他人看得出来,穆已经掌握了记者会的节奏,不论记者们从哪个角度提问题,穆的回答滴水不漏又不乏机智,时而引得众人大笑。修罗看了下时间,吩咐宣传部部员准备下个步骤。这套流程完全承继自巨人首席亨利,他认为不能让远道而来的记者空手而归,会在一个小时快要结束的时候为记者们提供参观、采访项目,包括高中部正在进行的高端研究,高中部有名的社团或学生,高中部的某项活动……记者们也对这个充满诚意的后续项目十分满意。

“穆同学,你能说雅典学派的行为没有私利性目的?”一句高声喝问让修罗抬起头。

“请指教。”

“请直接回答,有还是没有?”

“谁不追求自己的理想?难道这真的是‘私利性目的?’”

“你们雅典学派恐怕有更大的胃口。”

“这么大的帽子,真让人惶恐。”

“不说别人,单说你们的会长——欧洲之星撒加。他难道不是把雅典学派当做今后从政的跳板?”

穆注视这位一直没出声的意大利记者,一时判断不出此人的目的。他谨慎地说:“不知您为何做出这个判断?”

“这太明显了,把瑞典的罗莎琳公主安排到贵校就读,再有半年,三王冠沉睡即将结束,届时贵校一定再次成为舆论焦点,某些人就可以趁机捞取资本。”

“您想多了吧?生在雅典的欧洲之星为什么要去瑞典捞取政治资本?”

“也许他想先拿个诺贝尔奖杯。”记者用讥笑的口吻说。

穆皱了皱眉,这位记者对撒加有莫名的敌意,他更加不敢大意。

正在思忖,屏幕闪了闪,他看了眼,和气地说:“我想,这个问题,罗莎琳同学最有发言权。”

穆抬起手臂,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二层学生席。

身穿高中部制服的罗莎琳公主优雅起身,她那来自瑞典皇室的华美卷发经过精心梳理,衬托着高贵的气质。只听她款款向众人问好,说道:“我必须澄清这个误会。今年四月,出于各位记者朋友都知道的原因,我必须离开巴黎。我向几十所高中递交了入学申请,明确拒绝我的没有,明确答复我的只有三个,其中就有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考虑到我身份特殊,立场敏感,撒加会长曾亲自去巴黎与我见面。我不是撒加会长邀请的贵宾,而是高中部接纳的学生。谢谢各位。”

她利落地坐回原位,没有任何回答记者提问的意思,而记者们对她的兴趣,显然比对雅典学派还要高。这位公主自从进入雅典娜公学院,一改往日密切联系媒体的做法,一直没有消息。这和高中部对在校生的保护有关。瑞典时局愈发动荡,这位罗莎琳公主是未来的关键所在,看到罗莎琳公主坐在现场,记者们愈发心痒难耐。

“请等等。”

一道非常年轻的声音插了进来。

艾欧利亚和米罗同时瞪大了眼睛。

说话的人站了起来,正是米查利斯。

赫尔墨斯新闻社虽然是高中生团体,却颇有口碑和名气,又有称得上传奇的历史和实打实的新闻质量。因此,他虽然年纪轻轻,记者们并不小看他,反而因为同行的关系,对他颇为亲切。

穆早就看到一层记者席上有本校记者。对米查利斯,他并不陌生。在工作上,他们有过接触,甚至有过摩擦。最近的一次关于新闻社要报导罗莎琳公主的一些消息。这件事被他解决,没有惊动更高级别——艾俄洛斯、沙加和撒加。穆从小受的是与人为善的教育,不论母亲还是东方学院的老师们,都教导要为他人着想,他也很少产生对立意识,尽量避免主观倾向,对米查利斯,他谈不上欣赏,也没有太多意见。

这时,米罗发出了一个半是不屑,半是轻巧的哼声,随即自言自语:“奇怪,新闻社怎么总对这种事这么来劲儿?”

按照惯例,会长或发言人讲话时,其他雅典学派成员不得发言,何况,此刻记者会正在进行,米罗的发言有失身份。可是,他的这一哼却没有引起到场学生的反感,反而认为米罗哼得很真实。这大概得益于米罗平日性格就是如此,敢说敢做,从不作态。

穆知道,这是一种微妙的舆论引导,他在屏幕上敲了句“多谢”。

米罗回他一个笑脸。

“我也想说话!”艾欧利亚说。

“你不许。”撒加说。

“为什么?”艾欧利亚不服。

“只有米罗可以。”撒加说。

艾欧利亚努起嘴,米罗晃晃脑袋。

“米查利斯同学,有问题请向我询问。”穆笑了一下,提醒米查利斯。

“好,穆部长。”米查利斯敲着他的屏幕,“我这里有一份外交部的通讯备忘,并没有罗莎琳同学所说的这份邮件,不知是否另有隐情?”

穆心头不悦。通讯备忘在外交部属秘密文件级别,米查利斯能拿到,要么说明新闻社手段不光明,要么说明外交部有人泄密。如果这是平时,他立刻就会申请调查泄密原因,并就地反击质问新闻社。可是现在这个场合……

穆仍然带着和悦的表情说:“米查利斯同学,你确定罗莎琳同学一定要经过外交部的邮箱提出申请?”

“所有非统考入学都要向学校提出申请,一向由外交部负责,还是说,罗莎琳同学和雅典学派有私交,直接与撒加会长沟通?”

罗莎琳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在安静得过分的会场显得尤为突出,穆顺势说:“看来,仍要烦请罗莎琳同学。”

“还剩五分钟,请穆部长不要浪费时间。”米查利斯高声道,“你们雅典学派有个驳回合理询问的万用办法:拿出雅典学派的特权,说一句‘无可奉告’。希望穆部长不要让在场所有学生失望。”

穆温和地看着米查利斯:“一位记者是否应该比一般人客观?”

“穆部长,你需要我现场播放今天上午的录音吗?”

穆的笑容挂在脸上,勉强挂住。

屏幕快被怒火烧炸了。

“穆!别对他们客气!”艾欧利亚打字的手都颤了。

“穆,换个手,让我上去。”米罗说。

“我都要对叶莲娜学姐产生意见了,怎么只解散了二十年?”迪斯说。

“胡说!解散不对!但他们的行为也不对!”艾欧利亚说。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亚尔迪百思不得其解,“在公开记者会上?”

“他在追求他认为的平等权利,所以要借助外界力量,但他并没有完全不顾学校。”沙加解释。

屏幕静止了。

“米查利斯是个矛盾的人。他选择这个最后的时间,就是既要向外界传达自己的意思,又不想外界媒体肆意为难自己的学校。依然希望在关着门的时候解决事情。”撒加悠闲地打着字。

“你还有心思慢条斯理地分析!”艾俄洛斯的消息突然插了进来,吓了众人一跳。

这时,阿布罗狄丢来一个对话框,那对话框盒子一样拆开,众人一看都乐了,竟然是米查利斯现在用的屏幕。那屏幕里既有新闻社的内部对话,还有一个加密对话框。

新闻社内部是对这件事的讨论,看得出,记者们大多赞成这个时机和这种做法,穆草草浏览了一眼,他们的目标就是‘揭露’雅典学派的‘特权’。那个秘密对话框有些奇怪,看不出米查利斯的谈话对象是谁,此人一直怂恿米查利斯

“自从那个泼妇一样的叶莲娜上位之后,你们不是一直在等待重振旗鼓的机会?”

“你应该知道,一旦撒加坐稳位置,他一定有办法把你们新闻社的位置压到史上最低,他就是一个天生的政客。”

“有雅典学派,高中部就不会有真正的平等。”

“想想他们对你们做过什么。”

“你必须拽下他们神圣的面纱,让世人看看他们龌龊面目。雅典学派的名誉不代表高中部的名誉,多少优秀学生被他们打压?不破不立,想要实现自治,必须解散这个组织。”

………………

阿布罗狄陆续补充了一些资料,包括对话者的姓名、身份。沙加说:“校规禁止调取他人通讯记录。”

“闭嘴。”修罗说。

穆没心情理会沙加那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旁观者行径。屏幕上的对话让他越看越是愤怒,他对克罗伊斯和平权组织并不了解,也不把新闻社和雅典学派的恩怨放在心上,但这份对话,明明白白地把一场校园阴谋摆在他面前。他简直压不住胸口翻腾的反感。

他并非不懂人性的复杂,也不是不能承担旁人的非议,更不是害怕阴谋和敌对。他只是……突然发现同一个学校就读的同学,平日擦肩而过时都会露出笑脸,甚至对他报以过热烈的掌声和衷心的期待,此刻却在有计划的怂恿下,坐在这里将他们当成戏台上的演员,这种反差让他难受,甚至失望。

“米查利斯同学,我竟然不知道,这所学校还有个监听机构。”穆正色说。

“穆部长,学校的确有这么个机构,总部在双子宫,分部在十二宫,可以随时推开学校里的任意一扇门,不信,你问问体育部长艾欧利亚和文艺部长米罗。”

穆微微一怔,他哪里想得到艾欧利亚和米罗做过什么。

艾欧利亚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撒加一声断喝。

艾欧利亚握紧拳头,好不容易慢吞吞坐了下去,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恶狠狠地盯着米查利斯。

他怒气冲冲的脸已经落到记者们的摄像机中,疾风骤雨般的问题抛向穆。

“穆同学,难道高中部的民主自治是假象?”

“贵校新闻社是否真的被打压?”

“雅典学派是特权阶级?”

“难道在校生一直反对雅典学派传统?”

“为什么雅典学派和贵校新闻社的关系如此剑拔弩张?”

“看来,雅典学派的确只顾着打造自己的形象。”

“这是外界一直感兴趣的问题:每个考入高中部的学生,真的有平等的进入学生会的机会吗?”

“请穆同学尽快回答!”

…………

穆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了。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这就是现实。现实不如意,人才需要更加努力,用各种方法努力,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强者。

这是他的老师史昂,在十几年前,用自己的行为向他揭示的真理。

他在屏幕上敲了一行字:

“会长,我特别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可以按照我的办法行事吗?”

“请。”

尽管心头有压抑不住的怒火,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他诚恳地说:“按照我校传统,记者会只有一个小时。”看到记者们不满的脸,他露出微笑:“但是,今天临时发生了在校生质疑学生会的特殊事件,我想各位一定对我校自治传统的具体流程以及方法有兴趣。我在这里与各位商量,大家可以继续留在现场,直到我们的对话结束。只是,这是高中部校内事务,外界媒体只能旁观,不能随意拍照采访,也只能采用我校官方的现场图片和录音。各位方才的问题,我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一一回答。”他顿了顿:“各位意下如何?”

记者们正想找借口留下来看这群小孩的热闹,穆说得合情合理,又顺了他们的心。何况,看米查利斯的架势,他要问的问题恐怕比在场记者都要多。

当下无人反对,记者们甚至配合地收起采访设备,只留下纸笔。原定的采访时间并未结束,他们以这种做法表示自己的尊重,显示了良好素质。

穆调整了一下话筒,环视全场,开口发言,众人只觉一团春风迎面而来。

“在发言之前,我想先对各位同学声明:你们今天来到这里,必然有个人诉求,我无意干涉各位的决定,只希望大家答应我考虑三件事:一,我们是这所代表同龄人最高荣誉的高中的一份子,任何时刻都不要放弃这份光荣,在世界媒体面前,请保持节制和风度;二,做为最优秀学生,必然有去伪存真的思考能力,不要轻易对任何事下结论;三,这里没有敌人,我们是平等交流的同学。谢谢大家。”

二层的学生们鼓起掌来,这掌声既有礼貌性质,又有欣赏性质。穆看向各位记者,说道:“雅典学派,有一百年历史的高中团体,有特别的选拔机制,历来都有一些争议,但这个传统维持了一百年,各位一定好奇,它为什么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

米查利斯面带冷笑,准备坐下去,他倒想看看这位舌灿莲花的外交部长会有哪些说辞。

“米查利斯同学,现在,你可以代表新闻社,或者代表你能代表的任何人,说出你的任何疑问。”

米查利斯的动作僵在一半,随即直起身子。

“第一个问题,三年一届,欠缺公正。”米查利斯说,“笼统地说,每三年就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失去进入雅典学派的基本机会。”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只有相对合理。管理层的频繁更迭会造成决策上的混乱。说远一点,哪一个民主国家的选举出一届政府,没有至少四年的任期?难道这四年里,除了政府重要职员之外的其他公民,失去了选举权?”

“穆部长也说了,民主的基础是选举,你们雅典学派是全校学生选出来的吗?”

“没错。”

米查利斯冷笑:“没错?就拿你们这届雅典学派来说,谁给你们投了选票?”

“上届雅典学派首席史昂,代表了当时所有在校生。”

“大言不惭!”米查利斯怒道,“这是在炫耀你们雅典学派源远流长的特权?”

“要说清传统和特权的关系,恐怕要写一大篇论文。可惜现在没有时间。”穆回答:“我来说说传统的意义——几个世纪以前,世界大部分地区沦为殖民地,而这些民族开始反抗的契机,大多是考古上的发现。我们是谁的后代,我们拥有过什么,这种对传统的认识带来了巨大的认同感和荣誉感,让他们在压迫中定位了自己。这就是传统的力量。高中部成立只有一百年,有幸享有一百年自治传统,让我们时时刻刻知道自己是谁——在世界大战后靠自己的力量建设伟大校园的前辈们的继承者;知道自己拥有过什么——同龄人能得到的最高荣誉、高超的学术领先地位、生机盎然的自由校园、海纳百川的思想乐园。在座各位同学,当你们拿到高中部录取通知书时,你们有没有‘我从此就是雅典娜公学院高中部学生’的欣喜?你们有没有得到来自身边所有人的羡慕和赞美?这就是他人对我们高中部传统和光荣的认同,也是你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说得真好听。的确,我们是抱着欣喜的心情来到雅典,可惜当我们进入校园,立刻就发现自己失去了进入雅典学派的机会,立刻就看到在平等的校园里,有个团体住着高级独立公寓,享受着高级别待遇,和几乎没有限制的权力,于是我们不得不想,这难道就是我们要认同的传统?如此专制、如此没有道理!”

“我认为你对雅典学派的选拔有严重的误会。”穆回答,“但我要首先说说差别待遇问题。众所周知,我们的公寓是校产的一部分,指名送给雅典学派。但这并不是不公平——每个部门都接受过合理的高额赠送,就拿新闻社来说,你们的办公楼是校产、指名做为赫尔墨斯的办公地;你们使用的设备,大部分来自学校拨款;你们外出跑新闻,也有学校的专车。雅典学派的公寓,和这些东西一样,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工作的性质不同,就可以指责我们享有特权?哪个加入学校部门或社团的同学,没有享有过和别人略有不同的待遇?”

“穆部长说的话真有道理,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们的公寓。”

“我不得不怀疑新闻社的记忆力。”穆昂起头,“九十六年前,雅典瘟疫横行,高中部参与救护,是第二届雅典学派成员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疫区收集资料,交由学习部研究。为了全校师生的健康,他们另外设立了住宿地点,以免校园内部传染。这就是公寓的由来。他们一定没想到,这间代表了对在校生的责任和保护的公寓,成了你口中的特权证据。”

“穆部长,现在雅典没有瘟疫,九十多年来,一次也没有。”

“莫非在一位记者眼中,世界上只有瘟疫一种灾难?”

“那就请穆部长说说,你们这届雅典学派面临的又是什么灾难,需要你们必须和在校生不同,住在高级公寓?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在校生吗?”

“当然。”

这回答令在场所有学生愕然。

“数日前,我们的公寓经历过一次翻修。”穆平静地说。

米查利斯脸色大变。

穆看了他一眼:“不论各位同学对雅典学派看法如何,它仍然是世人眼中的高中部代表,它聚集了许多赞美,也招致了许多诋毁,更带来一些高中生不该承受的风险。我们的公寓被不明人士袭击,警方迄今无法调查出真相。这不是雅典学派第一次被袭击,所以,我们一直住在校园之外的公寓,我们无意说这是奉献和牺牲,但仍希望大家正视现实,至少不要把我们对学校的维护当做一种特权。”

艾欧利亚一脸笑容,用手指尖敲着掌心,没有声音地鼓掌。

穆面色不变,这个问题,如果换做在场的任何一位记者,都可以大做文章,攻击雅典学派参与了太多事务导致树敌累累。但赫尔墨斯社却是唯一不能如此反驳的团体,因为他们和雅典学派一样、不,比雅典学派还要热衷于外部事务,这是新闻社的性质决定的。米查利斯无法接下这个问题,想要抓这个把柄,需要新闻社之外的人。

例如,那个克罗伊斯。

可惜,现场议论纷纷,没有人有站起来的意思,毕竟是名校学生,都知道不应在校外媒体面前七嘴八舌。记者们倒是很想询问,但有约在先,他们只能互相耸耸肩膀。

“还要再想办法。”穆心想。他随即很有风度地说:“其实我们不必纠结这种问题。我来说说另一个问题——雅典学派的选拔。”

米查利斯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挫败。他知道自己落了下风。

穆没有停顿:“有人说雅典学派的选拔有些胡闹,全凭上届首席一句话。事实真的如此吗?首先,让我们看看历代雅典学派的质量。每一届雅典学派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相同的是,不论校内管理还是校外活动,他们都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每个部门都有历代积累又不断优化的工作传统,每个人都享受他们制定的为我们带来益处的制度。难道我们会忘记,充满童趣的雅典学派为校园带来的自由气氛?难道我们会忘记,那提倡面向世界招生的雅典学派为我们带来的海纳百川的契机?难道我们会忘记,倡导人道公益的雅典学派为我们带来的良知与爱的启迪?同学们,除去我们这一届,每一届雅典学派都为校园带来了更多的生机、名誉、公正,你们认为,这全是胡闹的运气吗?不,这是首席的智慧!也是雅典学派的智慧!”

会场无人说话,所有人聚精会神地聆听。

“让我们回忆一下至今令世界为之自豪的首席们。我们小时候,有谁没看过电影《一个好天使》?那位说话结结巴巴,却代表了人性中光明善良的一面,终身为他人的幸福努力的卡斯·沃勒,就是我们的首席;有谁没有听过麦克罗伊充满力量的声音,他代表非洲,代表民权,代表摇滚的良知,用歌声揭露不公与罪恶,这就是我们的首席;当我们拿着手中的福利卡,享受着种种优质而合理待遇的时候,卡上那个经过设计的‘J’标志,是珍妮·莫扎娣的名字缩写,是她改革了全欧洲的基本福利制度,这也是我们的首席……我们学校的首席,来自世界各地,彼此只有传统上的承继,没有私交上的联系,却呈现出如此高的质量,几乎每一届首席都有突出作为,这难道只是巧合?不,这又一次说明,雅典学派的选拔不但公正,而且高效,它是精英智慧的结晶!”

在场学生忍不住鼓起掌来。

“原来穆部长还是个优秀的演说家。”米查利斯冷冷地说,“容我指出你的漏洞:难道经过全校同学投票选举一位首席,就一定会比你说的人差?”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穆严肃地说,“历届雅典学派大多经过公投考验,这说明在校生承认他们的水平。”

“大多?校规里根本没有满意率测试,公投都由在校生自主发起,雅典学派倘若真有自信和诚意,为什么不能定期举行满意率公投?”米查利斯逼问。

“因为这种投票一定会带来整体性的浮躁。”穆回答,“我们只有十六岁,定力有限,倘若时刻关注满意不满意,雅典学派也许会为了这个所谓的满意率,搞形象工程,不断拉赞同票;开空头支票,做表面文章,把精力放在务实服务之外。在校生也会多生想法,把精力放在学业之外。我们来这里学习的是各类知识,不光是选举知识。”

“这就太小看人了,就算雅典学派不能保证自己的无私,在校生里的优秀分子大有人在,你们未免以偏概全。”

“以偏概全的是你,米查利斯。”穆的笑带了一些锋芒,“你时时刻刻都在提自由选举,好吧,请你给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又能让选举完全避免金钱干扰。这是所有民主国家无法解决的问题,也许你能给出令世界惊讶的答案。”

米查利斯语塞,他此时虽然是个反对者,却不愿强词夺理,失去风度。

“雅典学派传统的另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使我们这个自治校园避免了金钱的干扰,实现了相对全面的平等。没有人能靠金钱进入这个学校和这个学生会。我们不是乌托邦主义者,承认人与人有出身上的不同,贫富差距存在,但在我们的校园,富人和穷人不会相互歧视,因为无孔不入的金钱,被我校优秀的传统挡在了校园之外!”

一阵热烈的掌声。

“请不要渲染情绪,实际上,你们雅典学派一直抓着校园权力不放,根本不给在校生更多机会!你们就像吸纳荣誉的机器,一定要把所有人的光荣安在自己身上,让世人只知雅典学派,很少看到其他正在努力的高中部学生。你们雅典学派在学校最大的名声就是专权!”

在场的学生有半数在点头。

穆环视第二层的学生,温言道:“我愿意从两个方面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是校园领导权的继承:一届雅典学派卸任,就不再干涉下一届学生会的任何决定,写进校规,人尽皆知,历代雅典学派无人触犯,最大限度保证了雅典学派非派系、不结党,给所有人以机会。至于传统的延续,难道非要标新立异反对好的传统,才是民主公正?”

“穆部长说笑了,举世闻名的叶莲娜,在毕业后又上了两年高中。”

穆怫然变色,怒道:“米查利斯同学?你还有没有最基本的做为这个学校学生的良知?叶莲娜前辈的确留级两年,这是出于对学校的热爱。除了为高中部带来必要的赞助和外援,她有没有干涉过十八届雅典学派的决策?如果有的话,你拿出证据!”

“穆部长,正如你所说,每一届雅典学派都有特点,个性,成就,十八届雅典学派的个性在哪里?特点是什么?成就有哪些?由叶莲娜选出的‘沉默首席’,傀儡一样的雅典学派,全都在执行她的意思!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干涉’?”米查利斯针锋相对。

穆寸步不让:“你说的‘沉默首席’如今是雅典娜公学院大学部有口皆碑的校长,他的个性、特点就是沉默加实干,十天不说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要说,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也是叶莲娜前辈选出的。至于十八届雅典学派,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继承了前辈们有益的决策,你问成绩?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大放阙词,靠的就是十八届雅典学派卓有成效的校园重建,到他们毕业的时候,学校已经走出灰色五十年,恢复了元气,然后,他们成了你口中的傀儡!”

“容我提醒你,穆同学,灰色五十年就是因为你们十七届雅典学派的失误。”

“容我提醒你,米查利斯同学,灰色五十年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十七届雅典学派是最大的受害者,而带领学校度过最大危机的叶莲娜,正是十七届雅典学派的文艺部长。”

米查利斯发出一声冷笑。

穆却没有趁机追击,而是话锋一转:“再说说第二个方面。雅典学派是否专权独断?这真是没有道理的指责,当校园重大事务的投票不存在吗?小事上,部门内部民主投票;大事上,全校学生投票。就连我们雅典学派内部也有投票。雅典学派有决断能力,却没有专断权力,这就是校园平等的保证。我们雅典学派得到支持,靠的就是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的成绩,不是一个一年又一个一年、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满意率公投。我们为所有在校生提供理想的学习、竞争平台,什么时候篡夺过别人的成绩?倒是你,米查利斯,谁教导你急功近利?谁告诉你管理校园只有你认定的那种弊端不断的模式?在高中部,你需要学习的是以更全面长远的眼光看待一切,包括高中部传统!”

“好一句‘有决断能力,没有专断权力’!穆部长信口开河的能力让我大开眼界!请告诉我,监督你们雅典学派的人在哪里?弹劾你们雅典学派的机构是什么?不要说执行者,执行者也是你们雅典学派的!公正的校园需要权力制衡,而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雅典学派手中,这就是我、新闻社,也是在校生最想问的问题!”

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抱歉,叶莲娜学姐。不得不利用你的名字。”穆在心里轻轻说。那不仅是他的学姐,还是他曾经的校长。

“所以说你急功近利,在座的各位似乎没有像你这样直接下定论。” 穆微笑,“我真好奇,为什么你一直在说‘权力’这个词,莫非雅典学派在你眼中就是权力的象征?我们的努力呢?我们的奉献呢?我们的成就呢?我们的风险呢?我们的责任感呢?权力,好像我们加入这个团体就是为了一所高中的权力!”

本来被米查利斯的问题带动起情绪的学生们稍稍冷静下来。

“让我用叶莲娜前辈做例子,告诉你雅典学派意味着什么。叶莲娜前辈来自东方学院,后来成为东方学院的校长,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因为在高中部的巨大功绩为自己捞取任何一种权力资本。米查利斯同学,你可不要说,她当上东方学院的校长靠的是高中部的求学经历。教师选拔严格的东方学院肯定不同意。何况,灰色五十年后,十七届雅典学派只余三人,她是其中的领导,她并没有因此选择当首席。”

“穆同学,叶莲娜前辈未必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新闻社非常清楚,当时的安全部副部长,也就是刚刚去世的怀伯恩总统,极力反对叶莲娜当首席。”

“拿不出证据的话,竟然由新闻社来说。”穆冷笑,“但我不会抓住这一点不放。没必要。”学生们又有一些骚动,他们都是高智商的人才,明白在这场问答中,穆已经好几次放过了米查利斯的漏洞,没有大做文章,显得信心十足,也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

只听穆继续说:“我们只说权力。叶莲娜前辈的每一个重大决定都经过学生投票,这有记录可查,没错吧?叶莲娜的决策也不乏反对者,怀伯恩就经常提出否定意见,叶莲娜会根据实际情况修改,这依然有记录可查,没错吧?叶莲娜和其他首席一样,会根据校园意见反馈做出政策调整,有记录可查;叶莲娜和所有首席一样,有公开信箱,有意见网页,有定期回复——为什么说雅典学派没有监督?全校学生都在监督我们!雅典学派从未禁止过满意率公投,叶莲娜前辈就曾在临危受命之初,经历过公投,在场的95%以上的学生选择信任她!而她的对手并不是雅典学派成员,而是当时学生选出的意见领袖,不是吗?”

“没错,就是怀伯恩。”

“没错,就是怀伯恩。”穆抓住他语气中的嘲讽,“即使输了,也竭尽全力辅佐叶莲娜,为校园事务贡献自己的才智,这才叫真正的坦荡,不怀私利。那么现在你还要说雅典学派无人监督吗?”

“穆部长的回答简直狡猾。”米查利斯说,“当时全校学生都在崇拜叶莲娜,她的个人迷信到达狂热程度,你说重大决定的投票?对,他们都给叶莲娜投赞同票,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偶像投赞同票,这种氛围应该出现在高中部吗?”

“你和我都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为什么你能如此肯定,那时候的前辈们都是一群狂热者,连自己的判断都没有,只会对叶莲娜盲从?”穆不动声色地询问。

“因为我们新闻社的职责就是记录,就是发现异常,就是提出问题!”米查利斯说,“关于那个时代,没有人比我们知道的更详细!”

“所以你认为新闻社比我们更有发言权?所以你说叶莲娜独断专权?所以你仍旧认为雅典学派没有监督,世世代代靠偶像崇拜决定自身地位,贯彻自我意图?”

“我们并没有否定历代雅典学派的贡献,但叶莲娜的专权毋庸置疑,足以折射你们整个雅典学派的伎俩!”

“口口声声雅典学派专权、弄权、独断,直到现在也说不出一句证据!”穆厉声说,“叶莲娜不是完人,她肯定有错误,但她留下的记录里,所有重大决策,包括后人非议的招生,都有集体投票记录!你无视这些证据,信口诬陷前辈,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解散赫尔墨斯经过了哪场集体投票!?”米查利斯以更严厉的声音反驳。

穆的微笑冷静又带着一丝危险,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用不高的声音,自语似的说:“所以,这就是赫尔墨斯新闻社的用意?”

这句话让米查利斯立刻意识到,他落入了一个穆设定的圈套。但他并不害怕,他也放低声音,稳重地说:“我们同样有证据,叶莲娜没有经过查证,公布当时新闻社长接到的来信,引导舆论,直接动用会长权限解散新闻社。没有投票,没有任何人听新闻社解释,什么也没有,禁止二十年的活动!你们雅典学派没有特权?那你们为什么能解散一个并没有违反校规的社团?你们雅典学派没有专权?那你们为什么能不经过全体投票就解散一个有世界级名声、几乎和雅典学派平起平坐的社团!解释吧,穆部长!回答吧,继承传统的三十四届雅典学派!”

满座哗然,一片掌声。

穆对米查利斯和新闻社有一瞬间的同情。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而是将春风般的声音送进场内所有人耳边:“五十年前,我们学校经受了巨大的灾难,实验室被调查,师资被抽走,优秀学生流失,整个校园死一般寂静。这时,叶莲娜首先倡导校园重建。她劝说想要转校的学生,从各处借调教师,整理搁置的研究项目,与一些学校恢复邦交,争取他们的援助——这些事进行得极其艰难,我们的前辈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阻挠,有些事甚至要秘密进行。”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吸引,米查利斯想要打断,穆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加快了语速:“这个时候,却有这样一个社团,事无巨细地将校园活动报道给外界,让重建工作受到了更多阻碍。这个社团就是米查利斯说的,和雅典学派平起平坐的赫尔墨斯新闻社。”

“请不要误导!我们是新闻社,客观公正是我们的立场,而我们报道的目的,也是想要外界明白校园重建的艰难,给予我们更多支持!”米查利斯反驳。

“那么结果呢?”穆冷眼看他,“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媒体找新闻社拿稿子,越来越多的麻烦出现在学生会前面?你们新闻社到底有没有记录过,这种行为在当时有多么不得人心?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包围了新闻社,向你们要说法?你们到底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行为给自己的学校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穆部长,收起你的煽情,我们赫尔墨斯社做事堂堂正正!”

“好一个堂堂正正!”穆冷笑,“现在我代表懒得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的叶莲娜前辈问问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是谁在给我们高中部制造麻烦?为什么不去查高中部惨剧的原因?为什么不去挖那些针对高中部的交易内幕?”

“这些我们全都在追查!现在也没有停止!”米查利斯叫道。

“对,全都没查到,所以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同学,把目光聚集在那些为了学校不得已为之的交易,把本应秘密进行的步骤全都曝光,以显示你们新闻社的厉害!”

“叶莲娜的做法可能会对高中部产生巨大的伤害!这是新闻社一早注意的,也是这些年渐渐显露出来的!”

“事实上高中部保存下来了,现在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地位,叶莲娜是高中部的再造者,她不是完人,会有偏颇,但继任者会修正校园的方向。而你们当时的行为差点给高中部致命一击!面对这样的事实,你们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有错,还是认为自己冤枉,还是念念不忘地揪着已经去世的叶莲娜前辈,报赫尔墨斯新闻社的私仇!”

米查利斯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咬牙道:“我们承认,我们对叶莲娜有意见,但我现在的做法并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是为了这个学校的公义。穆部长,请你不要混淆话题,我问的是,在解散赫尔墨斯这个问题上,叶莲娜有没有专权?你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

“我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穆继续冷笑,“专权?当然没有。”

“你说什么?!”

“你们新闻社大概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叫做公义。人类真正的公义在于契约,高中部的契约就是校规,无视校规玩弄权力才叫专权,遵守校规执行奖惩是学生会基本职责。听好了,米查利斯同学。五十年前,就在你们新闻社无视校园基本利益公布学习部呕心沥血的研究后,雅典学派体育部长加西亚在新闻审核命令上签字。这个命令是针对特殊时期的新闻禁令,不只包括校园对外消息审核,还规定学生会有权对肆意发布消息者采取直接处分。这是第二届首席提出,经过全校投票通过、写入校规的禁令。只是后来没有人再签署过这道命令。也许有人认为它早就被废除了,但是没有,这道命令至今仍然有效。也就是说,叶莲娜的行为合法。就算你们心中有委屈,也不能因此断定叶莲娜专权!其实,最擅长调查的新闻社真的不知道这道命令吗?还是另有目的?”

现场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露出了凝重的思考表情。

米查利斯面色惨白。他想说叶莲娜的行为本身就违规——高中部命令禁止接受商业性质合作,可他也知道,就算他说了这句话,也只会引起在场学生更大的反感。外交部长已经完全掌握了众人的情绪点。

穆继续说:“当然,你说的校园公义,平等选举不是没有道理。我现在就告诉你,再选举一百次,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仍然是我们,雅典学派的成员只能是我们。你方才说了,当你满怀希望地走进校园,发现雅典学派已‘不公正’的方式被选拔。是吗?东方首席桃尧,在初三那年写信给当时的雅典学派首席,阐述自己的愿望和今后的主张,希望对方能得到当首席的机会;菲利亚·瓦奈特首席——好吧,我们都知道她当上首席的方法比较特别,但他们都靠自己的争取取得了上届首席的认可,那么,每一个想要加入雅典学派的人,你们为什么不争取?还是你们争取了,依然没有得到机会?总之,我们得到现在的位置,公平公正,当之无愧。”

米查利斯还想说话,穆再也不会给他机会:“下面说能力,既然提出这件事的人是你,那么你应该有取代我们的自信,好吧,拿成绩吧,你和我上次的考试成绩。”

两张成绩单出现在屏幕上。

穆间不容发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成绩对比,也是最切实的对比。顺便说,历届雅典学派的成绩全都名列前茅,我们从未疏忽身为学生的责任。我们有成绩,有能力,有智慧,这就是上届会长看中我们的原因,他的眼光错了吗?你不服气?你们赫尔墨斯社不是一直强调和雅典学派‘平起平坐?’好吧,拿成绩吧。社团平均成绩。”

一张成绩对比单出现在屏幕上。

“所有一年级社团成员按照人数的平均分。我们比你们高一点点。”穆说,“我们的副会长和安全部长因为一些原因,有些科目分数远远低于他们的实际水平,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高过你们。平起平坐?这次换我提醒你,我们是学生,不是整天在外边跑得到一些虚名的社团,只有成绩是我们立身的根本。你们本末倒置,就以为能和我们平起平坐?容我直言,你们私心太重,虚荣心太强,暂时没有这个资格。”

米查利斯面如土灰地坐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反击,可是……他做不到。

就在场上掌声即将响起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穆部长,绕着弯子回避了所有重点,为你们雅典学派涂脂抹粉,顺便诬陷反对者。记者们怀疑你们把高中部当跳板,聚拢政治资本,你来了个未来政客的现场表演秀,真让我们大开眼界!”

众人顺着那道声音看去,起身的正是克罗伊斯。

穆说了半天,目的就是逼走米查利斯,拉出克罗伊斯这个幕后选手,避免今后雅典学派不在学校时背后受敌。克罗伊斯很狡猾,一直躲开穆的圈套。穆本来不想过多打击新闻社,最后也不得不以拔除式的做法打败米查利斯。说不定,这正是克罗伊斯的目的。倘若克罗伊斯再不出马,他今天的布局马上土崩瓦解,想要再找一次机会难上加难,于是,他出声了。

“你下场就好。”穆冷冷地想。他刚要开口,一道石头一样生硬的声音插了进来:

“茶歇,二十分钟。”

是宣传部的女主持人,她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会场的诡异气氛,只负责执行记者会的流程,她以不容置疑的气势挥了挥手,立刻有宣传部成员推着放满茶点的三层小车鱼贯而入。穆和克罗伊斯都松了口气,他们其实都需要一点时间,和自己的同伴商量下一部的对策。雅典学派成员起身去了化妆间,克罗伊斯和几个学生只是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穆!”艾欧利亚兴奋地扑了上来,对穆又揉又拍,米罗捧着一杯水向他鞠躬:“英雄的外交部长,请您喝水!”亚尔迪激动得说不出话,卡妙善意而友好地瞅着他,迪斯夸张地抖着肩膀:“有万能的外交部长在,他们拿原子弹都不用怕!”修罗对他露出信赖的笑容,阿布罗狄冲他歪头一笑,撒加由衷地说:“外交部长,太厉害了。”

他感到自己脸红了,心头有说不出的喜悦滋味,特别是看到沙加那平静深远又满是欣赏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被造型师按了下去,开始补妆。他一边闭目休息一边对众人说:“那个克罗伊斯是什么来头,不太好对付。”

“我只知道,他家有钱、有钱、特别有钱,典当行就不知道开了多少家。”米罗说,“就连他的名字都代表钱。至于他这个人是什么风格,真没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撒加摇头,“但从他一直怂恿米查利斯的说辞,就知道不是个光明正大的人,等一下还有一场硬仗。穆部长,加油。”

OK。”穆说,“我有预感,恐怕会长也要亲自出马。克罗伊斯一定会想办法拉你下场。”

“是他先下场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随机应变。”撒加说。

穆点头,为了活跃气氛,大家说笑起来,艾欧利亚对阿布罗狄说:“你找的是什么东西!我真想揍你一顿!”

“说实话,我也想。”穆说。

“我也不知道,但这三个是我唯一……唯三确定的和‘那里’有关的机构。”有化妆师在,阿布罗狄使用隐语。

“那你为什么不帮穆选一个?他紧张怎么办?”艾欧利亚不依不饶。

“我觉得他自己选比较好,他有……很敏锐的直觉能力,应该比我准确。”阿布罗狄说。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阿布罗狄说的是超能力。

“真的没有这个功效。”穆也笑了。

“你们要问这些地方,为什么不问我?”沙加说,“我听老师说过。”

所有人都有翻白眼的冲动。

“副会长,你自己不会说吗?”米罗问。

“你们问了吗?”

“你不是最有智慧吗?自己不能想吗?”

“算了算了,谁知道我们会长的神秘想法啊。”迪斯打圆场加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真要感谢你,”他对阿布罗狄说:“你要是不请求援助,我们的分数肯定更低。”

众人又笑了起来,这次成绩对比雅典学派能险胜,说不定还真要“感谢”阿布罗狄的作弊。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迪斯叹气:“看来,成绩真重要,下次我要努力了。副会长你也是!”

“不就是第一吗?有什么难。”沙加心不在焉地说。

众人又想翻白眼,撒加说:“我认为等一下,我们需要更多的配合。说说这个吧。”穆忍无可忍地盯住沙加:“你到底在想什么?”

沙加看着穆微红的脸庞,想着他刚才在记者会会场侃侃而谈的样子,温柔而诚恳地说:“想吻你。”

一屋子的人全傻眼了,造型师们手上的工具掉了一地,正在喝水的迪斯和米罗差点被水噎死。

穆面色铁青,没有人敢起哄。

“沙加,你给我出来。”穆站起身,率先走出化妆间。

沙加一愣,默默站起身,跟了出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撒加说:“我们需要更多的配合,首先是……”

造型师们继续默默工作。

*********************************************

穆从后门走出图书馆,在一片树林深处的草地前停下了脚步。

这片草地平日来的人不多,生活部会安排班级轮流的义务劳动,草丛才没有疯长。穆早在开学初就走遍了校园,这是他比较喜欢的地方,一来安静可以听虫鸣鸟叫,二来草丛里由大到小并排摆着三个双耳陶罐,大的那个能跳进去两个人,小的也能放几台电脑。陶罐上画了一队戴长角头盔、胸前有护甲、手中拿长矛和盾牌的古希腊士兵。画家故意模仿远古的希腊线条,像童年时期最认真的画作。

刚刚,他们也经历了一次和平的冲锋陷阵,就像这些稍显幼稚的士兵。

他想摇摇头,却没有动。那草丛的绿让他想起伴随清风微雨的另一种绿。那是他曾经就读过的东方学院,空气里永远飘动着清新动人的植物味道。那里的一切既古典又自然。这里呢?是另一种古典与自然。这里随时能看到洁白的石柱和各种绿色植物,不同的是,他总是步履匆匆,很难抽出时间欣赏,想起那些在林间漫步,悠哉地赏花、读书、说笑的日子——他们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胜利的喜悦一瞬间被掏空,他想,他需要彻底地解决某个问题。

他闭上了眼睛,随即睁开,转过身,不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沙加正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他说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知道他即将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是沙加想听的。

“谢谢你在游戏里帮了我。”他选了这样一句做开场白。

沙加一愣。穆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但很少对他说谢谢。这是一个疏远的信号。

“如果你能始终维持在那种状况,我是说,察觉到身边的同伴有困难,想出最好的办法帮忙解决,我想,大家都能轻松一点。”

沙加心一沉,默不作声。

“你的心不在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准备持续到什么时候?当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任务忙碌,你不是发呆,就是打岔,或者什么都不做,你觉得这样很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向不明白别人的意思。”穆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更冷静,“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解释,希望你听得明白。”

沙加认真地听着,他一直都这么认真,好气又好笑,但穆已经没有心情笑了,他说:“今天,每个人都在忙,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你一个人,发呆、走神、偏题,甚至还能在一致对外的时候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当然,这个不能怪你,你一向如此。但至少,你以前还算个负责的人。”

“我并没有耽误任何工作。”沙加不明白穆的怒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没错,你绝顶聪明,就算一心二用,一心多用,也可以不耽误任何工作。”穆讽刺道。

“我的确没有耽误工作。”沙加解释,“我——”

“那你能不能更认真一点?”穆忍无可忍地打断,“一心一意做一件事,三心二意做一件事,最后结果能一样吗?你知道副会长的责任是什么吗?如果你不知道,你应该去问,去学,而不是在别人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的时候,后知后觉地说:‘我应该这样做?’如果你知道,你也应该知道这里不是东方学院,不是你经历过的单层次的英雄局面,你的每一个举动不仅代表你的个人理想,也代表这个团体,甚至,有一天,它可能关系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能如此疏忽、自我、毫无保护集体的自律性?”

“你到底想说什么?”沙加从未见过穆如此气势汹汹,只好问。

“不要再为了你所谓的恋爱耽误任何事!”

沙加又一次愣了,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那时候,青鸟飞到你的肩膀上了。”

穆一愣,当时他神智昏迷,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拉着你的时候,青鸟……”

“所以呢?你认为我还喜欢你对吗?”穆脱口而出。

“你从来没说过你喜欢我。”沙加认真看着穆,“不,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现在提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穆狠了狠心,“沙加,你为什么加入雅典学派?有理由吧?我也有。我现在所做的事,就是在实现这个理由,你呢?”

“我不喜欢谈还没发生的事。”

“对,你不喜欢说大话,但你以前会脚踏实地去做这些事。现在呢?我真没想到,你也会为了所谓的感情魂不守舍。”

“难道你不开心吗?”沙加盯住穆的眼睛反问,仿佛一瞬间就到达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穆心脏一颤,开心?没错,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开心……多开心啊,他被这个人喜欢着,一点一点地确定自己被这个人喜欢了很多年,他怎么会不开心?就在刚才,当沙加说出那个让所有人吃惊的答案,他的反应依然是开心。

“当我一点一点回忆我们以前的事,当我意识到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我就理解了你说过的‘喜欢’是什么,我就会开心。”沙加说,“你不是吗?”

穆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开心的结果,就是要和我在另一个世界谈个恋爱?”

“那只是考虑到你的立场,我可以在任何一个世界和你恋爱。”

“我没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立场!”穆大声说,“从来没有!你也不许有!沙加,在过去的十年,我对你,除了……除了你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那件事,还有尊敬,还有信任,还有旗鼓相当的欣赏,如果你还不清醒,继续这样不负责任,我看不起你!”

穆全身都在颤抖,今天他说了那么多话,这是他最不想说,一辈子都不想说的一句。

沙加看着他,像一座僵硬的石像。半晌,以让他难过的声音说:“你以前不会这样。”

穆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变成了石头,他用刻板的声音说:“我们的以前已经结束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明确拒绝了你。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好自为知。”说完,他转身就走。沙加没有跟上来,他松了口气。他知道沙加伤心了,不论是自尊心,还是本就受到打击的懵懂的爱恋之心,可是,他还有什么办法?

沙加并非没有感情,他和别人的不同在于,他的一切行为都和软弱无关。这样的人为了感情也会软弱吗?不,他不能软弱,在他们长达十年的成长岁月里,沙加从未改变,这是维系他们之间默契的原点。他们观察对方,思考对方,喜爱对方,这种参照已经成为灵魂的习惯,如果一个失了方向,另一个一定会不知所措。

其实他根本不想看到任何人指责沙加,没错,他宁可被指责的人是自己。如果在以前,他有很多办法扭转局面,他可以代他解释,可以转移话题,可以安抚他人,可以做任何一件维护他的事。可是他现在——现在——现在他还不能和沙加有任何形式的藕断丝连。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沙加难过的表情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对沙加说那样的话,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力的保护者——保护一个强大的人。正是因为认识到现实的强大和个人力量的有限,他才必须更加认真和长远地对待每一份责任,而不是任意妄为。

所以,振作起来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我没有忘记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一个瞬间,不后悔和你一起做的任何一件事,我为你笑过也为你哭过,我把我最好的岁月和最深刻的感情,毫无保留地给了你。

还有,即使你软弱,我也喜欢。

穆擦干眼泪,走向图书馆,他还要打一场更艰难的战役。

游客

返回顶部